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且惠的泪水擦着下巴,点点头。
她能想象当年妈妈受过的难堪。
也明白了为什么,小时候每次去爷爷那里吃饭,妈妈就不声不响地发愁。爸爸也很爱妈妈,但她的磨难一点都没少,依旧过得战战兢兢。
董玉书在她身上下大苦功的原因,很大部分来自于她重男轻女的婆婆。难怪妈妈总是要自己争气,要强过那些男孩子,这几乎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临走前,董玉书又转头,“小囡,你要实在不喜欢小王就算了,将来我们可以再物色。但姓沈的不是什么良配,你和他在一起是自讨苦吃,懂吗?”
且惠点头,她把行李箱拉上,推到了柜子边,洗完澡,躺下去囫囵睡了。
第二天早上九点,吴鸿明的车已经停在她家楼下。
“走了啊。”且惠独自搬箱子下去,头也不回地跟妈妈说再见。
董玉书嘱咐她:“北边天气干,你在酒店要多喝水,去吧。”
吴鸿明靠在车边,刚想点上一支烟,看她出来,又从嘴边拿下来。
他殷勤地过去推行李箱,“让你一个姑娘家动手,搿哪能来噻啦?”
“不用这样,吴总,这点箱子还搬得起。”
“搬得起啊?他们老说你身体弱,我看蛮好的呀。”
且惠坐到后面,笑了笑:“走吧。”
开车的是吴鸿明的司机,他大概也觉得自己难辞其咎,还连累得小姑娘代职期间被约谈,一路拼命地奉承且惠。
且惠听出他的意思,笑说:“吴总,现在处理意见下来了,您用不着全往自己身上揽的,也不必弄得跟罪人一样。”
吴鸿明有自知之明:“不是我还能是沈董事长啊?这个项目审批通过的时候,他人还在东远。”
到了益南路,吴鸿明坐在车上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后,他就不敢再打了。
他扭头对且惠说:“董事长不会还没起吧?要不辛苦钟主任去看看?”
这其实才是他溜须拍马的真实目的吧?
他怕死了挨沈宗良的骂,就什么事儿都让且惠往前冲。
但她也怕啊,且惠磨蹭了一阵,装作看了看手表。
她很假地说:“不会吧,他看起来很自律的样子。”
二人正推诿着,沈宗良从小洋楼里出来了。
他穿了件亚麻白衬衫,样式偏休闲,质地很软,腿上一条直筒西裤。
晨风一吹,一树新开的梨花像翻涌的白雪,在他腿边零星地落。
有那么一瞬间,且惠觉得自己很像希腊神话里的俄耳甫斯。
她总是忍不住回头,好确认沈宗良的存在,但真正看见他,又会立马堕入深渊。
吴鸿明赶紧推开车门,小跑着去给他拿行李。
其实不必如此,且惠不会和他抢这种功劳,她避之唯恐不及。
她早就把他得罪干净了,现在还能好端端待在代主任的位置上,全靠沈宗良有一颗大度宽容的慈悲心。
眼看沈宗良要上来,且惠往旁边挪了挪,没敢叫他绕远路。
车门打开,她先展露一个礼貌的笑:“董事长早。”
沈宗良很淡地点了点头,没说话。
这份诡异的沉默一直延续到飞机落地。好在她在公务舱里睡着了一会儿,再上车时,有精力应承身边这位领导,哪怕是一声咳嗽。
像是休息够了,沈宗良勉强提起了几分谈话的兴致。
他问吴总说:“感觉怎么样啊鸿明?没记错的话,你这算二进宫了吧。”
吴鸿明尴尬地笑笑:“是,上一次是刘董和我一起,在他出事之前。就汇盈这个项目,当时也是他力争来的,我强调了多次,要行稳致远。”
这么冠冕堂皇地推卸责任,连且惠都惊讶地抬起头。
沈宗良淡嗤了声:“行啦,现在他人进去了,你们一个个的,就都把黑锅往他头上扣。”
吴鸿明摸了一下鼻尖说:“董事长,我们比起丰州华江来,还是要保守多了的。他们闹得亏空更大。”
沈宗良唇角稍抬,勾出一抹笑,他努力地回忆了一下:“他们要建南方第一高楼,叫什么......”
