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宗良微眯着眼,月色在他的瞳孔里映出个倒影,泛着冷茶色。
和他说话时的神情如出一辙,冷静、理智又犀利。
左看右看,都有一种世事皆洞明的性感。
在亲眼目睹过幼年家中的倾覆,从高岸走到低谷后,且惠对这句话有极深刻的体会。
所谓兵败如山倒,就是竭尽所能也挽不住这艘巨轮的覆灭。
且惠不想再聊这么沉重的话题了,免得辜负良夜。
她笑着和他碰了下杯,“不会的,我祝沈总富贵百年。”
独院深影里,沈宗良把不住想笑,为她幼稚的、一厢情愿的浪漫主义。
他眉眼冷静自持,“好,那就借你吉言。”
且惠半真半假地说:“嗯,沈总要一直很有钱,我半夜才有馄饨吃。”
“出息,就为了一碗馄饨,真值当!”沈宗良笑骂道。
“民以食为天嘛。”
正说着,郭子遇端了托盘过来,“刚出锅的,您尝尝。”
且惠取过勺子,说声谢谢,“好香呀。”
看她等不及往嘴里送,沈宗良拦了一下,“那也慢点吃,太烫。”
他从且惠手里夺过勺子,在青色高脚瓷碗里搅动几下。
白烟模糊了他的面容,且惠木木地看着,弯了的唇角僵刻在脸上。
一个人身上超出预期的部分,往往有着难以言说的吸引力。
且惠好像怎么都看不够他这个样子。
等到馄饨凉的差不多了。沈宗良推过去,“吃吧。”
“嗯。”且惠舀了一个吃,才发现只端了她这一碗,“没有做你的吗?”
他单手撑在桌上,“我没有睡前吃宵夜的习惯,不消化。”
近来集团事多,沈宗良盯着和德方合作的船舶项目,几乎天天熬大夜。
一来,德文这块他是个二把刀,只能对比着译后件去看,费时费力。
再来就是,他是念商科的,于重工技术上较为生疏,只好加紧攻关。
连董事长都提议,具体落地这方面完全可以交给技术部门,毕竟那帮老少工程师们才是吃这碗饭的。
但沈宗良觉得不妥,笑着婉拒了。
他说他是负责人,总不能次次听汇报都一头雾水,叫人看笑话不说,误了事就不妙了。
接连一个月下来,每次技术部开会沈宗良必在现场。
到现在,已经不仅仅是能听懂,还能在关键程序上提出切实意见。
就连集团里一向寡言的孙总工都说,这位沈总的工作作风,那真是难得一见的细致、务实。
兴许是累着了,休息不足,沈宗良这几日都不是太舒服。
尤其他那一颗冷不得也热不得的胃,又金贵地犯病了。
因此晚上陪客时,他滴酒未沾,只喝了两杯茶表意。
饶是饿了这么久,且惠吃起来也很慢,小口小口地咽。
她怕在沈宗良面前出丑,叫他误以为自己是饿死鬼托生,上路前没吃饱饭来投胎的。
但就是这样,吃这些汤汤水水的小食,还是免不了弄得淌淌滴。
她正要去抽纸时,面前已递过来一块餐巾。
且惠羞赧地接过去,小声说:“不好意思,汤有点太多了。”
“没事,这里还有很多可以擦,够你吃完的。”
且惠用力磕了一下碗底,“哼,我并不是时刻这样好不好?”
沈宗良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足的耐性。
他幽默且警告的口吻,“钟小姐,我在旁边伺候你呢,别恩将仇报。”
她憋不住笑,馄饨差点从嘴角漏出来,赶紧捂严实了。
且惠大力咽下去,很难怀疑他不是故意的。
她壮起胆来,报复性地瞪他一眼,又低头不敢看他。
当晚,且惠是撑着肚子回家的。
沈宗良停好车,听见她响亮地打了个饱嗝。
且惠摸了摸肚子,“吃太饱了,您见笑。”
他轻嗤了声,“不笑。我那儿有消食片,给你拿来?”
