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账房朝着詹权恭恭敬敬地行礼,然后忧心忡忡地说:“二爷,太夫人不知怎么忽然想到要查账,只是先侯爷临去世前已有过安排,外院的账册本不该进内院……”
“外院的账册?”詹权似乎起了兴致。
“是,先侯爷做主把府里的账册分成了两部分。内院的账册虽然也过我们账房的手,但太夫人是内院的主子,太夫人想要查账,那是随时都能查的。”钱账房说着朝太夫人所住的荣喜堂拱了拱手,好似十分尊重太夫人的样子,嘴里却说,“但外院的账册是先侯爷特意列出来的,本就是为了爷们的官场交际,这样重要的账册……”
听听这话,不止一次说这都是先侯爷的决议。詹权那么孝顺先侯爷,是不是得循着先侯爷的旧例,叫钱账房继续瞒着太夫人啊?
还说什么是为了爷们的官场交际。如今府里的这些男主子中只有詹权一人在官场上,那詹权是不是该名正言顺地接手这些账册啊?
詹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那这个账册?”钱账房试探着问。
“先送到我院子里吧。”詹权说。
乌嬷嬷的人生说起来也颇为传奇。
她六七岁时被卖入宫廷——那会儿在位的还是前朝末帝——比起通过正经小选入宫的宫女,她这样的就算是“来历不清白的”,没有机会去贵人主子跟前伺候。只是得脸的大宫女、体面的内廷掌事也需要有人伺候,就采买了如乌嬷嬷这样的人进宫。
也是乌嬷嬷的运道。她因着机灵会看脸色,十岁那年被一位司仪嬷嬷收为了养女,后来就一直在司仪局里熬资历,见过了前朝宫廷的诸多风云。等到她二十一岁那年,她本来没有出宫的机会,偏巧待她还算尽心的养母病了,病得有些严重,要被挪到宫外去养。乌嬷嬷就抓住这个机会,求了一位掌事太监,跟着养母一块儿出宫了。
但出宫后的日子并不好过。
乌嬷嬷被卖的时候年纪小,早就不知道自己的家人是谁了,她也不打算去找。但她的养母是有家人的,那帮丧尽天良的三天两头来找她们要银子、抢东西。养母的病本就严重,这一受气越发不好。养母去世前最担心乌嬷嬷,想给她找个良人嫁了。
为了不叫养母担心,乌嬷嬷真就嫁了,嫁给一个药铺的管事当续弦。
丈夫待乌嬷嬷还算不错。只可惜安稳日子没过两年,药铺卷入一场贵人府邸的内宅风波中,丈夫成了替罪的羊羔,被抓进了监狱。乌嬷嬷正想办法救他呢,结果丈夫和原配生的那个儿子,联合他舅家的人,直接把能卖的都卖了,然后偷偷跑掉了。
丈夫最终死在了监狱里。乌嬷嬷倒是还剩了些积蓄,但她不想再留在京城里,辗转各地后,最后机缘巧合去了吴非娘娘身边。今上入主皇城,吴非作为他属意的皇后人选,自然也进了宫。乌嬷嬷作为吴非娘娘身边还算得用的管事,又一次进宫了。
但乌嬷嬷其实不喜欢内廷。
尤其是她见得多了,心知新一轮风云又要翻涌了,越发不愿意待在宫里。
于是当安信侯府的先侯爷想为原配妻子求个能掌事能教导规矩的本分嬷嬷放在身边时,今上把这个事情交给吴非娘娘去安排,乌嬷嬷就对着吴非娘娘毛遂自荐了。所幸她也不是吴非身边最最得用的管事嬷嬷,平日又确实知晓轻重,娘娘就同意了。
“我要举荐的这位太监姓庞,叫庞大用,是前朝末帝那会儿入宫的。在当时,我与他无甚交情,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乌嬷嬷没瞒着万商,把庞大用的来历说得非常清楚明白,“他原本姓的什么,我也不知晓。只知道他很有几分运道,长得竟有几分像当时掌管内库的庞大太监,才入宫就被庞大太监收在身边当了干儿子。说是干儿子,其实和亲儿子也不差什么了。庞大太监的眼力儿,他不说学了十成十,至少也学了九成。”皇帝的内库里可能没有现银,但是奇珍古董、字画典籍绝对应有尽有。
庞大用既然能管皇帝内库,那整理个侯府库房,对于他来说就和玩儿似的。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今上入住皇城后,肯定不会留前朝太监在身边伺候——万一这里头有那种一心光复前朝的——倒是也没杀了他们,只是把他们都赶去看守前朝帝陵了。被这样安置的太监,就算他们有本事,乌嬷嬷也不敢怂恿万商把人接回来。
这个庞大用呢,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他是他养父去世后被排挤出宫的,那会儿皇城的主人还是前朝的末帝。出宫后的日子原本不至于艰难,自古太监就比宫女贪婪,庞大用的干爹在皇宫里经营了小三十年,他们父子俩手里还能缺了银子?
