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应该还没有弄出含胸驼背的这一套来吧?
目前世家对女人的要求主要是“贞静”二字。
“节操贞纯”不好时时挂在嘴上,那就往“性情淑静”的方向努力下功夫。比如走路的时候,全身上下的佩饰都不许晃动。笑的时候,不能露齿。跑跑跳跳之类的行为更是被令行禁止。但生命在于运动,女人被从小往“静”的方向养,身体能好到哪里去?
万商不久前在侯府库房里见过一幅画了女子打马球画面的古画,据庞大用介绍说是两百多年前的一个宫廷画家画的,但现在世家还有能打马球的女人吗?
“如果我支持女人多上体育课,是不是在和世家对着干?”万商忽然若有所思。
她本来是在为芳姑娘、酒姑娘谋出路,但想着想着,她似乎又找到了一条能和世家作对的且暂时还不会惊动世家的路子。
咳,不指望这路子会彻底干掉世家。但搂草打兔子嘛!
姜夫人她们成立百花会,肯定是为了争取话语权。谁又说世家定义之下的女人才是好女人,就不许百花会有另一种定义吗?如果默认世家的定义,那么女人将逐渐成为男人的附属,姜夫人肯定不认这个!她都成立百花会了,说明她是有野心的。
那接下来就要看是世家的定义最先深入人心,还是百花会的定义后来居上!
“我们至少有一个优势。皇上看中人口,如果叫他知道女子不跑不跳不运动会导致身体不好,从而影响生育,那至少能把皇上拉拢到我们这边来。”万商如此想着。
这些想法都不好说给芳姑娘、酒姑娘听。
万商按下内心的激动,只说:“除了亭亭玉立操,更有市场的其实是养生操。尤其是到我这个年纪了,每天吃得好、动得少,这么过上十年二十年,说不得就会得那个……那个……”糖尿病在古代叫什么来着?她记得孝庄太后好像也是糖尿病患者。
玉姨娘忍不住道:“消渴症。”她猜太夫人是想说这个。
万商给了玉姨娘一个赞扬的眼神,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消渴症。”她知道玉姨娘来自戏班子,是戏班子班主的女儿。但总觉得不太像。玉姨娘给万商一种感觉,那就是她肯定读过很多书。难道有人天生气质就这么好,像是饱读诗书的样子?
玉姨娘愣了一下,然后抿了抿嘴角,露出一点点笑容。
芳姑娘和酒姑娘更是不错眼地盯着万商。
“你们可以结合自己学舞时的经历,琢磨出一套女子养生操来。说不得我以后会开一个女子养生馆,把定南伯姜夫人等等都请上门,然后把这套养生操教给大家。”万商画了一张大饼,但她觉得自己真有本事把这个饼做出来,“真有那一日,我给你们算提成,就是每个学养生操的女子,我收了她的钱,这里头都有一些是你们的。”
“竟然还能这样的?”金宝珠觉得太夫人真会做生意。
“当然能了。”万商鼓励芳姑娘和酒姑娘,“你们学舞的经历或许不怎么愉快,但既然你们学会了,那舞对于你们来说就是一种知识、一种技能,而知识和技能当然可以换钱。如果你们想要弄得更周全一些,那咱们府里不还供奉着一位老大夫吗,你们编出几个动作后,可以去找老大夫商量商量,老大夫说这个动作确实不伤身,那你们就继续编下去,直到编完一整套。”
芳姑娘使劲点头,眼睛余光看见酒姑娘也在点头。她们不知道这事最终能不能成,但既然太夫人指了一条路,她们也愿意沿着这条路走一走,看自己能走得多远。
这时,外头忽然有人传话:“太夫人,清渠庄来人了,是管事带着一个佃户,说有要事汇报。”
如果只有管事一人,那说不定是日常的汇报,这事就不急。
但管事带着佃户,而佃户一般情况下根本见不到主家……
万商想到自己在正月里下发给各个庄子的通知,只要有粮食增产的方法,就速速报上来,哪怕只能增产一点点;如果庄子上的佃户农奴有什么其他人没有的本事,哪怕只是特别会看天气,能把天气看得特别准,也都报上来。
难道这么快就有回音了?
