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云向江话里话外看不起万商和万苟时,詹权就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这份不舒服中又夹杂着许多茫然。
我那个很好很好的舅舅怎么忽然就不明事理了?
这么着的,詹权回到家时难免有些垂头丧气。关键这些破事还不能和亲娘说,那是他舅舅,更是亲娘的兄弟,真说了,亲娘心里得多难过啊?也不能和詹木舒说。
走着走着,詹权就走到了万商这里。
见他这样子,万商主动问:“怎么了?是差事不顺利?”
云向江的那些事,詹权也不好和万商说。恰好呢,他的秘密任务也不太顺利,他就应下了这句话。虽然是秘密任务,但皇上之前说过,这差事可以叫太夫人知晓。
詹权就说:“上次舒儿提到的那个人,就是想要强纳吉祥街后巷苍大夫为妾的那个商户,他们家确实是接连地姑表做亲、姨表做亲,以至于现在子嗣十分艰难……”
“这不是挺顺利的?终于算是有一个实证了。”万商说。
詹权摇了摇头:“查出真相是一方面,可叫人如何去接受真相……想是更难了。”
此时的孩童夭折率一直不低。
孩童的平均夭折率是十之三四。而在最穷苦的人家里, 正常情况下的孩童夭折率就已经是五五开了,生十个孩子能死五个。既然生十个死五个是常态,那死六个、死七个是不是也不奇怪?在富贵人家里, 这个夭折率是十之二三。但富贵人家要考虑这里头会不会存在内宅阴私。如果妻妾斗争伤及子嗣, 那生十个死十个也都不奇怪。
所以,之前盯着死亡的孩童入手, 詹权他们查出来的有效情报非常有限。
那就转变思路直接从结果入手!
这些天,詹权和他的手下专门去打探差点要绝嗣或者已经彻底绝嗣的人家。
那想要强纳苍大夫为妾的商户一家已经被詹权查得一清二楚。
他们不是这一代才开始近亲结婚的,而是已经连着三代了!
第一代男人迎娶了没有血缘关系的正妻后, 又偷摸着和有血缘关系的表妹勾勾缠缠,事发后直接把表妹纳为妾侍。他不喜正妻,只喜欢表妹, 因此正妻一直没能生育, 表妹反倒是怀了一个又一个。但表妹怀第一胎时,怀相就非常不好, 后来更是无预兆流产了, 怀第二胎时又病病歪歪的, 男人就疑心是正妻做了手脚,闹着要休妻。
后来休妻是没休成,但妻子被收走管家权, 关在后院里吃斋念佛, 没几年就郁郁而终。而表妹不管怀了几次,反正最后顺利养大的就一儿一女。儿子自小病歪歪,女儿倒还算健康。男人和表妹却不怎么喜欢女儿, 觉得是女儿压制住了儿子的气运。
女儿长大后被远嫁, 之后和娘家没了往来。儿子因为病病歪歪的,生怕他留不下子嗣就死了, 男人和表妹挺着急,表妹就从自己娘家侄女里挑了一个看似好生养的姑娘当儿媳妇。这样就算儿子身体不好,儿媳妇还是娘家侄女,她们婆媳俩完全可以联起手来当家,不至于日后被儿媳妇架空。病歪歪的儿子娶了表妹,这就是第二代。
第二代病歪歪的,成亲后只活六年就死了,死前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是独苗啊,那就只能把她养大招赘了。但招赘很难找到好男人,最后没办法,只好又去亲戚里扒拉,然后从不算特别远的穷亲戚家里招了一个表弟当赘婿,这是第三代。
第三代成亲后,目前已经生养了好几个孩子但只活了一个,而唯一活着的这个还是病歪歪的,谁也不知道这孩子能不能顺利长大,长大后又能不能顺利延续子嗣。
“他们觉得之所以家里子嗣不丰,是被第一代的原配妻子咒的。”詹权说。
“啊?他们有病吧!”万商被这个逻辑深深震撼到了,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眼神。
詹权摇摇头,疲惫的眼神里透露出几分不屑:“所以他们这几十年净折腾那个原配去了。又是把原配的牌位请出来,让高僧渡之;又是把原配的坟墓重新修整,让其死后风光;又是安排第一代那个当妾的表妹去哭坟认错……哦,种种方法都使过后,见没有什么用处,子嗣情况还是那么糟糕,他们又去把给原配重修的那个坟砸了。”
“什么?!”万商觉得这家人奇葩到让人无语。
詹权道:“就去年鬼月里,他们还找人做法,威胁那原配说再不消除怨气去投胎,就把她的牌位从祠堂里取出来,丢火塘里烧了,让她从此以后变孤魂野鬼……”
万商脸上露出了仿佛吃到苍蝇的表情。
要不然还是把原配牌位取出来吧,人生前没过什么好日子,死后请放过她啊!
