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向东方太极殿的方向。
原来她有天生的寒疾啊,他遂给了她一颗糖,治寒气的。
她捧在手里半信半疑,撕开金箔色的糖纸,甚为香甜,不似寻常苦药。
可她不吃陌生人的东西。
他望着她快速离去的背影,果真是大小姐呢,什么好东西都见过。
区区一块糖,诱惑不了她呢。
可他知道她会吃,一定会吃。
后来,他果真如愿以偿,拿到了王氏大小姐的婚约。
郎灵寂神思恍惚了会儿,望东方之既白,黎明蒙透,已然天亮了。
枝桠上两只黑乌鸦长声嘶鸣,一大颗透明的露珠从叶脉之间滑落。
清晨布谷鸟空幽的咕咕声回荡在庭院之间,薄薄的雾气氤氲飘荡着。
王姮姬一边披着斗篷一边匆匆出门,身边婢女抱着厚厚的古籍,她手里还提着早膳篮子,看样子往藏书阁的方向。
刚开门撞上了郎灵寂。
他半倚在枯梅边,一身清寒,长久伫立不动已等候多时。
闻她,缓缓转头,“醒了?”
王姮姬手中热乎乎的早膳瞬间冷却,钉在原地,“你等了我一晚上?”
他点头,言有尽而意无穷,“如此可以和九小姐说说话了吗?”
王姮姬别无选择。
早膳和古籍暂时交给冯嬷嬷带给文砚之,她随郎灵寂在梅林里漫步。
清晨的梅林孤绝而幽静,残破的花骨朵挂在枝头,潮湿而阴冷。
这两日以来两人关系陌生而疏离,其实早已不适合这般私下散步。
郎灵寂不经意,“如今想见九小姐一面真难。”
王姮姬道:“昨夜安置得早,不知殿下会前来。”
“一别几日,你我似乎不同了。”
并排走着两人中间还隔一人的距离。
王姮姬没接这话,淡淡说:“没有什么不同,一切都似从前。”
冷香半缕氤氲在枝叶间,深褐色的泥土,托举着整座梅林。
他们平时也很疏离,这种情况很常见,虽是未婚夫妻有时候长达数月不见面。
郎灵寂停下,他今日罕见的玄衫,纯黑的颜色如洗砚弄黑了一潭池水,看起来沉寂又萧索。
王姮姬不得不也停下,与他对视。梅林间两人身影男才女貌,恰如其分的身高差,像一对璧人。
半晌,他那只绑了绷带的右手慢慢抬起,似要拂一拂她的脸颊。
她下意识侧头避开。
他缓了片刻,将她发间一瓣残梅拂去。
“有东西。”
王姮姬,“多谢殿下。”
郎灵寂遂没 再伸手碰她半分,只和她遥遥对立着。以前他透过某物可以看透她的心,现在却什么都不见。
“你又看什么高明的大夫了?”
王姮姬脸色青了一分,好在如今面对他已不再畏惧。
“当然要看大夫,大夫每日来请安。”
郎灵寂道,“那很好,身体有问题及时发现。”
彼此互相打着哑谜,王姮姬不解他说这些话作甚。见他沉沉灭灭的眸,浮着点笑,直眺向阁楼的方向。
她下意识皱皱眉,郎灵寂不怎么爱笑,笑比不笑瘆人多了。文砚之藏在阁楼的事,多半已经被他察觉了。
那一瞬间,她想拉着文砚之赶紧跑。
“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
他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声线柔和,夹着几分商量,“能做到的我皆会为你做到,无论是你的事还是王氏的事。”
王姮姬脑子里全是文砚之,如果有事拜托他的话,肯定是文砚之和科举制。但那是他最大的禁忌,绝对没可能妥协。
她和他早就一干二净了,春日宴上会做彻底的了结,没必要再纠葛。
“没有,我过得很好。”
他再度,“真的没有吗?”