万商顿时就顾不上别的了,现在只想立刻见到那个佃户。
有个词叫上行下效, 虽说这个词多用于贬义,被形容的都是不好的事。
但其实换作好的事,道理也是一样的。
什么样的将军带什么样的兵, 什么样的当家人也会营造出什么样的家风。
万商重视技堂, 那底下的人自然一个个表现得比她还要重视。
门房那边一听说是庄子上来人了,验明身份后, 赶紧就往府里请。不过,管事和佃户到底来得突然,事先没有递帖子, 下人们不知道主子此时此刻方不方便见客,所以只是先把他们迎到外院的一间屋子里。但也没有怠慢他们,赶紧就给上了好茶。
虽说那佃户始终战战兢兢的样子, 眼里藏着惧意, 唯恐自己得不到什么赏,反被主家呵斥一顿, 进了屋子后连椅子都不敢坐, 恨不得缩到哪个角落里去。但管事到底的管事, 见着端上来的茶,就知道主家正月里派人去庄子上传的那些话确实算话。
既如此,哪怕他们这次带来的消息不一定如主家的意, 但至少不会被惩罚了。
管事的心略定了定。
然后, 还没等这杯热茶凉到能入口的程度,就又有人传话说太夫人召见。管事连忙从椅子里站起来,路过佃户时扶了他一把, 然后跟着府里的下人朝荣喜堂走去。
万商之前正和府里的女人们一起美容, 谁美容时穿一身繁复的衣服啊,躺椅子上不觉得膈得慌吗?所以, 她只是一身非常简单的家常衣服。头发也没正经梳,美容时图方便只简单挽起来了。这会儿急着要见人,就发现头发躺得有点乱了,便趁着管事和佃户往荣喜堂走过来还需要一点时间,她赶紧梳了个头,好歹不叫乱糟糟的了。
衣服就不换了。如果她要换,其实谁还能说她不是么?管事也好,佃户也好,叫他们等着,他们能有什么意见?只是万商迫不及待想要见着人。她认为自己身上这一套衣服虽然简单,但得体啊。既然得体,那见客没什么问题,何必浪费时间去换?
万商说:“莫要叫人等太久,就这样吧。赶紧把人请进来。”
这会儿是半下午,太阳还比较浓烈,屋子里并不冷,这间待客的屋子就被打开了一扇窗户。光线从窗户里探进来,正好落在万商身上,仿佛给她打上了一层光晕。
佃户姓牛,全名叫牛多。他上头有个哥哥叫牛来,不过哥哥养到几岁一场病没了,牛多就成了名义上的长子。
父母给孩子们取名牛来、牛多,这是一种非常直白的渴求。可能很多一辈子没有触摸过土地的贵人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头牛都能成为奢望,连给儿子取名字都要如此,太可笑了吧。但事实就是许多百姓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一头独属他们自己的牛。
牛多一直都是战战兢兢的,进门的时候,腿脚有些软,竟然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就摔了。不夸张地说,因为他差点摔了,万商差一点毫无形象地从椅子里跳起来,屁股都已经抬起来大半了。好在牛多身边的管事及时扶住了他,没叫人真摔了。
万商这才放心地坐回椅子里。
万商开门见山道:“不用多礼,都坐下。可是庄子上有什么发现,直说便是。”
牛多巍巍颤颤的,一开口就结巴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管事只得站出来回话。他先把牛多的身世简单讲了遍。因为今天要汇报的这个事,绕不开牛多的家人。
这个牛多吧,说起来也是一个可怜人。
他出生的时候,他们家还不是佃户,住在京郊的村子里,家里有自己的田地。
那时还是牛多爷爷当家,底下都没分家。他娘生了他,却一滴奶都没有,正好他大伯母那时也生了孩子,见他吃不好,就连着他一起喂了。但大伯母的奶其实也不多,喂了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就都有些吃不饱,还得再分别喂些米汤,这么凑活着。
这年头养活一个孩子多不容易啊。大伯母要是只喂自己孩子,她孩子是能吃饱的。但喂了牛多,那就是从自己孩子口粮中硬分出来一些给牛多。这是活命的恩情!
