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其最令人看重的,也莫过于忠心二字。
要是戚十堰当真会转投旁人,他和胥岸曈也未必会这么看重他。
十鸢不知道这边二人对戚十堰的讨论,她被送回春琼楼后,直接遇见了顾姐姐。
顾婉余意外地看向她,又朝她身后看了一眼:
“贵人呢?”
十鸢三言两语地交代了胥衍忱搬出春琼楼一事,闻言,顾婉余了然地颔首:“是周时誉安排的吧?”
十鸢乖巧地点头,她有点不解:
“姐姐和周公子认识?”
顾婉余一顿,她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扯唇轻嘲:“他惯来心高气傲,哪里看得上春琼楼这种地方,想来也是觉得贵人住在这里,是玷污了贵人。”
玷污二字,让十鸢不着痕迹地轻颤了下眼眸。
顾婉余攥了一下手帕,又自嘲地松开,觉得自己小题大做。
她不是早就看透了周时誉是什么人么。
十鸢若无其事地抬脸,她听出了顾姐姐话中的情绪波动,隐晦猜到顾姐姐和周时誉之间或许有一段纠缠。
十鸢忍住眼中的愕然。
在她的印象中,顾姐姐惯来洒脱,也公私分明,由她常挂在嘴边的话来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十鸢没忍住:
“姐姐和周公子什么时候认识的?”
顾婉余也察觉到自己外泄了情绪,但她看了一眼十鸢,也没掩饰,她满不在意地笑了声:“什么时候?我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一年她倚窗下望时,有人恣意乘马穿过街道,四目相视的一刹时,谁都没有想过后来会纠缠如此深。
十鸢听出了什么,她心脏一点点地收紧,她颤着眼眸,问:
“姐姐知道这次周公子也会来衢州城么?”
顾婉余一顿,她很快收敛情绪,勾唇笑着:“他来不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避而不答,但十鸢已经从她神情中得到了答案。
一刹间,十鸢脸上褪了些许血色,她心脏仿佛被一双手攥住,骤疼得厉害。
有人按住了她的肩膀,拧着眉,让她不要胡思乱想:
“有他没他,我都是要接任务的,和你无关。”
怎么能一样呢?
如果是顾姐姐侍奉公子,至少周公子在衢州城时,顾姐姐是不需要再接任务的。
最起码,她不会在周公子眼前和其余男子缠绵。
顾姐姐说周公子看不上春琼楼。
她明明是在意的。
十鸢低头,藏不住的泪意蓦然砸下,这一刻,她没有一点犹豫,也顾不得是否可疑。
她拉住了顾姐姐的衣袖,仰起脸:
“我能拿到城防图。”
顾婉余眸色立时凝住。
日色彻底落入夜幕,在听见绿诣说晴娘让她过去一趟时,十鸢没觉得意外。
在她拉住顾姐姐时,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春琼楼的后院和前楼仿佛是两片天地,隔着一个月洞门,游廊上安静得脚步声都能听清,十鸢推开房门时,里头只坐了顾姐姐一个人。
十鸢一怔,有点满头雾水:
“晴娘呢?”
顾婉余懒洋洋地扣玩着案桌上的玉器,闻言,眼皮子都没掀一下:“前头有人闹事,正忙着呢。”
十鸢惊愕,她在春琼楼九年,听见有人闹事的例子屈指可数。
这一条街上胭脂水粉味浓郁,众人也都知道勾栏院向来是销金窟,偏偏春琼楼能一直屹立不倒,且位置都是这条街上最好的,明眼人谁不知道春琼楼背后有靠山?
而且,太守遇刺,坊市都关了,今晚春琼楼也没有营业,怎么还会有人来闹事?
十鸢也没有担忧,她坐了下来,心不在焉地抿着茶水。
约是一盏茶的功夫,十鸢听见了脚步声,她转过头,就见晴娘推开门,气恼未消地唾道:“一群心肺被狗吃了的,仗着搜查的调令,恨不得把自己的口袋都赚满!”
太守遇刺,底下的人按命令搜查,但各个店铺被搜查时,想要不被破坏得太厉害,或者背上污名,都会花钱消灾。
毕竟,只要官兵时
不时地来一趟,就足够耽误店内生意。
别人都花了钱,春琼楼也不能格格不入,但这钱给出去时,晴娘心肝都在疼,她这辛辛苦苦赚点钱容易么?