且惠摇摇手,“不用,我在客厅走两步就好了。”
可能因为爸爸过世在病房里,她很少吃药,也非常抗拒去医院这种地方,是讳疾忌医的典型。
加上她这人固执,怎么都讲不通的。
沈宗良送她到门口,“好,早点休息。”
“你才是。”且惠贴心地嘱咐他,“你才应该早点睡。”
这阵子她回来的晚,可沈宗良比她睡得更加晚。
偶尔凌晨起来,她都能听见楼上传来的动静。
有时是一声咳嗽。有时是盘桓不去的脚步,有时是钢笔落地的声音。
老房子就这点不太好,也是当年建筑条件实在有限,楼层之间几乎不隔音。
很多个夜晚,且惠都失神地看着天花板,听着那些零散的响动,想象沈宗良此刻正做什么。
熬到这么晚不睡,他究竟还要不要身体了?做工作也不是这个法儿。
但她是他的什么人哪?以什么立场、什么身份去说这个话。
且惠有自知之明,只能借着互道晚安的关口,稍微地劝一劝他。
沈宗良手里掐了支烟,背在身后,“你知道我很晚睡?”
“知道。”且惠指了指楼上,手指微微颤动,“我常听见你在咳嗽,或者把笔捡起来。”
这么突然地露出了心事的边角,她有些乱了阵仗。
吃饱了以后,血液全供给到胃部,脑子就不好使了吗?
天杀的,什么好人才会半夜听邻居壁脚啊,偷窥狂嘛不是。
且惠在心里啧一声,悔的想拿头去撞墙。
而事主不言不语,沉默哑口地站在她的面前,挡去了头顶的光线。
且惠脸红了一大片,她慌不择言地解释,“你放心,我不是变态来的。只是个偶然,千万不要误会,我明天不听了,不!今晚我就把耳朵捂上。”
说完,也不管沈宗良的反应,丢下句沈总晚安,就逃到门内去了。
也是他鲜少同异性往来的缘故。沈宗良不懂,谨慎和冒失,乖巧和尖刻,安静和活泼,这么些水火不容的调性,是怎么会同时发生在一个姑娘身上的。到底几个人格啊她。
大院里的秋夜份外静,墙上的爬山虎垂在窗前,晃悠悠的。
昏黄的廊灯下,沈宗良僵直地站了会儿,杉树一样笔挺。
隔了半晌,勾起一侧唇角,低低头,漾出个笑来。
到九月末, 且惠外婆留给她的房子,差不多重装好了。
只不过墙面重新粉刷过,还有气味残余, 幼圆建议她再稍放一放。
且惠去取了趟东西,也觉得那儿还住不了人,仍旧回大院里来。
周三清早下了场小雨,很快就停了,天边氤氲着浓重的雾气。
且惠加了件薄衫去上课, 课间休息时,给幼圆转了两万块钱。
再看了眼余额,嗯,下个月吃糠咽菜的话, 应该能挺过去。
但不转,她总觉得欠着一桩大人情。
在钱上头,朋友间也不能疏忽大意的,即便好得像一个人, 利益也有不重合的地方。
要是拖得久了,成了笔扯不清的经济账,彼此心存芥蒂更不好。
且惠给她发微信:「工人的钱我先给你一部分, 剩下的下月底再转。」
很快,幼圆就给她退了回来。
紧接着, 她的电话也到了。
她身边同学太多,有些还伏在桌子上休息,不好吵到人家。
且惠捂着耳朵,猫腰穿过一群人, 走到外面去接。
电话那头快气死了,“你搞什么啊?这点钱还转来转去!”
且惠说:“我不能总是麻烦你的呀, 铁瓷也不是这样办事的。”
“要跟我算账是吧?”幼圆说着更来劲了,“那钟叔叔小时候送我的珠宝呢?我全折算给你好了。”
她低了默了一会儿,“一码归一码,这是另外的。”
冯幼圆忍不住骂道:“就知道你会这样,死倔!”
快到上课时间了,且惠赶紧进去,“你收着,我不够了再问你。”
这是句托词,幼圆晓得,她钱不够的时候宁肯煮青菜素面填肚子,也不会开口的。
挂断电话,且惠重新转了一笔账,是卡着最后半分钟进去的。
开始上课之前,刑法学教授先宣布了一个获奖事项。
柯教授扶了扶厚重的镜框,“上次最高法举办的征文比赛,我们班有位同学的论文,得了本科组的一等奖。”
这个悬念出来,底下坐着的学生们你看我,我又看你。
相互间口型也出奇地一致,“谁啊?”
