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爹可比我爹强,我爹下手可不会客气……”
“我先走啦。”贺景胜话还没说完呢,周锦钰已经滑着车从他身边出溜出去了,他抬头一瞧,却是周锦钰他爹在游廊的尽头,冲钰哥儿招手呢。
周锦钰车子滑得飞快,到周二郎面前猛地踩住刹车,从车上下来,一手扶着车把,一手牵了周二郎的手,“爹,回家吧。”
第84章
月光洒下清辉,夜风吹来,带着舒爽的凉意,寂静的胡同里,墙根儿底下传出窸窸窣窣的蟋蟀声。
周二郎蹲下身子把带来的小外衫给儿子套上,周锦钰道:“爹,我是不是该上学了?”
上了学,他以后想要发明出个什么新玩意儿就有了合理的说辞。
“钰哥儿想去书院了?”
“嗯。”
“那我们下个月就去。”
“嗯?”
“书院爹已经帮你选好了,就是胜哥儿所在的瀚墨书院,离翰林院很近,爹下衙的时候就可以顺道接上你回家。”
贺景胜所在的瀚墨书院,无疑是安京城最受贵族子弟欢迎的启蒙书院,官私合办,左邻国子监右边儿翰林院,占地百余亩,环境十分优美,主要招收十二岁以下的学童。
之所以受欢迎,除了一流的硬件设施,师资力量亦是强悍得一批,除了经常有隔壁国子监名流大儒过来串讲,书院自己本身的讲师也俱都是饱学之士。
更特别的是人家不搞“应试教育”,除了四书五经经史子集以外,天文地理,琴棋书画无所不涉,八岁以下的小童还设有类似什么打竹马、摸瞎鱼儿,吊龙尾等等各种各样的游戏课程。
除了学费贵到就连普通官宦人家都承受不起,几乎没什么让人不满意的,当然,除了贵,人家亦是有门槛的,需要通过入学测试,资质不过关者不予录取,除非你对书院有“特殊贡献”。
周二郎不指望儿子入仕,做学问只为明事理懂世故,与人交往有底气,自我独处有寄托,瀚墨书院再适合不过。
他本来没想这么早送儿子入学,但一来他精力有限没办法专心教子,另外父教子,偶尔为之还行,若当成任务来干,不妥。
进入到八月份,夏日里的燥热散去,一派秋高气爽,正是秋季狩猎的好时节,八月十五前,皇家每年都会举办为期七天的大型狩猎活动,君臣同乐,声势浩大,周二郎作为天子近臣得以随行,皇帝特准他可携带家眷。
这里的“携带家眷”有特殊意义,非是指女眷,除了贴身伺候皇帝的妃子宫女,狩猎不允许带女眷,一是没必要,二是各方面都不方便。
让你携带家眷,意思是允许你带上家族中的优秀子弟,若在狩猎场上表现出色,皇帝可以当场提拔任命,算是一种变相的封赏,这也是除了科举、世袭之外的一条晋升捷径。
这对周二郎来说已经不是普通的恩宠,毕竟能携带家眷随行的莫不是朝廷重臣。
周二郎简在帝心,众人妒忌眼红,却也不得不承认周凤青的能力,人家新官上任就干了件前无古人的大事儿!
