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畏畏缩缩,越让人有?摧毁欲。
郎灵寂静静旁观着,他缓慢加大了力道,迫使她仰起头,印下?一记轻车就?熟的吻,玩弄着她的上唇,吻在?她白色的孝服上。
王姮姬顿时感到巨大的羞辱,剧烈挣扎,难以形容的暴怒。
“啊……你!”
暧然而危险的氛围在?彼此之间流窜,郎灵寂观赏她微肿的唇,“喜欢吗?”
王姮姬如欲喷出火来?怒瞪着他,悲愤至极,几乎使出了十足十的力气来?挣扎。
可?惜她的喉咙被他刻意掐住了,嘶哑闷顿,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白色的孝服,更?加深了耻辱。
“你……找死吗?”
她咬牙切齿的一句,恨不得一口口将他嚼碎,唇上犹沾着他的味道。
文婆婆是他做的,五哥多半也丧于他手?,她的人生整个都是他毁的。
郎灵寂游刃有?余地抚着她长似天鹅的颈,“我说过,我们?注定要成婚的。”
王姮姬铮铮然藏着不共戴天的怨恨和仇雠,“我也说了,绝不嫁给你。”
他道:“我娶你就?够了。”
王姮姬咒,“你就?不怕遭天谴?”
他拍拍她的脸,“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天谴。”
如果有?,背信弃义的琅琊王氏怎么还好端端地存在?于世。
王姮姬气息起伏,暴怒的千万根钉子钉在?他身上,“我一定会揭穿你,叫你下?地狱,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他神情柔冷地笑了,“好啊,奉陪到底。”
王姮姬深深阖上双眸,幻想手?里正有?一把刀,狠狠捅上他的心?窝。曾经朝思暮想追慕的人,变成了无尽噩梦。
“你娶我,会后悔的。”
她从牙缝儿里挤出。
当枕畔人正好啊,方便她日日夜夜地思考复仇计划,送他下?地狱。他死的时候,她一定会很痛快的。
“你今生别想睡一个安稳觉。”
只?要他阖上眼睛,身上就?会被戳七八个透明窟窿。
“那我也一定要你。”
他微微弯唇,夹杂几分?有?恃无恐,恰如其时地说,“因?为我,太爱姮姮了。”
除非她舍弃姓名,不再是王姮姬,否则她即便是骨灰也得是他的。
王姮姬仰着头,眸中溢满血丝。
正在?此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猛然见王章捂着心?脏,显然是目睹了这一幕“郎灵寂……你……!”
目眦欲裂,直挺挺地栽了下?去,气息全无。
王家老家主一病不起。
许是因为?五子王绍的离世打击太大, 王章再也没有回春的迹象,药石罔极,病情急转直下。
整天睡着, 清醒的时候瘫在榻上呕血成升, 目光浑浊,喉咙里甚至失声。
王章悲愤的眸中血丝缠绕,老人似临终前有什么话要说, 却说不出?来了。
王姮姬衣不解带地伺候王章汤药,几乎不离开病榻。找了多?少大夫, 灌了多?少药, 王章的病仍然回天乏术。
前两天, 她和?郎灵寂在灵堂,被爹爹看?见了……
她伏在王章床前,颤着肩头?痛苦,从?未、从?未感到这般无助过。
她像落入蛛网中苦苦挣扎的虫儿, 一开始就是旁人的猎物,无论怎么努力, 终究逃不脱宿命。
王氏子弟纷纷披缟素, 泣泪如血,伤逝之意飘荡在萧瑟的风中。
王绍的意外惨死,王章眼看?着也不行了。棺木已?备好,王家很有可能要面对晦气至极的双重丧事。
位于北方的河东裴氏听?闻噩耗, 不远千里前来奔丧。裴氏原是王姮姬母亲裴夫人的娘家, 裴夫人死后, 两家一直保持着联络。
表兄裴锈一身缟白, 对着棺椁上过香后,帮忙主持丧仪之事。
他见王姮姬容颜毁悴, 原本一张芙蓉面人气全无,甚为?怜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表妹要节哀啊。祖母得?知你家出?了事,整夜整夜地难眠,特意派我过来支应。”
