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味道十分淡雅,有一点花香和果子香,有点像万宝路的爆珠烟,入喉柔和还不伤身。
旗人的姑娘,从小就玩烟。
清代流行的烟有四种:旱烟、潮烟、水烟、鼻烟。贵族子弟挑剔,老说旱烟有土腥味儿,烟劲也或许刚猛,都不太抽它。
他们更喜欢鼻烟,这种烟靠鼻子吸食,不会像其他烟草一样点火燃烧。
专供贵族使用的鼻烟壶做得也就十分华丽。有木石、玉石、玻璃、陶瓷等等数之不尽的材质。
杜太太这个小坛形的红玛瑙鼻烟壶,是她的陪嫁,在光下璀璨耀眼。
灶上魏佳氏淌着汗在摊黄菜、炒豆腐。
几个小姑娘守着母亲在打下手,几张脸都玩灶玩得灰扑扑的。
楚韵在外看着,觉得这个院子都暗了,光逆着窗户打进去,一群女人整个上半身都看不见,只露出下半截描金滚锈的旗袍,脚也是看不见的,这个要遮在裙子里。
包括杜太太,都只剩下鼻子上那点红光。
之前杜家不是这样的,杜太太是个浑人,但她没有做过奴才,对这些阴司手段不清楚,什么都蠢得亲自动手。
这不是她的作风。
那就是杜老爷的了?杜老爷发这么大脾气做什么?
大嫂二嫂又没做错事。
难不成是因为她受了牵连?楚韵目瞪口呆。
她扫了一圈,在树下看到了杜老爷蓝葛纱袍子做的衣角,衣角在风中上下翻飞,轻盈又快活。
楚韵说不上什么感觉,只感觉怒火冲到了天灵盖。
她宁愿看大嫂和太太跳着脚刻薄人,二嫂带着几个姐儿在树下打果子。而不是现在这样,所有人都灰头土脸的看着像一摊不知道什么人留在墙上的影子。
楚韵知道杜家不敢真动自己,笑着走进去,两把将刀和菜都抢下来,道:“三爷给咱们带了好东西吃,说晚上留着做点心,嫂嫂们不要做了,留着肚子吃好的吧?”
杜家几个小姑娘也玩腻了,扯着娘就要出去。
杜韶说:“娘,回去吧,小花和八哥儿都饿了。”
魏佳氏和闵氏也不傻,有人给台阶,马上就丢下东西抱着女儿往外跑。
杜太太瞅瞅这个瞅瞅那个,骂闵氏她不敢,人娘家要带大头兵上门,骂魏佳氏她也不敢,家里如今就二儿子有些钱了。
眼珠子一转,她就想骂楚韵。
话还没出口,杜老爷先跳起来了,好声好气,温和道:“娘子,算了吧。”
杜太太还二丈摸不着头脑呢,就稀里糊涂地被自家丈夫拉屋里去了,她还很诧异,道:“你不是喝茶去了吗?怎么还在家没走?”
杜老爷笑笑,他偷偷在躲在老槐树底下,是想看看家里女眷的反应,人看着是睡了,实际竖了耳朵在听这头的动静。
他用帕子给媳妇擦着汗笑:“训到这儿,她们应是长教训了,你也别生气了,等我抽着空跟儿子们说说,自家媳妇自家教,咱家不出笨人,她们有什么不会的,多说说她们就能懂了。”
杜太太本来就是替夫上阵,见他都歇了火气,还能说啥?说一句“真学得会倒好了!”便坐在榻上等楚韵给她上那个什么好菜。
闵氏和魏佳氏听了心里都暖暖的,这个公爹自来便对下边小的好,杜太太从前刻薄闵氏,也多亏有他劝着才没出大事。
大家对杜老爷都是又服气又敬仰,只讨厌杜太太一个人。
楚韵是头一回撞着杜太太磋磨人,这一下就看出不对劲了,丢下一句“太太略等等”就要先带着几个嫂子和一屋子小姑娘跑回去洗澡。
闵氏和魏佳氏不是不知道今天这场苦头怎么来的,杜太太这么罚人罚惯了,魏佳氏刚进门时,闵氏也受她不少连累,她不好说小妯娌什么。
唯有受了两次的闵氏,跺脚道:“我以后再跟你算账!”一转身,急忙搂着汗臭味的女儿回去了。
楚韵在心里也骂杜老爷是个阴险小人,但这又不是她的爹,也没儿媳妇跟公爹说话的。
被闵氏一瞪,她就瞪杜容和,脸上明晃晃地闪过一排“小荷老师我相信你”也扭头回屋洗澡去了。
杜容和受了这一下,微微笑起来,跟着大步流星地走到亲爹身边。
杜老爷还坐在椅子上喘气,看小儿子过来,哆嗦着说:“你看你,把媳妇宠成什么样子了?她还知道孝字怎么写吗?”
