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叔说:“圆圆啊,昨天玩到三点才回家,肯定是起不来了,夫人让我来送你过去。她说了,这房子空置多年,你住过去也好,还能添点人气儿。”
且惠感激地点头,“今天要辛苦你了,黎叔。”
昨天睡觉前,她翻到了幼圆的朋友圈,几只精美的香槟杯碰在一起,背后是冒着热气的汤泉。
这个社会的阶层早已经固化,就连社交生活也是分等级的,大致呈金字塔型。
大家各自在不同的通道里往返来回,碰不上面。
一小撮人身处顶层,还有大部分在中间挤挤搡搡,而绝大多数都游走在最底层。
对且惠来说,身处底层不是最可怕的,只要人们对此浑然未觉。
可怕的是像她这样,十岁之前都待在金字塔尖,过惯了大把撒钞票的日子,一夜之间坠落到了谷底。
要是一直待着也就罢了,十年八年的,也断了念想。
偏她偶尔又能搭梯子去到山顶,却也要在半夜换上灰扑扑的围裙,重新坐到锅炉边捡豌豆。
这样不上不下,或者说这样上上下下的,最不好受。
但那是幼圆的好意,且惠拒绝不了,她不忍伤了她的心,更不愿意她从此多心。
她好像天生就不大会拒绝人。尤其是亲近的人。
黎叔把她的行李提上车,“丫头,你就这么一点东西啊?”
“是的呀,身边就带了这一点,”且惠坐上去,“省得搬来搬去的麻烦。”
报社大院在宣武门那边,从酒店开车过去起码是一个半小时,足够且惠在车上做完三套雅思听力题目的。
小时候对距离没什么概念,加上有车子接送,且惠并不觉得京市有多大。
在江城生活了九年,她再回来,经常被天远地远的路程吓住。
在京市,一个小时之内能到的地方,那还算是近的呢。
到的时候已近中午,火辣的日头晒得且惠眼晕,她打着伞下了车。
黎叔还在后头交代保安,说老社长的那座小院儿,以后就由钟小姐住着了,麻烦多关照。
保安接了他的烟,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堆起来,说没问题。
里头难进车,黎叔帮着且惠把行李箱搬到门口。
这里墙矮屋阔,两层高,是当年很流行的苏式建筑,经年的松影草影连成了片,院内此起彼伏的绿荫,烈日晒在半旧红墙的爬山虎上,热意瞬间被驱散了大半。
石阶上生出浅淡的苔纹痕,且惠站上去,低头看了很久。
再仰起脖子时,她问:“黎叔,楼上以前住着谁啊?”
黎叔想了想,“好像是老主编姚梦吧,我看姚家的亲戚来过。”
且惠怪道:“主编和社长一栋楼啊,厉害的。”
黎叔笑她不知道里面的门道。
他说:“厉害的不是她,是她丈夫。不过她也有点手腕子的,年轻时,王社长见面也要让她三分。”
“她丈夫谁啊?”
“沈忠常。”
沉闷又漫长的暑热天里,且惠扇风的手背顿了一下,居然真是沈宗良的父亲。
昨天在陈老那里,听沈宗良说要搬来报社老楼的时候,她心里就划过一个疑影。
黎叔开了门,又把钥匙交到她手心,“怎么傻站着不进去啊?”
且惠自说自话地答:“没有,我就是觉得,这有点太巧了。”
巧得像被人精心设计过。
“有什么巧的?”黎叔没懂她话里的前因后果,笑了笑说:“无巧不成书嘛。”
且惠抿着唇没说话。
太扯了,她和沈宗良能成什么书?
天悬地隔的家世摆在那,就算唱戏唱到后花园里,也私定不了终身。
这么一想,她心里又安定多了。
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可怕的?管他姓沈的来不来住好了。
黎叔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见这里家具家电都齐全,才放心回去交差。
且惠送他到门口,“慢走啊黎叔。”
“好,你回去吧。”黎叔挥了挥手,“外面热,快点进去。”
他在家时,也是个顶严厉的父亲,心里疼孩子,但面上嘴上总是绷着。
可对着且惠不同,一些关怀的话很自然地就能说出来。
他想,也许是这闺女的长相和性子都太柔。
见到她的人,听她说两句软糯的闲话,都会不自觉地心生喜欢,想要对她发善心。
且惠下午要去教跳舞,连行李也来不及收拾,潦草地解决了顿午饭,就去搭地铁。
因为刚到生地方,她还不大熟悉路线,差点就要迟到。
赶在上课铃响前十秒,且惠换好舞服进了教室,拍了拍掌:“我们上课啰。”
钟老师笑容甜美,温柔的调子里带着微微气促,鬓边浮了一层薄汗。
女孩子们整齐站好了,听她分派:“昨天我们学了什么呀?”
