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崔荷睁开的杏眸时,银杏手里的绣篓子掉了一地。
“郡主,您醒啦!”银杏激动地喊了一声,把崔荷叫回了神,崔荷动了动身子,发现浑身发软,想要挪动姿势也得费上一番功夫。
“郡主,我先去把好消息告诉大长公主。”银杏兴冲冲地冲楼下小厮喊道,“快去禀报大长公主,郡主醒了!”
“好嘞!”楼下小厮忙起身跑出阁楼去给大长公主报喜。
银杏回到屋内,把崔荷扶了起来,给她身后垫了个软枕,又跑去给崔荷倒了杯热茶,勤快得让崔荷咋舌。
崔荷满头青丝披散在胸前,一张苍白素净的小脸带着浅浅笑意,问:“银杏今儿怎么那么勤快,往日我渴了还得喊你两三声才能得一杯水。”
银杏苦着脸道:“郡主您就别打趣奴婢了,奴婢自知懈怠,以后都不敢了。”
崔荷接过银杏递来的茶水,低头细细啜饮起来,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我睡了多久?”
银杏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三天了。”
崔荷点了点头,刚睡醒,人都是晕乎乎的,她方才好像做了个梦,往昔旧影于梦中重现,不知预兆着什么,醒来后竟有种怅然若失之感,既然是梦,为何就不能圆满些。
她抬手揉了揉脑袋,把杯子递给了银杏,轻声问道:“银杏,这三天有些什么事情发生,都与我说说。”
银杏接过崔荷递来的空盏,脸上神色难掩激动兴奋:“郡主您是不知道,昌邑侯的孙子已经被定罪了,现在被关押到了天牢候审,昌邑侯多次来公主府求情,都被大长公主拒之门外,您可不知道,他入狱后,临安街上的人都在拍手称快呢。”
崔荷想起当夜的一些细节,沉吟片刻后问道:“是湖中捞出匕首了?”
“捞出了,上面还刻着他名字呢。”
这应该是谢翎的手笔,当时在场除了他们三人,便再没其他人了,幸好谢翎还算聪明,知道配合她,否则她就白挨一刀了。
崔荷满意的笑了,若能杀敌三千,也不枉费她自损八百。
银杏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语气忽然变得神秘起来:“还有一事,郡主听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崔荷问:“是什么事?”
银杏清了清嗓子,拱手祝贺道:“恭喜郡主,大长公主为您与忠勇侯赐婚了。”
“你说真的?”崔荷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肩上的披风落下,露出素白里衣,往日刚好合适的里衣此刻竟有几分空荡荡的。
病了几日,崔荷原本就瘦弱的身躯如今更显羸弱,双颊消瘦下巴尖尖,脸上未施粉黛,衬得一双漆黑的瞳仁又大又明亮。
银杏心中替崔荷高兴,忙替她把披风盖好,颔首道:“是真的,圣旨前日下的,忠勇侯府也已经接旨了。”
崔荷紧咬着下唇,重新靠在软枕上,欣喜过后,竟生出一股惆怅来。
皇家赐婚,谁敢拒旨,即便心中不满,也不敢表露出来。
依照谢翎的性子,被强行赐婚娶一个不喜欢的人,他心中一定很不爽快,她都能想象得到谢翎跪谢接旨时是如何咬牙切齿了。
正所谓强扭的瓜不甜,她既感到忐忑不安,又有些许期待。
绣楼里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崔荷抬头,便看见母亲鬓发微乱,步履匆忙地赶过来,她快步走到榻前,坐下来拉着崔荷的手,目光中含着浓浓的担忧。
大长公主温柔地替她拂起秀发,眼眶湿润了起来:“醒来就好。”
