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乐也知道亲弟习性,险没把鼻子气歪了,气道:“谁啊!这么缺德!我专门挑的大三叉小三叉和磨裆肉,都给浪费了!”
转头一看杜月捧着碗吃得满嘴流油,也不必再问了。
杜月鼻子灵,大姐回家她就闻见羊味儿了,知道大姐抠,她就自己悄悄跑到娘的小厨房,往里加了白菜头、冻豆腐和老酸菜,到时就算不给她吃羊肉,羊肉味儿的菜怎么也能吃一碗。
杜乐下了半钱血本,结果一分钱都没送正主嘴里,两道柳叶眉竖成倒八,道:“娘!你看看她!都吃成啥了还吃,还当贵人呢,当冬瓜都够呛!”
杜月看她姐这般小气,立马又添了两碗肉。
杜老爷看得直跟杜太太叹:“你说咱活这么久干什么!”
杜容和津津有味地边看边吃饭,外头唱戏的也没他们家吃饭好看。
楚韵闻着羊肉味,五脏庙闹得跟维也纳大厅似的,看杜容和羊肉一口没动,心里只可惜粮食,便问:“我能吃吗?”
杜家人惊得筷子都掉了,他们家没人吃剩东西。杜容和这碗他没动过,但放到他跟前就算他的厨余垃圾。
杜月放下筷子一抹嘴道:“小嫂子我给你盛新的,这碗凉了,不好吃了。”
杜太太也差点吓死,这土包子还记得自己身份是丰衣足食楚家女,不是破落户楚家女么?
杜家悄悄买嫁妆的事儿,杜家下人都不知道。
楚韵并不觉得折辱,她是真心可惜粮食。
她有幸生于长于丰衣足食的时代,秋夏之际,四处都黄澄澄的麦田,衣服多得只要照了相就算“旧了”。
那时她以为粮食是吃不完的,以为有手艺是饿不死的。
穿了以后,楚韵才发现,没有时代的东风,一切都是空谈。这里仍有广袤无垠的沃土,可满人不善耕种,东北被康熙视作最后的退路,亦不能容忍有人在东北久居,便是皇城,每年同样有人饿死。
楚韵真心实意地道:“楚家是耕读之家,祖训不让剩菜。再说陕西前几年遭蝗灾,到我上京前还没缓过来呢。”
杜家知道内幕的女眷都清楚,楚韵是自己种地长大的,康熙三十一年,他们还捐过钱呢。
杜太太素来爱念佛,听楚韵说得眼泪要掉下来了道:“要是你爹娘在世,这苦头哪轮得上你吃?”
原来的楚姑娘儿时长居京城,杜家不少人都见过她。
扎两个丫髻,三岁多耳朵上就打秋千,楚父楚母走哪都带着。杜太太还是瞧着楚家疼闺女,不像别的汉家小气才点头愿意做亲,
那么好的人,当时她瞧着就不是个长命的,如今也叫她说着了,当即让人把羊肉端楚韵跟前去了,道:“还热呢,吃吧。”
杜容和听楚韵这么说,未免衬得自己纨绔子弟也没生气。
他想的是,这姑娘当真过得太不容易了。
同样,杜容和也没想过要回羊肉继续吃。杜家在八旗中只是无名小卒,他们这样的人家再浪费能浪费到哪里去?为了节俭,便使自己过得不舒服,这样的事杜容和做不出来。
楚韵边吃边想,大姑姐挑的肉又嫩又滑,薄薄的瘦肉连着一点薄纱似的肥边。温热的口感在四月天喝了刚刚好,
她是真的珍惜这碗原本会被倒入泔水桶的羊肉,吃得也格外香。
是以,在楚韵感染下,杜家人除了杜容和都吃了碗羊肉,最后连片酸菜都没剩下。
楚韵看得出来,他们并不是真的有多感慨老百姓日子不好过,就是单纯认为吃干净一碗东西很时髦而已。
当然,这些事也不必强求别人。这毕竟是杜家自己的银子,人家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楚韵看得开,白花钱请客的杜乐想不开。
晚上再去新房,杜乐就把宝瓶连带着里头的袖珍金银物件,一股脑儿地全倒在楚韵兜里。
这也是旗人习俗,说是夫妻两个谁身上倒得多谁的福气就多。
杜容和没吃上她带来的羊肉,显不是个有福的。
第4章 陕西老农
金银实心的都重,何况这么大个宝瓶,砸得楚韵哎哟一声,她估计这一下胸口能青一片。
杜容和问楚韵:“疼不疼?”