一屋子的姑娘要养,读书念字,琴棋书画,处处都要花钱!
世道一乱,让人都分不清官和匪的区别了。
眼见晴娘气恼地坐下,灌了两杯凉茶,十鸢心底倒抽了口气,她和顾婉余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去触晴娘的霉头。
许久,晴娘才终于平息了那股怒意,她瞧着眼观鼻鼻观心坐着的两人,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她也想起来叫这两人过来的目的,视线越过了顾婉余,直接落在了十鸢身上,晴娘没有墨迹,直截了当地问:
“你要和陆行云走?”
房间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十鸢没有想到晴娘一语道破了她的打算,但细想一番,她又不觉得意外。
她之前透露过陆家替她赎身的目的时,提起过戚家,但凡晴娘有心想要查,总能查到陆家的真实目的。
十鸢从来不怀疑晴娘探查消息的能力。
毕竟,连陆家都能知道的消息,说明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晴娘往日从未往这方面考虑过。
一旦注意到,晴娘很容易就发现那位逝去的许姑娘和十鸢的相似之处。
十鸢沉默了一下,她才道出自己的想法:
“陆家一口一个要收我做养女,自会替我伪造一个身份来历,由陆家将我送过去,也不会让戚十堰把我和衢州城联系在一起。”
话落,十鸢倒是不由得庆幸,她没有冲动行事,留着陆行云的性命居然还会有用。
晴娘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能语气不明地冷呵了声。
十鸢有点闹不懂,她不解地看了眼顾姐姐,她说错了什么吗?
顾婉余偏过头,不和她对视。
十鸢还在苦恼时,晴娘一身冷笑打断了她的思路:
“我真不知道,我养大的姑娘都这么有奉献精神,怎么?侍奉贵人这个任务不够你忙?”
冷嘲热讽铺头盖面而来,十鸢被骂得一囧,她耳根子都红了,忍不住地闷声:“那还能怎么办?”
十鸢觉得自己说的没错:
“除了这个办法,难道晴娘还能有别的办法安插人手进戚府?”
晴娘的话被硬生生地堵回来,她眼一瞪,十鸢立即埋下头,就差趴伏在双臂间了。
晴娘当然知道十鸢说得没错,但她心底就是不舒服。
仿佛存了个疙瘩。
为什么要让十鸢去伺候主子,不就是想让她不背主的情况下正大光明地走出春琼楼么?
结果呢,她非得闷头往里钻!
接了城防图的任务,她知道意味着什么吗?一旦进了戚府,谁都没办法帮她,只能靠她自食其力。
她们明明都替十鸢安排好了出路,一条能叫她挺直腰杆的出路。
偏偏某人一点也不退让地和她对峙。
晴娘闭了闭眼,她吐出了一口气,再睁眼时,她冷不丁地发问:
“你做好失身的准备了?”
十鸢呼吸一紧,她仓促地低下头,握住杯盏的指骨都有些泛白。
须臾,她埋着头,声音很轻道:“早晚会遇到的,不是么?”
晴娘被她气得心口疼。
顾婉余摇了摇头,真不知道十鸢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晴娘摒弃掉私人情绪,语气冷然:
“戚十堰为人谨慎冷情,一旦你露出一点不对,都会引起他的警惕,我们的再想要盗城防图,只会难上加难。”
晴娘必须得考虑到,即使她同意了十鸢接下这个任务,十鸢又真的能完成么?