握住的小手如冰一般寒凉,大长公主拧眉,望向银杏,沉声斥责道:“银杏,你便是这样照顾郡主的?连个汤婆子都不知道给郡主准备。”
银杏吓得跪在地上,连忙领罪:“大长公主息怒,奴婢知错了,奴婢这就去拿。”
崔荷忙按住大长公主,笑着说:“娘,您别生气,我正想叫银杏去拿您就来了,可不赶巧了。”
大长公主叹息道:“你呀,就是心软,等将来嫁去谢府,做了当家主母,这般心软可拿捏不住谢家。”
崔荷敛眸不语,从小她就期盼着嫁给谢翎,哪怕与谢翎闹翻后,她也未曾将这个念想抹杀,只是暗自藏在心底不让人知晓。
处处与谢翎作对,时常在他面前晃悠,也只是为了不让他忘记自己。
谢家人她都接触过,老太君慈眉善目,大夫人端庄沉稳,二夫人温柔和蔼,二夫人的女儿,谢翎的堂妹才六岁,正是最活泼可爱的年纪,她们待她十分友善,崔荷不觉得嫁过去会吃些什么苦头。
若说吃苦头,可能就是谢翎了,那厮肯定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
崔荷依靠在大长公主的身上,冲她眨了眨眼娇俏地说道:“娘你放心,我还有你撑腰呢。”
大长公主轻笑一声,慈爱地摸着她的头道:“傻孩子,有我在的一天,便不会让你受欺负。司天监算过了,明年的良辰吉日都在年头,开春后,便是个好日子,你好好在府里养伤,等着做个美嫁娘吧。”
崔荷苍白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道浅浅的红色,随后慢慢延伸到了耳尖,站在床侧的苏嬷嬷看见了,掩嘴偷笑,打趣道:“咱们郡主长大了,知道害羞了。”
大长公主低头就看到崔荷捂着脸不敢看人,淡淡的笑了下,摸着她的耳朵叮咛道:“阿荷,娘可得提醒你,喜欢谢翎可以,但不能表现出来,先动心者输,你如今已经输了大半,若再让谢翎知晓,他只会肆无忌惮,也不会珍惜你了。你是天之骄女,不管如何,天家的脸面都不可丢,切不可如寻常妇人,为一个男人丢了魂。”
崔荷缄默不语,娘不知道,她其实早已输得一败涂地,不过是骄傲强撑着罢了,可她还存着一点希冀,期待嫁去谢府后能改变谢翎的态度。
但这些心事她不敢与娘说,只好含糊其辞地应道:“阿荷知晓了。”
崔荷谨遵医嘱,每日喝进补汤药,勤快敷药,不过大半个月的时间,伤口便快要愈合了。
在她养伤的这段日子里,正好碰上过年,要进宫参加的皇家家宴崔荷都没去,大长公主替她做主免了进宫参拜皇帝的礼仪,崔荷自然是乐得清静。
往日崔荷都与大长公主一同进宫赴宴,府上从不办除夕宴,但今年崔荷不用进宫,大长公主便要求崔荷主办一次,作为她出嫁前的一次考核。
崔荷知道母亲在锻炼她,倒也没推脱,以为有宁管事帮忙她可以当个甩手掌柜,没想到光是做个决策就够她焦头烂额了,里面竟然有那么多门道。
忙了一天下来,崔荷交出了一道不那么令人满意的答卷,大长公主检阅过后没说什么,直接进宫赴宴了,第二日便将身边最得力的方嬷嬷指派过来教崔荷如何掌管中馈。
方嬷嬷不似宁管事那般好说话,因有大长公主指派,她待崔荷极其严厉,在度过十五日地狱般的教习后,崔荷迎来了第二次宴席——上元节夜宴。
上元节夜宴邀请了朝中重臣与世家勋贵参加,崔荷的伤基本已经痊愈,但因为待嫁的身份,崔荷不能进宫赴宴。
不进宫赴宴意味着崔荷即将面临第二次考核,吸取了教训后崔荷办得有声有色,大长公主看过之后颔首赞许。
“可以,有长进。”
大长公主放下手中茶盏,难得给予了她一次肯定,拉过她的手到身旁坐下,叮嘱道,“下月嫁入谢家,你便是谢家妇,往后一切都要你自己做主,虽然为娘可以替你撑腰,可家宅里有许多事情,我这个当娘的不好随意插手,你只需要记住,你先是尊贵的郡主,才是他谢翎的妻子。”
