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着解决户籍问题,不是说万商叫人拿上安信侯府的帖子去衙门里走一趟就算解决的。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解决,那终究还是存在隐患。一旦有人势力强过了安信侯府,就能翻出来宋书生身世造假了。真正帮着解决,该是任何人都无法翻他旧账了。
说着说着,万商想起一句话,有时施恩于人,不是说你帮他做了什么,反倒是你要创造一个机会让他帮你做点什么。宋书生太过聪明,为了叫他安心,万商又说:“想让你参加科考,我也是有私心的。你和我家老三关系好,年龄比他大几岁,老三日后也要参加科考,但我们府上谁也帮不上他,你们既然是好友,就当相互扶持。”
想了想,万商又说:“冒昧问一句,你刚刚提到了你血缘上的生父,那么请问你的母亲呢……如果不好说,不需要你说得仔细,我就是想知道她这边复杂不复杂。”
见太夫人确实是真心实意要帮他处理户籍,宋书生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原以为不太复杂,但这些日子似有一点新发现……只是还不确定。”所以暂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生父是世家子,这是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的了。
他自小就知道宋是生母的姓氏。而他之所以随了母姓,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舅舅舅母厌恶他生父,却又非常怀念他生母,她们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奇怪。但也意味着他生父的姓氏可能有一些特殊,特殊到一旦他姓了,人们就有可能揣摩他的身份。
再就是,他的舅舅舅母虽然在外人面前瞒得很好,但她们并不防他,偏他记事早又几乎过目不忘,哪怕有些事小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随着年龄长大,他从记忆里翻出来,慢慢也就琢磨明白了。她们真的不像是平民家里教养出来的普通女孩。
在她们口中,他生母是个心性坚韧之人,不乏学识、见识和教养,在有限的相处中教了她们很多东西。而就这么听着,他生母像是高门里精心培养出来的小姐。所以在最开始,他想过舅舅舅母可能是生母身边的丫鬟。但即便是最最得宠的丫鬟,像副小姐一样养大,一点不懂针线,这也太奇怪了。再就是她们的见识其实更偏市井,并没有高门痕迹。又有其他作为佐证,宋书生基本可以确定至少舅母肯定曾落风尘。
确定舅母的出身后,宋书生可以判定他生母肯定是因家族落难等原因被没入教坊了。她与舅舅舅母是在教坊认识的。若生母不曾入过教坊,那么一个大家小姐无论未婚已婚,都不可能认识舅舅舅母这样身份的人,更不要说彼此之间还结下了情谊。
他生母应该在教坊里待了不短的时间,至少也有一两年。
而这个推论其实又能佐证他外室子的身份。因为即便是纳妾,妾也得有正经身份,没入教坊的女眷,怎么可能正经进门?只能被养在外头。
而再打个比方,如果他亲生父亲身份不高,比如是个商人之类的——可商人并没有权利把落难官眷从教坊里接出来——他生母既然心性坚韧,连最艰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为什么不借机拿捏住这个商人,至少先叫自己活下来,然后再去图谋其他?
所以,他生母应当拿捏不了他亲生父亲,也无法反抗那个男人。
新朝建立后,舅舅舅母带着他回到京城。一方面是觉得当年趁着灾难出逃,他们把假身份落实得很好,不太容易被查出去。另一方面舅舅舅母还是为他前程着想。但要说她们心里完全不慌,又不是,她们好似还是怕被发现。她们的心理是矛盾的。
于是宋书生就知道,首先他生父肯定还活着,至少他家族还在。但他们一般情况下不太会来找他,这意味着他确实就是外室子一类的,这样的身份才不叫人重视。
第二,他生父或者他生父的家族在前朝和新朝都有着很高的社会地位。如此在前朝,生母才无法反抗那个男人;在新朝,舅舅舅母又不担心他的真实身份暴露后,他会被生父连累。假如他是前朝宗室子,那舅舅舅母肯定早带着他躲深山老林去了。
那究竟是什么人,在前朝风光,在新朝依旧得意呢?
