周锦钰冲外面回道:“嬷嬷,我上火了,拉不出来,要不你先回去吃饭,一会儿我就回去。”
“那行,一会儿你知道怎么回去吧。”
“知道的,对了,嬷嬷,今天能见到我爹吗?”
“能见到,能见到,你先拉着,一会儿找我们去啊。”
得了吴知府的信儿,周二郎命人速速备了马车,快马加鞭,满心激动地去接儿子,不成想却扑了个空,孩子逃跑了!
一会儿的功夫,几个大人愣是没找到。
周二郎现在顾不上治几个人的罪,一面命人迅速铺开四处寻找,一面命人包围了客栈。
这么大点儿个孩子,钰哥儿又不像贺景胜一样可以爬高上低,跑也跑不快,不可能跑出太远。
钰哥儿是个聪明的孩子,一定明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道理,九成还在客栈里。
怕吓到孩子,周二郎命人只可围住外面,绝不可进到客栈范围内搜人。
周二郎命人速速去找竹笛来,下面人不敢怠慢,很快给取来一支崭新的竹笛,周二郎将笛子横置唇间,高亢又清亮的声音倾泻出来。
长笛一声人倚楼,谁又能想到如此温润风流的人物私下里竟然狠辣如斯。
吴知府摸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腿肚子哆嗦,他比周二郎更紧张,小祖宗可关系着他九族的安危。
他现在已经无瑕估计自己的死活了。
笛声中,一个身着衣裙的漂亮的小姑娘缓缓走来,走着走着开始小跑起来,垂挂的珍珠耳坠在耳边轻荡!
“爹——”
笛音骤停,周二郎霍然循声看去,瞳孔猛得收缩。
谁——干——的!
第112章
一个多月没见的儿子朝着自己扑过来,大眼睛里蓄着眼泪,显得那般可怜,那般脆弱,周二郎的心疼得紧缩,用力作了两次深呼吸,克制开口:“乖娃……”
什么都不想说,二郎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恨不能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才觉得真实安全,没人清楚在见到孩子之前他有多担惊受怕。
周大人一言不发。
这种情况下,周大人表现得越没事儿,事儿就越大,因为他的愤怒都被压抑在了冰山之下,无声之处有惊雷,真正的报复永远都不是浮在面儿上的。
短暂的沉默窒息过后,吴知府猛地抽出手下的配剑发了疯一样朝着对面几人扑去,一阵乱砍,血雾喷溅,残肢落地,哀嚎此起彼伏,现场一片混乱。
周二郎抬手捂住了儿子的眼睛,“好孩子,别怕,有爹在。”
周锦钰整个脑子里很乱,他知道他不该矫情,不该圣父,但仍无法消除内心极其的恐惧不适,想要干呕。
他只能告诉自己要相信爹,没有站在爹的位置上,他无法理解爹所处的环境,绝对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随意批判。
爹所做的一切一定有他必做的理由,自己不能帮他,亦不能像个蠢货一样拉他的后腿。
不懂的不想,不该知道的不问,他只是个小孩,只是爹的孩子。
以前吴知府是必须得死,现在则是死得必须有震慑性,否则人人都有样儿学样儿,是个人都敢打自家钰哥儿的主意了。
周二郎亲自给永和帝上了一封奏疏,先是陈述自己来禹北一路的所见所闻,百姓生存状态之惨烈,民怨之沸腾。又痛陈禹北地方官是如何欺上瞒下谎报灾情,如何层层盘剥救灾粮款。对钦差大臣贿赂不成,又是如何胆大包天跑到天子脚下,掳掠朝臣之子做要挟……
这封奏疏翻译过来表达了两层意思,一、以禹北知府为首的这帮王八蛋只知道中饱私囊,而不顾陛下您的江山稳固,以致于民不聊生让老百姓对朝廷对陛下产生不满。
二、禹北知府仗着有人撑腰,根本就没把陛下您放在眼里。
周二郎的奏疏简直就是为吴知府量身定做的催命符,条条致命,永和帝勃然大怒,下令严惩不贷。
禹北知府吴有德罪大恶极,被处以极刑示众,全家一百三十二口,男子发配充军,女子为奴为婢!