说到底,十鸢从未真正地直面过春琼楼的任务,她还是个新人。
十鸢哑声。
她不敢说她一定能完成任务,但如果说,春琼楼内谁对戚十堰最了解,非她莫属。
十鸢有口难言,郁闷:“再如何,也比连戚府的门都进不了好。”
还挺犟。
偏偏她说得没错,令人汗颜。
晴娘还要说什么,眼见两人要争执起来,顾婉余打断了她们:
“好了。”
她轻抬起下颌:“你们是不是都忘了,这是我的任务。”
十鸢立时语塞。
顾婉余偏头扫了她一眼:“你先回去,这件事我和晴娘讨论一下,再告诉你结果。”
十鸢知道她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不论她再怎么想帮顾姐姐,她都不能越过晴娘自己做主。
擅自做主,谁都不知道会不会坏事。
等人走后,房间内陷入了死寂,晴娘和顾婉余都没有说话。
杯盏中的水不再冒着热气,顾婉余叹了口气:
“你我都清楚,十鸢是最好的人选。”
晴娘一言不发。
顾婉余清楚,晴娘拎得清,她只是不想接受这个结果。
果然,片刻后,晴娘终于出声:“所以忙活半晌,她终究是要被扯进来,早知如此,你也不必在其中费尽心思。”
这一夜,很多人都彻夜难眠。
十鸢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了解晴娘和顾姐姐,也清楚最终的结果会让她如愿。
但她依旧睡不着。
她视线透过床幔,眸色有些恍凉地朝一个方向看去,那是周宅的方向,也是幽州城的方向。
今晚的月色奄奄一息,浅淡地洒落在地面上。
终于等到日色渐白,顾婉余敲响了她的门。
房门被推开,两人一对视,十鸢骤然生出一些紧张,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要冷静。
但下一刻,顾婉余的话让她直接瞪大了眼:
“晴娘说,你想去幽州城没问题,但你要自己去向贵人请辞。”
十鸢脸色变了又变,没忍住:“晴娘总得让人去照顾公子的,让人替我传话不行么?”
顾婉余见她脸色,只觉得好笑,轻挑眉:
“你觉得呢?”
十鸢瘪唇,恹恹地耷拉下眸眼。
*******
胥衍忱一行人来衢州城也有了十日左右,十鸢也早习惯了每日陪伴在公子左右。
但也不知道是公子搬了出去,还是心底藏着事情,十鸢只觉得今日从春琼楼到周宅这一路她走得举步艰难。
周时誉也在府中,见到她时,半点不意外,还有心思问:
“十鸢姑娘用膳了么?”
十鸢抬头望天,才发觉她来得不早不晚,恰好到了朝食的时候。
如今众人都是吃两顿,分朝食和暮食。
十鸢还没回话,就听见轮椅轱辘的声音,她转头看见胥衍忱控制住轮椅出来,下意识地上前替他推着轮椅,黛眉轻蹙:
“公子怎么自己出来了?”
她今日穿了身青黛色的对襟襦裙,宽袖款式,握住手柄时,不由得有一截衣袖落在胥衍忱的肩上,绸缎材质的衣袖轻轻擦过,惹得胥衍忱掀了下眼,他若无其事道:“听见了声音。”
十鸢今日是从后门来的,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周时誉本来是准备和主子一起用膳的,但见十鸢来了,他也没讨人嫌,格外有眼力见地退了下去。
室内很快剩下她们二人。
膳食丰盛,但今日有人格外安静,胥衍忱也发觉了不对,尤其某人时不时地看了他一眼,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胥衍忱放下了木箸:
“怎么了?”
十鸢动了动嘴唇,昨日她和晴娘对峙时还算伶牙俐齿,但在胥衍忱的注视下,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胥衍忱也没有催她。
朝食在一片莫名气氛中落幕,有人来收拾残局,胥衍忱捧着一杯茶,偏头:
“还是没有想好怎么说?”
他语气温和,像是好友闲聊,甚至将糕点往她身边推了推。
十鸢陡然握住了衣袖,她意识到她越是待下去,她只会越难以启齿,她快刀斩乱麻一样,轻颤着眼眸:
“十鸢今日是来向公子请辞的。”
轻微的一声响。
十鸢垂眸看去,是胥衍忱放下了杯盏,很轻微的动静,但落在胥衍忱身上,这一声好像又有些重了。
十鸢呼吸都轻了轻,思绪乱成了一团。
有人重复了她的话:
“请辞?”
胥衍忱没有说话,平静地等着十鸢继续。
十鸢觉得接下来的话有点艰难:“他来替我赎身,晴娘已经同意了,再过不久,我就要随陆公子北上长安城了。”
赎身,请辞。
这两个词汇放在一起,让人不得不听得懂十鸢的言下之意。
空气越发沉默了些许。
听见赎身二字时,胥衍忱就清楚了十鸢的话只是借口,若她没有在他眼前露过面,或许还真的有可能被赎身,但如今,晴娘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同意她离开。
许久,胥衍忱问:“晴娘同意了?”
十鸢看不懂他眼底的情绪,顿了下,才低低地应声。
她知道,公子听懂了她的话。
明明她也是在替公子做事,却不知为何,她会觉得难以启齿。
天寒地冻,茶水倒入杯中,一会儿就不再冒着热气。
某人埋首在眼前,仿佛是做错了事一样,胥衍忱低叹了一口气:
“你想去么?”
