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万商真的是个大恶人,云夫人接侄女过来,不是给万商发作她的理由吗?甚至连两个小侄女都落不着好。但娘家人好似又想不到这点了,真就把孩子送来了。
可见云夫人也好,她两个小侄女也好,在云家人心里并没有那么重要。
大书房里。
因为詹木舒提过大书房的所有书,宋书生都可以借阅,甚至可以抄录。宋书生自然不会客气。这年头很多书都不对外刻印,只被某一家珍藏,想看书还得拼人脉。
詹家的书里头有很多都属于“战争财”,是先侯爷打仗时收来的。而最近又添了木家的手抄书。木蕾过继来的弟弟木严每个月都会送几本抄本来府上,显得十分有礼。
正好掌家的太夫人从不为难人,接到木家的问候都会叫木蕾回礼。这样一来,木蕾作为姨娘,竟然每个月都能和家里人通信,不至于说死在深宅里都没人知道。
木严直言,这些抄本既然送给了安信侯府,那么侯府之后无论想怎么用,都是可以的。言下之意就是不介意外传。以木严对木家的仇恨,他不可能有家族使命感。
于是这些抄本被填充到了大书架上,专门辟了一个格子存放。
宋书生最近很喜欢从这个格子里找书看。因为他在木家抄本中找到了几本注释版史书。其实宋书生之前就已经看过了那几本史书了,但这是木家祖上获得的大儒注释版,重点是大儒的注释!通过阅读每一页上的注释,宋书生又觉得自己收获良多。
得知这月的手抄书又送到了,宋书生忍不住走到书架前翻看起来。
抽出新书一看,咦,竟然是一信集。都是木家某一祖先的好友从四面八方给他寄来的信,被这个祖先集结成册了。每个信都注明了是某某人在某某时候所写。
现代人肯定会觉得翻看别人的书信集非常失礼。因为书信是非常隐私的东西。
但对于此时的很多读书人来说,书信分两种。一种是私密的,恨不得你看过信后直接就烧了,哪怕私密程度不到烧毁的程度,也不可能集结成册、公开摆放。但另一种则是他们扬名的工具。很多读书人都刻印过书信集,就是把自己写给众多好友的信,在寄出去之前,自己先留存一份,回头攒够一的量,就自费把书信刻印了。
也有人会和一个好友你来我往地写上很多信,最后把这番你来我往刻印出来。
所以,当宋书生拿到这个手抄书信集,第一反应肯定不会是“啊,我太失礼了,我赶紧把书合上放回去”,而是想当然觉得这都是木家某位祖先为了扬名弄的东西。
那既然是为扬名弄的,说不得文采真的可以,他就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宋书生很快了解到这些书信都是当时文坛很活跃的文人写给木家一位字飞举的的祖先的。这个木飞举曾在前朝任四品官,因为看不过当时的官场,最后挂印而去。这些信件就是他挂印后、在老家寄情山水时收到的。和他通信的也多是这一类的人。
宋书生竟然在书信集中看到了一个官至二品而辞官的大人。
“所以还是宋大人傻啊。一样是看到了朝廷的问题,宋大人选择为前朝殉道,结果全家全族都赔了进去。而这个官至二品的,直接辞官不做了,整日里作诗写赋地骂骂朝廷、骂骂贪官,反倒是引得一堆读书人赞扬他的忠君爱国。”宋书生在心里说。
二品大员的信里还赋诗一首,大意是什么冬日寒冷不若我心冷。
文采确实不错。
但宋书生看得眉头都皱起来了。
要是这个书信集里全都是这样的玩意儿,他就不想看了。
快速翻过几页,宋书生又见到一封信,是前朝的一个史官写的。
这个史官的官位并不大,只是正七品的编修。他倒是没有挂印而去。但他在信里说,也许是初冬时受了寒,他不小心染了咳疾,一直断断续续地不见好,这几天竟然越来越严重。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自己这辈子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临终前趁着自己还有点力气,给众位好友们写了信。他说希望自己死后能化作风、化作雨。
这个信的文采也是极好的,宋书生甚至觉得这是书信集里文采最好的一篇。
因为这位正七品编修是真正有感而发。他只怕是真在写完这信后就过世了。
宋书生自觉除了家人之外,很难对着其他人付出纯粹的真心,但读着这封信里的字字句句,还是生出一种难过。读完一遍后,宋书生又忍不住读了一遍。他有着几乎过目不忘之能。这一遍读完,他忍不住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回忆信中的字字句句。
……咦?