牛多全家都记着这个情。
前朝末后的那几十年,明明大厦将倾,但豪族们还在疯狂圈地,百姓的生活因此越来越难、越来越难。牛多十来岁的时候,一场天灾人祸,他们全家失去了田地。
牛多的爷爷死了。老人家算是气死的,一辈子活到头了发现辛苦挣下的田地都没了,他过不了心里的坎。把老人家草草葬了后,家算是分了。牛多的父亲想了很多办法,最后带着妻儿成为了清渠庄的佃户。但牛多大伯父一家却不想当佃户,他们决议去投奔大伯母的娘家人。
如此又过了十来年,牛多这边算是稳定了下来,一家子虽然不富裕,但好歹饿不死,日日混个半饱。牛多也娶妻生子了。妻子家里也是佃户。佃户的家境大差不差,全都那样。
就在这时,大伯一家找了过来。
确切地说,大伯、大伯母都已经死了,找过来的是大伯母的亲儿子,就是当年分了口粮给牛多的那位,名字叫牛满栏。牛满栏是一家子,然后又带了表妹一家子。
牛多一家首先不能丢下牛满栏不管,因为他是牛多的堂兄,本就是最最亲的一家人,何况还有大伯母当年喂奶的恩情。
然后,虽然牛多一家和大伯母娘家那边的亲戚没有血缘关系,但当年大伯父投奔去的时候,那边也照顾了大伯父一家,现在那边落难了,牛满栏不可能丢下表妹一家子不管。而牛多一家不能不管牛满栏,于是连带着那外路的表妹,也咬牙接受了。
但这个时候,清渠庄的田已经全部租了出去,不需要再招佃户了。
那两家子加起来十多口人,他们来投奔了,却是没有田地的!那他们吃什么喝什么?指着牛多一家肯定不成啊,因为他们也只是佃户而已,每年的收成刚刚够吃。
那怎么办呢?那两家人只好自己去开荒。
但周边能开垦出来的土地,其实都已经被开垦出来了,且都是有主的。
所谓的开荒就只能往深山老林里去找。
好在就是牛满栏的表妹嫁了一个猎户,她公公和她丈夫两人都有在山里生活的经验。也是两家人运气,顺着荒山往里头走,真被他们找到一大片平地。虽然那平地上只有五分之一有厚土,开垦出来后勉强能算良田。而剩下的五分之四布满了小碎石子,泥土层非常非常薄,这就算被开垦出来,连劣等田都算不上,根本没法种东西。
两家人偷摸着把那块平地上能种植的部分开垦出来了,然后问庄头(也就是今日陪着牛多一起来的这位管事)借了种子,播撒下去后精心照料,那年也有了收成。
虽然山里那块平地的可种植面积不大,但这块地是偷偷开垦的,既不用给朝廷交税,也不用给主家交租,收获的每一粒粮食,最终都能填到他们自己的肚子里去。
再加上那两家人投奔时,虽然看上去非常非常落魄,但身上好歹还偷摸藏了一点点银子。他们把银子给牛多,让牛多一家用银子给主家交租金——往年都是用粮食来交租的——管事知道他们缺粮食,就只收了银子,没有非要牛多一家把粮食上交。
这么着的,那两家人再弄点野物什么的,当年就没有人饿死。
再往后呢,那块平地上不是还有五分之四的面积用不上吗?
但他们两家人加起来有十多口,各个都是能吃苦的,就从别的地方挖了土运过来,硬是把剩下碎石地改造了。改造之后,这剩下的五分之四面积也能用来种地了。虽然这五分之四的产量非常低,但总归是有产量的。而这些产量又全部归他们自己。
于是日子就这么过下来了。
知道这些事后,再看牛多在万商面前战战兢兢,这就很好理解了。
第一,他亲戚那两家人擅自开荒没去衙门登记,这相当于偷税漏税,又因这个行为持续了好几年,如果往严了判,绝对是重罪;第二,牛多作为佃户,他们一家虽然确实是努力干完租田的活才去帮亲戚干活的,但如果主家追究,说他们竟然还有力气干私活,那么主家要把租田收回去,他们也没办法。那他们接下来的日子就难了。
他这次来找万商,相当于把亲戚家的违法乱纪和自己家的不守规矩都暴露了。
他能不战战兢兢吗?!