然后耸耸肩,“不知道,我反正没有参加,作业都写不完了。”
旁边的姜姗问且惠,“会不会是你写的呀?不是熬了那么久嘛。”
她坐在窗边,刚升起的日头照进来,映出一个瘦白的脸廓。
且惠笑着摇了一下头,“我们这届人才辈出的,也许是别人。”
她并非爱夸海口的人,哪怕心里觉得可能是,面上也不会先张狂。
何况这个比赛是上学年末参加的,评选了这么久,内容忘得差不多了。
对于结果,且惠也不像刚开始那样期待。
柯教授拿出证书来,公布说:“她的选题是《敲诈勒索罪认定当中的合理限缩》,我们祝贺钟且惠同学。”
“喂,真的是你啊,恭喜恭喜。”
面对突如其来的掌声,且惠不慌不忙把腿上的书放好,站起来前后各鞠了一躬。
有人赞叹道:“我连课后作业都写不明白,她怎么这么厉害。”
“人家成天在图书里泡着,你还在床上赖着的时候,她已经在看书了。”
“好拼,和这样的卷王在一起真内耗。”
更有那补刀的,“相信我,半夜你都做梦了,她可能还在看呢。大二下学期我和她选了同一门课,她那篇论文的期末结课成绩是98,全班第一。”
且惠到台上领证,柯教授看着这个总是坐第一排的女学生,满意地点头。
她皮肤很白,生了一双水杏眼,看人的时候眼神明亮,总是回答她的问题,念起法条来口齿清脆。
“拿好,以后要继续努力。”她把证书递给且惠。
且惠弯腰双手接过,“我会的,非常感谢老师的指点。”
等到她下去,柯教授又说,“除了证书之外,所有的获奖论文都会收录在《东方法制》这本期刊上,对你们将来保研加分是很有帮助的,再有类似的比赛,我希望大家都能踊跃报名。”
“靠!报名的时候怎么不说能上期刊,要这样老子也去了!”后面有男同学重重摔书,发出不满的抱怨,“钟且惠,这次真是让你给捡着了。”
一股冲鼻子的酸气,且惠听见这种语气就不爽。
她翻了一页书,头也没回地说:“嗯,是比你的运气要好点,毕竟我们嘴没那么贱。”
没错,且惠日常是肯与人为善,温和接物的。
但她也不是什么任凭揉捏的受气包。
别人都指名道姓骂上来,泥人也要动土性子了。
姜珊同样看不惯,她说:“讲的好像你去参加就能选上似的,什么东西。”
且惠又追了句,“还是书看得少了,多做两套法考卷子,有些人就老实了。”
说完,两个人对视着笑起来,就差击个掌了。
硬是把那男同学气个半死。
上完下午的课,且惠看时间还早,先去了自习室。
复习到天黑,她才拿起书去赶地铁,回家做点吃的再继续。
这几天来例假,食堂里那些菜她一闻见就不适,不如拌个沙拉。
傍晚起了风,院子里的蔷薇花被吹得东倒西歪。
且惠拎着书包走进楼道,一边应付董玉书的查岗。
她不时点头,嗯啊上一两句,表示在听。
好容易那边长篇大完了。
且惠拿出钥匙插进锁孔里,油光水滑地保证:“放心吧妈妈,我今天也有努力学习知识,和同学搞好关系,没有顶撞老师,也没有谈恋爱,更没有和男生亲嘴,争取成为一个栋梁之才。好了,我要吃晚饭了,先挂了。”
她才说完,眼尾余光往楼梯上一剽,被吓了一跳。
不知什么时候起,沈宗良站在了这里,浅白衬衫黑西裤,居高含笑。
一副静静看她发疯的宽和长辈姿态。
那么,刚才那番胡话他全听到了。
且惠尴尬到想钻门缝,举了举手机,“沈总好,你......出门去啊。”
“嗯,出门。”沈宗良点了一下头。
瞧着他快跨出院门了,且惠叫住他,“等下,沈宗良。”
他端着手机,停下正编辑的短信,“还有事?”