母亲的这番话让崔荷备受感动鼓舞,要问这世间谁待她最好,一定是她的母亲,方嬷嬷教她三从四德,乳母教她夫妻相敬如宾,唯有母亲怕她受人欺负教她爱人先爱自己。
她眼底泛着泪光,站起身来,来到母亲面前跪下,恭敬地磕了一个响头:“安阳谨遵母亲教诲。”
宁管事这个时候从外头进来了,提醒道:“殿下,该进宫赴宴了。”
大长公主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崔荷忙站起来搀扶她,二人一道往公主府外走去。
崔荷将大长公主送上马车,大长公主撩开车帘道:“你快回去吧。”
“我看着娘走了我再进去。”
“天寒地冻的,别冻坏了,金穗银杏,还不扶郡主进屋。”
金穗银杏忙来到崔荷身侧作扶,崔荷只好挥手与母亲作别,
待进了府门后,崔荷悄悄抬起眼睛与银杏对视了一眼,小声说道:“都准备好了吗?”
银杏兴奋地颔首:“马车在后门呢。”
“快回去换身衣服。”
往年崔荷随长公主进宫,从来没有在上元节逛过临安街,机会难得,今夜她要出府逛逛去。
金穗略显担忧:“郡主,要不要带几个侍卫。”
崔荷否定道:“不许带,侍卫知道了,我娘肯定也知道了。”
金穗还想说些什么,崔荷与银杏早已走远,她只能摇头叹息,但愿今夜无事发生。
上元佳节,街头彩灯高悬错落有致,灯火映照下的临安街如白昼般明亮喧闹。
放眼望去,商铺作坊林立,临街商贩吆喝声不绝于耳。
还未进入正街,崔荷便已经感受到了临安街的热闹繁华。
今夜崔荷换下锦衣华服,换上丫鬟穿的碧绿罗裙,梳着双丫髻,拆去珠钗环佩,发间只用几朵绢花点缀,妆容尽数抹去,只点了一点胭脂在唇畔。
尽管如此,也难掩其动人绝色,光是那双潋滟动人的秋水瞳便让人移不开眼。
崔荷欢欣地拉着金穗银杏的手,肆意穿梭在临安街头。
街上人头攒动,商贩各显神通招徕过往游人,烟花工匠表演火树银花,江湖奇人展现奇能异术,高楼之上有弹曲揽客的戏子艺伎。
诗人云:“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崔荷深感其妙。
街头表演看花了眼,只觉得每一处都精妙绝伦让人挪不动道。
人群里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开始点祈福天灯了。”
崔荷抬起头,遥望城墙方向,漆黑的夜空中有光点冉冉升起,起先是一簇一簇缓缓升空,渐渐连成了一片,十分壮观。
身边陆续有人朝城门口方向走去,崔荷提起裙摆,兴致十足:“走,咱们也去点一盏。”
挤上城墙头,寻了处人少的地方站着。
金穗从商贩处挤了出来,好不容易才抢到一盏天灯,小心的将其护在怀里,快步跑到崔荷身边,她献宝似的说道:“郡主,听他们说写上心中所愿再放天灯,便能达成所愿。”
崔荷接过毛笔,一时竟不知写些什么好。
银杏打趣道:“郡主可以为小侯爷祈福。”
崔荷嗤笑一声道:“我才不替他祈福呢,我要祝我娘亲福寿安康,长命百岁。”
崔荷在天灯左侧写了贺词,右边却空了出来,金穗便说:“郡主,既然还有空余的位置,不妨为你自己写点贺词。”
崔荷觉得有几分道理,思索了一会,在上面写上一行簪花小楷,提笔一气呵成: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这也算是为自己祈福了,谢翎那厮蠢笨如牛,但愿成亲后他开窍些才好。
三人来到城墙边上,就着东风,崔荷松开了手,任凭天灯缓缓升空,与夜空中的灯群汇集成一片璀璨灯河。
崔荷望着逐渐飘远的天灯,已经分不清哪一盏是她的了,对着璀璨灯河,崔荷在心中暗暗祈愿。
上苍垂怜,请原谅小女贪心,再多加最后一个愿望,愿谢翎岁岁常欢愉,年年皆胜意。
“夫君,你明年还会陪我一起来放天灯吗?”