之前万商传话说如果谁提供增产的方法,她将重重有赏,牛多现在不敢要任何赏赐,只要主家不惩罚他们,不把他两家亲戚拉到衙门里去坐牢,他就万分感激了。
他之所以来找万商是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只因牛满栏表妹嫁的那个猎户在山里受了伤,用自家土办法治了却没好,现在人还发着热,再不想办法送医,人真的就要不行了。这几年,虽然是牛多一家在想办法照顾那两家亲戚,但那两家亲戚也会送些野鸡蛋、野兔子肉给牛多一家,情分都是处出来的。他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人死掉。
但送医就要下山和人接触,这一接触就有可能暴露他们私自开荒的行为。
总不能看着亲戚们都去坐牢吧?
牛多只能找上万商赌这一把。
万商一听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立刻道:“早说有人伤着等救命啊!我立刻安排大夫过去。”都不用她吩咐,立刻就有机灵的大丫鬟走上前,从万商这里取走手牌,然后快跑着去找了外院的管事,叫他们赶紧带着大夫和伤药,第一时间赶车去清渠庄。
牛多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就解决了,整个人愣在那里。
万商大约知道牛多在害怕什么,就问他:“你是佃户,我是主家。我们之间签的契是我把地租给你种,然后你每年交租子给我。那我问你,你可有偷摸着少交租?”
牛多连忙喊冤:“贵人明鉴,小的一家本本分分,从不敢少交一丁点的租子。”
管事也在一旁帮着作证。
万商笑了笑:“这不就得了。你们从来没有少交一点租子,说明你们从来没有违反契约。既然从来没有违反契约,说明你们从来都没有做错事。你去帮亲戚家干活开荒,那根本是你自己的私事,和我们之间的契约没有任何关系。我又怎么会怪你?”
在历史学的概念上,人们认为佃户和主家之间的关系就是一种被剥削者和剥削者的关系。但在经济学概念上,人们认为这只是普通的经济合约,不存在压迫关系。
万商觉得这个得综合来看。
如果一个好的主家,定下的租金非常合理且不随便涨租,不以任何理由放纵剥削,还会给佃户提供铁质的农具、耕牛来帮助他们增加效率,同时更不存在对佃户的非打即骂,整得就像是现代社会的公司雇佣员工一样,那么这就是简单的经济合约。
但如果是一个坏的主家,视佃户为自己的私产,那佃户就是被剥削和压迫的。虽然现在的法律规定说打死佃户,主家要受杖刑,但很多时候这条法律都形同虚设。据说在很多庄子里,佃户的待遇只比农奴稍微好一点,但同样是被视为草芥的存在。
考虑到现实环境,世家千百年来圈了大量丰沃的土地,紧接着新朝成立后,武勋、皇族名下也拥有很多土地。安信侯府名下的土地不就是这么来的吗,总不是先侯爷自己生的。上位者名下的土地越多,佃户就越多。一个世家可能拥有几万佃户。在这样的情况下,万商要是天亮时站出来说一句“把土地还给佃户”,天黑前她就得死。
万商无法去解放安信侯府名下的佃户。
她能做的就是尽量控制,使得安信侯府和佃户的关系是普通的经济合约关系。
听得万商如此说,牛多又一次傻在了那里。
主家的和善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超出了他的认知。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糊里糊涂的。
万商又放慢语速说:“至于你那两家亲戚,他们在前朝末年遭遇了贪官污吏的迫害,只能躲到深山老林里面去避灾,这些年都不敢出山,唯恐外头还乱着。只近日,他们中间有人受伤,为了活命不得不冒险出来,然后发现山外头已经改换了天地。如今的皇上是一位好皇上,他们终于不怕了,就打算去衙门里登记户口,是这样吗?”
不是这样的……牛多正要摇头。
管事多机灵啊,立马伸出一只手,把牛多死死按住了。
他道:“回禀太夫人,事情确实是这样的。早些年,那两家人来投奔牛多时,我也远远见过他们,后来以为他们走了。原来他们都躲在深山啊!真是难为他们了。”
万商满意地点点头,对管事说:“你也很好。”
这世上有一类人,手里只要掌握一点小权利,他心里的恶就释放出来了。各家的庄头管事中多的是狐假虎威的,拿着鸡毛当令箭,恨不得把佃户往死里压迫。要是清渠庄的这位管事也是这种人,那么牛多的两家亲戚在当年的乱世中绝对活不下来。
所以万商觉得这位管事很好。她已经决议要好好奖赏这个管事了。
管事恨铁不成钢地在牛多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
牛多的脑子终于好像有一点点活了。太夫人帮着把亲戚家的罪责全部摘去了?