宋书生猛然把眼睛睁开。
他快步走到桌子前,随手拿起一支笔,在空白的宣纸上重抄了这份信。但他的抄写顺序和抄本里的不太一样,该换行的地方没有换行,没有换行的地方却换行了。
抄完之后,他把抄本里的信和自己抄过的信摆在一起。
他把眼睛瞪大了。
詹家的兄弟凑过来,詹木舒关心地问:“宋兄,你怎么了?瞧你好似被吓到了?”
詹木宝却说:“哪里是吓到了?我瞧宋兄分明是激动的。宋兄可是发现了什么?”
宋书生抓起两份信,对詹家兄弟说:“你们看!这是前朝一位史官费尽心思留下的真相。前朝惠帝时,司马氏兄妹乱伦、秽乱宫闱,以至于生下了恶鬼之子。”
第83章
宋书生主动提议把两封藏着惊天大密的信拿给万商看。詹木舒没有多想。詹木宝倒是多看他一眼, 但宋书生做出了乖顺模样。詹木宝觉得他这份“乖顺”不是装的。
于是,信被第一时间送到了荣喜堂。
万商震惊地看着手里两封内容一样但断行不一样的信。
很多讯息在万商的脑子里呼啸而过,然后终于串连起来了。
第一, 木严被过继后, 主动放弃了不少本该属于他的财产,只收拾了亲生父亲留下的手抄书, 满满当当的一马车,跟着安信侯府的管事进了京。而木严的父亲算是木家这几十年里比较出息的一个人,偏被嫡系拦着没能出仕, 只能在老家教书为生。
木家族长虽然拦着不叫木严的父亲出头,但早年也培养过他,从不禁止他去书楼看书。除了一些真正的孤本只能在书楼里看, 不得外借、不得抄录, 再无其他限制了。那么,当木家某先祖将好友的书信集结成册并存于书楼里, 确实有可能被抄写。
第二是木蕾说的, 她的亲娘是陈家庶女, 当年之所以嫁给木家病秧子,是因为木家给出了一份特殊的聘礼。这份聘礼并不在单子上,木蕾亲娘作为新娘子, 都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根据她们的猜测, 那应该是木家向陈家投诚给出的“供品”。
陈家背后站着申屠家。陈家当时的当家主母就来自申屠家。所以确切地说,这应该是木家向申屠家投诚献出的礼物。但申屠家并没有因此重用木家。或许在申屠看来,陈家嫁了一个庶女给木家, 两边就钱货两讫了。这导致木家对木蕾母女很不好。
第三是庞大用不久前说的那些前朝秘事。自打皇后命人开了金玉楼, 庞大用的那帮老伙计们就终于过上了还算体面的生活。他们心里感激万商,又觉得之前害了他们的应是世家, 所以他们就搜肠刮肚想起一些往事,通过庞大用的嘴说给了万商听。
据说前朝惠帝时期,惠帝从民间接进来一位美人,封她为德妃。惠帝对德妃非常好,在她有孕时甚至想要把已经长成的长子过继出去。但德妃没福气,生下的孩子没多久就夭折了,她也香消玉殒。这个德妃,从官方记载来看,生于民间小户之家。
但前朝的老太监们却说,他们怀疑德妃其实是世家的外室女。那时,惠帝最心爱的妃子是德妃,最宠信的臣子是司马家旁支的司马度。而德妃和司马度关系密切。
联合宋书生的发现来看,德妃果然是司马家外室女,却和司马度乱伦,她生的那个孩子不是惠帝的,而是司马度的。且那个孩子估计存在非常严重可怕的畸形。而申屠家从某种途径知道了这件事,也知道史官临死前传出了消息,才有意收集信件?
木家手握信件多年,倒是什么都没发现。之前皇上见世家全力打压木家觉得奇怪,于是特意安排苟太监试探木家,但任由苟太监百般手段使出来,依旧一无所获。
由此可见,宋书生真是个人才啊!
木家连着几代多少人都没能发现的隐秘,他一下子就发现了!