现代人都知道近亲结婚会增加致病基因结合的几率。那个商户家里的情况是女性后代发病几率小一点,男性后代发病几率更高,从科学的角度是完全解释得通的。
但商户一家人却不这么认为。
其实他们也发现了女性发病几率会小一点的这个现象,但他们反倒是因此更加认定了是第一代原配在作祟。她的鬼气只冲着男丁去,为的是要这个家里断子绝孙!
哪怕他们折腾原配这么久,根本不见效,但还是年复一年地坚定了自己的认知。
万商冷笑道:“想必他们心里非常清楚,第一代那个男人和表妹都对不起原配,所以才坚信是原配有怨气。”当年原配过得是多惨的日子,死后才会被人如此怀疑?
詹权道:“他们之所以想要强纳苍大夫,不仅是因为她懂医术,想让她照顾那个病孩子。更因为苍大夫是弃婴,当年老大夫是在乱坟岗上捡到她的,就有野道说这样的人命非常硬,连恶鬼都怕。他们想用苍大夫来镇压那个已经死掉多少年的原配。”
万商已经被恶心到无话可说了。
詹权又道:“之前我们都从接生婆入手,但没能查出什么来。后来发现这家商户后,索性就专门盯着这种子嗣极其不丰的人家,再排除掉可能存在的内宅阴私……目前又找到了三家是因为近亲成婚导致差点绝后的,但他们同样是各人有各人的理。”
各个都不觉得自家子嗣不丰是近亲成婚造成的。
其中一家的祖上曾是屠夫,连着好几代人都靠杀猪宰羊这个家传的手艺过活,现任的当家人就觉得是因为祖先宰杀了太多动物有违天和,才会遭到子嗣不丰的报应。于是他各处求法、超度死亡的动物之灵,又立誓从他这一代开始再不入屠夫的行当。这之后,他们家果然子嗣渐丰。现任这位当家人已经有两个男孙和两个女孙了,看上去也都健康,而他儿子、儿媳妇还在继续怀孕生子。
“额……”万商跟听故事似的,“别卖关子了,这里头肯定还有内情吧?”
詹权有些无奈:“因为现任当家人没能生出健康的男嗣,他现在的这个儿子,其实是从族里过继来的,本来就很健康。嗣子娶的更是毫无亲戚关系的但腰大膀圆的贫家女,是冲着她身体好才娶的。”
一对身体好又没血缘关系的夫妻可不就生出健康的孩子来了吗?
但当家人不这么想,他觉得屠夫这行当积累下来的孽在他这一代终于还完了。
又有一家,丈夫先是怀疑祖坟出问题了,去修缮祖坟时,发现祖坟确实塌了。但这也正常。因为这一家不是大户,修的坟本来就不豪华,是黄泥垒着石块堆的,经风吹雨淋确实容易塌。他们把祖坟修好后,没多久妻子又怀孕,结果这次生下的孩子起先没什么问题,但养着养着发现孩子身上出现了蛇鳞,丈夫一怒之下把邻居杀了。
“啊?!”万商感觉自己好像在听什么怪诞传说。
詹权道:“因为丈夫想起来邻居前几年捕杀过一条蛇并炖肉吃了,他认为是蛇来报复却找错了人家,才害了他的子嗣,归根究底是邻居的错。这是前朝的案子,是我从宗卷里翻出来的。”现在当地还有“蛇复仇”的说法,当地人对此深信不疑。那个身上出现蛇鳞的孩子自然是没养活,早就死了。
万商心说,那孩子是先天性鱼鳞病吧?据说近亲结婚生下的孩子得此病的概率比普通夫妻生下的孩子高六十多倍!这个病本身应该不致命,但在古代容易被当成妖孽。
不,就算是古代,也有好的医生大夫,他们会一心探究病因,某些医书上应该记录过这种疾病。
只是绝大多数人没有读书认字的机会,民智未开之下,就会把这种情况当妖孽。
最后一家则和世家扯上了关系。