这似乎已经很好猜了。
再有,舅舅舅母虽然不乐意他被生父那边发现,但她们似乎又能肯定万一他被生父那边发现了,他们并不会对他怎么样——至于会不会对舅舅舅母不好,这从来都不在她们的考虑中,她们甘愿牺牲自己——若不然她们也不敢带着他回到京城里。这意味着生父的家族对外肯定有着很好的口碑。底层人不懂上层的勾心斗角,舆论说好的,他们就觉得是好的。哪怕她们厌恶他生父本人,但似乎并不厌恶他生父的家族。
直到宋书生道破前朝宋舟大人被抄家灭族的真相,舅舅舅母才又受到了惊吓。她们好似第一次知道世家不是什么好东西。世家不是某个人坏,而是整个都是坏的。
如此,宋书生基本能猜到他亲生父亲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至于亲生母亲这边……宋书生垂下眼睑。
万商连忙说:“既然还不确定,那就再等等。总要做得万无一失才好。”
宋书生心道,太夫人果然还是心善,又有一股正义。
若太夫人真能把他的身世平得完美无缺,他也愿意去考科举,日后和安信侯府互相扶持;若平不掉,他一定要当上太夫人身边的幕僚。哪怕是耍赖,他也赖定了。
万商不打算把前朝史官的信攥在自己手里。
她打算等詹权下班,就和詹权聊聊,再由詹权呈给皇上。
结果詹权竟然加班了,连着两天没回来。巡捕营的小吏倒是特意来传了话,说城外出现骗子,詹权带队去把他们缉拿归案了。等把人全捉了以后,又得连夜审问。
等到詹权终于忙完,他又困又饿,回到家里只想好好洗个澡再睡一觉,结果听说太夫人早两天就有事找他,于是等洗完澡,灌了一杯浓浓的茶,就去了万商那里。
万商没故弄玄虚,直接把信拿出来:“不是我不体恤你,实在是有要事找你。你再不回来,我都得去巡捕营抓人了。老三那位好友,姓宋的书生,他破译了这份信里的密码。信是前朝一位史官写的,已查明确有此人,他说惠帝时德妃与司马度……”
詹权的困劲直接吓没了。
再三检查了信,发现确实能解出这样的隐秘后,詹权道:“这信要交给皇上。”
万商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个信只要用对地方,堪比核武。但用这个信去算计世家,真不是她一个人能办下来的。首先一个,她在世家里就没有探子啊!
万商说:“但现在存在一个问题。宋书生当居首功,偏他的身份有些难弄。”
万商和詹权之间不仅是名义上的母子,更是政治同盟。他们之间必须要彼此信任。所以万商很多事不会瞒着詹权:“宋书生疑似世家外室子。但他不想认祖归宗。”
“那他现在的户籍是假的?”詹权立马认识到了问题所在,“他没法去考科举?”
“纵使我们帮他重新办理户籍,也依然会有漏洞。但如果是皇上出手,定能万无一失了。”万商说。但这也意味着宋书生一个大把柄落皇上手里,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他要是能接受,万商立刻给皇后写信;要是接受不了,万商也不敢替他拿主意。
“他的顾虑是什么?”詹权问。他同样觉得宋书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与其试图拿捏这样的人,不如直接送他一场东风、结下善缘。
“应当是把他养大的舅舅舅母吧。我瞧他,该是盼着舅舅舅母平安无忧。”
“皇上还不至于会捏着他舅舅舅母来要挟他!”这么下作的事,皇上做不出来。而且只要宋书生不背叛皇上,皇上也没必要要挟他。强势的皇帝并不担心他一人犯上。
万商道:“那我随后立刻请他过府协商。”
既然困劲吓没了,詹权顺势说起了自己这次的差事。
这两天之所以加班,是因为他们巡捕营设在城外的探子发现某村里有人借佛道之事行骗,于是第一时间报了上来。一般来说,这种行骗主要出现在穷乡僻壤,京城附近不太会有。一开始听说有人聚众借佛道之事行骗,整个巡捕营都激动了,以为背后肯定牵扯了什么复国的势力之类的,都觉得这次肯定立大功,兴匆匆跑去抓人……
“我们审了又审,发现就一普通老汉号称自己已经成仙,可以不用吃东西,大家见他果然好多天没吃东西,就开始拜他……然后这这事传出去后,见老汉还是没吃东西,拜他的人越来越多。”詹权哭笑不得地说,“但其实这个老汉白天确实不吃东西,夜里他养的那条老狗会从洞里钻进钻出,把吃的送到他面前,一天至少一个馒头。”
还以为是天降功劳,结果定睛一看,啥也不是。
万商听懂了。
好比说警察叔叔在网上发现一个贩卖毒品的商家,以为抓到大鱼,三等功妥妥的了,结果摸过去后发现那人并不制毒,只是拿真面粉当白粉卖,去哄骗瘾君子。
万商顿时理解了詹权的失望。
但话又说回来,村子里的普通百姓也太容易被骗了吧?