北方两个大省足足旱了一个多月,后来天降甘霖,在一定程度上虽说缓解了灾情,但大幅减产却是不可避免。
两省巡抚上折子诉苦,说是按照今年的粮食产量怕是要饿死不少人,若再不减轻赋税,恐民不聊生,百姓怨声载道。
麓东,禹北两个大省的赋税在大干朝财政收入中占据重要地位,减是必须要减,可这减多少却是为难,毕竟朝廷的重要的经费不能随意缩减,亦不能加重其它省的赋税来填补窟窿。
关于减免比例的问题,朝堂上众大臣各持己见,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皇帝自己也头疼,大干朝这才刚刚建立不久,一个操作不好,前朝余孽就有可能趁机搞事情。
烦躁之际,永和帝想起自己刚刚提升的福将——翰林侍读周凤青,召来御书房,想听听他有什么见解。
周二郎在南州府书院读书时就懂得利用书院的资源博览群书,到了翰林院有了更好的资源更多的时间,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他深知八股文不过是敲门砖,足够的专业能力才是立身之本。
对皇帝的问话,他提出趁此机会以麓东、禹北两省为试点进行赋税改革,把以前的按人丁收税改为按拥有土地数量收税,这样一来不但减轻农民负担,亦可缩小贫富差距,缓解社会矛盾,更有利于大干朝人口增长。
永和帝原本只想解决眼前的问题,没想到周凤青直接给他来个大的,此计之谋划深远当真功在当今利在千秋!几千年来的人头税被推翻,若推行得当,君臣当载入史册。
这一刻,永和帝对待周二郎的心态不自觉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皇帝隆宠,众人奉承,虽是从五品的官员,地位却隐隐超越翰林院一把手姜茂林,就连太子殿下亦对他尊重有加,周二郎愈加感受到权势带给自己的好处。
大哥肯定要带着去,不为别的,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纵马驰骋享受狩猎的快感,周二郎有点儿犹豫要不要带着钰哥儿去见识见识,毕竟要一下子出去七天,不知道孩子能不能适应。
周锦钰还没有见识过古代的皇家狩猎,贺景胜为他描绘的场景相当精彩,央着要去。
云娘不大赞同,去了万一要闹病,孩子自己受罪,也耽误大人的正事儿。
“钰哥儿,你爹不是去围场玩儿,他还要办大人的正事儿呢,不若明天娘带你和姐姐去逛瓦子,好不好?”
周锦钰想说“我让大伯带着我。”,对上云娘不赞同的目光,他又把话咽下去了,他能感觉到娘最近一段时间对他的亲近,亦清楚她是为他好。
周锦钰压下不情愿,轻轻点了点头。
周二郎看他小嘴儿瘪着,眼角儿失望地耷拉下来,小可怜的,揽到怀里安慰他,“今年爹也是第一次去,对那里的一切都不熟悉,等明年爹再带钰哥儿去。”
“我听爹娘的。”
周锦钰小手儿捂住嘴巴,假装打了个哈欠,道:“爹,我困了,想睡觉。”
说完他便把头埋入周二郎胸前,小手儿搭上周二郎的肚子。
孩子要睡觉,丈夫明天一大早要早起,朱云娘熄灭了床头的烛灯。
黑暗中,周二郎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肚皮上有只小虫子在偷偷爬来爬去,是钰哥儿的手指头,人家一点儿没有乱爬,清晰的在他肚皮上写下两个字“想去”。
周二郎憋住笑,抓住儿子的手,在他手心儿里写了个“好”。
等周锦钰睡着了,周二郎轻手轻脚爬起来,点灯。
“怎么又起来了?”云娘还没睡着呢,问他。
周二郎:“有端王给的药随身带着,应该问题不大,明天让孩子跟着去吧,胜哥儿去,他不去,到时候人家孩子回来各种兴高采烈地显摆,我们钰哥儿该难过死了,我给孩子收拾一下明天要带的衣裳。”