“也该庆幸木严年纪虽小却心有成算。他当时若选择争夺其他财产,没留亲爹手抄书,更没因为关心木蕾而月月送书上门……宋书生上哪去发现这些?”万商心道。
万商手里的两份信一封是木严抄的原始版,一封是宋书生换了格式另抄的。
看着两封信,万商大概弄懂了藏字的原理。
木严抄的信里藏着一串密码,但这个密码需要拿到正确的密码本才能解出来,如果没有密码本,最后就只能得到一串没有任何意义的数字。那么密码本在哪里呢?
密码本就是宋书生重抄的那个。
宋书生重抄时,按照此时的行文习惯是竖着抄的,每一列字数不等,简直要逼死强迫症。某列只有三个字,就换列了。但某列一连写了二十多个字都不见换列的。
万商看了两眼,倒是琢磨出换列的规律来了。
看似没什么规律,其实规律非常明显。
史官在信里说惟愿下辈子化成风、化成雨。
宋书生重抄时,一旦写到“风”、“雨”及以它们为部首的字,就另起一列,把这个字写到新列的最上端。这就符合“下辈子”的说法了,下辈子是新生,自然新起一列。
这样重新排列后,宋书生的抄写版就成为了密码本,把从木严抄本中拿到的数字密码套进去,将第几行第几个字挑出来转化谐音,就显出了史官想要传递的真相。
而万商能轻易看出规律,是因为宋书生已经重新抄录过了。如果她只拿到最原始的那封信,她哪里能想到“下辈子化成风、化成雨”竟然会是一句大有深意的话呢?
不过,如果事先已经知道这份信里藏着暗语,再带着这种心思去读信,那还是能找到规律的。所以申屠家透过陈家,从木家拿走信后,肯定已经顺利完成了解密。
问题宋书生是第一次看到这信!他之前不知道信里有问题!
结果他成功解密了。
只从这一件事上,万商就领略到了高智商的碾压。她有些佩服宋书生。但心里的疑惑也越来越大了。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应该也不乏野心,为什么不去考科举呢?
他耗在安信侯府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信里的隐秘是他发现的,他完全可以瞒下来,什么都不和詹家兄弟说。
他偏偏说了!这么一个大便宜,轻易就送给了安信侯府。
可便宜从来都不是好占的。尤其是聪明人的便宜,万商绝对不会占。
万商又看了一眼信。前朝史官在写下这封信时,只怕怀着莫大的哀痛。他肯定在心里构思了很久。他知道一旦写直白了,信件被查抄,真相就会随着他的死亡被永远埋葬。而记录真相是一位史官的基本素养。即便只是七品小官,也当尽忠职守啊。
万商忍不住为那史官叹了一口气。
她在心里说:“如果你泉下有知……我可以向你保证,到了合适的节点,我肯定会把这份信公开。如果世家最终被灭,你必能在历史上留名。但现在还不到时候。”
只靠着这个信,万商没法扳倒司马家,更不可能重创其他世家。
她还需要拿到其他的证据。
不慌不忙地把自己的心态收拾好了,万商叫人领了宋书生来问话。
其实宋书生已经候在荣喜堂的小茶室里了。过去的好几个月里,他始终没能等到万商的召见,于是这一次就自己创造机会上了。而万商确实也无法再忽略宋书生。
宋书生徐徐走来。虽然早就从下人那里听说宋书生长得好看,但真见到人,万商还是惊艳了一下。宋书生有点像是大家念书时,高中学校里见到的那种名列前茅的贫寒校草,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衣服虽是旧的,却带着一股皂角清香,笑容很温和。
万商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古代人见到这种长相的,只会觉得是天人之姿,认为他应该是带着老天赋予的某种使命投生来的,所以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但对于万商来说,她只会感慨说这人父母的基因该有多好啊。再换句话说,万商会怀疑宋书生的父母肯定都不是一般人。
说不定他父母两边都世代富贵,嫁娶时很讲究,所以经历了多次基因改良。
当然,也可能是基因突变,就不兴人家歹竹出好笋吗?
压下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万商指了指两封信,用高深的口吻问:“你怎么看?”