偏赶上乱世来了。
乱世时,人命比草贱。恶人欺负好人;好人不敢反抗恶人,当日子过不下去了,却会去欺负他们自认为的坏人。权贵欺压百姓;百姓不敢反抗权贵,却会去欺负他们眼中不配有身份的人。富人剥削穷人;穷人不敢反抗富人,却会去剥削残疾人。
世人都看不起太监。太监是好人眼中的坏人,是百姓眼中毫无自尊对不起爹娘连身份都不配拥有的人,是穷人眼中没资格活着的人。庞大用有银子又如何?真被人知道他手里藏了银子,估计没几天就会被“正义之士”干掉,落一个曝尸荒野的下场。
乌嬷嬷为监狱里的丈夫奔走时,庞大用曾偷偷找来,给她塞了两张银票。那会儿庞大用瞧着落魄极了,身上脏兮兮的,衣服穿得领口、袖扣都裹了油污。问他在哪里歇脚,他说在城外宝济寺开的善堂里,那些大和尚心善,他每日能混上两口饭吃。
那会儿是冬天,乌嬷嬷不忍心收他的银票。庞大用却从衣角处把身上的衣服翻过来给乌嬷嬷看:“你别看我这衣服脏破,其实里头塞的都是新棉,可暖和了。”他只是不敢露富,并不是真的落魄了。只要有机会,他总会给自己偷摸开小灶吃些好的。
这么瞒着熬着,好歹是从乱世中熬过来了。
“六月里,我去找过他,真就被我找到了,只是人瘦得不成样子。”乌嬷嬷叹了一口气,“说是之前病了一场,病中消瘦、无甚办法。我听他的意思,这么病了一场,有点想收个干儿子、干女儿在身边的意思,但前车之鉴太多了,他又有些害怕……”
太监出了宫之后再收养子,十有八九会被辜负。
主要是太监的地位太低,真就是谁都能轻贱一番。如果收个干女儿,除非这个女儿心志果敢,不打算嫁人。要不然等议亲时,正经的人家都不会娶太监养女。时间久了,你说这个养女心里怨不怨恨?儿子就更是了,儿子本来就容易有一种养父的财产都应该由他继承的思想,等到他长大了,太监又老了,当家做主的就不是太监了。
那么,不收养子女行不行?
其实也不太行。
这个时代和万商之前生活的时代不一样。万商身边好多没结婚或者结婚也不打算要孩子的例子,他们并不担心养老问题,因为大家有养老保险。急病了可以打电话叫救护车,慢性病也可以花钱雇个跑腿小哥帮忙挂号等,住院了就请一个护工……
但在这个时代中,没有子嗣、也没有宗族,养老就会存在问题。庞大用就算买了签死契的仆从,如果没有亲人时常上门看顾,也存在奴大欺主、幽禁主人的可能。
万商并不歧视太监。听了乌嬷嬷的话,她越发觉得庞大用能用。
万商道:“这样,你既与这位庞大用是旧相识,明日就放你一日假,你亲自去和他说。只要他愿意受安信侯府雇佣,每个月按照外头大掌柜的标准给月钱,四时八节有礼,过年时必有问候。他若想住在府里,那就和府里如今供奉的那位老大夫一样,专门给安排一个小院子,留两个机灵的小厮在身旁伺候……待到日后老迈了也不用担心,只要为安信侯府出过力,府里照管他们终身。”之所以要强调逢年过节有礼有问候,是因为如果庞大用想住在外头,安信侯府时常问候,他就不用担心奴大欺主了。
万商猜测庞大用还是更喜欢住外头的,自己当家做主多舒服啊,对吧?