他的左手边,且惠原本是不想加入这场谈话的。
但沈宗良没什么情绪的眼神看过来,显然是等着她回答。
且惠尽可能平静地看他,轻声说:“丰港国际中心。当时丰州的华江信托,七十个亿投下去,没料到那一整片都烂尾了。今年二月挂起的法拍,起拍价九十二亿。”
他搭着腿,往后靠坐着,气定神闲地说:“他们倒是敢开价。”
“嗯。”且惠也有同感,她说:“所以毫无悬念的流拍了。”
转弯的当口,吴鸿明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钟且惠。
他发现这小姑娘很稳,和董事长说话时,态度不谄媚也不冷淡,声音柔软清澈。而他们这位做派强硬的董事长更是,连眼神都温柔了不少。
司机把车开到柏悦酒店,这里离总部大楼非常近。办完入住后,且惠发现他们三个分别在不同层。
吴鸿明悄悄地问:“小钟,沈董事长都到家了,还屈尊住酒店啊?”
“我哪里晓得啦?”且惠自己都稀里糊涂,她说:“可能是随时要去总部,这儿方便点吧。”
谈话会安排在当天下午四点。
这场会议不轻松,总部大领导坐了一排,且惠没见过这阵仗。
但沈宗良在会上应付自如,就汇盈项目的问题陈列了一二三四五点,每一条都掐在了要害上,监事会和董事会的那几位不住点头。
她的手藏在桌子下,出汗的掌心在裙面上搓了又搓,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这个时候谁叫她一声,她估计好半天都捡不回魂。
散会后,沈宗良被席董事长单独叫到了办公室,而吴鸿明,他还要去见信托的负责人,有另外的训话等着他。
本来且惠也要到合规部去,但她迈不动步子,方才席董语气不是很好,她有点担心沈宗良。
夏天京市阳光正好,从总部大楼往下,能看见一片青松的边沿,浪涛一样涌在风里。
她在会议室外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安安静静站着等他。终于听到他有力的脚步声,她才从角落里挪出来,轻而快地叫了句:“沈董。”
沈宗良心里有种大喜过望的意外。
但面上一如既往地,冷淡着去摁电梯,“怎么还在这里?”
且惠低头,指甲掐了掐自己,情急之下又不肯承认,她结巴着说:“我......我没来过总部,迷路了。”
沈宗良率先一步进去,“据我所知,这一层就只有两个出口,你找不到楼梯就算了,这么大个电梯看不见?”
“没看见。“且惠跟着他,咬死了自己眼瞎,“席董没有很凶地骂你吧?”
她站的那个角落很热,中央空调也吹不到,被闷出一后背的汗。
沈宗良看了眼她粉红的面颊,“骂了,骂得我无地自容,想挖个洞钻进去。你是想听这个?”
且惠仰头看他,“你怎么还开得出玩笑啊,害我.....”
“害你什么?”沈宗良拿她说过的话来质问她,“小惠,这也是你对我的亏欠之一吗?”
且惠心不在焉地啊了一声,都已经忘记她曾说过什么了。
但沈宗良却还记得清楚,还能引经据典般地问她。
她支支吾吾地笑:“是啊,就是亏欠。”
除了打着这个旗号,鬼鬼祟祟地行事,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但沈宗良轻抬下巴,冰冷地通知到她:“收起来吧,我不用。”
且惠面色一僵,有种被当众拆穿谎言的窘迫,但电梯里明明只有他们两人。她头垂得更低了,脸红得滴血,声音哽咽地接近嗫嚅:“噢,我......我下次不会了,对不起。”
等到了合规部那一层,她慌张地跑了出去。
还没在众人前露面,先进了盥洗室整理仪容,眼尾都红彤彤的,怎么见人呢?
电梯里只剩了沈宗良一个时,他带着对自己的深刻的厌恶,闭上眼,重重地啧了声。
他到底是在做什么?现在连好赖都不分了吗?小惠是专程在关心他,又闷又热的,孤零零站着等了他半天,被他冷着脸骂出去了。开了口就不给留余地,小孩子偶然一句话,他至于记到现在?