这话问得非常宽泛,是典型的上位者在试探下位者时会问出的问题。
当万商还是一个学生时,她很不喜欢老师问,你知道自己错哪了吗?当她进入社会成为一个打工人后,她很讨厌领导忽然不明不白地来一句,你怎么看?因为这样的问题太过宽泛,她不知道老师和老板究竟想要听到什么答案,偏偏她还不能乱答。
万万没想到自己现在也成为这样的人了!
宋书生却好似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说:“其实之前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太明白。为何世家会联合起来,就因申屠家出了一个贵妃?这个贵妃还生下了皇子?可就算贵妃和皇子大有前程,最终得利的还是申屠家,其他世家何必涉足这一摊浑水?”
打个比方,世家好比是山下乡绅,皇上则是山上土匪。因为担心土匪会不讲原则地直接杀过来,世家明面上会臣服土匪、定期纳贡。但是山上的土匪已经换了好几波,世家依然是世家,这说明世家其实有他们的一套生存法则。这个法则就是土匪在时,我让点利益哄着你,等你颓势了,我立马抽身。等新土匪来了,我还是这一套。
申屠家是例外。他们竟然和土匪联姻了,所以他们没法像以前那样干净清爽地抽身。也或者他们其实不想抽身。他们试图制定一种新玩法。他们的野心大得可怕!
但其他的世家呢?
世家之间不可能亲如一家兄弟。历史上,世家与世家之间也不是没有互相坑来害去过。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世家更不是没有。那些世家消散后,利益自然都被其他世家瓜分了。所以,其他的世家不可能因为同为世家的身份,就选择和申屠共进退。
宋书生缓缓说:“我之前以为是科举制兴起,世家开始警惕了,而且当今圣上在封后的选择上叫世家看出了他的不友好,所以世家被迫联合起来。但发现这封信后,我有了更好的解释。那就是……至少在司马家这边,申屠家是拿到了他们的把柄。”
万商:“!!!”
万商知道那份特殊聘礼的存在,因此她觉得宋书生说得全中。
真是好强的政治敏感度。
他明明都不知道那份聘礼的存在!
宋书生道:“读书人常说南济民北秋蕴,秋蕴书院背后是司马,司马凭此在朝中控制了一个秋蕴派利益团体。申屠正是因为有了秋蕴派的支持,他们才敢生出夺嫡的野心。若是灭了司马,散了秋蕴派,那就好比断了申屠的右臂,叫他们废了大半。”
“但这封信不是原件。”万商缓缓地说,“就算我们把这封信公布出去,世家那边也可以众口一词说是伪造的。据我所知,至少从前朝所有官方记载来看,惠帝的德妃一直都是小门小户的女儿,和世家没有任何关系。”证明不了德妃和司马家的关系,就不能说她和当时的宠臣司马度乱伦。而世家怎么可能会承认自己有外室女存在?
宋书生却好似对德妃外室女的身份并不怀疑。
他说:“如果原件不在了,那谁又能说我们手里的不是原件呢?”
万商:“!!!”
宋书生说:“世家那些人常常自诩君子。我乃白衣,对于朝堂上的事看得不够分明,只隐约觉察到申屠和司马之间的合作非常顺滑。而从这两年的联姻来说,申屠和司马也是如胶似漆。所以我大胆猜测,申屠拿到把柄后,没有捏着把柄去威胁司马,而是当着司马的面把所有证据销毁了,这样的’君子行径’显然给了司马很大的颜面。”
单靠威胁并不能叫司马心甘情愿为申屠所用的。
申屠要表现得君子,要赢得司马的敬重,司马才会心甘情愿上了申屠的马车。
万商眼神复杂地看着宋书生。这小子对人心的揣摩简直叫人叹为观止。
她选择开门见山:“你若入朝,不出十年,朝中定会有你一席之位。”赶紧去考科举啊,赶紧去混朝堂啊,何必窝在我安信侯府内。我又不是皇上,没法赏官给你做。
宋书生却叹了一声,知道太夫人不喜欢勾勾绕绕,便也开门见山地说:“可小子我户籍有瑕,为保家人平安,此生还是不入朝为好。”入朝当官,当然很有意思。但要是连累得舅舅舅母惶惶不可终日,甚至萌生出自缢之心,那么他宁可不当这个官。
可他确实又不甘贫贱,更不甘平庸。
于是他想到的办法就是投靠某个人,成为他人幕僚。
但投靠一事需慎重。主子不能是随随便便选的。
如果选错主子,回头捏着他的身世当把柄,那他还不如冒险去当官的。唯有像太夫人这样,心里自有一份正义,且这份正义高过了当下的普世正义,他才敢投靠。
他不知道这个时代为何能生出太夫人这样的人。
但他知道这很可能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而既然都决心要投靠了,那自然不能再做出一副扭扭捏捏之态。
他就坦然地说了实话。
万商果然被震住了。
等了等,见万商没有话,宋书生继续往下说:“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申屠当着司马的面毁了原件,那既然世上已经没了原件,谁又知道我们手里的不是原件呢?”