底下稚气的童声回:“Adagio组合.”
按顺序,且惠先带着复习一遍:“来,单手扶把站好了。”
她站在前面示范,口中一边念着:“下屈,脚先动,腹部收紧。”
两堂课上下来,小丫头们个个累得够呛,由着来接人的父母换鞋。
小月牙实在坚持不下去,问妈妈:“我不想学了,下周能不能不来呀?”
蹲着的妈妈说不行:“交了一学期的学费呢,还不便宜。”
“可我真的学不动了呀妈妈。”
妈妈指了下且惠:“你长大以后,想不想像钟老师一样漂亮,一样有气质。”
小月牙盯着喝水的钟老师看,咬牙点头:“想。”
“那你就得好好往下学,因为呀,老师也是这么过来的。”
送走最后一个学生,且惠也没多待,家里还乌七八糟的,虽说也没什么可整理的,但总归要清爽一点。
她好像每秒钟、每分钟,每一步路都匆忙且穷困,要停一停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赶路归赶路,但妈妈口中的前景和目的地又在哪里?且惠也不知道。
她只晓得往前走。
一直走啊走,也许再走得快一点,走得再远一点,就能把青灰霉斑的日子,丢弃在身后。
开学后日子变得更加忙碌。
唯一让且惠觉得便利的,是报社大院离学校更近了,路上节省出二十分钟。
且惠每天起很早,她总是第一个到教室,坐最前面一排听讲。
几乎每一门专业课的老师都认得她。
一头乌黑长发披在肩头,细白柔婉的面孔,两只水灵灵的眼睛会说话,永远在认真地写笔记。
周五下午,下课后看时间还早,且惠去了三教自习。
等天黑透了,教室里亮起灯,她才转了转僵硬的脖子,收拾好课本,准备去食堂吃晚饭。
起身时,且惠被眼前忽然冒出的一捧红玫瑰吓到。
再抬头,眼前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盯着她,“钟且惠,你......你好。”
独来独往惯了,太久没见过这种场面。
且惠迅速反应了一下,这一出是叫个......当众表白?
但她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且惠抱着书,单手指了下自己,“你找我吗?”
“对,那我就直说了啊。”男生有些害羞地挠头,“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请问,你能当我女朋友吗?”
很配合气氛的,周围还没走的同学全都看了过来,人群中响起几声嘹亮浮夸的口哨。
“她不能!”
门口一道冰冷的拒绝,让所有的人都回过头。
庄新华穿了件松垮的衬衫,领口的logo像价签一样明明白白,扶着门站得吊儿郎当的。
他摘了墨镜,冲且惠招了下手:“走啊宝贝,去吃饭。”
那男生问:“你已经有男朋友了吗?”
且惠温柔笑着,略带抱歉地耸了耸肩,一句多余的都没解释,穿过人潮走开。
旁边同专业的女生说:“人家是大小姐,寝室一天也没住过,就你还想追她啊?”
有人反驳,“什么大小姐啊?你见过周末做兼职的大小姐吗?她早就不是了。”
立马又听见一句,“但人家傍了个子弟男友呀,你酸也没用。”
且惠被庄新华揽着肩膀出去,把这些是非议论隔绝在门后。
还没走出教学楼,她特别不舒服地拱了两下肩,和庄新华脱了截。
她板起面孔说:“你下次能不能别叫我宝贝?当着那么多人呢。”
庄新华感到委屈,“会不会说话啊钟且惠?我舍身取义替你解围,你倒挑上理了!”
“我还怕我们家晓乐误会呢,真是的!”
不给且惠开口的机会,他扭过身子,用手愤然掸了下肩膀。
昏黄的路灯下,冯幼圆的下巴点在车窗上。
她看着他俩像小时候一样,互相都十分瞧不上对方的,一边走一边斗嘴。
谁都没有在时光里褪色、枯萎,连忽逢巨变的且惠也没有。
幼圆忍不住弯了下唇角。
她听见且惠奇怪地问:“这个晓乐又是谁?”