他眨了眨眼睛。
又眨了眨眼睛。
眼神好像在一瞬间清明了起来。
任何言语都不能表达他的感激。他忽然跪下,非常用力地给万商磕头。
万商连忙叫他起来,但牛多好似都已经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了,只拼命磕头。周边又围过来好几个人,连带着管事一起,几个人使劲地拉着,才拦住牛多继续磕头。
回归到粮食增长的问题上,牛多说起了自己的发现。
就是他家亲戚在山里开垦出来的那块地,因为那是在山里,不管他们怎么精心伺候,也拦不住鸟雀拉屎、拦不住山风呼啸。那块地方本来天然生长了很多野豆子,时常有野豆子的种子掉到他们开垦出来的土里,本来以为它们会分走地里的养分,让粮食长得不好,但野豆子怎么都除不干净,他们只得安慰自己说野豆子长了也能吃。
无非就是难吃一点,但只要能吃,它们爱长就随它们长吧!
这么连着种了几年后,按牛多的估算,每次都觉得那块地的肥力要耗尽了,再种下去估计也收不上来多少粮食,但是粮食收成时又觉得还好,好像还能继续凑合。
“小的自小种地,天天都和地打交道,山里那块地的肥力竟是比想象中足,但小的挖了一点土看过,和山脚下的土没什么区别……思来想去只能是和野豆子有关。”
山上的种地条件远不如山脚下。土层不如山脚下厚。肥也不如山脚下沤得好。按照牛多的推算,山上那块地种了一两年后就该大大地减产,但实际减产没那么多。
牛多心里起了猜测,但也不敢冒险把野豆子往山脚下的良田里撒。
他内心非常羞愧,觉得自己这个发现还称不上是能让粮食增产的重大发现。要不是亲戚生命垂危,牛多怕是会把这个发现捂得死死的,轻易不敢说出口贻笑大方。
万商却听得眼睛亮起来了。
她看过科普。
农耕文明刚刚出现时,那时的种地技术非常低级。当时的人不会追肥,开垦出一块地后,先种上两年,当肥力不够、粮食减产后,他们就抛弃那块地,换个地方重新开垦一块地。但随着人口越来越多,人均耕地越来越少,这方法很快就行不通了。
然后,人们发明了用肥料保养土地的方法。这个肥料一般都是指人牲粪便。但其实还存在一种绿肥!比如说在种植一种主要作物时,间种或者套种豆科植物,就能增加该主要作物的氮素营养,促进它生长,而且还能一定程度上减少杂草和病虫害!
不过,对于绿肥的了解,万商只知道这些,再多就没有了。
绿肥要配合间种套种技术。据说这种技术在魏晋时期已经萌芽,在南宋时期出现了相应种植体系,然后在明清时期发展到巅峰。万商不知道游戏成真后,时人的种植技术偏向于真实历史的哪个阶段,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到明清时期的那种高度。
有人说,清朝人口大爆发是因为红薯。万商还在网上看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位民间英雄如何小心翼翼地把红薯带回来。他最后用的办法是把麻绳拆掉,把红薯藤藏在麻绳里重新编织,这样仔仔细细地藏好了。但万商也看过另一个说法,说之所以明清人口大爆发,是因为几千年的深耕细作积累出的无数经验,量变终于引发质变了。
现代人在网上看到这种讯息,都是看了就过。
万商事后也没去探究过,清朝人口大爆发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但或许红薯有功,深耕细作同样有功?现在红薯没有着落,那就朝着深耕细作的方向使劲地钻研吧!
是,游戏成真之后,她自己确实是衣食无忧、富贵逼人。
但这一刻,万商想起了游戏开局背景里的饿殍遍地,想起五溪铺庄子上瘦瘦小小的孩童,想起了和丫鬟们聊天时听说的一些民间惨事……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万商走到牛多面前:“好!既然你有这个发现,又有这个想法,那我就从五溪铺的庄子上划一片田给你充当试验田……你去实验你的发现、你的想法,看它们究竟对不对!之前我说过的话也统统算数,从现在开始,你家租用的田地全部划到你家人名下,它们以后就是你们自己的田。并且你在五溪铺上职的日子,月月都有工钱拿!”