世家虽然亲近成婚的情况很普遍,但因为男人可以纳妾,所以他们的子嗣传承大多没有问题。所谓纳妾纳美,妾一般都不会和他们存在血缘关系。再就是世家中还有一个传统,如果旁支有一位族人非常优秀,往往会被过继到嫡枝来。这个旁支有时可能血缘很远了,说不得都有可能在五代血缘之外,这一过继相当于带了新基因过来。
但世家中也存在绝不纳妾的“痴情种”。
哪怕万商现在和世家对立,她也承认在世家里挑挑拣拣的,还是能挑出一些道德水准非常高的“圣人”的,他们确实不存在任何的道德瑕疵,以上古时的君子之德来要求自己,对君王忠诚,对妻子忠贞,对友人真诚,对穷苦人充满真正的怜悯之心。
但这种人往往不看重权势。他们只是世家的门面,却成为不了世家的掌权者。
詹权说的这个人就是个言行一致的有德行之人,娶了表妹后一直都没纳妾。
他们夫妻是血缘很近的表兄妹也就罢了,关键是他们的直系长辈中还有近亲结婚的,这么几代近亲下来,他们倒也生了孩子,但要么是直接流产了,要么就是……
“据说他们接连生下过两位仙童,被那些大和尚认定为佛子了。”詹权说。
“佛子?”万商觉得这一出出的都在挑战她这个现代人的神经。
万商又想起在某国——还是那个存在种姓制度的国家——即便都步入现代社会了,如果有畸形儿出生,有时还会被当地人当成神灵来膜拜。她看过好几起类似的新闻。世家难不成想把畸形儿宣扬成“仙童”?应该不会吧?这边的文化不吃这一套啊!
按咱们这边的文化,看到畸形儿的第一个反应都是觉得祖宗无德、遭了天谴吧?
“那两个孩子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们没能打探出来,世家内部的情况不好打探。只听说是生来就不染尘埃的,天生拥有仙缘,因此一出生就被送去寺庙了。后来也都早早去世了,但对外的说法是被佛祖接走了。”詹权皱着眉头,“关键是在寺庙里见到过两位佛子的小沙弥对这个说法坚信不疑,可见那两个孩子确实有一些神异之处。”
万商心里说,不会是白化病吧?
“不染尘埃”这个说法听上去真的很像月亮宝宝。
要知道近亲结婚的白化病发病率是普通夫妻的十几倍啊!
万商叹了一口气。
按詹权的说法,各个因近亲结婚而导致子嗣不丰的家庭都把他们“子嗣不丰”的原因合理化了,这时候官方站出来说,你们这都是亲近结婚导致的,你说他们信不信?
拿那个商户来说吧,难道要让现在的第三代当家人承认是自己祖父不修福德,明明已经娶了正妻,偏要和表妹厮混,才惹出了这些事?而昔日那表妹还是第三代当家人的亲奶奶。子不言父过,孙子更不能言祖父母过。与其承认都是自己的错,还不如就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那个早逝的可怜原配头上去。牺牲她一人,幸福全家人啊!
再拿世家来说,他们都认了生下来的子嗣有仙缘,你和他们说是近亲成婚所致?
“世家那些人……哪怕朝廷拿出证据说近亲成婚不好,他们看了证据后,心里确确实实地信了这话,但他们嘴上却是坚决不会承认的。甚至他们心里越是信,嘴上就越是要反驳,若不然岂不是全天下都知道他们曾经生出过很多畸形儿了?”万商说。
詹权猛然点头。
他很喜欢和太夫人交流,原因就在这里了。因为万商真能跟得上他的思路!