王姮姬心脏一陷,仅残余的那一二成毒素竟还在发挥作用。
小虫子转来转去,虽无法左右她大体的心智,让人莫名其妙感伤。
前世他们那次的吵架,她只是一怒之下说了下气话,他便半年不理她。
无数个病重孤衾难眠的夜,她很想他,时常摸着旁边空落落的枕头发呆。
若清算起来,过去那些稀里糊涂的账根本无法清算。
她冷漠,“没有。”
“殿下身上有伤好好养着吧,清晨寒凉,长久站立于伤势无益。”
郎灵寂留不住她,她着急要去藏书阁,没心情与他多逗留。恰似新书换旧书,一本书看完了换下一本,他已经是看完的旧书了。
他不再坚持,结束了这段在她看来完全浪费时间的林间漫步。
家族的渊源是无形的枷锁,栓在他身上也拴在她身上。还是那句话,即便他们再不喜欢彼此,也得按宿命成婚。
他不想和她撕破脸,她或许也是。
“那好。我送你回去。”
梅间小路没走几步,完全不用送。王姮姬想及早脱离他,奈何小路只有一条,无论怎样她和他都得一块。
有他在空气沉闷窒息,清晨的好心情被摧毁得干干净净。王姮姬盼着他如前世那样消失,最好尽早娶了许昭容,这样的话许昭容高兴,她也高兴,免得现在这般半死不活虚耗下去。
直回到了她的院落门口,两人才分别。王姮姬表面寒暄,内心一片阴凉。
明日就是春日宴了,亲朋好友云集,各路士族驾临,一场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为他和她准备的定亲宴。
琅琊王氏即将迎来一场喜事。
春日宴,王宅前车水马龙。
州郡大吏、豪门士族络绎不绝到来,宝马雕车香满路,几乎堵塞了街衢。
人人晓得此番名义上是春日宴,实则王九小姐的订婚宴。
九小姐乃王氏最受宠的嫡小姐,王家人每个人疼她都跟眼珠子似的。
她与琅琊王的姻缘广为流传,琅琊王氏的贵女配琅琊王,天造地设的一双。
许多宾客来时已备了带囍的红包与贺礼,等适当机会送出去。
进入内院的女眷,羡叹九小姐和琅琊王的定情信物——一把高二尺以纯金锁链固定的巨锁,象征情比金坚。
贵贱通婚为科令所禁,郎才女貌,婚取平流,天作之合,理所自然。
光一个定亲宴办得如此隆重,待九小姐正式出嫁时,又是怎样空前绝后十里红妆的景象?
人们艳羡九小姐能嫁与琅琊王这样一位神仙玉人,史书上给他的评价是“玄远冷隽,轩轩韶举”……同时,也羡慕琅琊王鸿运当头,能娶得王小姐这炙手可热的金疙瘩,得王氏这般顶级豪门倾力相助,今后青云可期。
宾客来得七七八八,老家主王章现身,与主要宾客寒暄。
王姮姬跟在王章身后,寸步不离,她上衣襟是杏仁黄的窄袖衣,下裳是梅红的百褶裙,玉佩垂挂,墨发以殷红的长带简单扎住,古意盎然,美丽不可方物。
瞧这样子她像是王家主事的,被当成下一任家主培养,王戢、王绍、王瑜等王氏男儿反倒不知哪里去了。
众人啧啧而叹,以九小姐的盛宠可惜是女儿身,但凡她是个男儿,王章定会把传家戒指和家主之位传给她,没别人半分余地。
九小姐对于王氏的重要性难以估量,轻飘飘的一句话影响整个家族的前路。老家主溺爱九小姐,爱屋及乌,给她的夫婿最好的条件和待遇,族中其他女婿望尘莫及。
得九小姐者得王氏,人们对那抱得美人归的琅琊王羡慕无比。
忽听得听宅外一阵鸣锣打鼓的庄严仪仗声,气势恢宏非比寻常,成群的禁卫军在前开路,陛下亲至。
皇帝司马淮佩远游冠,褒衣博带,腰悬白璇珠,乘五色步辇,徐徐入宅。
雄浑的帝王气象与王宅内的富贵之气相得益彰,如有黄金色的龙气氤氲。
王章率众人跪迎,珠帘后的司马淮挥了挥手,“平身。”
司马淮亦带了礼物,一柄洁白的玉如意,为双琅琊结亲之喜。
王姮姬跪在最前双手受礼,臣民不可直视皇帝,抬首的一瞬间,她还是与司马淮双目交触了。
司马淮面色悯然,心照不宣,还是当日一步步背她治病的少年郎,微张的口型似乎在唤她“郑蘅三弟”。
分离数月,没想到在这场合再相见。
王姮姬动容,有种说不上来的情绪,再次颔首向司马淮行了一礼。
司马淮微不可察朝她点头,情绪复杂,藏在衣袖下的指尖在颤抖。
他们是结拜的好兄弟,曾经有一段共患难的奇遇,阔别重逢,各自感怀。
囿于身份,他们无法正常叙旧,只能用眼神传达彼此安好。
皇帝太阳般光辉黯淡了周围一切,天威近前,让人暂时忘了今日的主题。
郎灵寂作为随从在帝王仪仗的最后,作为今日的主角,王小姐的女婿,他周围却没有围着太多的讨好者。
他在江州战场落下的伤仍没好,冥色的玄裳清素得很,偏居一隅,被人忽略。
王戢与郎灵寂并排,似有难言之隐,没说几句话便沉闷走开了。
昔日并肩作战的好兄弟,无缘无故的,一夜之间猝然生了隔阂。另外几个王氏子弟亦有些疏离,悻悻尴尬,仅仅打了招呼就离开。
王瑜朝郎灵寂投来一分怜悯的神色,与那日在接风洗尘宴上流露的如出一辙。可怜被抛弃的女婿。
至于老家主王章,忙于侍奉陛下和招待宾客,根本没有理会旁人。
王姮姬见了郎灵寂,微一矮身。
至远至疏,还是那般陌生。
郎灵寂凝视她的身影,心中那股不确定的念头越来越实。她真的是变了,连同整个王家人都变了。
他正在被有意无意地隔离,离她越来越远了……
“姮姮?”
