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从没有想过添件衣服。
我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雪水打湿了我的靴子，冻的脚快要失去了知觉。
小栗子不知何时已经走开了，梅园中白茫茫一片，点映着几丛红梅。
我向前走去，看到了从未在皇阿玛和皇后娘娘身上见到过的一幕。
皇后娘娘攀着凌云彻的手，两人情意绵绵，她目光温柔似水，百转千回，是从未对我展露过的真情。
凌云彻亲手奉上了一株红梅，红梅绝艳，逗的皇后娘娘一展笑颜……
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所有雪崩落的声音。
就算我不聪明，我也知道了，皇后娘娘爱的是凌云彻，所以她不爱皇阿玛，也不爱皇阿玛的儿子。
我撒了腿的奔跑，疯了一般的跑，想要跑出去，最后能跑出天地人伦，让我不要再当他们的孩子。
我又看见，皇阿玛携着令娘娘，两人中间，是小小的永琰，三人在雪白的天地间并肩同行，相依相靠。
我也明白了，皇阿玛也不爱皇后娘娘。
所以，他们也都不爱我。
北风呼呼地往我嘴角里灌，我分不清嘴角的腥甜是雪还是血，不知跑了多久，我倒在了白茫茫一片的大地上……
后来我醒来，五哥说，我昏睡了好久，要我别怕，以后他会护着我……
可是，小栗子死了。
五哥也死了。
这些，皇后娘娘无动于衷。
只有那日的凌云彻死时，她嚎啕大哭，也和愉娘娘彻底决裂了……
我的精神日渐恍惚，已经对皇后娘娘的做法麻木了。
后来，是皇后娘娘断发，这件事后，连经常召见我问我功课的皇阿玛也不再理会我了。
抚养我的愉娘娘每天都在找证据为皇后娘娘平反。
我的身边，再也没有一句关怀的话语，是长久的漫天的冰冷。
我经常会走到翊坤宫门口，看着翊坤宫紧闭的大门。
我常常想，若是我现在走进去，额娘会不会抱抱我啊，会不会啊……
可是我知道，她恨皇阿玛，也恨我那日害死了凌云彻……
我像以往的每一天一样，还是偷偷离开了翊坤宫，可是那日，不知道什么驱使着我，在翊坤宫门口行了一个三拜九叩大礼。
我是在向谁道别呢……
不一会儿，有宫女慌忙地跑出来，说翊坤宫娘娘殁了，我呆愣了一会儿，是皇后娘娘啊，是我的亲额娘，她走了……
我只得到了一封信。
十二年的母子情，我得到了一封信。
她说要我自由喜乐，可是我从未体会过，她又怎么确定，我一个什么都不会的人，额娘断发失宠的人，能够自由喜乐呢？
她一生活在梦里，以为，我也会活在梦里。
此后，我的日子越发难熬了。
她死的轻巧，皇阿玛的气未消，每当他想起来翊坤宫娘娘时，总会把我叫过去训斥一顿，随后，再紧紧抱着我说抱歉。
他也会把我晾在一旁，拿着我做的不好的功课和十五弟取笑，说我天资愚钝，却在十五弟走后，说他是在磨练我。
我在冰冷与火热中无数次来回，早已成了身心俱疲之人。
甚至最后我离开世间的时候，皇阿玛都未曾看我一眼……
这个梦时常困扰着我，它让我养成了不爱说话的习惯，因为我说话总是被讽刺被挖苦被否定。
这个梦也让我格外的珍视现在的额娘，我不确定我这一世是不是还资质愚钝，幸而老天垂怜，我竟然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我有了让额娘骄傲的地方……
可是额娘除了一开始知道时带我炫耀一番外，后来她再也没有刻意让我背过，而是陪着我看书，习武，就像我从来没有这项能力过……
某一日我忍不住问额娘为什么，额娘说，永璂啊，你知不知道，你背那些东西的时候，眉头都是皱起来的，额娘心疼啊……
我搂着额娘，任凭泪流下来……
那日的怪娘娘，我认出来了，她就是梦中的皇后娘娘。
可我不想认，不敢认。
每当我想起来她的时候，总会感觉心口被揉皱了一般的疼。
有一日，我经过她现在居住的延禧宫，很想进去看看她，可是我观望之中，她还是正和那凌云彻相视一笑……
那是她知道我不认她的第三日啊……
原来重活一世，我对她还是无足轻重。
那么今生啊，我真的只有一个额娘……
我再一次，在延禧宫外给她行了三拜九叩之礼，道一声珍重……
转头间，永和宫门口，是翘首待我的额娘。

二哥登基的第二年，便为我和歆儿赐了婚，我如愿成为了她的夫君。
这一生，得遇歆儿，我便释然了所有的心酸与不甘。
其实除去腿脚不便和从小没有额娘，我还是过得很幸福的，敬玛嬷和寿康宫里其他的太妃们，都把我放在蜜糖罐儿里。