“可、可是,还不知道野豆子是不是真、真的能蓄肥。”牛多又诚惶诚恐了。
万商说:“对啊,就因为不知道是不是真能蓄肥,所以你现在只有工钱可以拿;若一旦证明套种豆子能蓄肥,我甚至要上书给皇上,少说也要封你一个农事小吏!”
牛多:“!!!”
从现在开始,他牛多就是太夫人的牛!他这辈子……不,他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是太夫人的牛,他要为太夫人种一辈子地。他一定一定要找到让粮食增产的办法。
牛多热泪盈眶。
在万商看来, 牛多其实是一个非常适合搞科研的人才。
多少处在和他相同境遇里的人,直接就麻木了。但牛多呢?他偷摸着去山里帮亲戚干活时,竟然还能注意到粮食减产的幅度比他认知中要小一点。这其实是非常难的, 因为山里的那块地, 各方面的条件都不太行,产量原本就比山脚下低很多, 牛多在此之前连一个可供参考的样本都没有,他却能断言,那块地的减产幅度存在问题。
这种观察能力, 这种敏锐度,实在过于惊人了。
与此同时,牛多更是没有放弃思考。
他还一直琢磨为什么那块地的减产幅度有问题。
要知道他每天过得非常辛苦。家里的粮食只是确保他们不饿死, 并不能让他们顿顿吃饱。在缺乏粮食的冬季, 他们很可能出于长期的饥饿中,更不可能吃到充足的甜食和肉类。同时他们干的活还非常累。在这样的情况下, 牛多竟然没有放弃思考。
并且他的思考是有效的。他确实思考出了一个答案——
他认为问题的关键在于那些拔不干净的野豆子。
这又体现出了他在专业领域的自信, 他相信自己对减产幅度的判断是对的, 相信自己在泥土对比等方面做出的判断也是对的,才会大胆地把目光聚集到野豆子上。
万商因此敢断言,牛多绝对是一个拥有超高天赋的科研人。
所以她第一时间兑现诺言, 要给牛多及他家人好的待遇, 这不是千金买马骨,而是她真的对牛多充满信心。想让一个科研人专心搞科研,就得先把他家人安顿好, 让他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再给他创造一个干净省心的科研环境, 让他能专注于研究。
让万商觉得庆幸的是,还好牛多被挖掘出来了。
若不然, 牛多再有天赋,没有一个能让他施展的平台,他的天赋只会在日复一日的生活的苦难中被彻底埋没。因为他是佃户,所以他绝不敢在租来的地里下豆子。而不尝试,他终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曾经距离某一个“能造福很多人”的发现那么近。
万商只要那么一想,都觉得后怕。
“除了给他创造好的研究环境,我还有哪里能帮到他的?”万商在心里想着。
她不可能去指导牛多怎么种地。因为她对间种、套种的了解只有那么一丁点。她不知道怎么育苗,不知道种子埋到地下多深最合适,不知道多少时间浇一次水,多少时间施一次农家肥,不知道怎么防止病虫害……所以她绝对不能去外行指导内行。
外行指导内行,这是科研大忌。
不过,万商确实能在另一方面给予牛多指导。以她初高中的化学知识,她知道常用的实验方法有对比实验法、模拟实验法、控制变量法等,其中控制变量法又可分别消除法、恒定法、平衡法和统计控制。安排试验田的时候是不是得用控制变量法?
虽然这只是简单的初高中知识。但后人的基础学科全都建立在前人无数年的无数经验之上。基础学科看似基础,其实是把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的“群体智慧”高度概括了。
因此当万商从实验方法的角度提出一些建议,告诉牛多可以怎么去布置试验田时,牛多也好,管事也好,都觉得眼界一下子清晰了起来。牛多怕自己漏听一个字。
“没事,回头我叫人把这些都记下来。”万商说。
她本来是想把牛多留下来再了解一些情况的,但考虑到牛多的家人还没脱离危险,于是先让他们回清渠庄了。粮食增产确实是大事,但也不赶这么三五天,总归还是先让牛多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好。还有他那两家亲戚的户籍,也得第一时间去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