王姮姬被他叫住,缓缓回过头来。
郎灵寂深眸轻垂,不言而喻,
“你还有事吗?”
如果没事,他们应该坐在一起。
王姮姬前世与他做了将近十年的夫妻,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他话语中的邀请之意。
“有。”
他默然了片刻,“那好吧。”
王姮姬走开,头也没回。
郎灵寂遂独自落座。举了杯酒,眼前的热闹不属于他,纷纷扰扰中他独是褪色的那个。
无所用心地乜着世人,有种错觉,他今日来得多余。
文砚之也来到了宴会现场,清瘦的身形被若隐若现的屏风所挡。今日来了成群大人物,每一位都是他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门阀勋贵,看得人眼花缭乱。
见陛下那一刻,文砚之的心跳险些停止。
多日来的担心烟消云散,他长吁了口气,陛下没事,幸好陛下没事。他同王姮姬一样,作为臣子不能光明正大与陛下会晤。
王姮姬料到文砚之会心神动荡,暂辞了周遭宾客,来到文砚之面前。
“文兄,别怕。”
文砚之握了握她的手,温和道:“郑兄。”
她迟疑着与他商量,“文兄要不要出来和叔伯们见见面?”
几乎朝中所有掌管铨选人才的高官齐聚于此了,陛下也在。文砚之若想推行科举考试之制,可以趁机先混个脸熟。
当然他是寒门,会遭到一定程度的鄙视。但不用怕,她和爹爹会保着他。兄长们有些抵触他,但大多心照不宣接受了。事情正在如常推进。
文砚之苦笑:“你说这话都迟疑,我哪里敢出去,不说别人……”
郎灵寂就正在外面。
她做好和郎灵寂撕破脸的准备了?
“郑兄,我不想把你们家弄得乌烟瘴气,尤其是这么重要的宴会。科举之事以后再谈吧。”
那么大一项改革,不是弹指片刻能促成的。
王姮姬感谢他的理解,他总退居幕后不行,一会儿他得做主角。
“你要等着我。”
文砚之笃定,“嗯,等着你。”
王姮姬和文砚之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心有灵犀,骨肉交缠,比钢锻铜造的锁还牢固。
主宴开席了,曲水流觞,仿王右军风雅之古意,容纳十几人同时用膳。精致的酒水和肴馔摆在木质漆拖延上,随水漂流,客人可按需随意取用。
会场纷纷扰扰,喧闹热络,觥筹交错,目光有意无意聚在王氏九小姐王姮姬身上。
选婿时刻即将到来。
当然这没什么好紧张的,毫无悬念,王小姐要嫁的姑爷半年以前就谈好了,天下皆知,订婚宴走个表面章程。
角落处那容颜静默的郎公子,是这场宴会心照不宣的主角。一会儿他就得往前挪,到王章老家主和王小姐的身边去,与王小姐当场交换个定情信物。
王姮姬对郎灵寂的钟情事迹,算起来,可以说上三天三夜。
当初郎灵寂在法华山的书院敬修,九小姐为了不与心上人分离,挽起长发女扮男装成书生模样,陪他上课,陪他讲学,培他批改学生的文章,形影不离。
人家都说,她和他像上虞郡的祝英台与梁山伯。
这比喻不太恰当,王小姐可不似祝英台那般红颜薄命,也不似祝英台那般糊涂,离经叛道爱上一介寒门。
王小姐和帝师的婚事,是建立在爱意基础上、有利于整个国家的、最完美的结合。
王章瞧着时辰差不多了,起身向司马淮一拜,道:“陛下在上,臣今日有一请求,还请陛下允诺。”
司马淮道:“太尉请讲。”
王章唤王姮姬跪下来,“此乃微臣九女,平日甚为爱护。今日陛下与诸位贤君夫人们亦皆在,求陛下为微臣九女指一门婚,好叫她终生有归宿。”
司马淮诺之,目光移向王姮姬,“不知王小姐青睐何人?”