顿了顿,又劝道,“表妹莫如去我河东裴家住几天,免得?触景生情,徒增悲伤。”
王姮姬颔首,谢过表兄好意。
裴锈是个?温润的君子,青梅竹马,从?小到大一直对她暗藏情意。
去裴家住几天,在平常来看?或许是个?好选择。但王氏此刻风雨飘摇,多?事之秋,爹爹更病入膏肓,她不能在关键时刻抛弃家人。
“表兄,谢谢你,也多?谢裴老祖母的关怀……”
裴锈摆摆手?打断道:“当?然不是要姮姮你现?在去,想清楚了再答复我,我裴家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他表妹王姮姬血统高贵,父家琅琊王氏,母家河东裴氏,无论哪一方都是她坚强有力的后盾。如果两家能亲上加亲,最好不过。
王姮姬淡淡唔了声,身心麻木。
雾濛濛的天空,阴翳萧条的灵堂,摇摇欲坠的太阳,很给人一种豪门夕晖的感觉,琅琊王氏百世公?卿一朝而坠。
当?年先?祖衣冠南渡时,曾预言“淮水尽,王氏绝”,而今淮水依旧川流不息,琅琊王氏却遭遇了百年来最大的难关。
家风家训依旧在,祠堂中象征荣耀的宝刀依旧闪着辉芒,王氏进入了中衰时代,大厦将倾。
王章这一代,虽无大功也无大错,王氏子弟倾向于温吞内敛,平流进取,被讽刺是“仰赖先?祖冢中枯骨”苟且富贵。
王章一死,王家连这点苟且的富贵都保不住了。
老家主奄奄一息,新家主人选未定,王氏满门子弟虽能文能武却群龙无首,一盘散沙,端端是最薄弱的时期。
陛下偏偏选择在这时候发难,怕是看?准了这一点,要将以王氏为?首的门阀一网打尽。
朝廷中,有文砚之制定各种有利于皇权的礼仪制度,有司马玖墙头?草游离于王氏与?帝室之间,有陈辅一干老臣对王氏口诛笔伐……王氏处于十面埋伏之下,内忧外患,四面楚歌。
王绍的意外惨死,成了云淡风轻的茶余饭后笑料。皇帝支使文砚之杀了王氏子弟,这笔屈辱的血账竟不了了之了。
王戢因有江州的战功在身,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许多?王氏子弟暗地里听?他的意思,以他为?家主,寻求庇护。
五弟意外惨死,王戢连日来心力交瘁,悲伤愤怒,有种找不到方向的茫然无力感。
整个?家族的未来被乌云罩住,漏不见半丝天光。
王戢当?然想保护弟弟妹妹们,庇护王氏所有族人。可他擅长的是武功,是上阵,是杀敌,是攻城拔寨,是指挥千军万马。蓦然要在心术权谋上和?帝室内较量,以己之短对旁人之长,必输无疑。
文成武德,文武合并才能定天下。
如今他虽驰骋沙场于外,却少了运筹帷幄于内的人,相当?于两条大腿被砍断了一条,连走都费劲,遑论跑了。
王戢好像拥有千钧力气却被绑住了双手?的壮汉,空有安定天下的武功,兵权被皇室收回,无法施展。
回想起来,整个?家族走下坡路,正是从?爹爹不计后果地答应九妹任性退婚开始的。
九妹引狼入室,看?错了文砚之,与?文砚之定婚,使整个?家族危如累卵。
贵族子女的婚姻,岂能自己决定?
他当?初娶襄城公?主,也是父母之命,政治婚姻,成婚之前两人都没见过面。
一步错,步步错。
文砚之那样清高的一个?酸腐书生愿意入赘王氏女并非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为?了搅黄姮姮与琅琊王的婚事。目的一达到,斯人立即不装了,脱离王氏回归朝廷。
姮姮被利用了。
因为?姮姮的悔婚,琅琊王与?琅琊王氏分道扬镳,各自的力量都被削弱了一半,渔翁得?利者是龙椅之上的皇帝。
文砚之一开始接近姮姮开始,便是怀有目的的,王氏落入了别人的彀中。
好生恶毒的诡计。
遥想当?初在江州战场,他和?琅琊王氏一武一文,要兵力有兵力,要权谋有谋权,琅琊王氏的地位固若金汤,天下是囊中之物。
而今祸起萧墙,王郎两家从?内里开始烂,内讧、猜忌、分道,破了这金汤。离了紧密合作,无论王氏还是琅琊王都无法与?皇权抗衡。
文砚之和?皇帝竟用了第三者插足撬墙角的龌龊办法,拆散琅琊王氏与?琅琊王的合作,居心之毒,令人恶寒!