“就是咱们庄公子新交的女朋友啊。”幼圆说。
且惠坐上车,把书放在后座上,她问:“那两个为他吵架的呢?”
前阵子鸡声鹅斗的,两个人差点把庄新华抬到天上去,一个个的都在争他。
庄新华关了车门,系上安全带,冲后面解释道:“那俩丫头太闹腾了,选谁都没有宁日,干脆一个都不选。”
听完,且惠默默地做了个想呕的动作。
副驾上伸来一只白玉手,掐住他一把肉,“还选上了,真把自己当皇帝了是吧,你脸呢?”
“哎唷!”庄新华痛的嗷嗷大叫,“快点给我松开!”
且惠扶着座椅,笑得嘴角都酸了,“咱晚上吃什么呀?”
幼圆收回手,抽出张纸巾擦了擦,说:“魏晋丰新开一京府菜,就在他们家的老宅子里,要不咱今天去捧捧场?”
且惠咦了一声,“魏家的园子不是在申请重点保护文物吗?还能拿出来营业?”
幼圆解释道:“是有这么回事儿,但这餐厅又不对外开放,路人从那边过,连门都不知道朝哪边开。”
“去不了!”庄新华把车开出校门,“今天晋丰那里搞接待,场子都封了,一整条路傍晚都戒严。”
幼圆低头翻着手机,随口问:“什么人这么大排场?”
庄新华说:“不清楚。好像是上头的安排,要不你去问问沈宗良,他今晚奉命陪客。”
她咂了咂嘴,“我有几个胆子去问他呀,说了不该说的话,连棠因都要挨他的训呢。”
且惠提议,“要不去我那儿?早上邻居送了新鲜羊肉,我们吃铜锅涮肉怎么样?”
庄新华笑着回头:“好啊,你搬家以后我还没去过,正好去看看。”
幼圆的关注点和别人不一样。她问:“哪个邻居?”
她小时候在家属院里住过很久,看着她长大的老一辈,如今身体还康健的已经不多了。
“就是进门第三栋的袁奶奶。”
幼圆有印象,她笑,“是那位老太太,她可不常给人好脸色的。从前我外公的猫踩了她家花儿,人可不管什么领导不领导的,照骂不误。”
想起第一次见袁奶奶的情形,她那老花镜悬在鼻梁上,花白的头发悉数抿在脑后,用一种严苛的目光盯着她,问她哪儿来的。立刻让她想到高中的教导主任。
且惠心有余悸地点头,“确实,看着就是个厉害角色。”
庄新华好奇,“这么个人物,还肯给你送东西呢?”
“前天她家忽然全黑了,老人家一个人住着,难免害怕。”且惠的手指蜷在课本上,她说:“袁奶奶打电话要叫人,正好我从学校回去,顺手给换了个新灯泡。”
庄新华开着车,都惊得回头,“你还会换灯泡?”
“那有什么难的,踩个梯子的事儿。”且惠把他的头扶正,看向前面,“你好好开车。”
到了大院里,他们一齐下了车,拎着路上在超市里买来的食材。
他们三个在一起,一向是且惠动手居多,她独立生活惯了的。
且惠扔下书就去处理羊肉,把羊里脊切得薄薄一片,小心铺在白瓷盘里。
庄新华和幼圆两个人,同洗一个大铜锅,硬是洗出一场事故。
水花四溅,幼圆的裙子湿透了,她揪着两端一拧,拧出一滩子水来。
她擦擦脸说:“庄新华你故意的吧?水都往我这里来了!”
庄新华把锅端上桌,举起手发誓,“天地良心,我哪儿敢啊。”
幼圆去且惠卧室里换衣服,庄新华溜到厨房里找开酒器,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且惠切完四盘肉,腕子都酸了,伸手打开橱柜,摸出来递给他,“喏,这里。”
庄新华把瓶身亮给她看,“你喝这个吗?”
且惠瞄了一眼说:“喝啊,这么贵的酒,不喝白不喝。”
庄新华背过身去笑,“那我开了它。”
“好。”
铜锅涮肉的两大灵魂,是汤底和蘸料。
为了凸出羊肉的鲜美,京市人都爱用清汤做底。
庄新华调了三盏酱料碟,用芝麻酱拌了韭菜花,加了半调羹腐乳汁和虾油。
幼圆一出来就说:“好香,快点下肉,我要饿死了。”
吃完她更赞不绝口,“这羊肉不腥不膻,好上乘的品质。”
且惠介绍说:“好像是盐池滩羊,袁奶奶拿来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庄新华嘴里嚼着肉,竖起两根手指,“袁奶奶的儿子,现在是宁省的这个,你还做梦呢!”