十鸢怔了下。
这是在问她的意愿么?
十鸢一点点握紧了手帕,她抬眸和胥衍忱对视,她笑:“是十鸢想去,晴娘耐不住十鸢痴缠,才会应下的。”
她还在解释,担心他会误会晴娘。
茶水凉透了,胥衍忱端起来时,却仿若没有察觉到,凉茶入肚,人也变得清醒起来,他轻而慢地点头:
“想去就去吧。”
九年前,他没有带走她。
九年后,他也没办法拦她。
话题就此终止。
十鸢心底埋藏着情绪,让她没办法再重新提起一个话题。
气氛温和又有些凝滞,十鸢余光瞥见衣袖上染了一点灰尘,下意识地擦拭干净。
她最终也没敢和胥衍忱提起她的任务是什么,仿佛竭力隐瞒些什么,就能像是被拂去灰尘的衣袖,依旧干净无瑕。
十鸢起身请辞,也没有人拦她,她走到门口时,不由自主地回头。
他又重新握住了轮椅,没有叫任何人,垂眸沉默地控制着轮椅方向,青年眉眼清隽,暖阳透过珠帘落在他脸上,让他情绪藏得彻底。
十鸢心口倏然堵住些涩意,她还没有想明白这些情绪是什么,人已经回到了胥衍忱身后:
“公子要去何处,十鸢推公子过去。”
胥衍忱手一松,他偏过头:“不是要走么?”
十鸢也学他偏头,语调轻松:
“时辰还早,求公子让十鸢再消磨些时间吧。”
胥衍忱失笑。
十鸢推着胥衍忱去了书房,她没有四处乱看,视线安分地落在胥衍忱身上。
书房有一扇楹窗,朝着南方,暖阳轻而易举地照进来,十鸢陪着胥衍忱在书房待了一日,外间时不时传来侍卫的脚步声,唯独书房内安静不已。
十鸢看向胥衍忱的双腿,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公子好像也被困在了一方天地内。
他不良于行,平日中连门都不会出,否则一旦露面,总会惹得一些瞩目,许是没有恶意,只是怜悯同情。
但他或许最不希望看见的就是同情。
周时誉敲响了书房的门,才打破了这种安静,他进来看见十鸢时,还有意外,是没有想到十鸢还在这里。
他衣袖上还沾了草絮,十鸢有点疑惑,他这是做什么去了?
但十鸢没有主动和周时誉搭话。
她这人,惯来是偏心,也护短。
她不知道顾姐姐和周时誉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顾姐姐因着周时誉不痛快了,她心底对周时誉也难免有点意见。
周时誉眼神扫了一周,见主子没让十鸢出去,便直接道:
“那批粮食弄回来了。”
左右十鸢是晴娘的人,他不担心十鸢会有二心,再说,这个消息,春琼楼才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
周时誉冷呵:“戚十堰真是目中无人,让宋翎泉带着十来个人就敢来衢州城,也不担心人把命也留下来!”
他看不惯戚十堰,但凡有点矛头都往戚十堰身上戳。
十鸢觉得他的脾气和晴娘真是相似,都喜欢说点不太实际的狂言。
胥衍忱压根当做没有听见,他瞥向周时誉:
“难得见你办事这么麻利。”
周时誉一噎,不肯和主子对上视线,自顾自道:“任务失败,想来宋翎泉很快就会返回幽州城。”
宋翎泉倒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但戚十堰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放任宋翎泉留在衢州城。
十鸢仿佛听出了什么,意外地朝周时誉看了眼。
从顾姐姐发现宋翎泉购粮,到周时誉将粮食弄回来,只隔了一日,直接打了宋翎泉一个措手不及,这种情况下,宋翎泉根本腾不出手去调查什么。
有周时誉吸引视线,宋翎泉一时也注意不到顾姐姐。
外间日色渐暗,夕阳余晖在湖面上落了一抹嫣红,周时誉扫了眼十鸢,忽然轻咳了一声:
“主子,时辰不早了,属下送十鸢姑娘回去。”
十鸢一顿。
胥衍忱也掀起眼,淡淡地看了眼周时誉,稍顿,才转头看向十鸢,没有阻拦,只是温和地嘱咐:“路上注意安全。”
他仿佛是在说回春琼楼的这一条路,又仿佛不止。
十鸢轻呼出一口气,她勾眸,仿若有缠绵情谊从眉眼溢出:“十鸢记住了。”
周时誉挑眉,不懂回个春琼楼而已,至于么。
这一次,十鸢没再回头看。
胥衍忱也垂首,视线不曾从卷宗上挪开,直到房门被合上的声音响起,一切都归于平静。
*******
十鸢和周时誉一路回到春琼楼,走的后门,绕过了众人视线。
十鸢亲眼瞧着周时誉踏入了春琼楼后院。
她当然认得出那个方向是谁的房间,十鸢稍睁大了双眼,欲言又止,最终,她也没闹出动静。
瞧着周时誉轻车熟路的模样,显然这种操作不是第一次。
但她怎么印象中半点不记得这个人?