为?了王氏象征荣耀的宝刀能传承下去,为?了对付朝廷那些?叫嚣的杂碎,为?了挽救王氏摇摇欲坠的大厦,为?了报五弟王绍的血仇——
王戢再度找上了郎灵寂。
谢他来灵堂吊唁。
一别数月,关系邈若山河。
从?前并肩作战无坚不摧无话不谈的同袍,相对而坐,却无话可说。
因为?姮姮的悔婚,两家撕破脸了。
郎灵寂没有想象中那般冷血无情,客既来,命人上了一壶水色至清的茶。
“请用。”
王戢托着莲瓣盏不是滋味,内心比茶水还苦。当?初王氏对琅琊王弃如敝屣,如今遇上困难,又苍蝇似地找上门了。
退婚之事其实他根本不同意,是爹爹和?姮姮被那寒门书生迷惑,一意孤行。
王戢心中憋屈,将茶一口饮尽。
“雪堂,可憎恨于我?”
那日郎灵寂放下身段,求他规劝九妹,莫要退婚,否则会?落入皇帝的圈套中——王戢却坐视不理。
“有些?。”
郎灵寂声色平静地承认,“不过终究因为?我和?陛下的基本国策有分歧,我才遭贬谪,怪不得?王氏。”
他现?在确实是半朝半隐的状态,周围是荆条搭建的篱笆院,这些?日他一直寡居此处像个?林栖谷隐者,朝廷再无他琅琊王一席之地了。
王戢深深吸一口气,愈发惭愧。
“能说给我听?听?吗?”
后半句王戢没好意思说——朝廷现?在也无他王氏的一席之地了。
郎灵寂道:“陛下准备采用法家和?儒家的手?段治理国家,而我一直遵循伯父所定下的黄老之术,无为?而治。”
无为?而治讲究的是不扰百姓,说白了就是不干涉豪强吞并土地、包容门阀各种逾矩行为?,豪门中有作奸犯科者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陛下现?在正在实行的严刑重典截然相反。
王戢听?不懂这些?高深的治国之论,但听?到他还管爹爹叫伯父,鼻头?蓦地一酸,“我们两家,还能回到从?前吗?”
郎灵寂一贯柔韧幽深,有什么话不喜明说。
“陛下为?难琅琊王氏了?”
王戢黯然将实情相告,“爹爹病危,宵小之辈一股脑地涌上来,我独自一人实在难撑,家中族弟还要依赖我发号施令。”
“陛下科举改革,摆明了要任用寒门,将我等门阀世家边缘化。陛下更行刻碎之政,处处制定法令,蚕食我世家的资产和?田地。新任太常博士更是将我门往死里弹劾。五弟的惨死,压得?我合族喘不过气来。”
事到如今他不怕郎灵寂笑话,琅琊王氏虽外人看?来满门珠玉,却败絮其中,再出?不了像先?祖导那般经天纬地的杰出?人才了。
“找不到破局之法!”
郎灵寂听?了王戢的描述,道:“科举改革不必担忧,空有理想,实行不下去。刻碎之政蚕食世家,得?罪的也不只有琅琊王氏,迟早会?把世家都得?罪光。”
除了琅琊王氏,还有陈郡谢氏,河东裴氏,九州大大小小的士族数不胜数。
“……所以不用怕。”
王戢闻此骤然似遇一缕天光,拍桌子茶水四溅,“当?真?”
一欣喜连过往隔阂都忘了,追问,“具体该怎么做?”
郎灵寂说,“本朝南渡后,凭着世家大族的扶持立国,如今刚过去几十年,天下大势还掌握在士族手?中。”
豪门士族掌握着极端财富,存在并不合理,或许将来有朝一日会?被底层人推翻,但远远不是现?在。
王戢道:“那位新任太常博士该当?如何对付?”声音有些?发闷,没有直接提文砚之的名字。
郎灵寂道:“出?头?鸟罢了。”
皇帝要改革,必须要有个?人充当?敢为?天下先?的角色,替皇帝道出?心里话。
自古以来主动改革的商鞅、晁错,都是被当?枪使,牺牲的对象,哪一个?有好下场?因为?他们将世族得?罪光了,自己也走上了绝路。
王戢听?得?似懂非懂,但隐约感觉抓住了一缕契机,能使家族翻身。
“雪堂……”
王戢攥紧了拳头?,青筋暴起,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从?牙缝深处挤出?,
“可否回归王氏,重新襄助于我族?”