幼圆看懂了,点点头,“哦,就是她呀,我现在才对号入座。咱院儿里真是卧虎藏龙,随便一老太太都这来头。”
庄新华又指指上面,“不知道吧,沈宗良搬到楼上来住了,他那辆迈巴赫进进出出,连我爸都得了信,没口的夸他是个大孝子。”
“我知道啊,听棠因说过了。”幼圆喝了口肉汤,“儿子这一辈里,老爷子对他的期望最高,也是唯一一个养在身边的。葬礼他都没回国,现在当然得来了,要不说不过去。”
且惠不在这些话题上发言,她夹了肉放到幼圆的碗里,“多吃点。”
幼圆嗯了一声,说:“你也吃,最近又瘦了。”
“老样子了,天一热就没胃口。”且惠伸手别了别头发,“也许过了夏天就好了。”
庄新华说:“你这肠胃还是要调理一下,抓服药吃吃。”
“好,等有空吧。”
吃完饭,庄新华要开车回去,被且惠拦住了。
她截下他手里的车钥匙,“刚喝酒你就忘了?酒驾不是闹着玩儿的,就让司机来接吧。”
庄新华摸了下鼻子,“我就那么背啊!喝一回就能碰上。”
“要死,你拿这种事赌运气啊,真碰上就麻烦了,又要你爸爸去卖面子。”
说着且惠就给黎叔打电话。幼圆坐在一边笑,“看吧,你就得且惠治你。”
庄新华转过身,用嘴型说了句,“我乐意。”
且惠说:“车就停在院子里吧,改天我给你开回去。”
“好。”
把他们两个送到院门口,且惠又折回来。
傍晚的那阵雨停了,浓密的草丛深处升起轻暖的雾气,被风吹成棉絮的形状。
粗粝的砖地被洇成土红色,她的手交在背后,在一片黑沉里踩着小步子,慢慢踱回去。
她坐到长桌前温书,房间里又闷又热,且惠走到八角景窗前,用长木杈支起窗扇。
长发在风里乱飞,夜间扑面而来的清凉,顿时让人清醒不少。
但酒喝太多,字看不大清了,哪儿都虚着一团,索性关上课本。
且惠去浴室洗澡,头发吹到七分干,隐约听到敲门声。
她随手抓了件浴袍披上,边系边往外走。
正常情况下,没有人会到这里来找她,除了刚才走掉的那两个。
且惠拧下把手时,腰间的抽带才刚系牢,脖颈上笼着一团香雾,一副慵懒形容。
她嘴里说着,“落下什么东......”
抬头的瞬间,眼眶里的乌珠子瞪到最大,脸上的笑凝固住。
她扶着门的手发僵,哽着喉咙问好,“沈......沈总,晚上好。”
慌乱间,且惠无暇注意到从肩头滑下的浴袍。
避无可避的几秒钟里,沈宗良的目光被大片柔白的光泽攫住。
他也愣了愣,没想到会是这么副情形。
沈宗良刚下酒桌,身上仍着西装,妥帖地束了冷色调的领带,一脸清贵。
走廊尽头悬着一面穿衣镜,镜中的小姑娘衣衫凌乱、气息不匀,而她面前站着的男人,连背影都衣冠楚楚,冷冷清清。
一尘不染的镜面里产生强烈的美学对比。
且惠只是剽到一眼,胸口的起伏更加明显,忙用手去理浴袍。
沈宗良收回视线,有些尴尬地用拳头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说:“门口那辆车是你的?”
忽然被他这么一问,且惠有点懵,她啊了一声,慢悠悠地转过脖子。
原就拥趸的院子里,银色卡宴的车身折射白光,把两个车位都给横占住了。
且惠反应过来,她仰头问:“是挡了你的车子开进来吗?”
沈宗良表情淡漠,点了个极不耐烦的头,“对。”
她连忙致歉:“真对不住,我现在去挪开。”
且惠摸到玄关柜上的车钥匙。侧过身,小心地避让这一位。
她走了几步,被冷风一吹,才想起自己喝了酒,不能开车。
且惠停住,手心里攥着车钥匙,向他求助,“能不能麻烦沈总挪一下?”