他叹着气说:“确实是这样……偏天下舆论都掌握在世家手里。”
确切地说天下舆论都掌握在文人的手里。秦始皇够霸气了吧?因为得罪文人,结果在历史上被黑了那么多年,一直到两千多年后才被平反,成为“迷人的老祖宗”。
按说科举制兴起后,世家就会逐渐没落。
但在这个游戏成真的时空,哪怕前朝已经有了科举制,且这个科举制在万商看来已经相对完善,但世家的影响力竟然没被削弱多少。究其原因是世家早早拉拢了读书人,就像那个南济民北秋蕴的说法,南北名气最大的两个书院竟然都和世家有关。
首先,世家原本就拥有一批优秀的读书人。科举制没有把这些人拦在外头。
其次,在世家之外的那些读书人呢,在世家的经营下又为南济民北秋蕴所迷,就像现代的小学生各个都梦想去北大清华一样——啊,虽然拿北大清华来类比济民秋蕴,十分拉低这两所大学的档次,玷污万商小学时的信仰。
济民和秋蕴是最最优秀的书院,只有最最优秀的读书人才能进入最最优秀的书院,这个念头已经在读书人心里根深蒂固。
相当于在皇上用科举制度选拔人才之前,世家就先把人才筛了一遍。
只要读书人进入济民、秋蕴两家书院,他们就已经一脚踏上了世家的船。然后世家还会在学院中挑挑拣拣,从中选出真正的人才,再用各种方式将他们收为己用。
于是文人清流隐隐偏向世家。文官的各个利益集团背后也多有世家的操控。
皇上帝位稳固,是因为他手里有兵权。但在文人心中,皇权虽然占优,却没有大幅度占优。
“所以,只要世家不愿意承认近亲成婚的害处,那么在他们的轮番操控下,朝廷若执意宣扬近亲成婚不好,百姓们不仅不会听,反而还觉得朝廷在酝酿阴谋。比如,如果世家宣称,朝廷之所以宣扬近亲成婚有害,是为了分化宗族的势力呢?”万商道。
詹权骤然一惊。
如果世家真这么去宣传,有多少人会信?说不定十之七八的人都会信!就算朝廷拿出了证据又怎么样,比起近亲成婚造成了危害,人们更愿意相信厉鬼诅咒、祖上造孽、蛇精报复等等。因为这既符合大家的传统认知,又能满足大家的猎奇心理。
而如果民间真信了朝廷要分化宗族、抑制族权,到时候岂不是官逼民反吗?朝廷打压宗族,而宗族不想被打压,就会视朝廷的政令为无物。
只一瞬间,詹权就觉得后背冒出了层层叠叠的冷汗。
万商又说:“等世家把舆论彻底弄坏,他们自己偷摸着改了,从此以后都不近亲成婚,或者就算近亲成婚也不生孩子,都让妾去生,如此他们后代倒是逐渐健康了。但民间那么多信了他们鬼话的人呢?如果民间近亲成婚反而更多了,那怎么办呢?”
世家的可恶就在这里!
他们主导舆论时,只为自家的利益,而不为对错。
为了维护自己这一阶层的利益,哪怕他们心里真信了近亲成婚不好,但他们嘴上会继续吹嘘,吹到天下人都恨不得去近亲成婚,然后他们自己倒是偷摸着吸取教训了。
詹权越发觉得自己这个秘密任务难以完成。他安慰自己说:“所以我们办事时一定不能急。一方面呢,我们还要继续收集实证。另一方面,我们又得防着世家……”
万商心道,在世家占尽优势的前提下,要怎么去操控舆论?
办报纸?
不行,皇上能办报纸,世家也能。
回头报纸被世家学去,反倒是更方便世家去宣扬他们的“规则”了。
“要不然就釜底抽薪吧。”万商忽然说。
“什么?”
万商在心里说,科举制明明已经很完善了,而它应该是对抗世家最好的工具,为什么不彻底断掉世家和科举制之间的联系呢?科举选出来的是天子门生,只是天子门生。
世家想要永远霸着桌子吃头一等的大餐,只留残羹冷炙给别人?
那就把他们的桌子掀了呗!
万商在心里组织着言语。
虽说她现在在詹权面前已经很有“长者”和“智者”的派头, 但一个乡野出身的妇人对着科举制度大谈特谈,还是有些过于超前了。万商得想好思路该怎么去引导詹权。
唔,不如就从詹木舒的新朋友宋书生入手吧。
正巧桌子上摆着一盘野果子, 是庄子里送来的。这果子不好吃, 酸涩得很,但长得很好看, 而且凑近了能闻到一种淡淡的清甜香气,冬天摆在屋子里,当个熏屋子的玩意儿就很合适。丫鬟们用白瓷的大碗装了, 满满当当地一大碗,瞧着还很喜庆。
万商随手拨出七八粒野果子,对詹权说:“如果把这些野果子视为世家, ”说着又拨出三四粒, “把这些视为武勋,”又拨出十几粒的样子, “把这些视为文官清流……”
万商指着白瓷碗里剩下的绝大多数:“那这些是什么?是尚未入局的有识之士。”
古往今来, 乡野之中究竟埋没了多少有识之士?