章程是提前写好的,戏是演的。君王许诺是无上荣耀,金口玉言。王章的话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万事俱备。
下面只需王姮姬按部就班指出琅琊王,众人便可以献上准备好的溢美之词,道贺这对新婚夫妇,陛下下旨赐婚了。
司马淮等待着下一步。
王章胸有成竹。
王戢死死垂着头,脸色灰白,浑身出着虚汗。
其余王氏子弟缄默无声,无一人插口半句,甚至连呼吸都停止了。
王瑜仍然是那怜悯喟然的目光。
郎灵寂遥遥凝视着王姮姬。
满堂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众人表情各异,几乎所有人怀着自己的小心思。
王章身旁不起眼的座位上,俨然坐着一青衫公子,文静斯文,丰神俊朗,众人皆不识得。
“那是谁?”
有人悄声耳语问。
文砚之深吸口气,微微挺直脊背。
只见王姮姬缓慢站起,手指越过原定的未婚夫婿郎灵寂,指向了文砚之。
“陛下,爹爹,众位兄长,臣女心悦文砚之已久,愿与他结为夫妇!”
第024章 嫁谁
众人面如土色, 震惊得久久没回过神,甚至险些怀疑耳朵出问题了,杯中的酒无意间颤颤洒到了外面, 纷纷不?知所?措, 呆若木鸡,噤若寒蝉。
郎灵寂亦瞬间冻住,带有几分不?可思议, 缓缓地侧过头。
鸦默雀悄。
真正?的主角文砚之已被请上来?,从容不?迫地掀袍与王姮姬并排跪在一起, 挺直身板接受陛下赐婚。
郎才?女貌, 佳偶成双。
“……好, 朕便应允,择日?为你们赐婚,贺尔等天赐良缘。”
皇帝声?音朗朗,金口?承诺, 片刻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婚事竟已一锤定音。
皇帝不?为王小姐选谁为婿负责, 他只?是?龙椅上的傀儡,负责赐婚颁旨。
他流畅说出的每一句话,为王小姐选新婿预先排演好的,即便新婿人选临时改变。
按照章程, 过几日?王小姐和新婿亲自入宫, 在太极殿内正?式受陛下的赐婚, 领受盖玺的圣旨。
王姮姬与文砚之双双纳头拜下, 看上去是?一对璧人,宜室宜家。
他们彼此互相望了望, 心?有灵犀,秘密只?有对方知道。
皇帝的承诺是?一道强有力的保护屏障,生米煮成熟饭,尘埃落定,任何人再不?能更改婚事。
司马淮眺向二人,五味杂陈。当初在田野间结义为兄弟时,三人约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哪曾想到他那两个结义兄弟会结为夫妻。毕竟时过境迁了。
章程过于丝滑,合情合理,没半分停顿之处,好像事情本?身就该这样。
这时,震惊过度的众人才?迟迟回过神来?,新郎竟不?是?郎灵寂。
有人窃窃问:“这位公?子是?……?”
显而易见,这位姓文的新婿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平民。原来?王小姐倾慕的一直都?只?是?个平民,与琅琊王无半点关系。
甚至有人认出来?,文砚之是?御史台大夫陈辅的关门弟子,支持科举考试制度改革,曾经公?开聚众诋毁过琅琊王氏,谤议朝廷。
前些时日?闹过流言,王小姐在野外骑马时被一寒门使卑鄙手段玷污了清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无可奈何只?能委身下嫁。
当时王家力压此谣言,人人都?以为捕风捉影,谁料又发酵起来?了。
王氏那等豪横之户竟不?计前嫌收一个寒门为婿,定然因为小姐已然失贞,甚至腹中珠胎暗结……
众人不?由自主盯向角落处的琅琊王——王小姐的原定未婚夫,疑问,怜悯,嘲讽,炙烤的目光犹如火烧。
这寒门好恶毒的上位手段!
琅琊王忍得?