经此一事,没人再敢轻易动周锦钰的主意,做之前你先得掂量掂量自己承不承担得起后果,弄不死人家,你就要做好被十倍百倍报复的心理准备,就像吴知府这种下场。
周二郎恩怨分明,上疏重罚了吴有德,对他下面的一众官员,却是酌情处理,允许其戴罪立功,恩威并重,转眼收获大批人心。
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考虑,周二郎都想把禹北的事情处理好,为禹北的老百姓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
另,根深方能叶茂,禹北这块儿地以前是徐庚的势力范围,现在是时候换个主人了。
李尚书对周二郎佩服得紧,这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玩儿的叫人叹为观止,有些人他天生就是做官的材料。
李尚书也乐得配合,就当为子孙结个善缘,今年都快七十了,他是折腾不动,也不想折腾了,安享晚年别出什么大错才是他如今的第一大要务。
周锦钰乖乖坐在垫了软垫的圈椅上,让周二郎给他耳朵上涂抹药膏,是一种浅绿色的膏状物,抹上去清清凉凉的,感觉十分舒服,是周二郎修了书信派人快马到京城找端王要了治喘症的药,同时亦讨要了这种能迅速愈合伤口的药膏。
周二郎问儿子还疼不疼。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好多遍,周锦钰就笑,反问他,“要不爹你也扎个耳洞试试呗,省得你一遍遍问我,都说了不疼,你又不肯相信,”
“在耳朵上给扎个洞,都红肿流脓了,怎么会不疼,你大姑小时候被扎耳洞,哭得半条街都能听到,你就是不肯跟爹说实话。”
周锦钰叹气,“爹就不想想咱们大干朝的女子几乎都曾扎过耳洞,姐姐小的时候扎过,大姑小的时候扎过,娘也一样,人家都能忍受,我一男的,就更不怕这点儿疼了,就跟蜜蜂蜇了一下似的,一会儿就没事儿了,就是把我打扮成个丫头,有点儿别扭。”
儿子对他自己受过的罪轻描淡写,周二郎又怎么会不知道孩子这是不想让他担心难受。
擦好了药,叮嘱儿子耳洞上长肉的时候可能会有点儿痒,千万不要挠。
郎中说一般打了耳洞都是怕它又长上,像钰哥儿这种怕他长不上的从没见过,能不能完全愈合实在是没有经验,只能是观察着看。
周锦钰其实比周二郎看得开,前世不是还有潮人特意打个耳洞吗,就算是留下个记号,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谁还能过来盯着你的耳朵看不成。
门外吴知府送给周二郎的那位侍妾求见,周二郎让人带周锦钰先下去,吩咐那侍妾进来。
周锦钰曾见过那侍妾一眼,长得十分好看,他抬眼看了看周二郎。
周二郎读懂了儿子的小眼神儿,伸手捏了下他的小腮帮,轻笑,“小孩子家家的,想得倒多,别瞎操心,出去玩儿吧。”
他有时候觉得儿子过于早熟,才六岁个小娃,看见人家漂亮,就怀疑自己这个爹跟人有什么关系,自己平时和云娘当着他的面挺规矩的呀,他怎么就懂这么多?
周锦钰被下人带着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不由又扫了那侍妾一眼,却是吓了一大跳,目光中露出难以置信。
“扑通!”