不见老汉吃饭,他就成仙了?然后就集体拜他?
竟然一点都没怀疑过?
可见加强基础教育真的迫在眉睫啊!虽说封建帝王好似都喜欢使些愚民政策,但是万商曾看到过一种说法,其实《三字经》、《弟子规》都是为了普及基础教育弄出来的。可见皇帝们也觉得百姓高低得认识些字,再学点道理,这样才不容易被骗。
自古以来,迷信都害人不浅。
等等,迷信?
万商心里忽然一动,问:“你们暗中调查的近亲成婚以至绝嗣的案例,现在有多少了?”想自下而上地发动舆论说近亲结婚不好,还有什么比“迷信”更好用的方法?
只要用对地方,“迷信”这个工具也可以很趁手的啊!
第85章
詹权认真回答说:“外地的案例需要一定时间才能汇总, 到目前为止一共收集到一百三十七个因近亲成婚而几乎绝嗣或已经绝嗣的案例。”但是就和之前调查出的那些案例一样,这些家庭对于自家生几个孩子就死几个孩子的现象也是各有各的说法。
他们及他们周围的人都没往近亲成婚那方向想。
可对于詹权这种亲身参与其中的调查人员来说,他们几乎已经能肯定近亲成婚的恶果了。哪怕民间不信, 但他们这些负责在暗中调查的, 是万万不敢近亲成婚了。
詹权又说:“外地的案例都是一波波送来的。等到八月中,大约能有三百多个案例。用这些案例去说服朝中的大人, 应当能够说服他们了,只要世家不闹幺蛾子。”
如果世家闹了幺蛾子,那……瞧着吧, 肯定有大把大把的人选择睁眼说瞎话。
万商道:“我之前和你提过,想要把近亲成婚不好的结论在民间扩散出去,并且叫民众们发自内心地相信这一点, 我们绝对不能像其他政策那样走自上而下的路子, 因为这条路子明摆着会被世家堵死。我们只能走自下而上的路子。”
其实关于近亲结婚这个,万商从来都没指望靠这个就把全体世家彻底干掉。
说白了, 想要彻底消除世家的影响力, 那么“不历州县不拟台省”比“近亲结婚有害”有用多了, 且朝中已经施行,万商只要平安顺遂地活下去,迟早能见到世家倒霉的那天;想要坏掉世家的口碑, 那么宋书生找到的这个书信也比近亲结婚有用多了。
虽说德妃和司马度也是血缘太近以至生下了严重畸形的孩子, 但这个不能论证表亲成婚不好。因为德妃和司马度是同姓兄妹,他们偷情在当下的认知里就是□□。
“乱人伦,逆天道, 当诛。”这是写在书本里的话。
解密前朝史官留下的书信之后, 人们只能以此去批判世家内里藏污,批判他们道德败坏, 不配成为“礼”的代言人,更不配成为“礼”的制定者,和近亲生子并无关系。
万商之所以一直关心近亲成婚的调查进度,是因为她想要尽量减少世间近亲成婚的例子。只有这样,才能减少各个家庭里的不必要的悲剧,甚至减少部分女性在生育一事上的牺牲。所以万商无比希望“近亲成婚有害”在民间成为人尽皆知的一件事。
在这个过程中,要是能顺便打击到世家,那自然更好了。
听万商这么说,詹权眼睛发亮地盯着她:“母亲您可是想到什么好法子了?”
“我也不过是灵机一动。主要还是你这几天处理的案子给了我灵感。”万商道。
詹权附耳过来,万商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如此这般一说。
詹权迷茫,詹权沉思,詹权震惊,詹权眼中的佩服都能具现化地溢出来了。
他赞叹道:“我觉得可以一试!如此一来,不仅叫近亲成婚的恶果深入人心,还能趁此打击民间那些层出不穷假借神佛之事坑害百姓的骗子,简直是一举数得啊!”
关键是整个过程很难引起世家那边的警惕,因为一般人真想不出这样的套路!