宋书生轻笑一声:“我们完全可以借刀杀人,就说这是从申屠那里拿到的。申屠只能百口莫辩。他们不能说自己早就毁了原件,因为一旦说了就是承认有原件存在。他们只能说,这绝对不是他们家里的东西。但就算世人信了这话,司马信不信呢?”
司马肯定不信。他们不信,那他们和申屠的合作就会破裂。申屠依然要断臂。
万商忽然意识到宋书生话里说是“我们”,谁和你是“我们”啊!你这就打蛇上棍了?
宋书生说:“现在的问题就是我们要如何从申屠家拿到这份信了。再或者如果我们手段了得,直接把这信混在申屠的书籍信件里,然后由第三方从申屠那里翻出。”
“你难道没有主意吗?”万商故意反问。
宋书生摊了摊手:“小子只是一介白衣。”我没法调动任何资源去陷害申屠家。我作为幕僚只管提出主意,我自觉这个主意的可行性很高呢,接下来就要看主子你啦!
万商显而易见地听懂了宋书生的言下之意,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所以,虽然你是一个强行送上门来要我收下的幕僚,但如果我没点本事,还没脸收下你了,是吧?
万商此时对宋书生还谈不上信任,于是就只淡淡说了一句:“此事需从长计议,这种关键性的证据只有在最关键的时刻拿出来,才能达成绝杀。不然就是浪费。”
宋书生于是又恢复成乖顺模样,道:“确实如此。再有一些日子,太夫人您就正式出孝了。我觉得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把《詹水香传》的杂戏排出来,叫它短时间内风靡全城。乘着这股风,正好您结束孝期、开始社交。这会帮您快速融入武勋中。”
万商只需要守一年孝。除了詹木宝,府里其他人都要陆陆续续出孝了。
宋书生不知道叫他好奇不已的白兔子后面是百花会,也不知道百花会给万商留了一个元老的位置。因此等万商出孝之后,自然会有百花会为她引荐、为她铺路。但如果万商在京城中确实一点人脉基础都没有,那么把杂戏弄出来,这确实是好办法。
宋书生如此面面俱到,万商能说什么呢?
她越发觉得这种人才留在自己身边浪费了。关键是这种人不是她能控制的。
倒不是担心宋书生噬主,还想不到那么远,他短时间内肯定是好用的。但幕僚和主公的关系很微妙,幕僚肯定想从主公身上得到什么。若主公没法给予那么多呢?
万商便做出大方的样子:“说说你的户籍吧,若问题不大,我想法子帮你平了。”平了之后,你该去参加科举就赶紧去吧,以后飞黄腾达了,别忘了这点香火情就行。
宋书生沉默片刻,道:“我应当是世家的外室子。”
“什么?!”万商一脸吃惊。她今天都因为这小子震惊多少次了?
她之前推测过宋书生的身世,觉得他肯定不是豪门里出来的,所以不觉得他和世家有关系。但如果是外室子……外室子就是被养在外头的,估计亲娘身份有异,不能被世家接纳。说不得他们被放在一个小宅子里养着,那当年确实能趁乱把他抱走。
宋书生却以为万商吃惊的是他身为世家血脉,为何热衷对付世家。
他坦然地说:“我若入仕,不被世家发现还好,一旦世家发现了我的身份,哪怕他们不会认我,也会在暗中联络我、要挟我、控制我。而世人皆推崇父为子纲,其他势力很难信我。”最重要的是如果世家恨他舅舅舅母抱走了他,说不得会逼死她们。
世家肯定难以理解宋书生对舅舅舅母的感情,或许还觉得宋书生应该恨她们。
但宋书生从不觉得是舅舅舅母害他没了富贵生活。
都知道外室子不可能受重视,世家又那么重视名声,绝无可能把他抱回去。他不感激舅舅舅母的真心疼爱,反倒是心心念念去当一个被人轻贱的外室子,他疯了?