“你歇着吧,我来。这季节早晚温差大,又是在郊外,你不清楚需要带哪些衣裳。”
朱云娘说着披了外衣起来,道:“夫君说得也是,钰哥儿最近一段时间的脾胃养得挺好,半个多月没有出现过积食儿肚子胀,他实在想要去,那就去吧。”
两口子起来收拾衣物,去那儿不用想也知道洗澡不方便,能不能洗都不好说,里衣外衫、披风鞋袜以及帽子周二郎都让给带上。
第二天天不亮,周二郎和大哥就都起床了,卯时就要统一去集合,起得太早,周锦钰吃不下,周二郎硬逼着喝了小半碗儿鸡蛋羹,吃了半块儿小包子。
收拾妥当,兄弟俩带上钰哥儿,骑了马出门,周二郎在南州府学院,骑射是必修课,骑马不在话下,周大郎没有学过骑射,但没有他骑不了不敢骑的马。
贺家有自己专门的马场,两匹马都是贺武给提供的好马,周二郎是文官,考虑到周大人玉树临风要面子,贺武给弄了匹看着高大威猛实则温顺小媳妇性格的枣红马。
大郎跨下的马则是匹十足的烈马,当时去马场选马,贺武跟大郎开玩笑,说:“敢不敢试试我这儿最烈的马?驯服了归你。”
周大郎不能开口,就用手指了马厩里的一匹黑马,没有周二郎那匹高大威猛,甚至有些瘦骨嶙峋,但周大郎从那马的目光里看出了十足的野性和高傲。
贺武吃惊,没想到周大郎眼光如此毒辣,他说的烈马正是这匹,他驯了半个月都没有能驯服,甚至这马还闹起了绝食,骑他一次,两天不吃不喝。
要知道它可是一匹马,不是可以反刍的牛,更不是可以储存粮食的骆驼,这玩意儿就是一个直肠子,白天吃的草料甚至不够它夜间的消耗,要不怎么说马无夜草不肥呢。
就见周大郎径自走过去,与那匹黑马对视片刻,缓缓伸出大手抚摸上马背,那匹马开始暴躁,周大郎不管,一边与它对视着,大手轻轻抚摸着马背进行安抚,过了一会儿,他伸手解开了缰绳,牵着马出来。
在贺武和二郎惊诧地目光中,大郎抚摸着马匹,纵身一跃,翻上马背,黑马一声嘶鸣,前腿儿腾空而起,大郎轻轻拍了拍马脖子,任由黑马如何折腾着想把他甩下来,都岿然不动。
不打它,亦不用缰绳去勒它,只随着黑马剧烈的动作调整自己的坐姿,或轻拍几下马脖子,或抚摸马背上的鬃毛,偶尔大手抚上黑马的额头,拍一拍马耳朵……
傲娇暴烈的黑马不但从周大郎的目光中看到了同属于强者的震撼力,亦感受到了周大郎对它的真诚,它似乎也知道自己要么死要么被人骑,如果非要一个主人,眼前这个凑合凑合也能看,再怎么也比上一个骑它的人强,关键这个主人不聒噪,前面那个没玩没了的“驾!吁——!”,老子在自己的地盘儿是老大,马落平阳给你骑就够委屈了,你还敢吆喝!
周大郎让小侄子双手扶住皮质马鞍前面的扶手,一手圈住他,防止孩子一会儿忘记扶着给摔下来。
周锦钰骑过驴,这马还真没骑过,有点儿小兴奋,一只手扶着马鞍子,一只手轻轻抚摸马背,有点儿心疼,幻影太瘦了,牵回来七八天了,他和大伯每天好吃好喝给伺候着,一点儿肉没见长。
周二郎感觉这马当真有性格,牵回来以后,坚决不同自家驴子共用一个食槽不说,除了大哥和钰哥儿喂它,谁喂都不吃,不知道的还以为它要成精了。
不过大哥看起来是极为喜欢的,一天也舍不得让幻影跟自家驴子挤一个棚子,找了七八个人一天就把马舍给盖起来了。
大哥难得对什么东西如此稀罕,挺好。
到了集合的场地,小孩子们统一坐马车,有专人看护,原本秋季狩猎没有小孩子什么事儿,这不是太子不受宠,皇帝最宠爱的几个皇子年纪都小么,大臣们便带了自家小的过来给凑个气氛组,再者与皇子们结下童年友谊实在不是件坏事。
第85章
马车上的孩子俱都身份贵重,周二郎趁着抱孩子的功夫趴到儿子耳边轻声叮嘱他,“谁敢欺负你,不必受着,让贺景胜为你出头,除了皇子,其他人胜哥儿都打得,明白吗?”