楚韵捂着心口:“还可以承受几个宝瓶。”
那她就发大了。
这回杜容和是真笑了,耕读之家出来的姑娘就是淳朴,不说违心话。
等到深夜,亲朋好友就都很有眼色地走了。
至于婚闹,对于有些肃穆的旗人,就是刚刚那个争福气的宝瓶。
红烛高照,锦帐藏春。楚韵和杜容和面面相觑,都有些不太自在。
家里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杜容和对女人的情绪很敏锐,他不吱声,只是坐在床边温和地问楚韵在陕西都是怎么种地的,家里收成怎么样。
楚韵就告诉他:“老家有两亩地,都是祖上留下来的,原本有百多亩……”说到这里她含糊了一下,没提怎么没的。
杜容和心领神会,也没有追问。
楚韵继续说:“我和老太太一年种两次稻子,留够口粮后,其他的都会一斤五文卖出去。”
杜容和想了下,发现这姑娘确实是会种的,别看一斤五文少,天下粮价也就七文一斤。楚韵能卖到五文给米商,不是米商仁厚就是她和楚老太太有手段了。
两人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间过得飞快,楚韵对杜容和想让她放松的事心知肚明,她也很想配合。
有钱和纯真都是无法假装的,以她在现代的阅读量来看,楚韵判定自己是货真价实的老司机。
所以,杜容和半晚上的口水算是白费了。
他也不再说话,而是起身放下了帐子。
视线一下朦胧起来,楚韵赶紧拉住他的袖子说:“其实我还没跟你说村里那头犁地的老黄牛呢。”
杜容和已经做了半个晚上的陕西老农,这时下定决心当然不会理她了,他们已经成亲了,如果自己不要她,那才是真的欺负她,
楚韵感到有一道人影罩在自己上方,遮住了眼前瓜瓞绵绵的帐子,她瞪着眼看着杜容和的脸想,他怎么能这样!”
唉,她刚才可是已经把杜容和当成君子了。
再说他们就见了两次!在毫无感情基础的状态下,两次就要睡到一起了!
虽然杜容和对自己还很好,并不嫌她嫁妆少,也不说她乡气。可楚韵能感觉出来,这种好与其说是好,不如说是“客气”。
显然他对自己也是陌生的,而他看起来还不是个太坏的人。楚韵内心挣扎了一番,终于开口道:“三爷,其实你也不想的吧。”
杜容和愣了一下,接着就倒在床上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他笑了半天,想起楚韵当了自己嫁妆这事,躺在鸳鸯戏水的面上道:“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什么都敢说?”
楚韵道:“我猜的,我在乡下晒黑了,一时半会儿不如你好看,我不如你好看还怕呢,你难道不怕?”
杜容和一只手挡在眼睛上,也不看她,淡淡道:“咱们虽说是夫妻,可我见你的次数并不比你见我多,谁能不紧张呢?”
他毕竟要比楚韵大三岁,看楚韵紧张他就不能紧张了。
楚韵既做了虎妞也不枉担这个虚名,奇道:“你不喜欢我也能行?”