要她的爱要不成,一声亏欠,对他的打击就这么大吗?耿耿于怀这么久。心里像住了一窠毒蛇,逮着一点儿她示好的机会,就急急地吐出蛇信子,好让她看看他的委屈。
这下好了。
小惠红着眼眶逃走了。
沈宗良抬起头,看见金色镜框里的自己,连唇角都是单薄的弧度,孤家寡人一个了。
第74章 chapter 74
且惠从总部出来, 在酒店换了一条青岚色的宋锦裙后,被庄新华的车子接到了东城的内务街上。
她坐在车里,看着天黑下来, 道路两旁昏黄的光线,消融在雾沉沉的夜色里。
原本打算在合规部加班的,但温主任一直催她去休息,说哪能第一天就累着你。
且惠半推半就地出来,温主任说:“沈董跟几位领导走了吧?今天安排了饭局。”
她懵然点头, “是啊,领导吃饭,又不会带我们的,级别不够呀。”
温主任笑:“不去正好, 那种场合我们去了,也只有被冷落的份。”
“是,那我就先走了,谢谢主任。”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哎, “路上慢点儿。”
车子落在一处宅院门口,司机说:“钟小姐,到了。”
且惠下车时, 抬头张望了一圈,这个地方仿佛来过, 又很陌生。
那两年跟着沈宗良,差不多吃遍了京里的深宅,都是打眼看不出底的地儿。
她跟着门僮,跨过一重门, 又跨过另一重。
直到迈入最深的那进院子,庭中浮着花光灯影, 景泰蓝花瓶里插着龙凤香烛,两个抱琵琶的小姑娘坐在正中,唱得凄凉哀婉。
且惠低头笑了下,这又不知道是谁不懂装懂了,《汉宫秋》这样的曲子,也拿到宴席上来唱,听起来也没一点乐调在的。
她看着脚底下的青灰色磨石子路,几株狗尾草从墙根缝隙里钻出来,不见天日的青苔悄悄爬上门洞。
一切都和从前没有区别。
但故友凋零好似落叶,死的死,散的散。
那年国庆在阿那亚度假,现在想起来,虽然吵吵闹闹,竟然是他们这帮人最后一次聚齐。
这种世事如梦的感受,且惠在江城,在香港都没有太明显的反应,她可以做到平易地接受。但站在这片土地上,在命运面前的脆弱和无助,再一次浓墨重彩地,在她心中显影。
否则诗书上怎么要警醒大家,休对故人思故国呢。
“哎,这位姑娘你找......”
且惠发着呆,肩膀上飘落一句问候。
她忽然回过头,让雷谦明愣了好一会儿,“哟喂,这不是华江的钟主任吗?大驾光临,哥儿几个有失远迎了。”
且惠屈起食指,抵在鼻尖上笑了笑:“谦明儿,你还是这么贫啊,我算什么主任。”
雷谦明奇怪地反问:“是吗?棠因说你现在很厉害,都能直接找她小叔叔汇报工作了,那职级总不低的吧?”
且惠摇头:“我们是企业,哪来的什么职级一说,就是一份工作而已。”
雷谦明接着说了句更欠揍的话,“不好意思没打过工,这一块是我盲区。”
“你......”且惠被堵得一口气下不去,“你成功激发了打工人的怨气。”
“走吧,今儿晚上吃点好的补补。”
他们说着话进去,一直盯着门外的幼圆腾地站起来,把且惠抱住了。
她们俩激动地原地起跳时,陈涣之问了他太太一句:“这俩什么情况?”
曲疏月拿筷子指了指,“这叫久别重逢,是你体会不了的。”
陈涣之实在是理解无能:“至于吗?跟小腿抽筋儿一样,对吧胡总?”
胡峰说:“你别问我,咱俩也一起长大,但隔了几年没见,第一面就因为吃什么吵了一架,我也不是很懂。”
曲疏月和他们没话说,但她比她从小养尊处优的先生,要更懂人情世故。
她在空中画了个线形图,帮助他直观感受,“关于钟且惠呢,你记住两个人,第一,她爷爷曾是你爷爷最得力的秘书,第二,她是你难得尊崇的人当中,沈宗良唯一的前女友。”
陈涣之喝了口茶,大为震撼地点头:“第二个头衔比较厉害。”
“......虽然大家都这么觉得,但不用说出来。”
终于,庄新华上前把她们拉开了,“一桌子同学吃饭呢,你们俩等会儿再哭。”
且惠入了座,一一打了招呼,和疏月,还有棠因。
沈棠因小腹微隆,跃动的烛火打在她脸上,笑起来一股母性的光晕。她说:“和小叔叔来京里开会啊?”