王氏忽然更改女婿人选,正?常人定然勃然大怒,当场掀桌理论,与那个杀出来?夺妻的寒门对峙。
琅琊王与琅琊王氏向来?是?朵双生花,亲密无间,关系俨然裂出了痕。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忧心?忡忡。
郎灵寂沉默如一尊石像,好似被无形的箭刺中,如同被遗忘的影子。
一切那么突然,陌生,超脱了轨道。
他慢慢抬起首来?。
许久,他无声?,似无言以对了。
王章波澜不?惊,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切。其余王氏子弟表情各异,大多?佯装饮酒或夹菜,看样子皆通悉内情。
族中古板的老辈如王慎之等人已看不?下去,满脸怒容,眉头紧绷,借着更衣的由头拂袖而去。
王戢拳头紧攥,眼睛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场面僵滞良久。
毕竟是?王小姐选未婚夫,众人愣了片刻,便心?照不?宣道出恭贺的话语,暂时忘记贵贱不?能通婚的规矩。
恰如冬天的太阳,光罩在身上,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气?氛诡异,场面凝冻,喜庆感烟消云散,倒像肃穆的灵堂。众宾犹如被雨打的鹌鹑,疑惑颓废,意兴阑珊,各自无话,宴会没持续多?久便支零破碎了。
长久以来?,琅琊王一直以王小姐的未婚夫自居,从今以后换人了。
月夜,两片乌云笼罩。
众宾离去后,王氏内部清点礼物,收拾善后,又忙碌了很长一段时间。
王姮姬和文砚之已订了婚,二人腕间各自簪了纯洁的山茶花,象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坚贞爱情,不?灭不?渝。
王家子弟有的托病回房休息了,有的还留下。王戢、王绍、王瑜等人提前都?知道九妹婚事有变,平稳接受了。
陛下已承诺赐婚,文砚之正式成为王家赘婿,今后入王氏族谱,之前王章提出的那几点条件,文砚之该当履行了。
要?娶九小姐,文砚之需以入赘的身份,放弃仕途,放弃原本?的信仰,一辈子效忠王氏,踏踏实实在王氏当赘婿。
王章万般不?放心?,一遍又一遍地逼问:“答应老夫的事,你可还记得?”
文砚之紧咬牙关,毕恭毕敬说:“小生记得。”
王章捋须点点头,“若你违背诺言,老夫随时会把你扫地出门,到时莫怪老夫无情。今日?已晚便先休息吧。”
王章虽抛弃了琅琊王,对文砚之没什么太好的脸色。寒门与士族的阶级差异犹如鸿沟,一切都?是?为了女儿罢了。
王章年过六旬,本?是?知天命之年,却为女儿做了这辈子最离经叛道的事。
有时候他自己都?想笑,到下面见了列祖列宗,他定然会被骂溺爱女儿,置家族前途于不?顾。
可他这辈子平流进取,就做过两件离经叛道的事,这算一件,另一件事纵容王戢失手杀了先帝……
有什么罪,让他老骨头来?扛吧。
文砚之听罢训话,缄默退下。王姮姬与他一道,送他回阁楼去。
“文兄,爹爹是?心?肠最好的人,只?是?嘴上严厉些。你心?里不?舒服吗?”