这就是男人的悲哀之处。杜容和叹了口气。
他考虑了半天要不要跟她说实话,他也没女人说过这些。最后考虑到夫妻情分不能从拒绝开始,还是告诉楚韵:“男人劝两下自己确实可以行房,这跟喜不喜欢紧不紧张没什么关系,就是个身体反应,就像打一下膝盖腿就会弹起来一样简单。”
生物书上怎么说是一回事,听人自己口述病例是一回事。楚韵既不想做膝盖也不想别人做膝盖,她道:“那你先把我当成朋友,等咱们感情好了再做夫妻好不好?”
杜容和听到这里内心五味杂陈,家里人都觉得他娶楚韵委屈了,谁知道人在心里压根就没瞧上自己。
他仍是个有风度的人,楚韵穿着衣服看不出来,刚刚靠过去他就察觉,这姑娘瘦得惊人,身上到处都是骨头。
瘦弱的美人有很多,瘦成一把骨头还有这么强生命力的,杜容和从没见过。
他觉得楚韵是一株揠苗助长的苗,不得不为了存活让自己快速生长,瞧着生机勃勃,但根基太浅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枯萎了。
这不是健康的身体,杜容和也怕自己把人折腾坏了,他还不是那么丧心病狂的人。
便道:“好,都听你的。”
只是他既不懂跟陌生的妻子相处,也没有过女性朋友,于是在感情上只好先把楚韵看成妹妹。
他跟妹妹相处很有经验。
杜容和想,自己今年十九,楚韵今年十六,他们都还年轻,等楚韵养好身体,再来说夫妻的事对他们也不算太迟。
楚韵看他能同意,也心生感激。就这一天的相处,她便能瞧出来杜容和是个很好的人,可再好的人,她也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他过一辈子。
即使日后磨合不好,楚韵也愿意让杜容和重新娶一房妻子,到时自己再回乡下种地去。
那时候她是二婚妇人,又跟杜容和建立起真正的朋友之情,不看僧面看佛面,叔伯想来也不会再打她主意。
两人这么说定后,很快都放松下来。
杜容和也不再露出虚伪的温情,还跟楚韵说了些杜家家事。
渐渐的,楚韵对杜家有了更深的了解。
她总算知道杜容和为什么娶自己了。
杜家祖上当年在沈阳也算比较有名的士儒,努尔哈赤打过来后就这么把杜家这一支掳走,归到自己的正白旗名下做了包衣奴才。
后来杜家又分给了多尔衮,顺治爷上位后将正白旗收到自己手上,杜家跟着成了上三旗的一员,从此只在内务府为皇帝做事了。
楚韵在杜家只待了两日光景,已听宾客说过几次“天子近臣”。
听起来风光无限,可问题是沈阳老家还有一支杜氏。
这支杜氏当时打仗是跑了的,打完了以后又在沈阳繁衍生息。
京城杜氏的不幸就在于,沈阳的杜氏跟楚家老太爷是一路人。
楚家老太爷到死都认为自己是大明遗民,而且真的做到了为大明守节一辈子。
楚老太爷对平头百姓很宽容,对曾经有名有姓的包衣奴才就万分鄙夷了。楚韵没见过老太爷,但她出门前亲眼看着楚大给祖宗上香时,先找了块黑布把老太爷的牌位蒙着。
楚老太爷这类人遍地都是。
有这类人做对比,另一类人日子就不好过了。
两类人离着远那还好些,杜家这个离着远也没用,同根同源打断骨头连着筋,只能此消彼长了。
杜老爷并不服气,认为自己这支是流过血的,死得就剩他爷爷这个独苗了,你们那都是逃兵,装什么大瓣蒜啊。
形势不饶人,人家如今就是以明遗身份在乡绅士族间备受好评。
杜容和怕她听不懂,便挑了个同妇女生活息息相关的职位举例沈阳杜氏有多受好评,道:“沈阳杜氏和江宁织造交情便不错,沈阳杜氏来京里十次有八次都是跟着他们去参加诗会,翰林院里不少人都很熟悉这些不肯出仕的俊杰。”
楚韵只听到了前半句。
清朝的官楚韵除了如雷贯耳的那些,认识得不算多,江宁织造她还真认识。就是曹雪芹的祖宗曹寅呀!