结果万万没想到,乌嬷嬷才出去半日,庞大用就跟在她身后回来了。本来都不用半日,是庞大用听说自己的好日子来了,特意买了一身新衣裳,去澡堂里开了单间好好洗刷了一番,这花了半天的时间。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为安信侯府看守库房了。
庞大用信的不是万商,而是乌嬷嬷。
不过,等见到万商,确信万商眼中确实没有任何歧视,甚至还有一分尊重——这是万商对于高级人才的尊重——庞大用彻底松了一口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得一声跪在万商面前,也不喊太夫人了,直喊主子:“主子,我庞大用当年看守末帝内库时,手脚确实不甚干净,但那会儿的世情就是那样的,宫里每个人都贪,独我一个不贪,只怕我早就没了性命。这会儿我对天发誓,若主子叫我看守安信侯府的库房,我绝对不生一丝一毫的错漏,要是违背誓言,就要我庞大用不得好死、永不超生。”
这誓言着实有些重了。
万商哪里见过这一幕啊。自从游戏成真,她身边的这些丫鬟嬷嬷,她都不许她们口称奴婢的,都直接说“我”就可以,更不叫她们下跪。庞大用这些年过得不太好,头发早就花白了,脸上满是皱纹。对于万商来说,这就是一个老人家跪在了她面前。
折寿哟!
万商忙叫庞大用站起来:“我信你。你是有本事的,靠着自己本事吃饭的人都有一股傲气。”对于一直被轻贱的庞大用来说,把他高高抬起来,有时就是一种制衡。
庞大用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这日府里一块儿用晚饭的时候,万商特意与大家说起了庞大用此人。
万商道:“尤其是宝儿和舒儿,庞管事整理库房时,你们要常去看着,莫要瞧人家不起。”对于詹木宝,万商向来是放心的,因为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就是娘宝男,娘说什么就是什么。重点是詹木舒,这孩子之前读了很多书,读了一肚子的文人气。
“我知道你读过很多书。在文人笔下,提到太监总没什么好词,觉得他们身体残缺了,连身而为人的尊严都跟着舍弃了。”万商看向詹木舒,十分语重心长,“我不否认历史上确实出了很多不好的太监,前朝还是前前朝不就出了一个误国误民的大恶权阉么,我在戏文里也听说过。但我们看问题不能只看一面,文人觉得太监身体残缺,这是不好的。可对于太监来说,是他们主动残缺的吗?他们何曾有过选择的机会?”
像庞大用,他是四五岁的时候被兄嫂卖了的。
京城中有一种人牙子,只做太监的生意。从各地买了样貌清秀的年纪小小的男孩过来,略养一样就把他们阉了,孩子要是能熬过去,阉割后命大活下来了,就往宫里送,叫大太监们挑拣。要是熬不过去,不过是乱坟岗上再添一座无名的小包而已。
庞大用能有什么选择?
回望他前半生,是他不想被卖,他家里人就不会卖他吗?是他不想被阉,人牙子就不会阉他吗?是他不想入宫,他作为一个被阉了的幼童就能在宫外活下来吗?
这里说句题外话,那些买卖太监的人牙子,他们生意的大头其实是“赎全身”。好比说他们把庞大用阉了,把割下来的物件用某种方法保存起来。等庞大用入宫后,若是混不出头,也就罢了。一旦混出来,手里有钱了,也有精力想着身后事了,太监想要去世后全乎着下葬,就要去人牙子那里把自己那物件赎买回来。这个价格很不低!
“当然,你也可以说,当太监们幼年被卖时,他们可以选择自我了断,这样就能确保今生清清白白的了。但人的本能就是活下去。每个人都有资格活下去。”万商认真地说,“我曾在书肆外头听过一句话,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我觉得这话说得太有道理了。只有咱们自己吃饱穿暖的时候,咱们不能用自己的道德标准去要求那些忍饥挨冻的人。你想要批判他们?也行,先帮他们填饱肚子、穿好衣服。”
怕自己把话说得太重,万商又往回找补:“没有说文人不好的意思,但尽信书不如无书。有些文人只知道读书,一点都不关注世事,这样不好。与其一直读曲高和寡的书,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看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不如把自己的身段放下来,若是能凭着自己的见识治理一方的百姓,叫他们安居乐业,这才是没白读了那些书。”
太监这种畸形制度之所以存在,其实最应该怪封建王朝的皇帝,非要纳那么多女人,又怕女人给自己戴绿帽。有了需求,就会出现市场,就会有许许多多的小男孩被阉割。但想要在这个时代活得好,就不能去挑衅皇权。所以这些话都是不能说的。
非但不能说,逮着机会了,还得夸夸皇上。
因为安信侯府如今最大的靠山就是皇上。
高明的马屁总会出现在不经意间。万商叹息道:“若庞大用一家不是生活在官场腐败、吏治败坏的前朝,而是生活在现在,有个好官能带着他们发家致富,他们说不定就不会把家里的孩子卖了,庞大用也不会成为被人轻贱的太监,你们说是不是?”