文砚之苍白地勾勾唇,苦笑道:“我本?是?一介草民,能入你们王氏大宅已三生有幸。”
这话夹杂自嘲的意味,听起来?像反话。他本?有追求有理想,被迫放弃仕途委身王氏当个窝窝囊囊的赘婿。
王姮姬沉吟道:“若文兄不?方便,今后我们一同搬出去也是?可以的。但是?为人子女,我必须早晚侍奉爹爹喝药洗漱,让他晚年恣意快乐些。”
文砚初摇头拒绝,“我懂,父母在不?远行,小生只?求及早为郑蘅兄研出的根治毒素的药方,万万不?敢有此奢求。”
王姮姬弯唇道:“你总是?礼貌得过分,其实有什么话直说就好了。”
未婚的两人牵着手释然笑笑,缓步吹着夜风,走一路谈心?了一路。
文砚之潜有隐忧,不?知陛下是?否起驾回宫了,如果有可能他想趁今日?与陛下私下里见一面。郑蘅毕竟是?王家人,有些心?事无法对她明说。
庭院深深深几许,王氏宅院仿佛吞噬人的坟墓,暮色中层层叠叠,困人牢笼。
月上中天,明亮如雪,蝉鸣阵阵。槐树张牙舞爪的浓黑树影随风摆动,深蓝色的夜空上一颗星星都?没有。
一层夜雾缥缈着,乌鸦栖息在弯弯曲曲的枝桠上,人间恍若变成黑与白,不?是?月亮的惨白,就是?万物的纯黑。
肃杀凛寒的夜晚。
王姮姬和文砚之抱着几件称心?的新婚礼物徐徐走过来?,言谈之间甚为和谐,商量着大婚的吉日?。
石桥边上,郎灵寂半倚半靠着,懒散地喝着一杯酒,酒中盛满了月光。
他一身鸦色轻缎长衫随风浮动,满身霜寒之气?。墨色的发,冷色的眼,似乎整个人也融入到黑暗的夜幕中一同沉沦。
许是?醉了缘故,闻她,“过来?。”
文砚之愣在当场,这些日?以来?他一直避着帝师,就怕狭路相逢发生争执。
青筋暗暗暴起,唇死死抿成直线,既然避无可避,便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
然而文砚之被当成了空气?。
王姮姬笑容亦凝固,与郎灵寂狭路相逢,并不?想和他多?说,尤其是?文砚之在场的情况下。
擦肩而过时,郎灵寂拦住了她。
王姮姬被他笼罩,脚步微沉。
文砚之怒色升腾,本?着正?面交锋的准备,欲上前救人,呼喊巡逻的侍卫。
郎灵寂平静地乜了眼,如漆黑的天幕,漠视一只?卑贱的蝼蚁。
这眼神,太熟悉不?过。
前世她执意拒绝许昭容进门时,他就曾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王姮姬走夜路遇见疯子发疯,怕连累了旁人,哑声?道:“文砚之,你先退下。”
郎灵寂拦在她面前的手,月光下呈苍白的冷釉色,仿佛一具尸体,平静中夹杂几分癫狂暴风雨的毁灭意味。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先别叫人。”
文砚之不?肯,被王姮姬再三勒令,才?勉强退到槐树后,警惕着这边动静。他黯黯然捏碎了拳头,在这王氏大宅,他永远是?手无寸铁的寒门。郑蘅是?他未婚妻,此刻被遣走的人居然是?他。
湖畔月色下,只?剩下两人相对而立,浓黑而朦胧的影子像一对旖旎的恋人——彼此相互诅咒的昔日?恋人。
“紧张什么?”
郎灵寂似怜似厌,“那么着急支他走,还怕我杀了他?”
王姮姬定定,“你当然不?敢。”
“可你杀了我。”他轻声?幽怨着,漫不?经心?,“九小姐高高在上轻飘飘的几句话,便杀人诛心?。”
杀了他多?年辛苦钻营,杀了他日?复一日?的盘算谋划,杀了他对未来?的一切,使他所?有的所?有毁于一旦。
“多?残忍呐。”
王姮姬瞪着他,目光如箭。
失去情蛊的控制之后,她与他站在了平等的位置,不?必再有任何顾虑。
“琅琊王,你醉了。请别挡路。”
不?叫侍卫不?是?因为她怕他,而是?念在他辅佐王氏多?年之恩德,不?愿把事情闹大,使双方鱼死网破。
毕竟他对琅琊王氏还有残余价值,父兄在朝堂上还要?与他合作。
郎灵寂目光流淌得很慢,犹默默浮现?于黑暗的夜月清辉,隔着三尺的距离,他第一次这般认真地看她,似把她身上每一寸都?看千千万万遍。
素来?稳坐钓鱼台的他,定定问,
“姮姮,再说一遍,你嫁给谁?”
王姮姬微微扬起了下巴,“文砚之。你白天也听见了,何必多?问废话。”
他冰冷的鸦睫眨了眨,置若罔闻,“退了吧,我原谅你,就当没发生过。”
王姮姬愕然张了张嘴,不?知他怎么大言不?惭地提出这种?无理请求的,“不?可能。”
说罢就要?越过他离开。
“七月十五,我们成婚吧,”他从后面静静地说,有种?可怕的偏执,“春和景明,风和日?丽,是?你之前亲自选定的。”
王姮姬不?怕他恼怒发疯,只?怕他日?夜纠缠,像影子似地黏着,闹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郎灵寂,你听不?懂话吗?我不?喜欢你了,好聚好散,似这般纠缠有何意义。否则待我告诉爹爹和兄长,你失去的只?会更多?。”
她森寒的语气?犹如一根根钢针,狠狠扎入心?脏。
郎灵寂的酒意终于被唤醒了几分,道,“……以前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王姮姬:“不?算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