楚韵道:“那沈阳杜氏确实挺有名声的。”
搞不好人家的福气还在后头呢!曹寅对诗友不错,编全唐诗还不忘提携有能力的旧友。
就算编书赶不上,子孙能借着祖上交情请曹雪芹吃顿饭,那可就又五花马千金裘了。
沈阳杜氏眼看着要奔着名垂青史去了,难怪正白旗杜氏压力这么大。
杜容和不知道曹家以后会有全唐诗和红楼梦,作为杜家这一代的才俊,他也有他的眼光,道:“虽然沈阳杜氏并没有官位,但已经形同清流之官,虽然他们没有享有厚禄,但已经出入王侯之家备受优待,只要子弟能做出一两篇青史留名的文章。一个不顺的汉人,即使没有做官,汉人儒林要求的出人头地,沈阳杜氏也能够全做到了。”
说到这里,杜容和就不再说了。
他同楚韵成亲就是因为,家里迫于形势不得不同沈阳杜氏交好。
杜家也不是人人都赞同这个,就是杜容和也觉得文曲星不是这么容易出的,所以他们家里现在还能够靠着康熙包衣的身份,保持不卑不亢的气度,不必对老家弯腰。
楚韵对此不太乐观,人家就不需要变成文曲星,只需要跟在文曲星身边沾光就好了呀!
楚韵道:“你也跟他们一起玩。”沈阳的人一年才来几回?如果杜容和能和曹寅做个君子之交,说不定她还能见一回真容。
说到这个杜容和就笑:“一笔写不出两个杜,人家认了那个杜,还有这个杜什么事?”
八旗子弟住得都近,杜容和出门当差跟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隔三差五也会请人一起跑马。
他请了人家不来,那有什么法子?
杜容和的自尊心只允许他做到这个地步,热脸贴冷屁股的事,他是不会做的。
他们家能人还是杜老爷,一辈子能屈能伸,看形势不对,很快就调整心态要给家里娶个汉人媳妇。
要是这媳妇刚好家道中落,可以彰显他们家还有汉人重信守义的气节,那简直是打瞌睡遇上枕头,天要旺其家了。
杜老爷不跟杜太太说这个,杜太太汉姓郎,满姓钮祜禄,跟老满洲八大姓不是一回事。姓张的跟姓张的也不一样,张道陵是天师,张大川就是卖猪肉的。
杜容和舅家更是,这个钮祜禄从前跟汉人做生意做得多,入关后是自愿划到汉军旗来的。郎家汉语说得顺溜,亲戚大多还是汉话都不会说的满人,他娘就认自己是天下第一等。
杜容和和两个哥哥在外走动,闲话听得多了,倒是很能理解父亲的感受,他也并不为媳妇出身不好委屈。
这些话他不会对楚韵说,他说这么多只是想让她知道就算他们如今不行房,自己也不会欺负他。
杜容和让她安心住着养身体,道:“沈阳听说咱们的婚事,担心我们苛待你败坏杜氏名声,昨日来了许多人。”
杜老爷趁着机会拉着人重修旧好,他对楚韵也十分满意,杜家没人去触杜老爷的霉头,杜容和也一样。
楚韵这下弄明白了,杜家肯出倒贴钱让她进门,是因为她吃的是两杜相争之利。
弄明白以后,楚韵在黄米胡同杜家的第二晚,整个后半夜都在为沈阳杜家祈福。
第5章 百变杜君
夫妻总是比朋友难做的,与杜容和说开以后,两人关系反而更熟了一些,偶尔还能坐在一起聊天,那种盲婚哑嫁的尴尬也慢慢没有了。
看楚韵太瘦,他还在外买甜食回来,古代人观念里,糖比肉金贵也比肉养人。
什么蜜糖红豆卷和脂油方脯白蜂糕,都是薄薄一层皮,馅多得透出胭脂色。