周锦钰盯了周二郎一眼。
爹,你这样……?
合适吗。
对上儿子质疑的目光,周二郎也觉得好像有点儿教坏儿子,又补救了一句:“朋友不可以互相出卖,但可以互相帮助(利用),对不对?”
周锦钰突然感觉到自己穿过来或许是天意,因为周家一家子老实人都镇不住爹一个,若再来个小的……。
正想着,对面一蓝衣小太监步履匆匆地走过来,朝着周二郎躬身一礼,“见过周大人,奴婢奉贵妃之命,特邀小公子与五皇子共乘一车。”
周二郎目光微不可察地沉了一下,随后温声道:“有劳公公前面带路。”
五皇子同其母陈贵妃同乘一辆马车,周二郎领着儿子在马车外见礼,陈贵妃掀开车帘,第一次近距离打量这位才刚过弱冠之年的官场新贵,对方微低了头,眉眼低敛,看不清全貌,可亦能看出其气质极为不俗。
她客气道:“周翰林不必多礼,桓儿喜欢令郎,自己得了个新鲜物件儿,央着本宫请令郎过来,同他一起分享玩耍。”
周二郎诚恳道:“得五皇子喜欢,小儿愧不敢当,亦是他的福气,只微臣膝下仅有这一子,自幼体弱多病,平日里微臣对他难免多有娇惯,恐惹了五皇子和娘娘气去,微臣罪过。”
这是婉言拒绝了。
陈贵妃脸色一变。
什么东西!
不过是得了皇帝几分青眼相看。
竟然连本宫的面子都敢拂!
周二郎心中厌烦。
要蠢你自己蠢,别拉上本官。
皇帝还没死呢。
陈贵妃的心思周二郎一清二楚,无非是拉拢自己为她儿子将来铺路,问题是这种事儿能明着来么?你这不是害人害己么。就算本官想为你儿子说话,陛下知道我是你的人,能信?
周二郎都不知道蠢到这个份儿上,她是如何在后宫混成贵妃的,还平平安安生下儿子,莫非永和帝同薛良一个嗜好?
有这么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糊涂娘,就算是真站队,他亦不会站五皇子,除非他想做摄政王扶持一个傀儡皇子上位,碰上这么一个缺心眼儿的太后,倒是省心了。
大逆不道的念头一闪而过,快到周二郎并未察觉到。
五皇子小孩子听不出什么话外音儿,冲周二郎嚷道:“无妨,我恕你无罪。”
周二郎:“……”
陈贵妃在家受宠,嫁给皇帝以后也没受过谁的气,性格霸道,周二郎不给她面子,她亦不想让周二郎好看,自觉儿子这话说得妙极,倒要看看你还要怎么推脱。
碰上两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周二郎亦没有办法,硬着头皮道:“多谢五皇子,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有宫人过来抱周锦钰上马车,爷儿俩对视一眼,周锦钰冲周二郎微微点头,让他放心。
周二郎回来,周大朗看了他一眼,周二郎无奈地摇了下头。
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两兄弟催马前行。
永和帝骑马在队伍最前头,一众由太监组成的贴身近卫护卫左右,外面一圈儿才是一众锦衣卫高手,端王跟随在皇帝身侧,靠后一个身位,一身亮眼的红色蟒服却未佩戴任何刀剑武器。
永和帝侧头笑道:“老六,你很少穿这身衣裳,今日穿上倒是精神。”
端王自嘲轻笑,“臣弟近日身体不适,精神不济只得衣裳凑。”
永和帝摇头:“你啊,就是喜欢逞能,锦衣卫这边儿的事儿当放下就放下一部分。”
端王轻声道:“臣弟倒是想清闲下来好生将养身体,也好有时间多陪陪王妃,这不是没有合适的人能替臣弟分担么,莫非皇兄有什么好人选?”