“这是自然,不仅明年,每一年我都陪你来。”
身后一对小夫妻携手离去,崔荷回头一看,就见男子忽然伸手握住女子的手,女子一脸娇羞地依靠在了男子肩头。
崔荷的目光不由落到他们二人紧握的双手上,略有几分好奇,不过是握了握手,为何要这般羞怯?
她和樊素握手,和金穗银杏握手,也没觉得有什么好羞怯的。
“走,咱们回府了。”崔荷握住金穗银杏的手,心满意足地往城墙下走去,出来已有大半个时辰,她也乏了。
站在城墙高处,能将整条临安街尽收眼底,银杏忽然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于是对崔荷说道:“郡主!是小侯爷!”
崔荷往银杏所指的方向看去,远远便瞧见谢翎三人有说有笑地进了云归楼。
今日皇宫上元节宫宴,谢翎和许如年怎么会出现在宫外?
“咱们跟上去瞧瞧。”崔荷带头,领着她们二人阔步往云归楼走去。
云归楼一楼坐满了寻常百姓,喧闹得如街头集市,店小二在店内熟练地穿梭腾挪送去酒水点心,忙得晕头转向。
崔荷来到柜台前,还未拿出腰牌来,掌柜一眼就认出了崔荷,连忙推开案板出来迎接:“见过安阳郡主,郡主今儿可不巧了,今夜雅间都满座了。”
崔荷拧眉不耐烦地问:“我问你,谢翎在哪一间?”
掌柜愣了一下:“您说忠勇侯?他在闲情阁,我领您过去。”
上了二楼,底下的吵闹声音被隔绝了大半。
闲情阁在二楼的西边,离上下的楼梯最远,越接近闲情阁,周围越发幽静起来。
但是在这幽静中有一琴声格外突兀。
崔荷由曲子听出了弹奏者何人,正是酒楼里豢养的琴伎。
来到门前,琴声越发清晰,掌柜正欲敲门,崔荷抬手制止了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金穗给他塞了枚金叶子,他脸上笑意愈发灿烂:“谢郡主赏赐,有事就喊我,小的先行告退。”
崔荷透过木雕窗上糊着的窗纸,根本看不清楚里面的情形,只能看到朦胧人影。
忽听到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你怎么的闷闷不乐,我好不容易从江南调回来了,你也不替我高兴高兴。”
有碰盏声传来,谢翎清朗的声音传来:“江南好,风景旧曾谙,留在江南鱼米之乡,不正合你的意,我听闻你为了一个青楼伎子,不惜花重金替人赎身,可有带回来给你爹瞧瞧,看他打不打断你的腿。”
“你懂什么,我那是侠肝义胆,解救被困于红尘中的可怜女子。”
“救一个也好意思说自己侠肝义胆?还知道挑最好看的救,怎的,救个人还挑三拣四?你面前不也有一个伎子等你救吗?”