且惠没有细说,“是,集团出了件棘手的事情,有点麻烦。”
“他去了江城还好吧?吃啊,住啊,都适应怎么样了?”棠因摸着肚子说:“家里都担心得要死,怕他在那边不习惯。”
她也不知道算不算好,实话实说:“这你要问他了,我们平时也说不上什么话,他毕竟是我领导。”
棠因的神色很复杂,“噢,这样啊,吃饭吧。”
大家动筷子时,幼圆小声在她耳边说:“听出来了吧?祝夫人带着政治任务来的,代表她高贵的家庭试一试你,看你们到哪一步了。”
“别这么说。”且惠拱了一下她,“人家是个孕妇,让着点也没什么。”
胡峰说:“棠因这边都三个月了啊,老陈你也抓点紧。“
“怎么,你是我爷爷啊?”陈涣之连个眼神都没给,“你也闲不住,也等着抱孩子?”
听完,且惠笑着喝了口果汁。
陈老这个金孙,她没怎么接触过,只知道他很早就去了德国,博士毕业典礼上,是他们专业年纪最轻的一个,看起来就智商很高的样子。
吃完饭,且惠和幼圆在园子里散步。
她从枝头掐下一支夹竹桃,哼了一声,“依我的性子啊,罪名都担了,还不如就拿下沈宗良呢,真是的。”
且惠吃得有点饱,打了个嗝,好笑道:“怎么拿?你说说看,我也学习学习。”
幼圆说:“哎,你以前很大胆的啊,也很直接,什么都不知道呢就敢明牌,问他喜不喜欢你。现在还活回去了吗?”
以前是仗着年纪小,输得起,敢和这个世界讨价还价,争取一些些额外的恩惠。
且惠承认,她早就没了这份勇气。她说:“小时候嘛,莽撞就莽撞一点了。现在还这样,人家笑你没轻没重。”
“哼,我看小叔叔就喜欢你没轻重呢。”
且惠聊起陈老,“我打算后天下午去看陈爷爷,他身体还好吗?”
幼圆说:“挺好的,陈涣之不是说了吗?老人家闲不住。”
她笑了笑:“疏月最后嫁到他们家了,真好。”
“嗯,好像是陈涣之自己的主意,两个人同桌呀。”
且惠多问了一嘴,“他要娶疏月,家里的反应怎么样?她过得......”
“不要太好!”幼圆打断她,“她有运道,碰上陈涣之这么个冲脾气,他家三姑六姨的,谁都不敢在疏月面前摆谱。”
她一边说,一边凑近了那支花要闻气味。
“停停停。”且惠把她手里的夹竹桃扔掉,“拿远一点,有毒的。”
幼圆吓得拍了拍手,那花粉怎么都弄不掉似的。
她说:“你等我一下,我洗个手就来找你,还有好大一边没走完呢。”
“没事,你去吧。”
且惠找了个石凳坐下,远远的,隔着交杂纷乱的桂花树影,两个人走了过来,他们在说话。
“刚才我没看错吧,那是钟且惠啊?”
听见自己的名字,且惠惊得站起来,往墙边躲了躲。
其中一个人仿佛是唐纳言,上个月他刚从美国回来,且惠听见沈宗良和他通电话。
他说:“没看错,她是来京里开会的,老沈人也到了,这会儿在陪席伯伯。”
“我说呢,当初走的时候,把老沈气坏了,她怎么还敢来。”
唐纳言高深地笑了下,“你根本不懂老沈在气什么,他既不气钟且惠去牛津读书,也不会蠢到真的相信,这是她一开始计划好的。她一个小姑娘,还能算计到他?相反的,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
“说什么?”
“他说,如果钟且惠觉得,这样出国的方式比较好,那就随她去吧,说破了她那些自以为是的小伎俩,她反而不肯去了。”
且惠的目光落在满院子乱晃的黑影上。
她睫毛不停地眨,心跳像前厅的鼓乐一样密集,指尖深深刺入掌心。
她从树影里走出来,带着一肩清浅的夜露,“纳言哥,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
唐纳言像是才发现她站在这里,“这你就难住我了,我怎么敢讲的?老沈知道要找我算账。”
“为什么?他不想让我知道?”且惠问。
他点头,“你应该了解他的,最不喜欢拿情分、恩义这些压人,提都懒得提,好像很怕你再爱他,是因为感激。”
且惠绷紧了身体,吐了几口气都没能平静。
她说:“所以他不和我算账,是因为一直都知道,我在骗他。”
唐纳言笑她这样天真:“那当然,你以为留一段录音就能瞒过他啊,也不想想,他是怎么坐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且惠,他听完就扔进水里了,说越像是真的东西,就越假。”
且惠越说声音越抖:“他知道是假的,但还将计就计,让我去读书?”