且惠还是想解释两句,“因为妈妈每次都问很多,我索性一口气回答完。”
“所以呢?”沈宗良等着她的下文。
她干巴巴地回,“所以,可能有点......癫。”
说完自己都掌不住,先笑了。
沈宗良气息都不见任何起伏。
他完全体谅的口吻,“你这周都上三个早八了,带点情绪很正常。”
只不过,他越来越同意唐纳言的观点,这丫头的文静大半是装出来的。
那是钟小姐从小戴惯了的面具,是在初次会面时,她愿意给到陌生人的社交观感。
确实,这样能省掉很多无价值交谈。
摸不着她个性的人,看她如此缄默又好静,自然不会前去讨没趣。
从某些方面来说,她和自己有种殊途同归的类似。
沈宗良上车时,回望了一眼菱花窗内的剪影。
云边渲染出一笔红霞,昏茫日光里,且惠低头翻着一卷书。
一侧的头发从耳边掉落,她顺手掠了上去,露出半边姣美的下颌。
蒹葭暮色里,他忽然弯了下唇角。
到雁山时将近晚上七点。
远处青翠的山峦连绵,沈宗良走了进去,踩着一地枯黄的落叶。
院子里静悄悄的,盘曲的古树虬枝遮住天日,丛丛绿意随风而动。
王姨挑了珠帘出来,满脸堆笑,“是宗良来了?”
沈宗良点头,上前两步,“王姨,妈妈在里面吗?”
“在的,在的。”王姨说:“等着你吃饭呢。”
他迈上台阶,又问,“大哥来过了吗?”
王姨哎的一声,“来了,给你爸爸烧过了纸。陪着夫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好长一会儿?”沈宗良不大信的口吻,笑说:“姚小姐没撂脸色?”
姚梦是他嫡亲的妈。
说起姚家夫妇的这个老来女,京里头大概不会有人不知道。
娇蛮且任性,出嫁前半点人情世故也不懂的,叫父母兄长宠上了天。
可就这么个目中无人的大小姐,竟然爱上了大她许多的沈忠常。
这门婚事,当年沈宗良的外婆是百般不愿的。
但女儿因一次采访,结识了当时已居高位的沈先生,只是她瞒得死,不敢叫家中知道。
等到姚母听到风声时,二人已到了相当的程度,说是如胶似漆也不为过。
无论如何,拆是拆不散这对鸳鸯了。
何况沈忠常又是那样的身份。
即便心中有不满,周边人恭敬道起贺来,姚家人还得笑眯眯的。
为此,姚母成日掉眼泪,劝女儿说:“你真是不听话,找谁不好?就是姑爷穷一点也不打紧,我和你爸爸养着你们就是了。现在好了,你连个深浅也不知道,还偏要去蹚沈家的水!抛开他是个死了老婆的鳏夫不说,有个半大小子的事我也不计较了!祖宗,那是咱们该待的地方吗?他能看得上商人之流?最后憋屈的还不是你自己!”
看妈妈日夜哭,姚梦也开始跟着哭,哭到沈忠常面前。
大热的天,她坐在他腿上捶捶打打,“完了,你家我去不了了,我要找别人去嫁。”
沈忠常抱着她,把秘书们都打发出去,“好了好了,别说小孩子话。”
老爷子被弄得哭笑不得,隔日登门,亲自提着拜礼,一个秘书和勤务也没带。
他做足了小辈样,在姚家人面前再三地坚决亮明态度,姚梦他娶定了,也断然不会叫她受委屈。
姚父姚母无法,凡事只能往益处想,他有这份心总是好的。
从姚小姐变成沈夫人,只不过换了称呼而已,姚梦还是那个姚梦。
饶是跟着沈忠常,也没学来多少察言观色,老爷子也肯宠着她。
到临终前,沈忠常生出几分懊悔,怕她这脾气会惹事,怕自己再也护不到她。
他握着小妻子的手,断续地说:“我要走了,你这性子也得改改,答应我。”
泪水堵住了姚梦的嗓子眼儿,她只知道点头。
没多久,病床上的沈忠常就闭了眼。
王姨立马卯了卯嘴,“这话也就你敢说了,仔细夫人听见。”
自来如此,姚梦一见到沈元良,就想到他早逝的母亲,心里就不大闲落。
沈宗良笑笑,低头跨过了门槛,朗声叫了句妈。
“老站门口做什么?进来。”
姚梦坐在沙发上,手里擦着一个旧相框,头也未抬。
这两个月,她苍老的速度明显加快,人也迟钝了许多。
仿佛老爷子走了之后,时光也在这栋院子里停滞不前了。
沈宗良坐过去,手肘闲散地搭在扶手上,架着腿撇了一眼,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在昆明湖边拍的。
那是爸爸少有的清闲时刻。
印象里,小时候爸爸总是很忙,开不完的会,休息日也在见下属。
过年节就更别提了,打着拜访的名义来行奉承之事的,多如牛毛。
往往这杯热茶还没放凉,又要拨出空去见另一批客,一年到头没个停。
他笑着喝了口茶,“妈,又在想老头儿了?”