女人带着女儿一进门儿就给周二郎跪下磕头,吴家女眷全部被充军发卖,只有她和五岁的女儿幸免,周大人说话算话,兑现了他当初对自己的承诺。
那日,老爷交代她使出浑身解数,也一定要把新来的钦差大人给拿下,伺候得满意了,重重有赏!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老爷拿来招待贵客,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浑人没经历过。
但,出乎意料的,这位钦差大人竟然年轻俊美如斯,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衣冠禽兽,一时间竟不知道说是谁占谁的便宜了。
大人喝醉了酒,她扶他进屋,本以为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谁知道——
大人在卧榻上闭目养神,她在地铺上□□喘息,被迫叫了半宿,嗓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被逼出了气性,原本敷衍应付的表演,变得开始认真,甚至拿出了浑身的解数来挑逗。
果然大人向她投来轻轻一瞥。
他道:“挺卖力,继续。”
“累了就休息一会儿,什么时候那根蜡烛灭了,你就可以停了。”
蜡烛熄灭的时候,她已经筋疲力尽,这位大人可真会折腾人。
大人道:“正事儿干完,现在本官与你谈笔交易,似你这般拿来招待客人的侍女,唯一的利用价值就是年轻的身体,哪日人老色衰必然处境凄凉。”
“现在本官就给你个改变命运的机会,抓住了,你的人生从此便是另外一副模样;抓不住,你这辈子可能就再也不会遇到本官这样的贵人了……”
大人的条件太过诱人,许她自由身,许她金银田庄,可她所求得不过是能把亲生女儿带在身边,能听女儿喊自己一声娘亲,不想让女儿被老爷和夫人利用,落得和自己一般给人做妾的命运。
那怕是所谓受宠的妾,还不是个玩意儿,说拿出来招待人就拿出来招待人。
大人答应了她的请求,如今也对兑现了承诺,女人今天是来谢恩告辞的。
周二郎见到女人脸上一道蜿蜒红肿的丑陋伤疤,微微叹了口气,红颜貌美,投错了胎,反倒成了一种罪过,这样也好,至少以后可以过些安生日子。
周二郎道:“孤儿寡母,生存不易,本官已经与新调任的张同知打了招呼,以后若遇到解决不了的难事,可来找他。”
娘俩感激涕零,周二郎吩咐人取来五百两银票和一些地契交给女人。
女人不敢收,周二郎道:“收下吧,就当是本官送给你女儿的嫁妆了。”
娘俩儿千恩万谢地离去。
周二郎沉默良久,女子为母则刚,古人诚不欺我,这世道终究对女人太过刻薄了。
幸好自家钰哥儿不是女娃,倘若真是女娃他大抵是舍不得让她出嫁的,他自己的掌上明珠跑去别人家伺候老的小的,绝无可能!
两名钦差大人一到禹北便采取雷霆手段处理掉禹北最大的贪官,大大安抚了百姓的情绪,亦镇住了一帮敷衍了事不作为的地方官。
周二郎同李尚书分析了禹北的情况,就算追回被贪腐的赈灾粮,对禹北的百姓来说也不过杯水车薪,解决不了多少问题。
再向朝廷伸手显然也是不可能,最近西北那边儿不太平,派公主和亲亦不过是暂缓矛盾,说不得什么时候随便挑起个事端就能打起来。
因此,朝廷收上来的税粮,首先要最大程度保证军饷,且必须有足够的预备粮,以备必要之需。
不能指着朝廷,还能指着谁?
周二郎愁得夜不能眠,周锦钰半宿醒了起来撒尿,见他还埋首书桌,不时揉着太阳穴。
“爹,还不睡么?”
“钰哥儿先睡,爹一会儿就睡。”
“爹,我有点儿睡不着,你陪我睡行吗?”
周二郎抬头看了儿子一眼,唇角带笑,“你哪儿是睡不着,你是想让爹早点儿休息。”
周锦钰吐了吐舌头,什么都瞒不过大聪明。
周二郎放下纸笔,将书桌上的资料整理好,净了手脸,这才脱掉外衣上床。
周锦钰往里让了让,“爹,我刚才压着你的被褥睡的,里面暖和着呢。”
周二郎捏了捏他小鼻子,“小机灵鬼儿。”
周二郎觉得孝顺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有的人真得很高,就比如自家的钰哥儿,孩子的贴心真得让人觉得人间很值得。
周锦钰作为现代人何曾见过古代人民在天灾面前如此得无能为力,如此惨烈艰难,他比周二郎更想解决禹北的灾情。
不为别的,就为他脑子里装了那么多现代的知识经验,强烈的使命感让他必须得做点儿什么,否则他都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大干朝的钱粮都在士族豪绅手里,老百姓大部分是连自家都吃不饱烦的,因此要解决禹北的粮食问题,都这这些土财主们吐钱吐粮出来。
可怎么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的吐出来呢?
你能杀吴知府,我们同样也能弹劾你办事不力,有负皇恩。
周二郎在禹北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实际上是在给他自己挖大坑,给自己挖坑的同时也把李尚书一块儿拽坑里。
要么,咱俩一块儿上岸,加官进爵享受封赏;
要么,咱俩一块儿呆坑里被人踩。
有人看我周凤青不顺眼。
同样你李尚书一把年纪了不让贤,后面等着上位的也心急。
就问李尚书咱俩要不要齐心协力卖力干!
李尚书这两天也是急得上火,天气越来越冷,早一波逃出去讨饭的可能尚有一丝活路,留下来的人,现在出去就是冻死,在家等着则会饿死,左右都是一个死,不如奋力一搏!