等世家意识到朝廷这么做的真正的目的时,一切都已经迟了。
万商忙道:“还需从长计议。”
“是是是,需从长计议。”詹权认真地点头。他心说,太夫人想出了如此绝妙的办法,若他们最后施行时出了岔子,浪费了太夫人的点子,那他们简直要以死谢罪了。
当下还有更重要的事,万商把信件交给詹权:“这样,你先递密折给皇上,只说有要事汇报,看皇上什么时候召你进宫。我这边派人去请宋书生再问问他的意思。”
詹权自然也知道轻重,拿着信就转身写密折去了。
他现在官位太低,还不能自由出入宫廷,而皇上日理万机,他想见到皇上,便需要先递折子。或者他先跑去宫门口,再等皇上召见,这样也不是不行,但这样的行为总归有些张扬。詹权领的毕竟是秘密任务,一旦张扬了,说不得皇上会心有不喜。
这边,万商立刻派人去请了宋书生。
宋书生这两天待在家里并没有闲着,而是仔细回忆舅舅舅母平日里的表现,思索了自己生母那边的情况。然后他还临时编了一出杂戏。这个杂戏很短,只有三折,不像《詹水香传》那样有几十折,宋书生又只是先拟个草稿,熬了两晚上就写好了。
第三天,他拿着新写好的杂戏去舅舅舅母面前,打着请她们帮忙审阅的名义,把戏里的故事讲给她们听。故事的开篇就是一个陈旧小镇上,忽然来了一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相貌堂堂、风度翩翩,很快就在镇上结下了人脉。
第一折戏是年轻人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在暗中给镇上的那家布楼设了陷阱。这个布楼可了不得,既做布匹生意,又做成衣生意,其主子是镇上一顶一的富户。但在年轻人的精心算计下,布楼生意接连亏损、赔得血本无归,差一点就要倒闭了。
第二折戏是倒序,说十八年前的布楼就只是一家小小的布店。布店的少爷和镇上另一家成衣店的小姐两情相悦、互结连理。但少爷家里却暗自勾结山匪,趁小姐父兄出门进货时把他们杀了,害小姐家破人亡。小姐怀着七个月身孕时,忽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但她当时处境艰难、无法报仇,只能借口出门祭拜亲人,趁机假死而去。
第三折戏又回到十八年后,年轻人终于集齐布店谋财害命的证据,呈到县令面前,县令秉公执法,判了罪魁祸首砍头,又判其他人流放。年轻人见布店一家恶有恶报后释然一笑,然后自尽而亡。原来这个年轻人就是成衣店小姐当年肚子里的孩子。知道生父一家是恶人,他决心要帮生母报仇。但生父毕竟是生父,他只能自裁谢罪。
宋书生把故事读给舅舅舅母听。
这故事显然在隐射什么,但细节上又和现实截然不同。
至少现实中绝不存在什么两情相悦、喜结连理。
一开始,舅舅舅母就只是听故事而已。听到后来,她们联想到了什么,都变了脸色。舅母一个劲地摇头:“这年轻人太傻了,真是太傻了,他怎么能自尽呢?他生父那一家子都是罪有应得。他最后哪怕遁入空门呢?自尽不好,钰儿你快改了吧!”
宋书生心道,其实年轻人选择自尽,这是符合世间礼法的。普世的价值观就是这样,子告父是重罪。如果舅舅舅母没有通过这个故事联想到什么,她们绝不可能这么激动。所以即便生母家里不是他猜得那样,也肯定和生父有仇,这已经能确认了。
舅舅舅母之所以选择瞒着他,就是怕他像故事里的年轻人那样陷入两难境地。
宋书生便说:“故事就只能这么写……但如果我是故事里的年轻人,我可以把报仇一事做得更隐秘些,叫人联想不到我身上,这样一来我自然就不用以死谢罪了。”
舅舅舅母对视一眼。舅舅问:“这故事叫人听着难受,何必拿自己做比?生母和生父有仇。生母是好人,生父是坏人。不报仇,对不起生母;报仇,又叫人说嘴。”
“不报仇,确实对不起生母。但报仇并没有对不起生父。故事里的那个生父,他好似从未养过那位年轻人,既没养,何来恩?回头我要把这个故事说给安信侯太夫人听。她和善极了,喜欢听我讲戏。只怕她也会这么想,生父既没养育,何来恩情?”