她们给我编织了一个美丽的梦乡，告诉我，我的额娘是天底下最疼爱我最善良的女子，我是她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人。
虽然皇额娘和璟瑟姐姐也这样说，但我还是在偶尔玫娘娘的落寞，以及娴娘娘和几位娘娘的只言片语中，获知了额娘去世的真相。
小时候，我总羡慕色布哥哥，他骑马弯弓，纵骋马场，宛若烈烈朝阳。
他看出了我眼里的向往，去马场时也总是带着我，我的目光总追随着他，仿佛这样我也能骑在马上，赏马上风光。
日子就这样流水般逝去，我的心渐渐平静，也接受了出嗣履郡王的旨意。
我知道，老天即使不能让我做个完人，但也不会阻挡我自已发光，我爱上了自已的事业——编书。
当我真的获得内心的安宁的时候，天也怜我，让我遇到了歆儿。
她抱起我的那一刻，冲我笑的那一刻，我心内一角的雪山，开始融化成温暖的水珠，一滴一滴，爱意疯狂生长。
后来她总是到阿哥所找我谈天说地，不知道她从哪儿打听来的，将我本就不长不壮阔的人生，摸了个透底。
甚至对于我小时候坑令娘娘，被璟瑟姐姐打屁屁的事儿，她也能评论的头头是道。
定然是我那些玛嬷们说的！最有可能泄露消息的，就是康玛嬷。
康玛嬷虽然总是被其他太妃嫌弃，但她是最八卦，话最多的，歆儿只要略施小计，说几句好话，康玛嬷肯定自已就说了。
歆儿见我害羞，伸出软软的小手捏捏我的脸：
“哎呦，我们小四爷害羞了呢，让姐姐亲亲。”
她明明比我小一岁，却常常自称姐姐，真是个没规矩的家伙。
有一日，她不知怎么得知了那个娴娘娘曾经对我恶语相向，和皇额娘与令娘娘商量一番，她就去了延禧宫。
从此获得了延禧宫阎王的称号。
当然，这是那个娴娘娘眼中的阎王，在延禧宫宫人眼里，她是个天使。
歆儿不知道从哪儿又又又学坏了，总是逗我，一会儿装姐姐，一会儿嗲妹妹，让我的心情忽上忽下。
她说喜欢看我脸红的样子，喜欢亲我的耳垂，这还不简单，她既然喜欢，那我是非常容易害羞的。
后来皇阿玛去世，二哥众望所归，登基为帝，把我的郡王之位超拔成了亲王。
而我那些额娘们，也去了春和女子学堂，做了一番事业。
大婚那日，她们从圆明园回来，参加我的典礼，豫娘娘和玫娘娘一度喜极而泣。
她们说我不会被别人欺负了，因为没人会比歆儿更欺负我了。
一语双关，婚后我才懂这句话。
我被歆儿欺负了一辈子，并且甘之如饴。
众人散去，我和歆儿一人抱了一盒子银票地契，聚在一起数钱，数的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下来。。
我有寿康宫众位玛嬷和皇兄给的所有私房钱，歆儿也有太皇太后和钮祜禄氏给的巨额财产。
我们可能是众位兄弟中，最有钱的夫妻俩了。
把所有的钱都交给歆儿后，正是月上柳梢。
歆儿一双弯月般的眸子含笑，我从中看到阵阵春水，轻轻闭上了眼。
“永珹，睁开眼，看着我”
龙凤喜烛彻夜不灭，歆儿一身红衣向我压来，那一夜，我看着跳动的火焰，如潮水中的鱼儿一样，随波翻涌。
婚后第二年，我与歆儿共育一女，长得像我，性子似她，也是跳脱。
后来，我主编的《四库全书》终于完成，二哥开明，也爱惜人才，许多书籍得以保全。
其中有一本《红楼梦》，在皇阿玛在世，初编书时，为了保住它，我将它偷偷藏下，这也因此成为了歆儿的最爱。
歆儿拿着它去跟三嫂琪琪格分享，三嫂向我竖了个大拇指，说我保住了什么四大名著。
歆儿为我骄傲，我又获得了香吻一枚。
再后来，《四库全书》问世，歆儿和琪琪格带着我珍藏的那本《红楼梦》去了春和女子学堂。
两人在春和女子学堂开设了一门新课程，专门讲这《红楼梦》，她们说，里面千娇百媚的众位女子，才是这时代的主角，应该被诸位女学生所熟知。
三年后，我们的女儿宝珠也进入了春和女子学堂，她和令娘娘关系最好，令娘娘每节课她都听得极为认真，还拜令娘娘做了师父。
宝珠也住在了圆明园，和我一样，成为了众位玛嬷的心肝宝贝。
我们也终于可以去圆多年的梦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歆儿推着轮椅，又一次将我抱上了马车。
歆儿倚着我的肩膀说说笑笑，我掀开帘子，万里晴空，正是大好河山，尽收眼底。
那么去哪儿呢？
去大理。
五弟和那位芸儿姑娘，早已经等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