各处集结起来闹事儿的民众越来越多,现在还只是多点儿散发,这要是汇聚到一块儿成了气候,禹北的局势就不可控了!
李尚书和周二郎正商议着去那弄粮食,下一步该怎么办,下面人跑来禀告:赈灾的粮食只够再发放一天了。
怎么办?!
李尚书看向周二郎,这些天他已经习惯了周二郎出主意,兴许是人老了,脑子僵化,没了年轻人敢打敢冲的锐气。
周二郎沉吟一下,道:“唯今之计,也只能让地方的豪绅士族出点儿血了。”
李尚书苦笑摇头:“他们怎么可能舍得出血?”
周二郎平静道:“有没有可能不是由他们决定。”
李尚书:???
周二郎:“尚书大人进一步讲话。”
是夜,禹北十几个豪绅大族都被饥民抢了粮食,对方不但抢粮食,进了门几乎看见东西就抢,饿红了眼的人上来就是拼命的架势,豢养的家丁护院根本不是其对手。
第二天一大早,一帮被抢了的大族哭哭啼啼跑来衙门报案,求大人做主彻查。
临时兼任禹北知府的周二郎端坐堂上,听完众人的控诉,道:“此事本官已经听说了,必当彻查,不过却不是现在,事有轻重缓急,禹北现在百万饥民饿得嗷嗷叫,本官现在身为父母官,总得先顾那些快要饿死的,你们这些家里有余粮的,也只能先委屈委屈了。”
语毕,叹口气道:“本官不怕跟你们说句实话,这才仅仅是个开始,这人要饿疯了,连人都敢吃,你们这些家里有粮的,也只能是加强护院,非是本官不管,现在是管不了,即便是朝廷出兵镇压,怕也是一时半会儿控制不住局面,诸位自求多福吧。”
接连两三日,都有豪绅士族被抢,一众人都坐不住了,联合起来,派了代表来找周二郎疏通,请求府衙出兵保护。
周二郎万分为难,道:“府衙这点子人维持一般的治安尚可,眼下这等情况,怕得是要总兵大人调派人手,只这总兵大人亦不能轻易调动人马,需要本官同总兵大人联名上奏才行。”
“诸位难道是要本官对陛下如实禀告,就说灾民饿得活不下去,抢了你们的粮食,请求陛下派兵镇压?”
几个代表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其中一人忍不住道,“大人,既然朝廷如此缺粮,我等愿意低价卖给朝廷如何?”
周二郎摆手,“诸位能想到的,本官早就替你们想到了,亦上奏了陛下,只这北方两地今年本就没有交上多少税收,西北的蛮夷又频频挑衅,朝廷国库那点儿银子轻易动不得。”
“大人,那我等就只能坐在家中等着被抢吗?”
周二郎内心讥讽,只不过等着被抢就委屈成这样儿了,那坐在家中等死的百万灾民呢?谁又替他们喊冤。
周二郎缓声道:“本官知道你们难,可本官也难,朝廷也难,天灾面前,谁人不难。”
话音一转,“不过诸位若是愿意听的话,本官倒是有一下策。”
“大人快快请讲。”
周二郎:“本官以朝廷的名义按照市场价的八成买你们手上的余粮,不过却不能现在给你们结账,而是要分三到五年结给你们,诸位以为如何?”
你爷头的不如何!
这跟空手套白狼有什么区别。
可他们除了相信有得选吗?