杜容和听见这话在心里就叹了口气,道:“爹,这又不是我自己挑的媳妇,不是你说要对她好吗?”
杜老爷气得脸色铁青还说不出话,因为他说的是真话,但真话更气人啊,他摇着扇子说:“叫你对她好,不是真让你对她好,咱们让外头瞧着不出错就行。我又不是让你不振夫纲。”
杜容和听到夫纲心里就不对味。他爹的夫纲不就是对着他娘来的吗?
孩子天然更站在母亲这边,早一进门看到屋里的阵仗,他就知道是亲爹做的好事。
其实他早就对父亲不满意了,他不是不能理解杜老爷盼着家里更上一层楼,好在老家人跟前扬眉吐气的心情。
但杜老爷追求的更上一层楼,跟杜容和追求的更上一层楼完全不同。他爹的目的只是想家里人更好地弯着腰做哈巴狗。
这样的日子,杜容和从前不是不能过,大家都能过,他怎么就过不得了?
但在看过楚韵打自己那一巴掌,看见李佑纯过的是什么日子后,他发现自己其实没有那么奴性坚强。
哈巴狗的日子,他不愿意过。
人都是对比出来的,谁会在见过光后再缩回土里去呢?
不过,杜容和不是楚韵那样刚硬的性子,他更懂得如何圆滑地做事。
杜容和不去辩驳父亲的话,笑着岔开话题:“爹,你知道吗?儿子今天见着李二爷了。”
杜老爷管婆婆妈妈的事,对他而言只是生活的调味剂,这时听见李二爷,摇着扇子的手立马就停了下来,也不说什么宠不宠的话了。
他瞪大了双眼,拉着儿子慈爱地问:“好孩子,这是怎么回事?你跟爹说说看。”
杜容和笑:“儿子都臭了,等我回去洗完了再回来仔细告诉爹。”
杜老爷这才看见他灰头土脸的,心疼道:“去吧,待会儿带着你媳妇一起过来,包饭做了那么多不吃也浪费了。”
晚上楚韵和一屋子女眷洗得香喷喷的过来,吃的就是包饭。
她听何妈说,这些饭后来都是婆子们接手过去包的,里头粉丝菠菜肉丝都有,跟东北包饭的味道差别很大,但也很好吃,碳水化合物就没不好吃的。
杜太太吃得也很香,还不忘问她:“带回家的好东西在哪儿呢?”
楚韵给她指指曹家的带路菜,道:“就是这个。”
杜太太一看就要发火,杜容和插嘴道:“这是里李二少爷送的曹家的带路菜。”
一句话说得,桌上十几双眼睛都朝他们盯了过去。
对杜家来说,京里的李二少爷只有一个人,就是他们挤破头都挤不进去的文人圈的那个李二少爷。
杜太太哑声道:“他找你们了?”
杜容和含笑道:“儿子带着小韵出门拜访他去了,这些文人性情古怪,崇尚魏晋之风,说是诗经里就写男女同游非淫,我就带着小韵出门试了试,结果真敲开了他们家大门,人还给小韵分了些稻种让她种。”
稻子太多,瞒不住人,这是两人商量好后决定说出来的,而且有李二爷做大旗,家里人对楚韵外出的事也会少很多意见。
果然听见李二爷,杜家上下就把两人携手出行的事给抛在脑后了。
杜老爷直笑,叫喜鹊拿了个大包饭送到楚韵跟前,柔声道:“这些风流才子都是这个性子,委屈你今儿舍了脸陪他出去走一趟。”
还跟家里另外两个媳妇说:“没事让锦儿泰儿带着你们往外走一走,咱们不走人多的地方,走走风景雅致人烟罕至的佳处也不错。”
万一这两个儿子也有运道呢?