“我明白了。”詹木宝和詹木舒异口同声地说。
两兄弟对视一眼。
詹木宝先开口:“娘你放心吧,三弟日后肯定能当个好官!”
詹木舒:“……”
敢情大哥你就明白了这个?虽然我确实发愿要当个好官,但你就明白了这个?
詹木宝憨憨一笑,怕冷落了二弟,又补充说:“二弟现在就在当一个好官。”
詹权:“……”
行吧,感谢大哥信任了。
万商和云夫人看着三兄弟,忍不住笑了出来。
詹木舒这孩子被他之前的先生教得很好,但就是教得太好了,有些理想主义。如果他以后真的想要混官场,理想主义却是走不远的。万商希望他能学着接点地气。
万商以前很不喜欢在饭桌上听家长讲大道理。
现在她是大家长,她终于也成了“自己淋过雨,就要把你们的伞撕了”的那种人。
不过,孩子们显而易见都听进去了。
万商便感觉很好。
她把话题重新拉回来:“我之所以叫你们跟着庞管事一起整理库房,一个呢,是因为家里的库房究竟装了什么,你们作为府里的主子,心里一定要有数。若不是老二每日都要去衙门里,其实老二也很该去看看。再有一个呢,是因为等到府里出了孝,你们总归是要出去交际的。你们学学古董鉴别、字画鉴赏,交际时也就有了谈资。”
詹木舒日后要走科举之道,多与文人相交,学些精致文雅的玩意儿,不是什么坏事。詹木宝就更是了,他这辈子用不着有多大出息,作为侯爷,只要能把老关系维系住了就行。日后一群武勋吃吃喝喝的,不法的事不要去做,说不得最后就是大家一起附庸风雅品鉴古董,到时候他若是能说出一两句言之有物的,别人就不会轻看他。
不说别人如何,就连詹权听了万商的这些打算,都觉得很有道理。
这一顿饭也是吃得其乐融融。
第二日,詹木宝和詹木舒先是做了每日的法学功课,然后就一起去找庞大用管事了。庞大用本来心里还有一些嘀咕——他感激万商,但还是忍不住要各种揣摩万商的心思,这是从宫里出来的人的本能——这不会是不放心我,特意跑来监督我的吧?
没想到詹木宝直接摆出了一副虚心向学的样子,手里还拿了一个本子和一支炭笔,时刻拿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庞大用做账册时,说到两把扇子,一个是红酸枝木做扇骨,宣纸做扇面,一个是冰透绿玉做扇骨,绢纺绣图做扇面。若论价值,那肯定是绿玉绢纺扇为贵。但如果想要和文人交际,想送他一件礼物,就首选红酸枝木扇。
詹木宝就请教说:“我不懂为什么要送文人木头扇?不是说红酸枝木不值钱吗?是因为文人两袖清风、不爱阿堵物?还是说,这红酸枝木在文人里头有某种寓意?”
庞大用解释说,绿玉绢纺扇确实值钱,因为这个绿玉冰透无暇,因为这个绢纺图细腻鲜明,这上面还有官印,可见是从前朝皇宫里流出来的。但是,你们要细看红酸枝木扇上的字画,从这字、这画、最后落款的这印,不难看出这是前朝某某大官的自制扇,这位大官曾经官至几品,后来因为看不得前朝的官场腐败挂印而去,写了很多诗词,在文人中名声极好。每次提到这位大官,文人都要赞颂他的风骨和品性。
詹木宝听得似懂非懂。他不明白丢下烂摊子辞官而去怎么就有风骨了,但还是把庞大用说的话全都记在了本子上。用炭笔书写虽然脏手,写起来却快。詹木宝又只用自己看得懂就行,字写得缺胳膊少腿的,庞大用徐徐讲来,他真就一个字没落下。
“先这么记着,回头再整理。”詹木宝对三弟说,怕三弟嫌弃自己字丑。
詹木宝又问:“可是,我看这最后的落款,和那位官员的名字不符啊,怎么就知道是他做的?难道从字迹和画风看出来的?”