沈宗良看清了车牌,当她不会开,“怎么,这不是你的车?”
她摇头,“是庄新华的,他晚上在这里吃了饭。他这个人,连停车都不老实。”
不过一句熟稔点评,且惠说得客观油然,不掺半点爱慕。
但落在沈宗良耳朵里,不知道怎么,莫名的不舒服。
要是唐纳言在,八成又要刺他一记,说人家晚上和男朋友吃两杯老酒,你不舒服什么?
酒气燥人,他伸手拧了拧领带,语气并不和善,“庄新华在里面,叫他自己出来挪。”
上次的误会就没解释清爽,这一回,且惠倒退两步,走到他的面前站定了。
倒把沈宗良惊了一下,不明白她郑重其事的,是要干什么。
几次照面下来,他大概也能看得出一点,她是柔和却坚定的性子。
是不爱与人争辩的,允许一切如其是的姑娘。
起风了,京中夜间寒凉,且惠抱臂望着他,“沈总。”
沈宗良的目光往下,探进她的欲言又止里,轻轻嗯了一声。
语气是双方都不曾发觉到的轻柔。
院里苍绿的叶子摆动着,她圆而亮的一双眼睛,嵌在这张小巧玲珑的白皙脸上,另有一番温柔敦厚的古典情调。
且惠落地有声的,说得很慢,“这么晚了,庄新华不会在里面,他不是我男朋友。我们一起长大,关系比别人更要好,仅此而已。”
片刻后,沈宗良释然地笑笑,面上仍然冷漠,一股无所谓的态度。
但心跳的确是快了几分的,因为钟且惠的这两句话。
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伸手指一下不远处,吩咐道:“柏文,来帮钟小姐挪个车。”
黄柏文从迈巴赫里下来,接过且惠的钥匙,很快把车稳当停在位子上。
这么点小事还要秘书动手,他可真是金贵啊。
且惠再看向他时,目光不由地带着批判。
沈宗良像能看穿她,不咸不淡地解释了句,“我喝了酒,摸不得方向盘。”
曲解了人家,且惠多少有点过意不去,红着脸低下头。
她声如蚊吶,“哦,我也是。”
沈宗良从兜里拿出支烟,掐在手心里,“钟小姐一般喝什么酒?”
这话怎么问的,好像她是酒鬼一样,不过就是两次碰上他,两次都......
思绪转到了这里,且惠想,这概率很不低了,他这么想无可厚非。
她说:“干红比较多,偶尔也喝一点白兰地,分场合。”
黄秘书把钥匙还给她,且惠接了,“谢谢。”
她友好睦邻的自觉,笑着跟沈宗良道晚安,“今天给您添麻烦了,我下次会注意。”
走了两步,且惠又想起一桩事,“沈总,我的披肩......”
他说:“在我那里,要现在上去拿吗?”
她想了一下,摆摆手,“不了,今天太晚,改天吧。”
大半夜的,穿成这样去到别人家中,怎么讲都是很没规矩的,还是下次。
沈宗良极淡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很轻。
黄柏文停好车,也跟着告辞,“沈总,那我就先回去了。”
他交代秘书,“周一我去京西开会,不用接。”
“好的。”
夜晚的空气被雨水浸润,青翠的院子里亮着零星孤灯,引来几只小虫飞扑上去。
沈宗良靠在车边,一只手虚拢着避风,偏头点燃指间的烟。
一楼的菱花窗没关拢,钟且惠在客厅里来回走动着,纤瘦婀娜的腰肢摇晃在光影里。
沈宗良缓慢地吸上两口,想用更为浓重的烟火气,来驱散饭桌上沾染的俗味。
与其说是世俗,不如说是这个圈层庞大的宗法人情社会。
既然要入世,就无可避免地要到浑水里去蹚一蹚。
这是每个沈家子孙,到了年纪后躲不掉的功课,是必须要出色完成的任务。
他的疲惫,他的厌倦,他任何一种多余的、无关的情绪,都不可以表现出来。
披着沈宗良的皮囊活着,他得时刻保持头脑清醒、情绪稳定,面对各路考验游刃有余。
谁也不是完人。但东远成立以来最年轻的副总,沈老爷子生前极为看重的小儿子,他必须是。
两分钟后,沈宗良掐了烟,他走到窗前,轻轻叩响了窗棂。
且惠寻着声响扭过头,玻璃水杯紧紧握在手里,白开水像荡进了她的眼波,湿漉漉地盯着他看。
她歪了下头,“怎么了,沈总?”