天知道他说出?这句话费了多?大的勇气,打碎镜子简单,重新修复太难了。
郎灵寂凝了凝。
事实上,他内心一直保持着清醒镇静,缜密布局,将逝去的东西圈回来。
现?在,主动权终于在他手?上了。
他细细品味了片刻人为?鱼肉我为?刀俎的感觉,良久,才不咸不淡地道,
“可以。”
王戢心脏停跳,欲欣喜而呼。
“但,”
郎灵寂食指转动,眼底藏着不被察觉的私欲,“我要你王氏给两样东西。”
“王姮姬。”
“……以及文砚之的一条命。”
秋日即将来临之时,老家主的病情急转直下,迷糊得?几乎没有清醒的时间。
满庭黑色乌鸦转来转去,在房檐下嘶叫徘徊,似预示着极不祥的征兆。
王章大限将至。
宫里的御医跪在屏风之外,随时待命,一个?个?沉默如鹌鹑。
众子女守在老家主的榻前,等待着老家主什么时候清醒,交代最后的遗言,满堂悲声。
除了王氏子女外,还有许多?其他士族的内外亲眷守在庭院中,形神惨顇,各自穿着纯白一色的肃穆丧服。
王戢的棺椁还在灵堂停厝着,转眼间老家主就不行了。
郎灵寂也在,不过他远远地在外面。
堂内,王姮姬与?王戢跪在离王章最近的位置。
这一双儿女是王章亲生,比其余王氏子弟地位高些?,临终时自然要继承父亲的遗训,完成父亲未竞的愿望。
王姮姬容色枯槁,紧紧与?父亲的手?相握,萧索的眉目间充满哀意。
王戢竭力忍着泪,死死垂着头?。
王瑜、王潇等人 ,一片灰败菜色。
下午时分王章才醒过来,比平常清醒些?,不呕血了,喉咙也说得?出?来话了,回光返照。
那枚代表家主无上荣耀的戒指还戴在王章老树皮般的手?指间,闪烁着与?周遭惨怛衰病格格不入的熠熠光辉。
给了谁,谁便是下一任家主。
众人都不由自主看?向王戢,王戢有战功,有担当?,年龄又最长,向来是兄弟姐妹们中的主心骨,适合当?家主。
最重要的他是九妹的亲哥哥,血脉相连,今后绝不会?欺负冷落了九妹,老家主最疼爱九妹,可以瞑目放心。
王章缓缓睁开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似要开口。
众王氏子女不约而同地靠近了一步。
“爹……”满是啜泣声。
王章默默攒了会?儿气,虚弱地说:“姮姮,王家的家训,你领着哥哥姊姊们重复一遍。”
王姮姬已?泣不成声,慢慢地举起右手?,庄严地发誓,就像她从?前无数次代父亲领着族人在祠堂训话一样——
第一,扬名显亲,兄弟怡怡,孝之至也。无恭皇族,式救尔后。
第二,王氏子弟永世不行篡逆之事,永世不得?登基称帝,克制权力欲的膨胀!
王氏子弟需遵守族训,尽力实现?祖宗的期望,永生永世不得?违背!
众族人含泪说出?每个?字,有的嗓子已?经嘶哑了。这两条伴随历代王氏子弟走过朝代更迭的箴言,是祖宗留给他们的珍贵财富,长盛不衰的法宝。
“好啊,好。”
王章混浊的双目失焦,长长地叹了口气,恨只恨一辈子太短,遗憾太多?。
随后,他颤巍巍地摘下了代表家主的戒指,戒指在阴雨天仍然泛着圆润的光。
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
“这是代表家主的戒指……”
所有王氏子弟不禁屏息敛气,等待老家主念出?下一任家主的名字,连王戢都微微抬起了头?。
“我王氏祖宗规训,得?此戒指者为?王氏家主,号令全族,违背者人尽可诛之!”
王章耗尽最后一分气力朗声说罢这句,然后决然拉过王姮姬的左手?,将戒指戴在了她的食指上。
小小的圆环,沉甸甸重似千钧。
众人瞳孔地震。
有冒失者已?轻呼出?声,以为?老家主在垂危之际神志不清,连男女都混淆。
“爹……!”
九妹只是女子啊。
九妹……只是,女子啊。
女子怎么能当?家主?
爹糊涂了!
这绝不可能。
王姮姬亦惊,虽然父亲之前流露过这般意思,没想到他真的这么做。
前世她领着众人念过家训后,这枚戒指明明传给了二哥王戢。
重来一世,事情的轨迹发生了改变。
“爹爹?”