永和帝听他说将养身体好好陪陪王妃,目光里闪过一丝不自然,子嗣,端王这辈子是不太可能有了,算了,不想放权就先干着吧。
京郊围场距离安京城两百多里,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晌午时分,驻扎地有健全的房屋营舍,皇帝妃嫔以及皇子的住所与众人分开,品级较高的大臣住单间,低一些的几人合住,普通军士则扎营帐。
周二郎品级不高,但却是皇帝身边的红人,魏伦吩咐下面人给周二郎发了单间的牌子。
周二郎领了牌子,顺手给了传话那人二两碎银,虽只是个传话的,到底是魏伦手下干活儿的。
那人殷勤道:“临时居所,条件有些简陋,奴婢待会儿叫人给大人多铺一层褥子,省得晚上睡觉硌得慌。”
周二郎轻笑:“有劳公公。”
周二郎去寻儿子,本来赛场上的事让五皇子对周锦钰印象极好,不成想对方私下里却是个小闷葫芦,问一句才说一句,不问也不吭声,还时不时捂着帕子咳嗽,咳嗽完又告罪,说他有喘症,虽然咳嗽但不会传染人的。
实在无趣得很,还有病。
五皇子痛快放人,陈贵妃被周二郎拒绝过一次,再拉拢他岂不是显得自己很没面子,再者说,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读而已,自己的大哥还是步军营的掌印指挥使呢。
京城三营乃是大干朝最精锐的守城军队,独立于五军都督府之外,为皇帝直接管辖,陈贵妃的兄长作为京城三营之一的步军营掌印指挥使,是皇帝的绝对亲信。
另外的骑兵营则是贺家老大统领,特战营的统领没有固定的人选,由皇帝的亲信轮流担当。
周二郎倒是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把儿子领回来了,那感觉好像对方不满意给退货似的,周二郎心中十分不满,自家宝贝人见人爱,对方是不是眼瞎。
周锦钰却是开心,牵着爹的大手,呼吸着郊外自由新鲜的空气,可比同那娘俩儿在一块儿痛快多了。
“爹,这里比钰哥儿想象中可大太多了,围场里面不会连老虎都有吧?”
围场里的野兽都是在外面儿捉了扔进去放养的,兔子、狍子、野猪、麋鹿什么的应该不少,老虎这种大型凶兽怎么可能会有,就算是有,估计也是提前捉了饿上好几天,再给喂点儿软筋散之类的,送上门给皇帝射杀。
周二郎笑道:“不光有大老虎,爹听说还有黑熊呢。”
周锦钰没想到古代的狩猎玩儿得这么大,有些担心道:“爹,你可要跟好大伯,不要落单呀。”
周二郎:“嗯,爹听你的。”
爷儿俩与大郎汇合,先拿着钥匙牌儿去找分配好的住处,几排平顶青砖房,他们的住处在第一排靠里侧位置,推开屋门是一间约五十平米见方的大单间儿,足可容纳五六个人的大通铺占据了大部分空间。
周二郎明白了,自己这间屋子本来是要住几个人的,估计是魏伦给灵活操作了一下,一个屋子多分配个人,自己这单间儿便腾出来了。
果真是皇帝身边得宠的总管大太监,会办事儿得很。
被褥已经给铺好了,周二郎伸手摸了一下,还行,干燥松软应该是才晒过的,他又从随身携带的包裹中取了床单出来铺上。
大郎带钰哥儿洗手,屋里有洗脸架洗脸盆儿,旁边儿有人给提前打好了一桶水供使用。
周锦钰个子矮,大郎给端到下面椅凳上,待小侄子洗完了手脸,自己就着孩子用过的水简单清洗了下手脸,端着脸盆出去把水倒掉,给二郎换了一盆清水。
跟着二弟过来,他并非是来凑什么热闹,亦不是过什么打猎的瘾,贺武跟他说要以特殊人才的形式把他弄到锦衣卫去,他不想让贺武难做人,更不想让人说走关系,他要光明正大、堂堂正正进锦衣卫。