“是,他说了,给你安排你是不会要的,偏就喜欢这样的野路子。”
一句野路子,再加上想象中沈宗良的口吻,且惠擦着泪呢,又笑了出来。
她说:“他还说什么了,当时?”
唐纳言回忆了一下,“他说,你应该要走出去,站到更广阔的平台上去,享受顶尖的教育资源。”
过了片刻,他叹着气,像规劝自己妹妹一样语重心长:“且惠呀,你怎么能和姚阿姨去做交换?她对你会有那么好心啊?知不知道,她扔你到牛津就懒得管你了。你住的房子,照顾你的司机佣人,甚至不常露面的管家夫人,对你比对别人更宽容的导师,那都是老沈提前打点好的,唉。”
过去的,过不去的,她全都以为错了。
她以为他们之间到最后,在他眼里就是一场算计和背叛。但事实上,她有今天,是沈宗良在背后扶了一路,托举着她上青云。
眼泪再一次堆满了她的眼眶,怎么都擦不完。
且惠还有点包袱在,觉得自己太失态了。
她抽泣着说:“纳言哥,我现在有点想哭,很丑,你能回避一下吗?”
唐纳言伺候他妹妹惯了,对小女生这些请求见怪不怪。
他连连点头,“好好好,你自己待会儿,冷静一下。”
幼圆从洗手间出来,碰上庄新华低头擦过几根花枝,来找她。
他张口就说:“聊得够久了吧,再不送你回家,阿姨又要怀疑到我头上,骂我是小流氓。”
“你还小啊?”幼圆的眼珠子上下看了他一遍。
庄新华也往下瞄一眼,懒得推辞:“那就算大流氓吧。”
幼圆把手里的水珠甩他脸上,“真不害臊。”
“这话是你先说的。”庄新华和她商量:“要不咱俩早点把婚结了算了,郝院长说了,反正也是出了你姥爷家的门,就进我家的门,都在咱们医院的家属院里,省得天天做贼似的。”
“我不要哦。”幼圆吓得赶紧小跑两步,“谁那么早结婚哪,将来后悔了怎么办?经了你的手,我就成二婚了。”
庄新华从后面追上来,钳着她后颈脖子上一点肉:“你再说一遍我听听。”
“放放放。”幼圆缩着脑袋求饶,“我这么大人了,你能不能别老是提溜我,又不是小时候。”
低年级的时候,庄新华站在幼圆和且惠面前,只到她们下巴这里。为此,这两个狼狈为奸的家伙没少拿他当苦役。且惠要好一点,尤其幼圆,稍微不听她的,就吓唬说要把他扔湖里。
后来他渐渐长高,长壮,两只手能同时抱起她们俩了,幼圆的态度才友善了一些,要他帮忙的时候,会假惺惺说个请。
等幼圆走回去,发现且惠已经不在那儿了。
寂静庭园中,只有东南角传来阵阵哭声,飘荡在黑压压的树影里,让人汗毛倒竖。
幼圆狐疑地看了眼庄新华,“是谁在哭啊?还哭得那么惨。”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他说。
她害怕,这园子原本就是民国时一位小姐的私产,她一辈子没嫁人,病死在了未婚夫打胜仗凯旋的那天。后来才被庄家老太爷买下来。
幼圆挽紧了庄新华的胳膊,“你们家......有脏东西啊。”
“放屁。”庄新华大着胆子往前,“我家干净得很。”
等靠近了,她才猛地松开庄新华,这好像是且惠呀。
但她背对着他们,抱着膝盖蹲在那儿,月光把她的身影拉扯成一头匍匐的小兽,身上的裙子花瓣一样铺在地上,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孱弱惊惧的哭声不断从她喉咙里溢出来。
幼圆猫着腰上前,确认是她以后,搭着她的肩蹲下来,“怎么了?”
她说不出话,频率很快地摇了好半天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庄新华把她拉起来,掐开她的下巴,“来,吸气,且惠,用力吸气。”
且惠打了两个抖以后,才渐渐地能说话了。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我搞砸了,圆圆,我自作聪明,把一切都搞砸了。”
她说:“你在讲什么东西呀?”