或许是生产力的原因,这时京城的糕饼果子远远不如几百年后的甜,这种淡淡的蜜香反而更和楚韵脾胃。
闵氏一句闲话惹得自己三天进了两次厨房,瞧着蜜糕儿,私下挑着眉对丈夫杜容锦说:“这小弟妹不是个省油的灯!这啥做派啊?感情是外地叫花子上咱这化缘来了,你瞧着吧,不过三年功夫,老三屋里能叫她搬空。”
这话刚说完,次日楚韵就被杜太太叫过去说了一回。
杜太太穿着紫纱春衫,和两个儿媳妇在一起说春衣的事,杜家节俭,若非忙不过,衣裳鞋袜都不假以他手。
楚韵进门,她便让人端了一碟子枣糕,放在小儿媳手上,和蔼地笑:“家里刚做完喜事,糕饼果子还多,你且用些。日后和老三好歹也节省着过日子”
楚韵叫这一说,就不得不把一碟子拳头大的枣糕都吃了。
枣面儿松软却用料实诚,两个下去她便有七分饱了。只是怜惜这碟子剩点心不知会不会进了潲水桶,仍是把最后两个吃了。
这一吃,晚饭也不必用了。饶是生得一幅好胃口,楚韵仍有些撑,下午还用了一些山楂水。
晚上杜容和再买了金丝小卷回来,她闻着香,胃里却有些反胃,夜里还起来吐了一次。
杜容和叫来何妈一问,知道是娘说了她,还给人喂了三五个大枣糕,立马脸色就变了。
他不是个能让父母替自己做主的人,冒冒失失地去跟亲娘吵架,杜容和也做不出来。
子女要击退父母,非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杜容和暂且按下此事,先给楚韵赔了不是,又亲自去拿消食丸兑了温水给她用。
楚韵不是娇弱的人,吃了药以后,身上舒服多了,打了水重新洗漱便要睡。
杜容和瞧着被子却睡不下,他伸手把东西抱到榻上:“我去拿两床新的回来,你躺着也舒服些。”
说着,往厢房拿了两床熏了梨花香的锦被。
楚韵怪道:“怎么不拿那些新的?”
这又是一桩事了,嫁妆明面上是给楚韵的,但他实际上却另有打算。
杜容和这时也不瞒她了:“箱子里装的都是要卖的,旧被子盖着也比新的舒服。”
楚韵听得怔住,她穷归穷,眼力还是有的。那被面花纹不算多好,这能卖得出什么好价钱?杜容和是买糖买得没钱了?
不然何至于杜太太为此大动干戈。
她心里装着这事,却一直没找着机会说。
杜容和是个忙人,婚假期间不仅有许多公务处理,还有出于对沈阳杜家的担心,不得不更努力地日夜研习满汉语言文字。
知道楚韵为自己受了责难,也没收手真简居度日,而是避开闲杂人等,把养人的食物补品藏在装书的盒子里跟着文房用具一起捎进来。
楚韵怕他真给自己买糕买穷了,以后还不上人情,还想拿话问他,只是杜容和大部分时候都待在书房,五点起十点睡,她不好打扰。
这事儿便这么耽搁下来。
杜家院子小下人就少,杜容和院子里只有何妈和李叔两口子,一个在外跑腿,一个在内做做家务。
楚韵的事他们都不插手,她也没想过要沾这个光。何妈看新奶奶不往死里使唤自己,对楚韵也很和气。
等销完婚假,杜容和重新当差,何妈也放下戒心,不怕她抱走夫家东西补贴娘家了,收拾院子时还叫上楚韵一起。
那些挂得红彤彤的布料都得拆下来重新入库。
楚韵收拾完,抱着东西去库房,结果就发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十口死沉的棉花箱子陆陆续续只剩四口了。
他就这么急着脱手卖棉花?