话音刚落,琴声便也跟着断了,男子瞥了她一眼,示意:“继续弹。”
“你这人真是无趣,改日我带你多逛逛青楼,多见识几个温柔似水的姑娘,你也不至于半点不开窍。”
“不必了。”谢翎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男子呵呵笑了两声,斜靠在美人榻上继续饮酒,说:“也是,再过半月不到你就要娶郡主了,娶了郡主,你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可惜啊,你这辈子连姑娘的手都没摸过吧。就郡主那烈性子,成天跟你对着干,我敢担保,你这辈子都娶不了妾室,享不了齐人之福。”
“眼前不就有个小美人在吗?绣娘你就勉为其难给他摸一摸算了。”
绣娘当真停下了奏乐的手,含羞带怯地起身要过来。
崔荷攥着门把手,急得要推门而入。
她忽然放下推门的手,舔了舔手指,点破了纸窗户,她也想看看,谢翎到底要不要摸人家姑娘的小手!
透过一指大的洞口,崔荷看到一个柔美的姑娘来到了谢翎面前,她眉目含情,蹲在谢翎身旁替他倒了杯酒水,柔声道:“小侯爷请。”
逗谢翎的那人此刻正吊儿郎当的斜躺在榻上,一双细长的凤眼上挑,满脸都是揶揄神色。
谢翎背对着崔荷坐着,她看不清楚谢翎的神情,可是琴伎已经伸向他搁在腿上的手了。
谢翎依旧纹丝不动,不见拒绝之意,看上去倒像是任她为所欲为的意思。
崔荷咬着唇,急得眼眶都泛了红色,原来谢翎和其他男人都是一个样的,哪儿有猫儿不偷腥呢,只是不愿意当着人的面偷腥罢了。
她不争气地想,婚事她也不想要了,谁爱要谁要,回去就和母亲说,取消算了。
崔荷瘪着嘴,转身就要走。
忽然听到,谢翎冷淡又狠绝地说道:“敢碰我试试,就不怕被我剁了你手指头吗?”
“许如年,不是谁都跟你一样来者不拒。”谢翎起身来到窗沿上,眺望街上热闹的景象,冷声道,“我与崔荷怎么样都与你无关。”
“哎呦,怎么就生气了呢?”许如年连忙从贵妃榻上坐起身,走到谢翎旁边,用纸扇拍了拍谢翎的肩膀,笑意松然问道:“听说庆功宴那晚,你和小郡主在宫里搂搂抱抱的,真喜欢上人家了不知道跟大长公主提亲,非得暗中私会?”
“你胡说八道什么,谁跟她私会了?”谢翎没好气地乜他一眼。
许如年那会不在汴梁,对于这件事他也是一知半解,听说过好几个版本,越传越离谱,还不如问问当事人。
“不是私会,大长公主怎么会给你们俩赐婚呢?我听说这里头还跟关衢宁扯上关系了,到底怎么一回事,你跟我说说,我保证不外传。”许如年信誓旦旦地发誓,一脸真切。
谢翎懒得搭理他,转身躺到榻上,双脚搁在桌子上,吃起了花生米。
“你不说,邱时你说。”许如年从他嘴里挖不到话,于是把主意打到他副将身上。
邱时不敢胡说,只能搪塞道:“许公子,您就别问我了,我当时也不在那儿呀。”
许如年烦躁不已,一屁股坐到谢翎刚坐过的椅子上,气恼道:“行,你不把我当兄弟,我也不拿你当兄弟了。”
谢翎充耳不闻,并不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仿佛眼前没他这个人似的。
许如年怨恨地盯了谢翎许久,也没得到谢翎的半个眼神,他挠心肝的难受,最终叹了口气,说道:“不说就不说吧,到时候我问崔荷不也一样。你说小郡主是不是对你蓄谋已久?”
谢翎剑眉拧起,乜他一眼:“你再胡说,信不信我把你丢出窗外去。”
“我哪是胡说,你说怎么就那么巧呢,会不会是她和关衢宁约好了,骗你上钩呢?你这么单纯,可太容易被骗了,小郡主总是一肚子坏水,你肯定是被她设计了。”
“你说谁一肚子坏水呢。”崔荷一掌推开了雕花木门,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
她看许如年不爽很久了。
谢翎将腿从案桌上收了回来,坐得笔直,警惕地看向她。
许如年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动声色地挪到谢翎身后,讪笑着说道:“小郡主怎么来了也不叫人通报一声?”