杜容锦倒是愿意,干干脆脆地说了个好。
杜容泰是旗丁,他只有专心伺候老主子才有出路,对于巴结外边酸溜溜的文人这样的事,他不会去做,但爹的话又不能反驳,于是也说了句好。
魏佳氏和闵氏听得发呆,两人嫁进杜家都有十来年了,哪里出过远门?
她们对远游的记忆都停留在十四岁之前,十四岁之前大多数旗人姑娘都没订亲,她们可以去庙会、戏班子、逛街,十四岁一过,就要在家养性子关到十七八出嫁,这日子就难熬了。
既然难熬,干脆进来了就不去想要出门的事。
闵氏就是这么干的,所以她买早饭都悄悄叫下人代劳。
杜太太十几岁嫁到杜家到如今已有三十年,因为腿脚不便怕露出丑态,出门都是叫一顶轿子或租一辆车,出远门散步看花的次数还没有她嫁进门的年头多。
她习惯到认为这个就是应该的,这会儿也不关心风不风流啥的。
知道这个菜是曹李两家送的吃得也很开心,当然,她最关心的还是那个稻子,嘟囔道:“小韵是杜家儿媳妇,啥送给她的啊?这还不是看在咱们家面子上上吗?再说就这乡下人会种京里的好东西?别没得糟蹋了好种子。”一挥手笑道:“把种子都拿出来,种我和你爹庄子上去吧,到时结了米,咱们一家子都吃。”
这稻是楚韵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弄来的,能给她就有鬼了,道:“种地还能有不会的?太太忘了我就是在乡下种地长大的了?我要是不会种地怎么能活到现在?而且李二少爷给我的是坏稻子,庄上佃农不没见过这个,恐怕种不出来。”
“人家又送吃又送喝的,能送坏种子给你们?”杜太太信前半句,不信后半句,还跟女儿嘀咕:“准是你小嫂子舍不得东西!”
为这桩事,杜太太吃了饭就领着一家老小特意去看楚韵的稻子了。
那几袋稻子微微发臭,倒在地上有绿的有红的,看着猪食一般。
杜太太拉着几个姐儿跳了八丈远,再也不说让送回庄上的话了。她认为李二少爷是在存心刁难人,不想跟杜家人来往,故意拿坏种子给他们种,要是种不出来,以后哪还有脸登门拜访?还跟杜老爷嘀咕:“李二爷是不是在说咱家是坏水种子啊?”
不然好端端的送什么臭稻子呢?
杜老爷本来没往那里想,叫妻子说得,心里也跳起来,走过去拍着儿子的肩安慰:“这稻丢了吧,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咱家齐心协力,总能往上走。”
众人看一回稻子,都败兴而归。
只有楚韵一个人守着臭稻子兴致勃勃的。
杜容和也没有真正见识过她的手艺,瓜子谁都能种,楚姑娘最多只算慧眼识珠,但培育良种是个技术活,能不能种出来他心里也打鼓,睡前他还问了一次。
楚韵不乐意,道:“我说能种就能种,这还没开始呢,你怎么就在这唱丧经?”