十鸢纳闷自己的记忆。
晴娘办事向来麻利,她派人给陆行云传了个话,透露了些许赎身的消息,只是价钱要再往上加,毫不掩饰贪财的嘴脸。
陆行云应了,但气得够呛,或者说憋屈得要命。
在他看来,五千两替十鸢赎身绰绰有余,偏晴娘说什么凭借十鸢的容貌,只要在春琼楼待上两年,迟早挣得回来这笔钱,赎身钱愣是加到了八千两。
陆行云听见这个价钱时,面目都隐隐有着狰狞。
他只觉得春琼楼真的敢狮子大张口,但他还没有办法不答应。
八千两给出去时,陆行云脸色都难堪了不少,彼时,晴娘数着银票,扫了眼陆行云的脸色,心底冷笑,怨不得陆家在长安城经营数十年,依旧上不得台面。
她养这些姑娘时,都知道要下本钱培养。
陆家暗地中谋算那么多,连前期的投资都舍不得。
江南惯来富庶,春琼楼又是个惯能见到银钱的地方,说实话,若非有任务要做,陆行云想要八千两带走十鸢根本是做梦。
培养出一个细作,春琼楼耗费的可不止是银钱。
即使一开始,也不过是晴娘见十鸢心心念念地要离开,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陆行云拿个五千两就能替十鸢赎身。
数完了钱,晴娘捂住唇,笑呵呵道:
“陆公子放心,你既然拿了钱来替十鸢赎身,我自也是说到做到,既然陆家是要收十鸢做养女,那这卖身契我待会就直接烧掉,也免得传出去叫陆家难堪。”
握着卖身契,叫什么养女?那叫奴才。
陆行云心底堵了口气,偏他不能说什么,他要的是十鸢能够甘心替陆家谋利,晴娘不提也就罢了,她特意指出这一点后,陆行云心底再不乐意,也只能点头:
“晴娘说的是。”
他连客套话都不想说,只想赶紧看着晴娘烧了卖身契,将十鸢带走。
到时候陆家收了十鸢做养女,她的路引和名帖都由着陆家安排人去做,这个人不是照样握在陆家手中?
晴娘可不管陆行云心底想什么,她当着陆行云的面将十鸢的卖身契烧掉,又问:
“那陆公子是要现在带走十鸢,还是让十鸢收拾一番?”
看似给了陆行云选择,但不等陆行云回答,晴娘又道:“您今日来得急,我还没有通知十鸢呢。”
望着晴娘的笑脸,陆行云再不满,也只能做戏做到底道:
“明日我再派人来接十鸢姑娘。”
等他一走,晴娘就唾了一声,她冷下脸。
一扇屏风后,十鸢绕着走了出来,她扫了眼火盆,适才晴娘烧的是真的卖身契,彼时,她被父亲卖掉,由父亲亲自按下指纹的卖身契。
晴娘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没好气道:
“行了,有什么好看的,你要是真想走,这张卖身契也拦不了。”
望见这张卖身契,晴娘也不由得回忆起往事。
当年,衢州城闹饥荒,十鸢父亲拿到银子后,就迫不及待地花了出去,但也不想想,他一个逃荒而来的人怎么能护得住那些银子?