舅舅自然不知道宋书生是去安信侯府做幕僚的,听了这话直点头:“我知道太夫人好,当初她在衙门口说的那些话,陈平那小子都讲好多回了,叫人听着真舒坦。”
舅母也接话道:“孙娘子前些天特意寄了一封信给我们,说是谢我们当初把她母女引荐给了太夫人的技堂。孙娘子带着女儿如今在那庄子上住得好极了。她每日就帮着技堂做做饭,竟然也给算工钱。她女儿更是了不起呢,一边继续染布,一边还学了字。我们收到的信就是她女儿写的,虽然只是些大白话,但也很厉害了,是不是?”
好似每次提到安信侯太夫人,舅舅舅母都会比平日里鲜活。
如果太夫人真也觉得生父不养就无恩情,那舅舅舅母会立刻放心不少。她们便叮嘱宋书生,一定要把这个故事说给太夫人听,然后一定要记下太夫人是什么反应。
宋书生自然乖乖点头。
正好这时太夫人差人来找,舅舅舅母二话不说就把戏本子塞进宋书生怀里,迫不及待地赶了他出门。宋书生瞧着她们这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那我就走了啊!”
到了安信侯府,便有下人引路,引宋书生走去万商住的荣喜堂。
大户人家讲规矩,不会由客人在府里乱走,引路的下人是必不可少的。这样客人基本上就不会撞上府里女眷了,也不会走到什么不该去的地方。但偶尔会有意外。
万喜乐如今一直跟着思玉念书。
和思玉相处多了,万商慢慢就看出来她心理上存在一些问题了,不仅领着思玉在练武场上跑步,还嘱咐万喜乐,白日里太阳好的时候要拉着思玉走出屋子去晒晒太阳,看看花花草草。晒太阳有助于维生素吸收,某种意义上确实会叫人心情好起来。
既是为了老师的健康,万喜乐自然重视万商的嘱咐、认真照做。
但对于思玉来说,白日太阳好的时候就是最适合读书的时候。既然要读书,那就好好读,怎么能去外头玩呢?而且她本质上是一个不爱动的人,她喜欢待在室内。
见证了她们师徒的互相拉扯,万商提议说那就变成聊天教学吧。因为读书肯定不能读死书。比如,学了一个历史典故,不是光知道这个典故就成的,要认真揣摩故事里的每个人的言行,他们都是怎么想的,都有什么目的,怎么就促成了那个结果。
晒太阳时,正好能聊天讨论这些。万喜乐和思玉晒太阳的路线非常随机。
宋书生默不作声地跟着下人走路时,忽然听到风里传来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她道:“老师,既然早就有句读这种东西了,大家刻印书本时,为何不把句读一并标上呢?标了句读,一方便阅读,不会大片大片看着累;二直接就知道怎么断句了。”
这个女孩听上去年纪不大,性格显得非常活泼,肯定是那种在长辈面前被娇养着长大的孩子。这种“娇养”不是指她穿金戴玉,而是指她肯定得到了很多很多的爱。
她说:“做好断句,那我只要认识一些基础的字,基本上就能读懂所有的书了。”
“是啊,既然加了句读有这么多好处,那为什么不加呢?”另一个年长的声音说。
从能听到女子的声音时,下人就停住了脚。宋书生便低下头,做出一副非礼勿视的样子。其实他就算四下张望,也不一定能见到人,因为只是声音传过来了而已。
下人小声说:“抱歉,您请跟着我往这边走吧。”
宋书生就跟着下人换了路。不过他耳力好,还是能听到那个年轻的声音说:“老师您教过我,一件事既然有益却没有被推广,说明背后存在更大的不为人知的利益。所以不加句读肯定是因为有人不希望这么做,偏这些人能决定书铺刻什么印什么。”
那年长的声音就说:“不错啊,开窍了!那我再考考你……”
下人走得急,宋书生被他带着离了女眷越来越远,后面的话渐渐就听不清了。宋书生在心里说,太夫人果然不一般啊,真没想到府里的年轻女眷是这样被教导的!
这分明是别的府里教导男孩的方法,哪见过用在女孩身上?
可真说起来呢,男孩是家里的一员,女孩就不是了吗?为什么只教男孩权谋,却让女孩学些琴棋书画就好了?这是不是和句读一样,背后也存在某种巨大的利益?