沈宗良冷声提醒她,“睡觉前关紧窗子,这里治安虽然好,但也别大意。”
没料到他还这么热心。
且惠有些不敢信的,恍惚着点头,“知道了,谢谢。”
沈宗良因她这样的懵懂发笑。他问:“怎么这副表情?”
“哦,没有。”且惠回过神,不敢再直愣愣地看他,“只是有点意外。”
他刨根问底,“有什么值得你意外?”
且惠见遮掩不过去,直白地说:“我没想到沈总还会关心这些小事。”
沈宗良问:“那在你意料中,我应该是什么样?”
这叫她怎么答才好?
难不成说,你看起来冷漠又自私,言谈举止一股西方精英式的极端利己主义,根本不会管人死活。
真这么说了,那以后也不用再见面了。
这不行,她还要在这里住上好一阵。
且惠换了个委婉的说法,“我是觉得沈总日理万机,心里装的都是民生大计。”
沈宗良的表情冷下来,并没有被她虚伪的假话取悦,而是丢下一句,“倒也不用给我起这么高的调子。”
他走了以后,且惠伏在窗前发了一阵呆,果然伴君如伴虎。
且惠忽然有点能和宫斗剧里的炮灰npc共情了。
为着这次不愉快的谈话,隔天的傍晚,且惠去拿自己的披肩时,给沈宗良捎了件见面礼。
是嫁去了绍城的小姨寄给她的黄酒。不是多贵重,但这个时节喝正好。
她从舞蹈室回来,洗完澡换了身衣服去敲门,手里拎着两坛子酒。
过了一分钟,沈宗良才来开门,手机贴面,正在和人讲电话。
他打开鞋柜,拿了一双米色拖鞋给她,另一只手点了点手机,表示现在有事,让她自己进来坐。
且惠点头,用口型轻声念了句:“您忙。”
沈宗良走到阳台上,讲的是英文,也许是在斯坦福念书的缘故,他有着很浓的加州口音,最后一个单词的尾调总爱拖得老长。
从读幼儿园起,钟清源就请了个加州女外教住在家里,陪着且惠一桌吃、一道玩。
她曾经一度很爱模仿这种口音,配上又软又黏的语气,被幼圆亲切地称呼为加州夹子。
想到这里,坐在沙发上的且惠侧过身,扬了下嘴角。
好像长大以后,她越来越喜欢缅怀过去,一点点小事,都能勾起为数不多的回忆。
但且惠心里晓得,也不是过去有多么好,只是如今过得不太好。
她等着沈宗良打完电话,两只手交迭放在膝盖上,双腿并拢。
前几天他搬来时,楼道里闹出天大的动静,室内重换了套中式家具,价值不菲。
沈总品味亦不俗,单看窗边那张榆木剑腿顶牙枨香桌,如意勾兑,漆皮浑厚。
满屋子都彰显着一种有节制的奢靡。
房中陈设,一定程度上是主人性格的外化,这里就很符合且惠对他的印象。
稳重、沉郁、矜贵,而不失风雅。
这通电话没打多久,沈宗良简明扼要地说完,把手机丢在了窗台上。
他转过头,想要出声招呼钟且惠,却先愣了几秒钟。
空旷的客厅内架着一扇三折开的竹屏风,她身穿淡紫色的对襟宋锦长裙,像一朵绣在屏风上的、半含半开的丁香,素净也艳丽。
最后,还是且惠先发觉他结束通话,自己站了起来。
她轻轻出声,“沈总,您打完电话了。”
沈宗良回过神,噢了一句,“是来拿披肩的吧?”
他冷静理智的神情不改,仿佛刚才短暂的失神没发生过。
且惠点头,“是啊。顺便给您带了两坛黄酒。”
沈宗良看了眼茶几上那两坛酒,绛红的罐身,坛顶结着竹叶编的半圆框。
因为身份敏感,他历来对这类事情是很戒备的,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说:“自己留着吧,我这里用不上。”
小姑娘没转过这个弯,自说自话道:“这是我小姨寄给我的,也不值几个钱,昨晚挡了沈总的车位,挺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