姚梦放下相框,接过王姨的手帕擦了擦眼尾,瞪他,“三十岁的人了,有正形没有啊你。”
沈宗良笑笑,“这不是怕您太难受,逗个趣儿嘛。”
姚梦趁机数落他,“原来你也知道你妈难受,那怎么不见你回来看我?”
“集团事多。”沈宗良拿话推搪,“今儿不是来了吗?”
姚梦朝他杀来个眼刀,“今天是你爸的尾七,来也不是为我来的。”
沈宗良说这话不对,“人都说论心不论迹,就您难伺候。”
他目光一转,落在北面那架四扇螺钿屏风上。
明霞余光当中,描金树枝如烟火在漆面上铺开,有一股绵延不尽的富贵典雅。
说到难伺候,他沉默的当口走了个神,陡然笑了下。
还有一个比姚小姐更难伺候,更会拿话堵人的。
她高兴起来,把身上沉甸甸的担子一卸,能孩子气地啰嗦上一箩筐。
那天晚上不就是?听得他烦透了,也莫名舒心透了。
忽然姚梦叫他,“老二,我同你讲话,你擅自跑什么神?”
明明这是自己唯一的儿子,但无奈老爷子爱喊他老二,姚梦也跟着叫。
沈忠常有他的道理,元良虽没了娘,也不能在称呼上显出彼此来,免得大儿子吃心。
一律按排号是最公平的,不生分,也不疏远。
沈宗良咳了一句,收回目光,“您说,我听着呢。”
“在大院里住的还不错?”姚梦盯着他的眼睛问。
他点头,“也就那样吧,孝敬爸爸才是大事,我个人无所谓。”
姚梦轻哼了声:“你官话说得是越来越漂亮了,和你老子一个德行。”
“刚还说我没正形呢,自己编排上老头儿了。”
他妈不理会这些,只挑要紧的问:“听说楼下王社长的房子,搬了个小姑娘来?不是他的宝贝外孙女吧。”
听姚梦严阵的语气,沈宗良就料到是有人递了话。
他转了转手中的杯盏,迎着光端详了一会儿,釉色不错。
沈家曾有不少这样的值钱物件,在一场浩劫中砸的砸、碎的碎,现已不剩多少了。
沈宗良平静的口吻,“您不如直接问,我楼下住着的小姑娘,是不是叫钟且惠?”
他一贯讲话的习性,越是动了气,语调就越波澜不惊。
姚梦和他截然相反的个性,话都还没有听儿子说完,就急吼吼地摇手。
她说:“我不关心她叫什么,我只想知道,这个人她安不安分。”
沈宗良不屑地扯了下唇角,“人家安不安分,是我们该评价、能评价的吗?不要太高高在上了。”
话这么说,意思和道理也全对。
但更重要的是,他实在无法点评钟且惠。
沈宗良只知道,她温柔、活泼,很会说一些伶俐话,有主见肯上进。
她有时候很聪明,钻了牛角尖、怕打雷的时候也稚嫩,像个孩子。
再来才是最无解的,那么多的姑娘趋奉在他身边,只有她最得他的意。
总之他看到的全然是好处。
即便是有一些缺点,到了他的私心私情里,也会被歪曲成优点。
主观性都这么强了,还怎么做到客观地看待,这很难再客观了嘛。
姚梦咬紧了牙关,冲他发难,“好,好得很!眼见得我是问不出你的话来,也管不了你的事了!”