再说,都开春了,究竟谁会买这老棉花被?
楚韵终于逮住机会试探他:“六条被子你卖了多少钱?京城如今时兴这个款式的被子了?”
杜容和心思一转,便知道这姑娘在担心他偷偷弹棉花卖。被人这样小看,他伸手在楚韵额头敲了一下。
楚韵吃痛地捂着额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结巴道:“你个棉花商怎么还打人!”
杜容和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笑道:“棉花商人我是做不成了,养一个你么,那还绰绰有余。”
说着,便去厢房抱了床被子过来用剪刀剪开,一手抖开被子:“你瞧瞧里头是什么?”
被子里稀里哗啦倒出来的,都是整块儿整块儿的皮毛。灰的银的杂色的纯色的都有,一条被子里塞了有七八件,毛都压扁了,掉在地上便一点点蓬起来。
杜容和陡然从棉花商变成个皮货贩子,楚韵受到的惊吓更大了,这得多少钱啊?
杜容早承诺过要留两样东西给楚韵压妆,这时便大手笔地挑了块灰色的银鼠皮递楚韵,道:“都卖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咱们自己用,这块银鼠皮你留着冬日裁衣裳。”
楚韵还有些回不过神,听他说银鼠,还道:“这老鼠也太大只了,跟南方大蟑螂似的。”
杜容和笑道:“银鼠与老鼠不是一回事,这是貂,京里爱叫银鼠皮罢了。”
“我不要,我有衣服穿,老太太给我攒的棉花穿着暖和,不用穿这个,再说我也没钱给你回这么贵重的礼。”
貂皮大衣在现代也不便宜,楚韵说什么也不肯要,她有多少嫁妆杜家人心知肚明,冬日白白来一件貂皮大衣,不知道又要惹出多少闲话。
杜容和说一不二,很有些少爷脾气,也不听楚韵的,直接把料子按下,道:“打牲乌拉年年都得给京里打猎,宫里穿不了那么多,剩下好些都让人分了。我这回分得多些。总之,这些都是白来的,不花钱,穿吧。”
至于回礼,那更简单了,他道:“咱们不是朋友么?那还计较这么多做什么?你挑着用心的给我,我才高兴呢。”
楚韵还是不要,她闷着头想了会儿,忽然意识到这是贡品,诧异道:“你给我装这么多嫁妆,是不想外头知道你拿了银鼠皮?”
“每年宫里要的皮子都有定数,打牲乌拉多送的‘盈余’老爷子都由着下头分。”杜容和没有反驳,这没什么好担忧的。满朝文武人人做这个,上头都睁只眼闭只眼,不做的才是外人。这十条被子都是做事的小太监求宫女做了直接一条一条运出来的,这些人拿得只会比他多不会比他少。
在宫里当差,不拿的反而受人排挤。
楚韵听到肯定的答复便叹了口气。她穿来这么久,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来京城,也很少去想这个时代会发生什么事。
对于农人,天大的事没有庄稼大。
如今来了杜家,便不得不多想。楚韵不愿意掺和进风云之中,自然也不想存身的杜家有什么好歹,便提醒他:“少花点这些银子吧,能占得了一时便宜难道还能占一辈子?日后要是惹出祸事怎么办?”