“通报了,我可不就听不到两位的高谈阔论了。”崔荷唇畔带着浅笑,慢悠悠挪到桌前。
银杏赶紧狗腿地为她拉开板凳,她轻拂衣摆,神色自若地坐到了他们三人对面。
绣娘站在一旁给崔荷行礼,崔荷挥了挥手,示意她下去,有些话还是不要让外人听了好。
绣娘不敢多言,全汴梁的人都知道谢翎即将成为郡马爷,方才是她僭越了,如今想起来是有些后怕的,她赶紧关上门,抱着琵琶离开了闲情阁。
屋内装饰素雅,一张圆桌四个绣凳,一张暖榻一顶屏风,横梁上挂着八角灯笼,屋内四个角落亦点着灯盏,映得房中光亮如昼。
崔荷落坐圆桌东面,与西面的谢翎对面而坐。
接近两个月未见,谢翎长什么样她都要忘记了,于是此时她便光明正大地打量起谢翎来。
今夜谢翎穿了一身赭红色直裰常服,腰系白玉金丝蹀躞带,乌发梳起,用黑玉云纹簪束起了冠,剑眉星目,郎朗如月。
屋内三个男人,两个都站在了暖榻后面,唯有谢翎不动如山,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态。
崔荷很是敬佩谢翎的气魄,不由笑出声来,从谢翎身上收回视线,冲他身后心虚躲闪的许如年嫣然一笑:“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许家哥哥回来了,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
许如年怔了一下,绷紧的神经松懈了下来,他对崔荷的印象还停留在未及笄的时候,那时每逢见了面,他都少不得被崔荷阴阳怪气一番,没想到几年不见,小姑娘眨眼成了大姑娘,为人处世也周到了许多。
既然崔荷以礼相待,他也不会拂了崔荷的面子,于是笑盈盈地走出来打招呼道:“许久未见,郡主真是女大十八变,越来越美了。”
崔荷笑意未褪,眉眼弯弯一副乖巧模样:“难怪我说怎么今日汴梁城的空气这么污浊,原来方才是许哥哥你在口吐狂言,好大的口气呢。”说罢还掩鼻扇风,仿佛空气中当真有些什么污浊。
许如年:“……”
崔荷看见许如年吃瘪,心中郁结纾解不少,笑得眉目招展,目的达到了,她便不再与许如年纠缠,转头看向谢翎,问道:“谢翎,你今夜不用进宫赴宴吗?”
谢翎面色冷淡道:“郡主不是也没去。”
银杏提醒道:“侯爷,郡主待嫁之身,不用进宫。”
银杏这番话像是在提醒他,他与崔荷的婚事近在眼睫。
谢翎本就不愿意接受这门婚事,如今被崔荷身边的丫鬟出言相告,心中烦躁不得安宁,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抬头一饮而尽。
放下杯盏时,崔荷正托着腮看他,她今夜洗尽铅华,做朴素装扮,反倒别有一番风味,特别是当她噙着笑看人时,素净小脸上的笑意带着几分娇憨。
他不动声色地咽下口中烈酒,连同那种怪异的感觉一同吞入腹中。
许如年的话他也不是没想过,那夜崔荷毫无缘由的抱他,大长公主又来得这般凑巧,众目睽睽之下他与崔荷搂搂抱抱,焉能三言两语解释明白。
更何况三人成虎,即便他解释清楚了,传到第三个人耳中,竟然变成了他与崔荷珠胎暗结。
大长公主于侧殿问他一句话:可愿娶崔荷。
他竟说不出一个不字,崔荷愿以性命相护,他却连崔荷的名声都不愿保全,还算什么男人。
只是待他走出侧殿,便开始后悔了。
他对崔荷没有情,成了亲也不会有好结果,与他蹉跎一辈子,于崔荷来说,半点益处都无。
自崔荷受伤后他便没再见过崔荷,今日见着面了,竟不知如何面对她。
谢翎带着心思转身离去,来到窗边临窗而立,赭红色的常服将他的猿背蜂腰勾勒得十分挺拔昂藏,他沉默地站在窗沿前,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无情。
崔荷自讨没趣,见他一声不吭离了席,还露出疏离的神情,眼底的眸光黯淡了几分。
许如年将谢翎冷漠待人和崔荷由喜转怨皆看在眼底,他看起热闹来不嫌事大,偏要插上一脚煽风点火。
许如年绕过贵妃榻,撩起袍子坐到崔荷身侧,给崔荷倒了杯酒,解释道:“郡主有所不知,今夜皇上突发恶疾,所以提前散了宴席。”
崔荷心中一惊,寒冬已过,春日已有苗头,往年过了冬天,皇表弟的病情就会有所好转,今年难道是真的熬不过去了?