为了舅舅舅母的安全,世家最好就是从此走在下坡路上,再也起不来了。
除了在意舅舅舅母之外,他还怀疑生母的死和世家那边有关。说不得就是世家长辈知道家里有人养了外室,然后叫人来灭了口。因为他生母不是在生他时难产去世的,哪怕他没有记忆,但从舅舅舅母露出的只言片语来看,生母应该养了他几个月。
再又或者站在大义上,他即便身负世家血脉,但他自幼养在市井,眼中看到的从来不是世家风光,而是市井中的民生多艰。他只想作为贫寒书生踩着世家爬上去。
父为子纲?
万商陡然一惊。
在这个分外讲究纲常的时代, 宋书生当着她的面表现出了对父系血亲的不屑,丝毫不担心她会因此看他不起。难不成他都能看出她内心底那属于现代人的“叛逆”了吗?
这位姓宋的贫寒校草太会洞察人心了,我真的拿捏不住啊!万商在心里说。
所谓的拿捏不住分两方面。
第一, 万商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 普通人要如何去拿捏妖孽?第二,更要考虑万商此时的社会地位。如果她现在是一个具有夺嫡资格的皇子, 那什么都不用说了,像宋书生这种足智近妖的幕僚当然越多越好。但她现在只是一个老封君啊!
府里还有皇上的探子呢!
如果叫宫里知道她收了这么一个厉害的幕僚,得疑心她到底想要干什么了。
万商心里暗自做好决定。这个幕僚就算要收, 也只能是暂时收下,绝对不能把人长期留在身边。最好就是在短暂合作的过程中,大家合作得非常愉快, 同时万商找到机会帮宋书生寻觅一个更好的去处, 欢欢喜喜地送他出府,从此祝他前程似锦。
万商的脑海中出现了这样一个画面——
女装版的宋书生对着万商盈盈下拜, 表示自己无处可去。万商说, 我暂时收你做个义女, 待我帮你找到如意郎君,你见过那人后心里也愿意,我就把你风光大嫁出去, 盼你从此夫妻和顺。等你富贵了, 莫忘记这份恩情。非要回报我……那也行叭!
还别说,帮着宋书生落实前途,某种意义上真就和“发嫁”差不多意思。
万商因为自己这份不合时宜的想象翘起了嘴角。
宋书生:“???”
宋书生有些茫然地看向万商。
这孩子聪明归聪明, 但就是太想出头了——这正是他野心勃勃的体现。如果年纪再大一点, 他或许能够很好地掩饰这份野心。可说到底,他周岁还不到十八呢!
他哪里知道, 就因为他表现得太好了,好比一个在简历里写了自己TOP2毕业又在国际顶尖学府深造过同时在校期间已经获得多项专利的高尖人才,来一个小作坊里应聘研发人员。小作坊老板表示,啊,要不起。
万商轻咳一声,安慰宋书生说:“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可以选择出路。你的户籍问题……我还是想试试,若是我能帮你解决户籍,你就正经去参加科考吧。”
孩子啊,幸好乌嬷嬷此时不在我身边,不然你要倒霉了,你知道吗!
乌嬷嬷在府里待得越来越自在了,同时估计宫里现在也不需要她严密监管万商了,所以她不再像影子似的时刻跟在万商身后。很多时候,她都在享受半退休生活。
如果乌嬷嬷也在屋子里,听出宋书生对“父为子纲”的不屑,那要是他彻底放弃科考,也就罢了;如果他还是走了科考之路,那乌嬷嬷要不要把他的反骨往上报?在皇上信任他的时候,自然觉得他对父系那边不屑是好事;可一旦皇上不信任他了,是不是又得想宋书生既然不认父为子纲,那他真认君为臣纲吗?不如找个理由把人杀了?
“你别急着拒绝我。”万商认真地说,“我说的帮你解决户籍问题,自然是无任何后顾之忧的那种解决。我不会只做成个半吊子就把你推出去,那样是真的害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