杜容和立马就不敢说话了。
其实,楚韵嘴上说得斩钉截铁,心里也不是十分有把握。
但她在这个世界流窜到这个年岁,唯一相信的四个字就是——事在人为。
第二天这堆有些臭气、腐气的稻子就被她通通倒出来堆在院子里通风,不让它们继续发烂发臭。
等到稻子都是干干的后,楚韵就每天搬个凳子坐在院子里的大海棠树下边,对着大太阳一捧一捧地去找良种。
丫头婆子都笑嘻嘻地来劝她算了,说这稻子明摆着是外头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弄出来糊弄她的,就是想看杜家人白忙活。
楚韵听了都说好,但回头还是接着闷头挑稻。
曹家的好稻种要汇报给御前,收粮后每日得有十来个人轮番择优,淘汰回来的稻子真没什么看头,又放在猪圈那种湿润的地方,坏掉的很多。
杜家的小孩儿看着好玩还跑过来帮了几天忙。
楚韵不敢让他们挑良种,只让他们跟杜容和一起挑出霉了发臭的种子,这样挑过一遍再让她来挑第二遍。
或许还能有更好的办法,但她当年只是把农学当成混大学文凭的工具,此时书到用时方恨少,只能自食恶果,一点一点用最笨拙的办法去挑。
一个大家眼里的疯子,只要把疯事做得够久,就会被别人认为是天才。
这一挑挑了有一个月,杜家看笑话的人,就渐渐笑不出来了,当三百斤稻子被楚韵挑了二十斤留在手上时,这些含笑的眼睛就变成了敬佩。
第49章 发芽了
“这些破种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是能吃还是能种?”杜太太这一月间没少在家里说酸话,这时看见东西也说不出来了。
毕竟亲眼看到一个人花了大力气去做一件事后,是个人都会忍不住去关注这件事的成果。
杜老爷还是想把东西种到自己的地里,这样尽管是楚韵筛选的种子,到时候种出来也有杜家的一份。
有杜家的一份,那他这个做爹的就有发言权。
他不是看中这些稻子,而是看中稻子背后的人情。
到时候去拜访李佑纯的人他都想好了,可以让大儿子跟着一起去。锦儿不管怎么混都始终是长子,杜老爷有信心自己能把锦儿教好,然后在临终前把这个家交到锦儿手里。
杜老爷不认为自己偏心,他认为这是锦儿自己为自己争取来的,谁让人家是读书人呢?
读书人跟读书人总是能处到一起的。
这回老三见到李佑纯,人家不也没跟他们多要好吗?
若是把稻子全交给楚韵,这就成了她的私产,到时她要是叫了娘家人怎么办?帖子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带了这个就不能带那个。
杜老爷心里有些觉得小儿子也不服管,他就转着话让杜太太把儿子叫过来劝。
杜太太对丈夫很信任,他也是个瘸子,但人家也不嫌她瘸啊。
人长到这般年岁,两人屋子里干净得雪洞似的。再想想对门姚太太家里那一窝窝的妾,她就更知足了。
婚姻上的知足,是杜太太这辈子除了养出二姐外最引以为豪的事。她把儿子叫过来,温柔地问:“和儿,把稻子种在我和你爹庄子上去怎么样?娘不要你的,我是怕你媳妇偷偷抱去给娘家。”
杜容和对老娘的糊涂心知肚明,马上就明白这是爹的意思,他就摇头说:“不行的娘,儿子已经跟李二少爷说过要种在哪里了。”
对于李家,他们自然是遵守承诺为好。
杜老爷这才没说话,但杜容和心里多少有些不好受,作为一个不太受宠爱的小儿子,他在家庭上也很敏锐,能够很容易就知道父母是为了谁做的事。
二姐是姑娘,他不跟姐妹争这个,但为什么在他和窝囊废大哥之间,父母兄弟总是都更爱大哥?
是他做得不够好吗?
杜容和嘴里有些发苦,转身回来时,他就看到楚韵在屋子里跟妯娌说话。
闵氏因为楚韵出游受了连累,尽管也获得了跟丈夫出行的机会,但她对这个惹了事的小弟妹依然没有多少好脸色,说她:“抛头露面的不是旗人媳妇的本分,咱们家里十辈子也没出过一个泥腿子,挑种子也还算了,做什么还要想亲自去种?”
楚韵对大嫂的责难连头都不抬,一直呜呜点头,闷头做事。
杜容和进门后,闵氏就起身走了,她性子泼辣,骨子里实际比魏佳氏还传统,小叔子大伯子都轻易不见面、不说话。
杜容和走到楚姑娘身边问:“大嫂说你你不生气吗?”