拉弓射箭他不懂,没关系,这狩猎大会亦没说非得让用弓箭,他自有他自己射杀猎物的方法。
简单收拾一下,爷儿仨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到吃饭的点儿,会有人吹号。
小孩儿饿得快,周二郎给儿子带了糕点和小吃食,这会儿从食盒里取了一小块儿桂花酥递给大哥,“哥,先垫垫肚子。”
大郎忙摆手,他这么大人了吃孩子都东西算咋回事儿,再说他也不饿。
周锦钰从爹手里拿过来,直接往大伯嘴里塞,大郎只得张口咬住,同时用双手拢住,防止碎渣子掉下来,他心里说不出来的温暖知足。
小侄子可是比二弟知道心疼人。
“早上吃饭太早,这会儿还真有点儿饿了。”周二郎状似随口说了一句,又取了一块儿桂花酥递给儿子。
周锦钰把他手推回去,道:“爹,你先吃,我自己拿。”
周大郎看了二弟一眼,眉眼间尽是揶揄的笑。
周二郎在自己家人面前一向脸皮厚,假装没看见,一口把桂花糕塞进嘴里,“嗯,味道不错。”
狩猎明天才正式开始,吃过午饭,休息了片刻,哥俩儿带着周锦钰四处转转。
作为皇家猎场,这里水草丰茂,风景亦是十分宜人,原生态的环境,没有太多人工痕迹,因此时不时就能看到有野兔或者是梅花鹿等小动物出没。
一时间哥俩儿都有些回到大青山,回到周家庄的感觉,稀松柔软的空气吸入肺腑之中,莫名有自由自在的味道。
以前在周家庄的时候向往外面的世界,现在走出来了,却又有点儿怀念起小小的周家庄。
周二郎与大哥目光相碰,忍不住哑然失笑,周大郎亦无声地笑了笑,其实在哪里都不重要,一家人好好的在一起,平平安安比什么都贵重。
周锦钰抬起头,不解地看看爹,又看看大伯,周二郎弯腰把人抱起来,摸摸他小头发,笑道:“走吧,咱们到前边儿去看看。”
迎面,两个六七岁的孩子手里甩着柳树枝你追我赶,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后面跟着的却是首辅大人徐庚以及礼部尚书冯明恩。
浩哥儿一眼就认出了周锦钰,其实上次在状元车大赛那次他就认出来了,只不过周锦钰竟然装作不认识他,亦不同他打招呼,让他生气的同时感觉自己很没有面子,也不想先搭理周锦钰。
娘说得对,钰哥儿的爹不过是升了个五品小官儿,他就敢这般狂妄不把人放在眼里,不值得交往。
心里这样想着,他却又很不甘心和委屈,感觉周锦钰大大的辜负了他的期望,鼓着腮帮子目含怨气的白了周锦钰一眼,没吭声。
徐坤是徐庚四十二岁那年得的老来子,男人到这个岁数事业有成,有了更多时间和精力分给自己的孩子,同时经历了人情冷暖社会磨练的人对单纯可爱的小孩子就更加喜爱,何况还是自己的崽。
因此,徐坤被养得颇有些小魔王的性格,这会儿见周锦钰这般大了,还跟他爹怀里撒娇让抱着,很是不屑,冲周锦钰刮了刮脸蛋儿做了个羞羞的动作,又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跑开了。
周锦钰被家里人抱来抱去抱习惯了,他压根儿就没去想过自己已经快六岁了,这会儿被人当面笑话,脑子里恍惚间闪过一个念头,自己好像不是快六岁,实际年龄已经二十多岁了。
周锦钰小脸儿瞬间烫热,仿佛被熏蒸一般,热气顺着脸颊迅速蔓延到耳后、脖颈……