要是撞那铁公鸡做的抄家皇帝手里,攒再多钱也没命花。
杜容和见她害怕,心里更觉得这个女孩子在乡下养得单纯,不知道外边不是非黑即白的画卷,于是挑着能说的告诉她:“傻姑娘,内务府这么些人,月银都只有几两,在紫禁城怎么过?家务事是本烂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不涨禄米没人会来翻这个。”
现在没人翻,以后会,后头还有个抄家皇帝在呢。想劝劝人吧,听了杜容和的话之后,楚韵发现这是个死结。
杜家的男人不能耕种也不能做买卖,只能靠着旗主生活,俸禄又低得离谱。
杜容和俸银一月只有三两,一年加起来也就跟通货膨胀后的刘姥姥打平。
刘姥姥都得拉着板儿打秋风,杜家要维持小康之家且稳中有进的生活,那就只有想办法四处拔毛。
楚韵不再劝了,她改变不了这些事,总之,知道了杜容和卖棉花跟自己干系不大,不是她把人吃穷的之后,杜家在她心里就成了“会被抄家”的杜家。
她笑:“你拿吧。”
既然迟早要抄家,不如由着他想干什么干什么了。
杜容和是个聪明人,诚然楚韵这话说得发自内心,他还是觉着有些阴阳怪气。
为了争口气,他想,自己非不靠差事从别的地方大赚一笔给楚韵一点厉害瞧瞧不可。
第6章 被记账了
杜容和很快把皮子卖完了,除了自留的、孝敬杜老爷杜太太的银鼠皮。杜家姐妹各分到一块香鼠皮。
闵氏和魏佳氏是兄弟媳妇,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没有小叔子给嫂嫂送衣服的理,两人自然没有。
这回他学精了,还没发料子就跑去撺掇两个哥哥,道:“人人都有,哥哥莫非让自家媳妇眼巴巴的看着?”
如此,杜家女眷便在春风里拥有了一块厚厚的毛料子,只是两兄弟买来的料子不及杜容和拿的好而已。
楚韵同太太老爷一样拿的都是银鼠,但鼠鼠不同,她这块要小得多,要么裁开在衣服边滚一圈,要么做几个围脖卧兔之类的小物件。
杜家只是普通富裕,家里冬天大多还是穿棉袄,便是娘家有钱的闵氏,拢共也就两件黄狗皮大衣换着穿。
看楚韵也有一件跟自己差不多的,再小杜太太都有点不乐意,要是给老大媳妇老二媳妇她都不会多说,人家有嫁妆,拿块皮子也还得起啊!
楚韵的两箱衣裳,一齐卖了还沾不上银鼠的边呢。
“外头人眼里老三媳妇可不是只有两箱嫁妆,人从杜家大门抬进来整整二十箱。”杜老爷听了就劝她。
杜太太火冒三丈:“都是为了老三脸面,哪能算她的!”
杜老爷说:“外人可不知道,装了一回不装二回,那不就露馅了么?钱白花不说还让人笑话。日后家里有什么好东西,还给她挑次的留一份,不然叫亲戚以为咱杜家贪了她嫁妆。”
杜太太愕然,老三倒贴娶个媳妇已经大大触了她霉头,不想日后还有更多霉头等着。
这时她才察觉自己似让老爷诓了,当时把倒贴娶妇说得千好万好。怎么就忘了装穷人一身破麻袋,装富人满头金玉钗,这不得拿钱装么?楚韵没钱,自然得花杜家的呀!
杜太太当下心里就有些不好,可事已至此,让花出去的银子打水漂更不成,只能唉声叹气躺在床上,整晚都在想着如何讨回来。
次日一早,喜鹊自院子外探出个头,对楚韵笑:“奶奶,太太叫明早过去一起做衣裳呢!太太想着,开春原本就要添新衣,毛皮耐放,家里人又是头一回得,干脆趁着这时候连冬衣一起做了。”
妯娌几人过去时,因想好了讨钱的法子,杜太太破天荒地给了几个媳妇一个微笑。
闵氏和魏佳氏都有些受宠若惊,暗叹不知婆婆今日发了什么春疯,竟变了个人似的,改明儿真的叫家里请个萨满回来跳跳。
好在她指点了两个媳妇几句,就跑到楚韵跟前去了,指着小银鼠皮道:“做卧兔裁成小条子滚衣服边,不如整块儿值钱,以后没钱还能拆下来卖了应急,你是汉女,不用讲究,把咱们旗人的窄袖放宽一些,料子裁成两半,绕在袖子上,那就又好看又暖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