庞大用多有眼力劲啊,见那位三爷似乎知道的样子,立刻把自己隐身了。詹木舒就说,因为这个大官非常崇尚古时的某位大贤,所以模仿先贤取了一个类似的号。
詹木宝真诚地赞美:“三弟,你懂得好多啊!”
詹木舒……詹木舒耳尖红了。
詹木宝不仅对着三弟本人夸,等到大家团聚在荣喜堂里吃晚饭时,他还当着所有人的面夸:“三弟真的太厉害了,比我小了那么多岁,但懂得好多,为人还谦虚。”
詹木舒被夸得十分不好意思。偏万商看出了他的性子,小小少年许是被人夸得少——时人讲究严父慈母,先侯爷生前肯定很少夸赞他——明明心里很开心,但那不好意思也确实是真的不好意思。万商就加倍夸他,夸得他脸上都能烫熟一个鸡蛋了。
用过饭,大家喝喝茶就该散了,詹权却做出有话说的样子。
万商就把詹权留了下来。
詹权道:“母亲,府里的三位账房,有一人姓钱,我想给他谋个身份。”直接举荐做官肯定是不能的,但要是在巡捕营里活动活动,叫他去做个小吏,这绝对没问题。
万商心知这里头肯定出了什么事。她也没问,只说:“外头官场上的事,我不懂。我也不多说什么。你自己看着安排就好。总归先侯爷最看好你,我也看好你。”
封建王朝的官场和她以前待的现代职场不一样,现代职场没处好人际关系或是不小心得罪上司,大不了就辞职换工作。此时的官场上要是坏了事,说不得九族的脑袋都要赔进去。万商虽然会教导詹木舒,但也只是在为人处世上教一教他。在詹权的事上,只要涉及官场,她就不会轻易说话,免得自己半瓶水咣当,把詹权都带偏了。
詹权说:“母亲,我会谨慎的。”
万商不多问,詹权反倒是把前因后果都说了。
本来詹权这个年纪,说他成年了吧,十九岁的小伙子在时人眼中确实成年了,但真的还不到在官场上独当一面的时候。家里原本也没想着叫他在这个年纪就独当一面,纯粹是因为出意外了,能挡风遮雨的长辈去了,詹权就这么被催促着站了出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是万商不靠谱,那詹权确实不会把外头衙门里的事情带回家来说。但谁叫万商靠谱呢?万商觉得自己玩不转官场,但詹权却觉得她有远见。
万商又是府里辈分最高的大家长。
虽说此时的世情是“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基本不会叫女人掺和外头的事,但如果女人成了家里的老封君,那情况就又不一样了。拿皇宫来说,皇后不能参政,但好好翻翻史书吧,太后只要不糊涂,自己能立得起来,哪位太后手里不捏着一些权力?
所以,詹权觉得把外头的事说给万商听,这是非常合理的。
詹权先把钱账房提到的外院账册说了。万商若有所思:“难怪我觉得公账哪里不对,我就说咱们好歹是开国新立的侯门府邸,府中的……”流动资金怎么就那么少?
虽说公账上面有三万两白银,但这三万两白银就和女子嫁妆中的压箱银一样,能不动用就不要动用,最好一辈子都用不上,顺顺当当传给子孙后代,还盼着子孙后代都用不上,继续这么传下去……反正账册上透出的意思就是这是最后的应急银子。
万商查看账册时只当这三万两白银不存在,府里每年的花销就只能仰仗庄子上的出息和各个铺子的盈利。
但这个出息呢,轻易不能变现,必然是囤得多、卖得少。万商作为现代人没有囤粮的习惯,但如今生活在古代时空,想要一大家子安安稳稳,就必须囤粮。因为粮食亩产本就不高,时人抵抗天灾的能力又弱,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遇到一连几年的灾荒。丰年不囤粮,到了灾年吃什么?那时候就算手里有银子,都不一定能换来粮食。
像这种产粮食的庄子,除非已经经营十多年了,库房里的粮食都是满的,到时候才会每年把陈粮卖出去,然后把新粮收到仓库里。但陈粮向来是卖不上价的。总的来说,过上十多年,庄子上或许会每年送一笔银子来,但最近十年别指望能有多少。
再说各个铺子的结余,算起来好像很多,一个小铺子每个月怎么都能赚到三五两银子,一个大铺子每个月就是几十两,若是那种生意特别好的铺子可能每个月能成百上千,但对比侯府每个月的支出,又真的不显多了。也就是府里这两年守孝,若不然府里的爷们在外头请人吃一顿饭,可能十几两银子丢进去了。詹权在官场上有交际吧,上司的老娘过个寿,可能几十两银子丢进去了。静华道人爱自己调个香什么的,哪怕昂贵的香料是做辅料的,但那玩意儿贵啊,一两龙涎香就得耗上许多!再说府里还有两位双胞胎姑娘呢,姑娘们逢年过节都要添首饰吧,这又是几百两打不住……
哪哪儿都要花钱!还都不是什么小钱。
万商看账册时就觉得侯府人家过日子也得精打细算呢。
却没想到竟然还存在一本外院账册!