“我得进宫瞧瞧他去。”崔荷起身,想着赶紧回府坐马车进宫看人,许如年拉过崔荷的手让她坐下:“放心,死不了。”
“你怎知没事?”崔荷坐了回去,满脸疑窦。
许如年一时半会不知如何与崔荷解释,其中有些事不能与崔荷细说,于是只好含糊其辞道:“皇上吉人自有天相,而且全天下最好的大夫都在宫里,皇上若是死了,这群太医也得跟着陪葬,他们可不得悠着点吗?郡主别担心了,喝口酒水暖暖肚子。”
崔荷心不在焉地拿起杯盏抿了一口酒,烈酒入喉,呛得她一阵咳嗽,金穗轻抚崔荷后背,看着许如年敢怒不敢言。
谢翎听到声音回头,就见崔荷呛得满脸通红,眼泪汪汪,而罪魁祸首许如年笑得一脸猖狂,他沉着脸走过来,私下踢了他一脚,许如年只好敛了笑意,把酒水倒掉:“小郡主怎么这么不当心。”
崔荷咳得嗓子疼痛难忍,她捂着咽喉,泪眼汪汪地瞪他,哑着嗓子道:“好你个许如年,你才是一肚子坏水!”
许如年一打折扇,装模作样地扇了扇风,笑呵呵道:“郡主说笑了,我这算什么坏水呀,我听闻城中有人议论,说您为了嫁给侯爷,设计了一出好戏,也不知是真是假。”
崔荷的咳嗽慢慢停了下来,她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状若无辜问道:“谁说的?分明是我和谢翎被关衢宁设计陷害。”
许如年一双狐狸眼勾了起来,满意一笑,说:“原来如此,谢翎,你这有什么可藏着掖着不告诉我的,我还以为你们俩是两情相悦,所以才私定终身。”
崔荷红着脸,不吭一声,谢翎则沉了眉头。
许如年又说道:“你们真的是自愿的吗?”
崔荷沉默了下来,谢翎却直言:“自然不是。”
那一瞬,崔荷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怔愣半晌,脑海中回荡着着四个字。
自然不是。
崔荷不甘心地盯着他,想听听看他作何解释,只可惜,谢翎说完这四个字便没了后续。
许如年站起来来回踱步,说要替他们想个法子将婚事延后或取消,谢翎也有附和分析。
听着他们二人热烈地讨论办法,崔荷竟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果真不想。
耳边是许如年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聒噪得像只麻雀,就连窗外传来的吆喝声都听不真切了,崔荷盯着谢翎的侧脸,谢翎似是察觉到崔荷的目光,侧头向她看来。
崔荷垂下眼睫,忽然轻笑出声,把他们二人的目光都吸了去,许如年探过身来与谢翎喁喁私语:“小郡主这是高兴坏了?”
“取消婚事不需要那么麻烦,我去开个口就是了,谢翎,其实我也没那么想嫁给你。”她站起身,不再多给他一个眼神,平静地转身离去,还未迈出几步忽然又折身回来,她从袖口掏出了一个锦囊,放到了谢翎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