“且惠说的是沈宗良。”庄新华一猜就知道,“也不想想, 谁还能让她哭成这样。”
且惠的眼泪不断落下来,砸在地面上,晕开一个个水圈。
她说:“我在感情里,真的是一个很没有用的人,除了自以为是和他对着干, 伤他的心以外,什么都不会。”
“哎呀,干什么这么说自己?你明明是最厉害的!”幼圆也被惹得眼眶发酸,“到底是怎么了嘛?”
她摇摇头, “我根本骗不了他,我骗不到他,反而他主张我去读研,我在牛津的一切, 都是他在私下里照应。”
“啊?”幼圆张大了嘴,她一边拍着且惠,望着庄新华, 好久了,才回味出一句:“小叔叔还是个痴情种子呢。”
庄新华一点都不惊讶, 他踢了踢脚尖,“她在香港的时候,也是沈叔叔找到我,让我去安顿好你们的, 免得且惠害怕。当时局面都乱成那样了,人人自危, 他每天大会不断的,还在想着这些事情。”
幼圆不停地安抚着她:“好了好了,都过去了。现在不是好了吗?”
“没有好,根本没有好。”且惠死死咬着嘴唇说:“我前一阵子......还怄他来着。”
庄新华完全是娘家人的立场。他说:“我觉得没什么,小叔叔无原则地付出,那是因为爱你,你离开他,也是因为你爱他啊。两个相爱的人不沟通,做出来的事背道而驰,谈不上谁对谁错。”
“行啊你。”幼圆刮目相看地表扬,“现在还这么会说大道理了,在你们司里天天写报告呢?”
庄新华说:“您别光口头嘉奖啊,也不来点实际的,有本事今晚别回家。”
拜托,她还在哭呢。
就这么水灵灵地调起情来了吗?
且惠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俩,一激动,吐出个鼻涕泡来。她也顾不上形象了,拿袖子擦掉,“你们......你们......”
面前两个人异口同声:“我们错了,我们罪大恶极。”
人都散了,花树葳蕤的宅院悄寂下来,几只雀鸟扑着翅膀飞过去。
时间不早了,庄新华锁上门,先送且惠回酒店。
路上,幼圆从后座探过头,“首先,我得向沈叔叔道歉,为这些年说过他的坏话。然后,庄新华,你得给我道歉。”
庄新华扶着方向盘笑,“这是为什么?”
“你那个嘴有那么严吗?”幼圆说:“早知道这些,在香港的时候为什么不讲!”
且惠拉了一把她,“别怪他,是我的问题。我太天真了,为什么当年不和他明说呢?要绕这么一大个弯子,弄得大家不好过。”
幼圆拍着她,“他也没和你说啊,谁都没有开上帝视角,你怎么会知道呢?”
因为自责太深,这句话,今晚且惠已经颠三倒四地说了五遍了。
人甚至没办法共情过去的自己。当年看来是无比正确的决定,到了现在,反而成为一把冰冷而锋利的匕首,猛地一下插在了心尖上。
且惠在路边看见一家药店,扭头让庄新华停车。
等了十来分钟,她才提着一包中药上来,说:“走吧。”
幼圆瞥了一眼那牛皮纸袋,“这是什么?”
且惠说:“煮醒酒汤的。”
“懂了,用实际行动表达愧疚,我看行。”幼圆想了想,又问:“你要到哪里去煮啊?柏悦后厨吗?”
且惠点头,“嗯,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但她设想的过于好了,大堂在门口就拦住了她,说后厨不让随便进。
且惠伸出一根手指,讨巧地说:“就一个小时,我保证不乱看不乱动,好不好?”
眼前的女士虽然温柔可爱,但大堂担不起这个风险,也不敢轻易得罪客户。
他想了个办法:“这样吧,您把药交给我,我让我们的服务生替您熬好了,送到您的房间。”
“那......好吧。”且惠从包里拿出几张钞票,“辛苦你们了,麻烦直接送到6007。”
大堂当然清楚6007套间里住的是谁。
他露出诧异的神色,“请问,我要怎么说呢?您是沈先生的.....”
且惠扯出一个酸涩的笑,“就说是你们酒店提供的服务吧,不用提起是谁吩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