宋书生压下心里的想法。虽然已经听不到,但他心里的声音和思玉重合了——
为什么不加句读?
因为上层阶级(指世家,但又不单指世家)想要将知识垄断。
仆从带路再没出岔子,很快就到了荣喜堂。万商才见到人就开门见山地说:“如果把你引荐给皇上,皇上出手必能保你一家平安。但最终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思。”
宋书生不假思索地说:“在今日之前,我大约还不知道怎么选。”投靠皇上,皇上就一定可靠吗?即便皇上再怎么不喜世家,但皇上会认同他对生父的不屑和厌恶吗?
可今日的他已经能够确定,他的母家和父家是有仇的。
这个仇不是一般的仇。
而是生死大仇!
那怎么办呢?啊,其实他也很想去孝顺父亲呢,可母家之仇又不能不报。于是他只能“痛苦”着“煎熬”着,眼睁睁看着别人把世家埋葬了。等世家死绝,他作为“孝顺儿子”,时不时就往世家的坟上添一把土,这样不就证明了他其实“顶顶孝顺”吗?
既如此,投靠皇上就没有隐患了。
宋书生撩起衣服前摆,对万商下跪:“太夫人恩同再造,小子永生不忘。”
终于把人“嫁”了出去,重点是他自己也甘愿,万商松了一口气。
她提点道:“皇上是圣明天子,必能看到你的忠心。只盼你前程似锦,在史书上留下明君良臣的美话。”听懂了吗,小子!在皇上面前,你头一个就是忠心。只要你忠心,皇上这个人其实非常护短。他的心胸在我知道的那个些皇帝里面算是不错的。
但前提是忠心!一定要忠心!
宋书生哪能不知道这是好意提点?他认认真真地说:“小子我至今未有功名,良臣绝不敢比;只说若有幸为天家做事,定会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以效犬马之劳。”
这话说得多好啊!万商忽然生出几分羡慕。
她当年要是有这个脑子这个反应能力,职位不得坐火箭似的往上升?
万商当即决定赖上宋书生:“好好好!暂时没有功名怕什么,等你家里的事情处理好了,正好舒儿也快出孝了,你们只管勤勉读书、一心向学,功名迟早会有的。”
我家老三就托付给你了!请务必帮着带带!
宋书生并没有忘记舅舅舅母的嘱托。
正事商讨完了, 他把新写的戏本子拿出来叫太夫人品鉴。万商看他拿出个折子似的东西,一瞬间回忆起被思玉支配的“恐怖”,刚想说自己没文化, 就听说是杂戏。
哦, 杂戏啊!
那我应当还是能看进去的,万商自信地想。没有手机可以玩的她现在连繁体字的戏本子都看得津津有味了, 真是可怕。她兴匆匆地接过来,先发挥现代职场人在一堆会议记录里精准找重点的能力,略过那些唱词, 大概了解戏里讲了怎样一个故事。
当世人看到宋书生新近完成的戏本子,第一反应肯定都是“震撼”。因为在这个时代里,父权难以被撼动, 所以子告父是极其罕见的一件事, 违背了公序良俗。但万商作为现代人,什么脑洞大开的故事没见过?在她看来, 这个故事没有特殊到哪里去。
于是, 万商的关注点显而易见就偏了, 她忽然意识到一点——
宋书生你文笔挺好的啊!
第二折戏的倒序,更是一个非常好的安排,叫整个故事一下子立体了起来。
万商心里是这么想的, 自然也就夸了出来。
被夸文笔好?被夸会写故事?宋书生显而易见地愣了一下。他绝无可能想到太夫人会是这么一个反应!但愣过之后, 他反倒是坦然一笑。是啊,太夫人不就是这样一个人吗?别人觉得子告父如何疯狂,但在太夫人这里, 她从来不是人云亦云之人。
父权至高无上又如何?只要你不在意它, 它便没有那么重要。
宋书生觉得自己应当学习太夫人的心态。
万商当然知道宋书生这故事其实是在隐射他自己的真实身世,不过她相信宋书生不会像故事里的年轻人一样自杀。只是, 她忽然想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你知道自己的长相偏向谁吗?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接触的人越来越多,某些大人物见到了你,他们会不会生出疑惑,觉得你和某个人长得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