王章固执地将戒指戴在王姮姬指根最深处,并且死死握着她的四根手?指,不让她摘下来。
他不容置疑地将王姮姬拉到与?自己同等的位置上,撑着身体振作起来:“王姮姬为?我琅琊王氏第二十一代家主,都听?清楚了吗?”
满庭鸦默雀静。
王戢震惊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他指尖空荡荡的,显得?格外的缺少了什么,爹爹居然把家主职位传给了九妹。
……传给了九妹。
与?王章衰老的双眼对视的一刹那,王戢才恍然明白,原来爹爹不相信任何血缘关系,只相信权利和?至高无上的地位。
所以爹爹才把家主戒指给了九妹,让她以女子身份作王氏第一把交椅,保证她今生幸福荣华无忧。
依附权力,不如自己就是权力本身。
作为?家主,她可以修改家训,有权处置任何族人,可以驾驭族中政事,可以不受任何人逼迫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在琅琊王氏的门庭里,俨然她就是人人不可仰望的女王。无论在京做官还是在外的王氏子弟,皆要听?她命令,拥她为?主。
这是一道比任何口头?承诺更牢固百倍的、绝对的护身符。
只此一份。
王章把这份礼物给最宠爱的小女儿。
追风,做梦,写诗,逆风骑马——
无忧无虑的青春年华。
她作为?家主,有最高的保障,王氏子弟无论如何都要效忠她,保护她。
王章用他作为?先?一代家主的死来祝福王姮姬。
王戢眉目肃然,深深埋下了头?。
父亲怕他当?了家主后,为?了所谓朝廷政治利益,逼九妹做她不喜欢的事。
可血溶于水,九妹亦是他的亲妹,他到任何时候都不会?逼迫九妹的。
爹爹,您放心!
众王家子弟一时难以接受九妹当?家主的事实,要辩驳争执起来。
王戢拿出?了做哥哥的样子,当?先?拦在了王姮姬身前,道:“九妹是新家主,今后王戢赴汤蹈火,听?九妹号令,光耀门楣!”
他是家主最有争议的候选人,他既已?认了事实,余人抗争的火焰顿时熄灭了不少,变为?窃窃私语。
女子当?家主,这太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
……这不可能吧。
王姮姬久久没适应这个?新身份,家主的戒指太大,太沉重,套在她的手?指上绰绰有余,一放下手?就会?垂坠。
作为?新任家主,满堂伯父、叔叔、哥哥还有许多?比她大上许多?的白胡子族人都俯首在她的面前。
“爹,爹——”
泪水如泉从?她眼帘喷涌而出?,她不想要戒指,不想当?家主,只想爹爹长长久久地陪在她身边。
一辈子的时间太短了,重来一世还没怎么团聚,怎么就走到了最后?
难以形容此刻的情绪,好似心脏被戳了十几个?透明窟窿,悲伤至极。
王章安详地阖上了眼睛,紧握女儿的手?骤然松开了。极度残破的身体已?不容他交代太多?的遗言,最后的最后挂怀的,只有女儿和?琅琊王氏。
女儿,他传了家主之位。
琅琊王氏,他亦提前安排好了。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侧。
秋,百草凋零,茎叶凋沮,空气中有明显的凉意,忧思催心肝。
人死如灯灭。
王章咽了气。
那一日天地同悲,王家彻底失去了族长的庇护,女儿也彻底失去了爹爹的庇护。王太尉卒。
王家老家主下葬队伍浩浩荡荡,随行的棺椁还有王家五子王绍的,丧仪过后,都葬在王氏祖坟中。
苍茫天空,山清水秀。
从?此以后,再没有爹爹,再没有女儿。
女儿成了家主,爹爹成了枯骨。
凛冬将至,待来年开春,长眠底下的人还能听?见二月里第一声山乌啼。
死后万事皆空,没有快乐没有忧伤,只剩族谱上一行死气沉沉的文字。
王姮姬作为?王章嫡女和?新任家主,扶着父亲和?兄长的灵位走在最前,浩浩荡荡的送丧队伍延绵十余里,犹如人间一条白练,纸钱纷飞,丧乐飘荡。
天边一线淡青,风吹起路边褶皱的湖面,王姮姬依旧流着两行清泪。
嘴里哼着儿时父亲哼的童谣,滴答滴答滴滴答,快快长大……