有了这本外院账册,一切就都合理了!
安信侯府毕竟是新贵,还是皇上心腹,新贵加心腹的配置就应该有钱啊!
看着万商转眼之间就是一脸恍然大悟,詹权心里顿时松了口气。好在他原本就没有任何坏心思,若不然他非要把所谓的外院账册瞒下来,难道真能瞒得滴水不漏?
太夫人心里是有成算的!
瞒不过她去!
而这所谓的外院账册不是别的,记的全是侯府的分红。
如今商人地位不高,他们想要长长久久安安稳稳地做生意,就必须要有靠山。生意越大,越需要靠山。只要安信侯府借一个名头给他们,府里每月就能拿到分红。这和贪污受贿还扯不上关系,因为全京城的贵勋都是这么干的。往大了说,为什么有些大商人铆足劲儿都要成为皇商呐?因为真成了皇商,那他们的靠山就是皇帝了!
只要生意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那这份钱就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
这个分红绝对不少!
因为一个商人的生意要是没有做大,他是不需要靠山的。一个平头百姓在自己住的巷子里卖些针头线脑,每个月就赚那么几个铜板,谁会想不开去找他们麻烦啊?只有日进斗金了,生意大得叫人眼红了,这个时候才需要专门请一尊大佛过来镇着。
生意大了,分红也就多了。这些分红加起来每个月就有好几千两!
不过,这个好几千两不会永远都有。大商人的鼻子比谁都灵,当他们觉得安信侯府开始走下坡路了,他们不直接说要把分红撤了,只会今个儿说不知道得罪谁了,这个月的生意不好做,明个儿又说年景不好,钱越来越难赚,然后每个月的分红就逐渐减少,这个时候你要是有本事呢,那就发发威,保管下个月分红又提高了,但你要是连发威都不能,商人心里就彻底有数了,分红月月少下去,直到最后一分都没有。
先侯爷去世了,说不得这些商人就在观望呢!
话虽如此,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们每个月还是老实来侯府交钱的。
万商问:“可是这个姓钱的账房不老实?”
詹权摇头:“我还盼着他不老实呢,所以假装遂了他的意,叫他把账册抱去我那里,连查了几个晚上,并没有什么疏漏。”没有疏漏就不能直接把钱账房踢出去。但把这种会挑拨离间的人放在府里,詹权又不放心,才想给他谋个身份,把他带出去。
万商说:“或许他真的就是忠心,先侯爷确实有过这样的安排。”
如果先侯爷还活着,那这个分红自然会归在公账里。但这不是他死得太突然了吗,临死前肯定担忧这个、担忧那个,怕万商母子不晓得利害关系对詹权不好,于是只好把这一大笔的现银从公账中分出来,至少叫詹权在经济上不要受万商的辖制。
先侯爷也不是偏心詹权,实在是因为在未来十年里,安信侯府里能混出头的真就只有詹权一个。只有詹权掌握了实打实的权力,侯府才不会在未来几年走下坡路。
万商自认客观,也能理解先侯爷的安排。詹权却说:“就算这真是父亲安排的,那所谓的外院账册也不该偷摸着抱到我那里去,钱账房不是该先去找大哥说吗?”
万商:“……”
万商觉得詹权在家人面前真是一个实心眼的好孩子。她笑着摇头:“你大哥不成的。你大哥那性格,过一世小富即安的日子绝对没问题。但真把整个侯府交给他,他最多就是安分守己地领着虚职不犯错……每月给他这么一大笔银子管着,真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