与此同时他的潜意识开始自动进入自我催眠:二十岁的周锦钰已经死了,他已经投胎了,以前的周锦钰是以前的周锦钰,现在的周锦钰是现在的周锦钰,他们是两个人,他是周二郎的小儿子,只不过用了哥哥的身体,哥哥是死后才把身体给他的,要他代替哥哥继续做周二郎的儿子,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然而当潜意识开始辩解的时候,其实是二十岁的周锦钰占了上风,越辩解越心虚,眼前的一切越是虚幻不真实,真相说出来痛苦,不说出来亦痛苦,死活都不能痛快。
善良的人痛苦总是会更多一些,多数时候还是自己找的。
情绪激荡之下,周锦钰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脸色也开始变白,他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是个玻璃人,上次是贺景胜,这次是徐坤,人家几乎什么也没对他做,他就这般要死要活的样子,他厌恶极了这样的自己。
周锦钰扭动身子要从周二郎身上下来,低声急急的催促:“爹,我尿急,快憋不住了。”
周二郎看出儿子的不正常,亦知道儿子怕自己担心在撒谎,他抬头瞅了一眼不远处走来的徐、冯二人,咬了咬牙,把儿子交给周大郎:“大哥,看好他。”
皇帝狩猎出行本是一件乐事,狩猎还未曾开始,儿子跟这儿犯病,传出去说不得让人觉得晦气,更怕被有心人利用。
就算再担心儿子,他也拎得清轻重,他好了,儿子才能好,他完蛋,全家跟着倒霉。
不知何时他才能熬到徐庚的地位,不需要看人脸色。不,他要比徐庚更强,皇帝的脸色他亦不想看,前人又不是没有过先例。
周锦钰没有拒绝大伯抱着自己,比起被抱着丢人,他更不想在人前犯病。
小侄子埋首在自己肩颈间,憋喘声越来越粗重,周大郎加快脚步,快到住处的时候感觉到一股暖热浸湿了自己的手臂……。
周锦钰紧闭着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难受的同时却又不由松了一口气,至少,他没有在外人面前如此难堪。
这边,周二郎与徐庚、冯明恩二人见礼应酬,如今他风头正盛,冯明恩虽对他有意见,也要避其锋芒,皮笑肉不笑的假客气;徐庚则笑着夸了句“后生可畏“,叫人看不出深浅来。
到了徐庚这个地位的人,深谙说话的艺术,不会随便说,通常也不会有话直说,给人诟病的把柄。
周二郎心思灵敏,咂摸着“后生可畏”四个字,惶恐道:“周凤青如何担得起首府大人如此赞誉,只不过是为陛下办事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尽心竭力之下侥幸没有出丑而已。”
对方明为夸奖,实则有警告威吓之意;满朝文武一多半儿都是徐庚的人,一般人对上他的威胁警告,难免不会心生恐慌。
徐庚就是要趁他羽翼未丰,让他一点点对自己产生畏惧,不敢有对抗之心,从心理和气势上压制住他。
不成想周二郎竟敢当面回敬他,对方的话说来是谦虚,实际上不无挑衅之意!
周二郎想得很清楚,首先:他要取代的是徐庚的位置,两个人是天然的对立面,断无共存的可能。
其次,一开始他是想着慢慢蛰伏伺机而动的,但显然皇帝不允许,皇帝断然不想再培养一个徐庚出来,皇帝可以赐予他权利,却绝对不会允许他慢慢建立威信培养自己的势力。
再者,端王的拉拢才是他愿意一开始就与徐庚站对立面的依仗,徐庚要对他动手,皇帝和端王都不会袖手旁观。
皇帝和端王想要利用他,他亦可以反过来利用皇帝和端王对付徐庚,三大势力互相消磨,打破现在三足鼎立的局面也才可能有他的机会。
冯明恩嘴角儿不屑:年轻人,仗着办了两件漂亮事儿,皇帝宠信,当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