在他看来,楚韵是个有见识有手艺的厉害人,被不如自己的浑人说,有傲气的人很难不发火。
楚韵的理由很简单,她笑:“我顾不上这个,时间太少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忙。”
楚韵是真对这些事通通顾不上,费了很多工夫后挑出来的种子,她有十足的把握能活,这时满心满眼都是育苗的事。
她跟杜容和说:“七月中京城郊外大部分农家才刚开始收稻,但对京西稻这个品种来说,已经到了再育苗的日子。
一亩地要用六七斤稻,我手上的刚好能种三亩地,我打算再去一趟秦家,让他们跟着一起种这个稻。”
杜容和看她喋喋不休地说起稻子的事,又精神又漂亮,心里也是一叹,道:“我真羡慕你能有这么好的劲头。”
楚韵听到这里才发现不对劲,她停下来问:“小荷老师你怎么了?你娘和你爹给你气受了?”
杜容和往芙蓉被上一躺,四仰八叉地看着帐子把事跟她一说,闷声道:“也不算气,就是心里有些不平。”
楚韵有时觉得,小荷老师还挺会撒娇的,但她更关心的是种子,急道:“你别让你爹娘把种子给我拿了。”
“你这么辛苦手都挑起茧子了,我还能让别人拿走?”杜容和翻个身,含笑道:“我跟娘说好了,明日就让李叔带你去田里,要是我有空我也同你一起去。”
看他给自己解决了一桩出行的事,楚韵心里一松,这时才开始想怎么劝人。
她觉得小荷有时就是吃饱了撑的。
这不是楚韵看不上小荷,而是旗人当真没什么生存压力,生下来就被国家养着,稍微努一点力就能做高官。
她住的那个县,县令就是个旗人大爷,只是个秀才就被弄来做县令了,而县衙的的监生老爷却是考了半辈子还能被说是壮年中举的举人。
楚韵甚至还听说隔壁竟然有连秀才都不是的满人、旗人在做大官。
这些情况都说明,对于这个世道的百姓,生在八旗就是生在罗马,区别就是有的人住在城中心,有的人住在郊外。
但不管在住在罗马何处,他们确实都不需要十分努力。
小荷老师做探子,她看着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甚至连当初钻研语言的劲头都没了。
这人一闲心里就得出事,关键是父母的偏心是没法治的。
楚韵就鼓励他:“你这么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一点就通。干脆去找点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人真的忙起来就来不及为旁的事分心。”
心里有志向的人,对于许多痛苦也能够很平静地无视了,因为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杜容和听在耳朵里,叹得更深。
他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从落地就被教导怎么对旗主尽忠尽孝,怎么以天心为己心,十九年过去,他一直都是在往这上头奔的,何曾考虑过自己的事?
如果不是遇见一个乡下不动规矩的野姑娘,他几乎都要忘了人是可以为自己活的。
他已经十九岁了,还来得及吗?
杜容和看着楚韵炯炯有神的眼睛,竟然真的开始慢慢思考有没有什么事,是他自己想要去做的。
这是大不敬的事,但小荷在心底偷偷的想了一会儿,发现原来竟然想想也是这么快乐的事。
楚韵暂时顾不上他,她的快乐不必放在心头。第二天就带着李叔飞去田间了。
这是她京城后第一次一个人光明正大地出行。这回算是过了明路,以后要来也不用再遮遮掩掩。
秦家周围的田边已经种了不少葵花,秦好女跟楚韵说:“奶奶那个瓜子卖不出高价,但吃着味道好,量也多,乡里许多人都用种子跟我们换了一些回去种,想留到冬过年待客。”
楚韵今年的瓜子生意做得很低调,更重要的是她一个人的力量微小,康熙作为皇帝想要推广稻子都不容易,何况她?