况且对方也说了是分三到五年,亦不像是信口开河。
见众人半信半疑,周二郎朝着京城的方向一拱手道:“诸位不必怀疑,本官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亦不敢随便拿朝廷的名义说事儿,若本官不能信守承诺,诸位尽可去京城告御状就是了。”
周二郎的话多少打消了众人一些疑虑,可粮食送出去,拿不到现钱还是担心害怕,只是害怕也得卖,总比白白被抢了的好。
见到这些豪绅竟然真的答应了周二郎的条件,李尚书忍不住朝周二郎竖起大拇指,笑道:“周大人实在是高。”
周二郎苦笑,“没有办法的办法罢了。”
周二郎一番操作总算是解了燃眉之急,但还是远远不够,周锦钰却是大大受了他爹的启发。
周锦钰对他爹简直不能太崇拜,爹的这番操作不就是现代“国债”的雏形吗。
在禹北可以这样搞,在整个大干朝亦可以这样搞,只不过禹北情况特殊,在其它地方却是要换种玩儿法。
这日,父子俩一同吃晚饭,饭食很简单,咸菜、馒头、小米粥还有两个煮鸡蛋。
周二郎帮儿子剥了鸡蛋,递给他,道:“钰哥儿要跟爹吃几天苦了,爹已经修书给家里,估计过几日你娘和大伯就来接你回去。”
周锦钰:“爹,钰哥儿不苦,倘若现在让钰哥儿吃什么山珍海味,钰哥儿才真是食不下咽。”
周二郎爱怜地看了消瘦不少的儿子一眼,轻笑,“好孩子。”
有些事底线可以低一些,但有些底线周二郎却宁可儿子吃点儿苦也不要逾越,外面的情形钰哥儿没见到还好说,在已经见到的情况下,若还要吵着吃这吃那,他必然是要严厉管教的。
这是人与禽兽之间的区别。
吃过晚饭,周二郎要去书房,吩咐下人带周锦钰先回房休息,周锦钰拽住他衣角,“爹,钰哥儿跟你一起去书房,我有事要和爹商量。”
瞧着儿子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儿,周二郎好笑,好像他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同自己商量一样。
“那好吧,钰哥儿跟爹一块儿去书房。”
命人在书房里又燃上一小盆炭火儿放在儿子脚底下,周二郎和儿子相对而坐,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不管孩子同你说的事有多微不足道,在孩子那里都是顶顶大的事儿,你若敷衍应付他,下次他就不找你说了,周二郎希望自己会是孩子人生路上的指明灯,能为他照亮前面的路。
周锦钰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始给他爹普及现代的国债概念。
周二郎脸上的神情逐渐认真,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儿子,原来在钰哥儿面前,他只能沦为抛砖的,都是用将来的钱买现在的粮,但儿子的眼光格局显然远远高于自己。
这要不是自家儿子,自负如周二郎,当真是要妒忌的。
刚还想着要做儿子的引路人,这谁指引谁还不知道呢,要知道钰哥儿现在才刚刚六岁,难以想象等他长大是何等的惊才绝艳。
大姐说得对,他们老周家的祖坟不是冒青烟,是着火了。
周二郎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对儿子太过夸奖,显得他这个爹有点儿无能,点头道:“不错,钰哥儿能够举一反三,很是难得。”
周锦钰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不说,还得周二郎这个土著先想到了办法,他才反应过来想到国债的概念,实在是惭愧,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都是受了爹的启发才想到的。”
周二郎:“……”
愧不敢当。
一封奏疏八百里加急送到安京城,出现在帝王的龙案上。
永和帝拍案而起,“好一个周凤青!屡出奇谋,实乃我大干之福!”
魏伦在旁边儿听得一惊,这评价,——实在是极高了。
永和帝颁布诏书,基本意思如下——
禹北灾情严重,朝廷现向全国一百四十府、一百九十二州、一千二百五十六县发出借粮票,凡愿意出借者,不但在五年内如数奉还全部粮食,且享受五年土地免税,借粮多者,其一名子孙在科举考试中可享优先录取权;若犯重罪,可适当减刑;
另,朝廷会颁发“积善之家”匾额,可悬挂于府门之上。
反之,朝廷有难,拥有土地万亩以上却拒不出借者,其子孙永不录用。
最后,借粮票发行数量有限,先到先得,晚到没有。
与此同时大批盖有朝廷印章的借粮票发向全国各地,此票的正面内容不一,却字字感化人心,诸如:山川异域,与子同裳。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绵薄之力,积沙成塔。
万众一心,众志成城。
另,借粮票的反面是需各府衙根据实际情况书写的,诸如借粮数量,借粮日期,归还日期,享有权益等等。
一时间整个大干朝的豪绅富户都沸腾了,争走相告。
“听说了没,咱们南州府发放的借粮票只有千余数,一票难得。”
“怎么没听说,整个南州府都知道了,就冲这科举优先录取还有这光荣牌匾,谁不想弄一张,张兄衙门里有人,能否走动走动,帮兄弟弄一张?”