万商重新找了一个空的彩瓷碗, 先把代表世家的七八粒野果子丢进去,再把那十几粒代表文官清流的野果子丢进去,然后端起白瓷碗把剩下的野果子全部倒进去。被大量的野果子一冲, 先进彩碗的“世家”和“文官清流”被冲得分崩离析、消失不见。
瞧见了吧, 如果把这些有识之士全部拉进权力的漩涡里,世家又算得了什么?
科举选才的目的不就是要把天下的有识之士都“选”出来吗?
因为世家已经插手科举,我们就假设当皇上从一批学子中选拔人才时, 学子中有五十人已经和世家勾勾缠缠, 且这五十人是所有学子中最为优秀的、最容易被选中的,如果皇上选才时只选三十人, 选出来的可能百分百都和世家有关。那如果皇上选一百人呢,这个概率可能就降到了二分之一。那如果皇上选一千人呢?选一万人呢?
五十人在一万人中,真的就不显得什么了。
所以,本质还是要加强基础教育,把乡野之中的人才尽可能都挑选出来。
“好比老三最近新交的那位朋友,我记得是姓宋呢,他就出身贫寒但极有才华。”万商对宋书生的才华并不否认,“世家高高在上,宋书生那样的出身,除非宋书生靠着自己的努力走到了济民或者秋蕴,否则世家永远都看不到他。”
詹权哪怕和世家接触不多,也知他们的傲慢,皱着眉头说:“确实如此。”
“那朝廷就可以先去看到他,看到许许多多和宋书生一样的读书人。”万商道。
皇上先看到他、拉拢他,那他就是属于皇上的人才。
“但如果朝廷现在就成立官学,去和济民、秋蕴学院打擂台,那么世家立刻就会意识到不对,知道皇上是在削弱他们的力量。那世家就有可能狗急跳墙。”万商说。
之前的皇后位之争,世家后来退了一步,是因为当时只立皇后、未立太子。
世家始终觉得吴娘娘生的大皇子虽然和武勋走得近,但新朝已立、战事已停,武勋的势力是渐渐被削弱的,而文官集团的力量则是越来越强的。世家觉得只要他们控制住文官,那么终有一日会把申屠娘娘生的二皇子推到太子之位乃至于皇位上去。
皇上呢,不管心里怎么想,不管他究竟属意哪个孩子做皇朝的继承人,明面上肯定要给世家一点甜头,让他们觉自己很有希望,觉得自己谋划的事情很可能成功。
这也是一种平衡。这种平衡背后其实也是对大皇子和武勋的防范。
如果朝廷现在就搞个官学出来,再推出各种政策以官学为权威,世家立刻就会知道皇上剑指何处。那样一来,两边就算是彻底撕破脸了。谁知道世家会如何反扑?
一个新生的朝堂经不起过大的动荡。
所以,皇上不能急。
但如果皇上只是想要加强基础教育呢?还打着启发民智的旗帜,好似只是让那些底层百姓知晓一些基本的道理,那世家就不会多想。以世家的傲慢,他们认为县学只是地方上的低级学府,哪怕真有人学出来了,最终还不是要向着济民、秋蕴靠拢?
世家认为只要他们始终牢牢把持着上层的教育资源,他们就不会输。
万商却说,要走群众的路线啊!要用农村去包围城市啊!
因为每年能进入济民和秋蕴的终究是少数人。
大多数人可能不如尖子生那么厉害,可只要他们稳扎稳打地进入朝堂,一百个人里最终只成长一个,那皇上手里的文官力量也会越来越强盛。因为这些人是在县学接受的基础教育,而县学是皇上下令开设的,他们难道不感激皇上,要去感激世家?
詹权顺着万商的思路想了想,却说:“母亲的意思是让县里去办县学,把乡野中的人才尽可能地笼络住?想法确实是好,但这个在财政上会是一笔很大的支出……”
万商道:“如果一个县的文教情况和县令考评挂钩呢?当然,出于公平起见,县令的政绩主要还是看当地民生,人口增加如何,税收如何等。但文教能算附加分。”
要是民生一塌糊涂,只搞了文教,差评;要是民生搞好了,但文教不出彩,还是好评;要是民生搞得不好不坏,本来算中评,但文教搞得很好,那酌情改成好评。
詹权抽了抽嘴角,对着万商叹为观止。母亲要是去当官,官声一定毁誉参半。
母亲竟然想要空手套白狼!