被抢时,他舍不得银子,最终银子没了,人也被打得只剩半口气。
等被人发现时,尸体都硬了。
晴娘得知消息时,她也没瞒着十鸢,二人谁都没提起替其收尸的事情。
晴娘回神,她望向十鸢,有些恍惚,当年的小姑娘也长大了。
许久,晴娘意有所指道:
“回去收拾东西,别落下了什么。”
十鸢轻颤了下眼眸。
眼前一幕和前世仿佛重合,但十鸢清楚,一切都不一样了。
十二月初三。
春琼楼难得在白日时一片喧闹,一辆马车停在了门口,数个女子拥堵在门口和栏杆处,勾头探脑地往外望。
在门口,十鸢正在和晴娘告别,她惯来姣姣的眸眼耷拉下来,黛眉细拢着,眼睫上噙着泪:
“十鸢拜别晴娘。”
女子穿着一袭胭脂色的苏锦对襟襦裙,堪堪一握的腰肢弯折,白皙的侧脸和脖颈低垂,独立门前便是一抹引人瞩目的风景。
顾婉余和绾笛都在二楼栏杆处往下望。
望见这一幕,绾笛没忍住轻啧了声:
“晴娘也真是舍得。”
顾婉余慵懒地勾眸扫了她一眼,绾笛抬起下颌:“我又没说错,十鸢这样的姿色留在春琼楼,多的是人拿千金买她一笑。”
绾笛都有些馋,晴娘待她们不算苛刻,凡是她们赚的银子,和晴娘都是四六分。
她们占四。
看似占的比例少,但且不提前期晴娘的培养,就是问问这一条街上,也没有哪家姑娘拿的比她们多了。
说到底,楼中养着她们的目的还是赚钱。
绾笛心底暗算,如果她有十鸢这张脸,她拿到的银子起码得翻上一番。
顾婉余懒得和她这个财迷说话,说实话,她都有点佩服绾笛,绾笛也是春琼楼改名前来的,但她从来不纠结男女之间的那点事,依着她的话说,就是陪谁不是陪,当真嫁了人,还不一定有现在过得自在呢。
她一向是只看重实际的。
话落,绾笛倒是生出好奇来了:
“陆公子到底是给了晴娘多少钱,居然让晴娘舍得他把十鸢带走。”
外人不知,难道她们春琼楼的人还不知道么?晴娘惯来把十鸢娇惯精细地养着,下的本钱可不少,她们都暗地中猜测,晴娘是把十鸢当做下一人头牌养着的,听说十鸢被赎身时,楼内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惊住。
不然,今日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出来看热闹。
顾婉余被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问得烦了,她手指点在绾笛额头,将她推远:“想知道,问晴娘去。”
绾笛撇了撇嘴,她要是敢问晴娘,也不在顾婉余这里浪费时间了。
十鸢不知道楼上有人在讨论她,有人在催她:
“十鸢姑娘,时辰不早了。”
木冬语气有点僵硬,他真不理解了,还有人对青楼念念不舍么?
但木冬对十鸢再有意见,在瞥见人回眸朝他看来时,心底十分不满也散了七分,女子眸眼噙着泪,盈盈望向人时,叫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忍重语。
木冬有一瞬间忽然理解了戚十堰为什么会对那位许姑娘念念不忘。
他听说那位许姑娘和十鸢姑娘有五分相似。
谁见过这般佳人,还能看得上寻常女子?
从奢入俭难。
十鸢心底有成算,做戏就够了,但论伤心,她还真没有,她知道她早晚还会回来的。
十鸢轻呼了一口气,她黛眉轻蹙着,似乎对前路有些不安,片刻,她终是独自一人上了马车。
诗意哭得抽噎。
她是被买来伺候十鸢的,但她到底是春琼楼的人,十鸢被赎身后,是带不走她的。
楼上的人都望着这一幕,直到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中,绾笛都不由得安静了下来。
晴娘公平,叫她们这些人偶尔会生出口角,龃龉却是没有的,眼见熟人离去,她心底也有觉得腻味,闷声:
“一个个都想往外走,殊不知,外面又何尝是什么好地方。”
绾笛和她们不同,绾笛曾是高门内的侍妾,被主母发卖来春琼楼,她心底清楚,越是高门世家,越是一口吃人的井,一旦跨进去,每日都要活得提心吊胆,这春琼楼被外人嫌弃,而对绾笛来说,却是难得令她觉得舒心安稳的地方。
顾婉余听出她的言下之意,不由得笑:“人留下来,你担心她压你一头,人走了,你心底倒也不舒坦了,你这人,怎么这么难伺候。”
绾笛恼得脸都红了,她混不吝道:
“她一个丫头片子,晴娘教得再多,也是纸上谈兵,涩得咬上一口都嫌她酸,我会担心她压我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