沈宗良靠在椅背上,情绪不显,“我的事您当然能管,可你张口闭口给一小姑娘安罪名,即便是在家里,我看也不太妥当吧。”
姚梦看着眼前温文尔雅的儿子,一时失语。
他长大了,比去美国之前更个性强硬,也更老练世故了。
非但油盐不进,不要想套出他任何话不说,还端出架子来教训上他妈了。
她没路可走,又拿出老办法来,“现在你爸爸走了,我就你这么一个依靠,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只好去找你爸爸了。”
又是这种灰心话,姚小姐这些年空长了岁数,言语上却毫无长进。
姚梦不知道,这些话能拿捏住她丈夫,却未必唬得了她这儿子。
沈宗良一听这陈年老调,闭了闭眼,“您要是自戕自残,真到了地底下,爸爸也不一定高兴见你,姥爷更是要责骂心疼的。这话我也不爱听,下次别说了。”
偏这时候王姨来添新茶,姚梦指着他说:“你听听你听听,他这哪是跟他妈说话,我看他跟你说话,都比对我要客气多了。”
王姨取过她的杯子,“夫人哪,您消消火儿,母子好容易见一回面,别为小事不愉快。”
“你看,”沈宗良立马赞同上了,“人王姨都知道大小之分。”
姚梦实在气不过,朝他手臂上掐了一把,“要把我气死啊你。”
沈宗良嘶的一声,“你这么着,这家我可不敢回了啊。”
“随你去哪儿,我不管。”姚梦郑重地叮嘱他,“我只告诉你,魏家那丫头我很喜欢,你和人好好处着,听到没有?”
他斩钉截铁地笑了,“我和她没有相处的必要,也决计处不到一起去的。”
“时雨那么样地喜欢你,你爸爸去世以后,她比你来看我都勤!再说,她魏家稳打稳扎这么多年,情势大好,她年纪样貌也同你般配!”
姚梦说完,一口气将半盏茶倒进肚子里。
沈宗良手里燃着半截烟,“我看魏叔叔这两年的动向,有些贪功冒进了。情势大好这种话不兴说的,谁知道哪一天就跌了跟头。“
“是是是,我老了,说什么都不对,”姚梦气得跳脚,伸手往外面一指,“你给我滚出去!”
他不疾不徐地站起来,“今天妈妈听了太多话,肝火旺,也易动怒,还是多在家静养吧。我改天得空了再来看您。”
王姨叹了声气,又为他的婚事闹成这样,回回都是。
这边晚饭都没来得及叫摆上,客厅里就出了吵架的大动静。
夫人也是不长记性,从前老二就反复强调,不要在这上头管束他,有合适的他自然会考虑。
就连老爷子在世,也不起头和二小子聊这些,爷儿俩一向是只谈人事的。
谁都知道,沈家老二绝不肯被人摆弄。
尤其他在国外主持了这么多年工作回来,这性子就更独了。
久不见面,刚坐下就这么浮躁地同他谈结婚人选,时机不对,方式更不对。
即便是亲母子,说话时也得软和委婉些,偏偏夫人不明白。
王姨送沈宗良出去,劝说:“你呀,怎么好这样跟夫人顶嘴?要气死她啊。”
沈宗良吸了口烟,将烟灰弹落在门口的景观盆里,“今天都谁来过?”
“除了你大哥,就是棠因和杨小姐了,再没别人。”
他点头,沉默地迈下台阶。
王姨不放心,在后头叮嘱一声,“你别去责难人姑娘。”
沈宗良负在身后的手摆了摆,表示不会。
他还不至于跟个小孩子过不去。
王姨又说:“回去给老先生烧一炷香,听见吗?”
沈宗良背对着他,扬了扬手里夹着的烟,“烧过了。”
庭中竹影参差,他大步踏灭了烟,走出去。
司机在门口等着,不料沈总这么早就出来,忙扔了手上的烟。
沈宗良笑着从身上摸了包给他,“拿着吧老许,下次可以抽完,不打紧。”
许师傅恭敬接过,说:“谢谢沈总,您现在去哪儿?”
“回大院儿吧。”
车开进市区,吹了一阵冷风后,沈宗良面色稍霁。
许师傅这才敢开口说话,“还以为要留在家里吃晚饭,这么快出来了。”
沈宗良不欲多言,“有点事。”
不要说吃饭,再坐下去多说两句话,他那个妈就要扬桌子了。
自来就是这样,一两句话不对付了,没可着她的心意了,姚女士就要生气的。
这怪不得旁人,都是叫他那个位高权重的爹惯出来的,唯我独尊的毛病。
想想看,强权如沈忠常都要听她指派,她还肯给谁好脸色?
老爷子临终前的话,她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白费了他那点心思。
沈宗良觉得也怪,从前他对姚小姐一百个和气迎逢,今天怎么就从一开始就呛上了?
追溯根源,还是起头那一句关于且惠不安分的疑问错了,就这句点着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