因为考评如何关系到官员能不能晋升,那么为了拿到附加分,说不定就会有一些县令自掏腰包去搞县学,或者想办法发动当地乡绅捐款……朝廷基本不用出钱了。
迎上詹权复杂无比的眼神,万商嘿嘿一笑:“小意思小意思啦!”
詹权:“……”
万商轻咳一声。想要彻底掀了世家的桌,她的杀手锏其实还不是搞基础教育。
她另有一招。
万商笑道:“我虽是一介妇孺,按说不该对着朝堂大事指手画脚。但我毕竟是从乱世里走出来的,看得多了,至少我心里对于好官有一个标准,这是可以说的吧?”
詹权连忙说:“自是可以!”
万商打断了詹权马上要冒出来的“拍须溜马”之言,虽然詹权不觉得那是拍须溜马,他说的全是真心话。万商说:“我认为的好官,他应该是亲民的。他能站在百姓的角度去为百姓想问题。他能走到田间去,看看地里的收成。能走到百姓家里去,问问今年的年景。而不是像一个菩萨似的,高坐在庙宇之上,根本看不到民间疾苦。”
詹权点着头。觉得母亲说得很对。
万商话锋一转:“所以我觉得一个官员如果没当过地方官,就没资格爬上高位,什么一部的尚书啊,什么大理寺的寺卿啊,更不要说什么丞相首辅,他都没资格。”
詹权觉得母亲话中有许多未尽之言,他就认真地往下听。
不历州县不拟台省,这是唐朝张九龄提出的。意思就是没有在地方上任过职,就没有担任中央官员的资格。你连在中央当官的资格都没有,更不可能当上丞相了。
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会大框架下,一个官员的最高野心就是成为宰相或内阁首辅吧?越是有能力的人,他们越觉得自己能爬到权力之巅去。这时候忽然给他们弄一个限制,说不达到这个标准,你连入场的资格都没有,他们会做出什么选择呢?
万商道:“京城中如今的这些高官,好多都是皇上打天下那时,就已经跟在皇上左右的。换句话说,这些高官大多是乱世里挣出来,既见过民间疾苦也吃过苦了。他们这就相当于是已经拥有担任地方官的经验了。但日后科举出来的那些新官员,他们当官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吗?还是为了给天下万民谋福祉?”
这话说得实在刁钻。
随便你去路边在大庭广众之下问一个读书人,你为什么而读书。哪怕他就是为了功名利禄,他敢在人前说这个话吗?再去问世家,世家就更要脸了,他们敢说吗?
既然不敢说实话,那就只能默认都是为了给天下万民谋福祉而读书。
这不就上了万商的套路了吗?
万商说:“既然想要为万民谋福祉,那就更应该先去当地方官,当亲民之官。”
万商打算巩固“乡野妇人”的人设,就拿了家事来类比:“好比说新媳妇嫁进来,我难道会立刻放手让她管家?肯定不会啊,得让她把自己院子管好,见果然管得好,再把绣房、厨房等重要地方慢慢安排给他,见果然还是管得好,再彻底放权给她。”
“这才是我爱护新媳妇的表现。”
“皇上是天下之主,选用官员时自然比我选儿媳妇更谨慎。新官员只有在地方上积累了经验,然后一步步地升职,最终成为京城里的高官,这样才不容易出大错。”
詹权听得连连点头。换成武职也是一样的,要是某个人一上来就当将军,万一是赵括那种纸上谈兵的,岂不是把全军都坑进去了?但要是这个人从小兵做起,凭军功升职,先是百户、千户,再是成为六品的校尉,最后成为大将军,那就稳妥很多。
万商道:“再说回世家,世家本质上还是一股宗族势力,对吧?”
詹权再次点头。
宗族势力的影响力只局限于一片地方。比如说,假设某个村子宗族极端抱团,就算是当地县衙的捕快都不敢轻易打上去,只能任由他们宗族自治,但这村子里有个年轻人出了远门,他在离家十万八千里的地方生活,谁还会因为他的宗族卖他面子?
世家的势力当然要比一个村子强大很多,但他们本质还是宗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