她哀哭撕心裂肺,快要把心呕出?来了,不知往后该怎么面对这恐怖陌生的世界,独自一个?人。
郎灵寂亦在送葬队伍中。
他旁睨着他们的父女情深。
风吹透了白色的衣裳,流泉得?月光,仿佛一溪流动的雪。
人间的任何喜怒哀乐,都与?他无关。
王章生前曾经找过郎灵寂一次。
两家亲密过也隔阂过,人之将死,那些?恩怨也变成过眼云烟了。
兜兜转转,琅琊王氏离不开琅琊王,琅琊王也离不开琅琊王氏。
郎灵寂当?时伫立在病榻前,“没想到伯父会?再愿意见我。”
王章道:“老夫也没想到到头?来还是栽在了雪堂手?中。”
就在昨日,王章在灵堂看?到了郎灵寂吻姮姮,两人举止亲密,姮姮显然是被迫强迫 的,他气得?一时急火攻心晕了过去。
王章最初确实暴怒。
可冷静下来,算着自己所剩不多?的寿数,再生气也无济于事。
他这一撒手?走不要紧,王氏需要一个?遮风挡雨的庇护伞,几百号族人需要一个?能力出?众者引领着走上正轨。
他知道自己死后,自己的一双儿女必定沦为?旁人的掌中物。戢儿自不必提,素来信任依赖郎灵寂,而姮姮恐怕也会?被迫卷入到政治婚姻中,痛苦一辈子。
他再也无法保护子女们了。
在极度无奈之下,王章选择与?郎灵寂和?解,两家恢复合作的关系。
王章拟将家主之位传给王姮姬,却叫郎灵寂今后好好辅佐王戢。
姮姮这个?家主毕竟只是表面上的,今后保王氏实打实地族祚永昌还得?看?王戢。
“如你的愿,我恐怕得?将王氏托付给你了……但有两个?条件要你发誓承诺。否则我宁可毁了琅琊王氏,也绝不让你染指半点。”
“戢儿勇武而无谋,你今后要辅佐他成就一番事业,保我王氏永在权利富贵之巅。”
这是第一条。
“你应吗?”
郎灵寂发誓诺之。
王章道:“第二,善待姮姮。”
对于姮姮,王章没提过多?要求,因为?他知道提了也无济于事。自己死后,姮姮就是一颗柔弱的小草,郎灵寂不逼迫她是不可能的。
唯有让郎灵寂发誓善待姮姮。至于姮姮具体嫁给谁,她会?当?家主,尽可能掌握主动权。路已?铺好了,今后造化如何全凭她自己。
郎灵寂一双狭长明亮的眼掩了掩,这个?要求似乎很值得?斟酌。
善待是个?很难被定义的词,存在许多?灰色地带,如何才是善待呢?
如果说事事不忤逆、事事依从?她就是善待,那么她一定会?想嫁给别人。
他已?被王氏舍弃过,再次签订契约,一定是不侵犯他自己利益的前提下。
赔本的生意是没人做的。
他遂轻咳了声,“我不一定保证您说的‘善待’——即无休止无边际地纵容,但我可以保证今生今世永不抛弃她,依照您的意愿扶持她当?‘家主’,任何困难帮她克服,直到最后的最后。”
“换句话说,我会?永远以她为?第一顺位。”
“好。有你这句话就成了。”
王章闻此疲惫地阖上眼,知此人城府深沉,想靠一纸虚妄的契约制住他是不可能的。
“请琅琊王永远记住今日的话。”
郎灵寂想要的是王氏的扶持与?合作,唯有郎灵寂实实在在答应了善待姮姮,王章才能放心闭眼,否则死后之事谁知道。
王章瞳孔涣散,难以自抑地粗息,这人世间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放不下。聪明了一世,最终为?了家族,无奈地妥协了。
“你出?去吧。”
老?家主溘然长逝, 留下千头万绪的烂摊子等待收拾。
首先是下一任新家主的祠堂祭祖仪式,老?家主临终前?神志不清,居然选了九小姐一个女儿继承衣钵。
历来祠堂重?地不允许女子踏足, 女子如何祭祖, 如何当?家主,如何服众?
简直像儿戏一般。
祠堂之前?,气氛肃穆严肃。
诸位族老?和叔叔伯父辈的人皆在, 准备修改王章临终前?糊涂的决定,重?新择选一位德望皆备者为家主。
自古女子相夫教子, 居于深闺, 侍奉丈夫, 没有抛头露面之理。即便老?家主再喜欢九小姐,也不能违背祖训。
王姮姬头戴縗帻,抱着父亲的灵位缓缓迈进了祠堂古老?而?高厚的门槛。跟在她身后的,一文?一武, 一个郎灵寂一个王戢,辅佐她今后做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