第114章
借粮票的最低限额为一千石粮食起步,最高五千石。大干朝的土地平均亩产粮食在两石左右。
换句话说,也就是家里的田产至少要有大几千甚至上万亩才可能借得出这么多余粮来,仅就这一个门槛已经把大部分人拒之门外。
其次各州府的借粮票配额有限,因此基本上都是各地有土地还得同时具备一定能量和关系的豪门大族才可能有资格参与进来。
徐府,徐庚坐在首位,下面一众自己人边喝着茶,边聊起周二郎搞得这个借粮票。
工部侍郎刘章开口道:“咱们陛下一下子就发出价值几百上千万石粮食的借粮票,这是连今年军饷的缺口也给算进去了。”
微顿,“虽说参考往年的税收,眼下这数量尚在可控范围内,可谁敢保证往后几年我大干朝就一定会风调雨顺?”
“谁又能保证其它省份不出现如禹北一样的情况?若是五年后朝廷无粮可还,无法兑现今天承诺,岂不是让朝廷失信与民?”
“刘侍郎多虑了,这法子既然是周大人提出来的,以周大人的聪明才智,想必早就预料到了这些,必定有其应对之策,我等静观其变就好。”户部的某位官员捋着一把小胡子,说风凉话。
“张大人此言差已,在下是怕周凤青付不起这个责任。”
“呵呵……”
“这就不是你我能操心的事了。”
徐庚看着一帮人在那儿幸灾乐祸,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一帮子眼皮子浅的乌合之众,全不及周凤青的十分之一。
可若人人都像周凤青一样精明,也就不像现在这般听话了。
实话说,周凤青这一手玩儿得当真叫人拍案叫绝,完全就是一箭三雕,同时解决了皇帝目前急需解决的三大难题。
这等惊才绝艳之辈,若非站在对立面儿,当浮一大白。
经过周凤青这么一搞,禹北的粮食问题解决了,粮食问题解决了,那些灾民也就乱不起来了。
其二,今年两个产粮大省亏空,军饷吃紧,通过这次借粮,军粮问题也完美解决。
其三,也是周二郎最为高明的布局,借给朝廷粮食的大户可享受五年免税。表面上看是给了这些人巨大的好处,实际上却是个陷阱。
因为周凤青下一步要废除人头税,按照个人所拥有的土地数量来交税,现在各地能买得起借粮票的人无不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户,等周凤青落实税改的时,这些大户拥有免税权,所谓站着说话不腰疼,即便是反抗,其反抗力度也定然大为削弱。
没了带头的反抗,其他抗议的散户成不了任何气候。
一旦按土地征税可行,朝廷的税收增加的可不是一点儿半点儿,借的这点儿粮跟全国大量土地所产生的税收相比,简直九牛一毛。
周凤青这就是明明白白的阳谋,愿者上钩。
于私,自己或许应该阻挠他,可于公,自己不能这么干;再怎么内部争斗,事关大干朝的江山社稷,百年基业,他徐庚不能做历史的罪人。
周凤青的土地税一旦变革成功,大干朝之福,万民之福。
禹北,知府府衙,最近几日已经开始有相邻的省份陆陆续续运粮过来,禹北的老百姓看着一辆辆运粮车源源不断地驶入禹北,激动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感谢两位钦差大人,感谢皇恩浩荡。
张知同会办事儿,趁着开仓放粮的时间,组织众人写起了万民书,两位钦差大人回京城的时候带上这个,想必陛下定会龙颜大喜。
整个禹北府的百姓都记住了李大人和周大人,尤其是想出借粮策的周大人,甚至有的人家里给周二郎供奉了长生牌位。
周二郎得知此事,吓一大跳,这哪是盼着他长生,这是只嫌他死得不够快的催命符,这要是传到皇帝耳朵里,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命张知同速查此事,并给予警告教育,宣示皇恩浩荡,周凤青不过是按照陛下的啥意思,忠君之事。
禹北的事情基本解决,又为下一步的税改提前做好了铺垫,周二郎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地,可以好好地睡一个囫囵觉了。
说起来,这次如此顺利多亏了钰哥儿,向来不信鬼神的周二郎此时也忍不住有点儿嘀咕,某些时候儿子就像是他的守护神一样,只要他面临危机,儿子就总能帮他化险为夷。
考科举时缺衣少穿,钰哥儿卖牛角辣赚钱养他。
初入官场,被皇帝刁难,亦是钰哥儿想出应对之策看,生生把不体面变成了风光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