有乡里人自己种,她就看着附近一大片田想,可能当真用不了几年,京城就遍地是瓜子了,毕竟民众的力量永远是最强的呀。
秦家人早就得了消息,连三赶四地收了稻子,在田里翻土除草,堆积稻杆烧田,防止有虫卵落在里边。
楚韵过来以后就跟他们一起把稻子先在水里培养发芽,发芽后才能撒到田里施肥,以后还要再等二十天,等小芽变成禾苗禾才能移植。
本来她育苗就有些迟了,结果还迟迟不发芽。
秦老看着三亩水田,不停地抽旱烟。对于杜家,他们能承受欠收的结果,但对秦家,这种风险是巨大的。他是看在葵花当真高产的份上咬牙做的决定。
但当一切真的可能打水漂时,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也没有说要让楚韵一个人承担损失,只是吐着劲儿很大的烟跟她说:“这种子瘦弱,就是能活恐怕产量也不好,今年咱们恐怕要赔本。”
楚韵压力更大了,为了缓解这种焦躁,甚至还在旁边种了点豆角白菜,想着熟了以后拿回杜家让杜老爷杜太太能继续同意她出门。
如果楚东陵是个靠得住的哥哥,楚韵绝不会把稻子种在杜容和的田里。
谁叫他是个狗屎烂泥一样的人呢?
结果一直等到豆角白菜这些苗苗都长出来了,秧苗也没有萌芽。
楚韵都想住在秦家不走了,她甚至有些绝望地想,这会不会是一个童话故事。
自己就是拿着熟花种妄想做太子的人?
还是秦老劝她:“活人能叫尿憋死?我不行你不行,还有乡里人,大家一起想法子,难道比不上那些不下地的贵公子吗?”
当然这个办法唯一的不好就是,叫了他们来,以后种子种出来就要给人家分。
楚韵笑:“马上这稻子都要死了,先救活了再说吧。”
秦好女听了就带着秦好男出去叫周围的佃农一起来看苗。
虽然葵瓜子这生意做得稀稀拉拉的,但它的产量乡民有目共睹。当初嘲笑秦家种葵花的人早就消失了,听到种出来能分种子,一下就来了许多人。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围着田转悠。
这些佃农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以前,这是他们的地。
总之大家世代为农,对周围的水源土质气候都了若指掌。
这些古人不知道什么是科学,凭的都是几千年口口相传的经验。
他们可以比满人更好地照顾这片土地。
大家守着田,在路边搭了草棚,时时刻刻都有人盯着看哪里水浅了哪里水深了,哪里营养不行要多加点肥料。
楚韵甚至把注意打到了寄生草身上,她将这些被寄生过后的花草都剁碎,又把三亩地都划分成几个区域,每个区域都插了木牌在上边记录每天的变化。
有的区域的种子是跟寄生草埋在一起的,有的区域是跟那些已被寄生后的兰花埋在一起的。
当初被她埋了从绿牡丹身上剥下来的寄生草的兰花和牡丹,开出来后都呈现出淡淡的绿色,说明这种草确实有一些特别的作用。
这个草最终是为稻子染上绿牡丹的习性把稻子养成青绿色,还是最终会弥补劣稻的缺陷,按照优稻的方式成长,这个还需要实验。
不管怎么说,这些苗最终不负众望,在一个凉风习习的晚上冒出了一点绿色。
这点绿色犹如星星之火,一夜之间点燃了周围三块田,到了次日清晨,楚韵驾着驴车过来时,已经是绿油油的一片。
乡里有乡民都激动得掉眼泪了。
楚韵也一样,回去后就迫不及待地跟杜容和说:“小荷,稻子都活了。”
说完她就哭了。
楚韵素来坚强,要哭的时候也不是呜呜咽咽地哭,声音顿时传了八丈远。
何妈李叔两口子在院子里逗小花,两人一鸡都吓一跳,何妈丢下菜青虫就跑过来看两人在做什么。
杜容和在屋子里弯腰在给楚韵擦眼泪,轻声细语地说:“稻子活了是喜事,你怎么还哭呢?不是说淹禾苗的水不能超过苗的三分之二吗?如今田里水刚刚好,再多就要坏了。”
他得空也没少往乡下跑,还特意去看了两本农书,对怎么种稻子也有些口头心得。
楚韵立马就收声了,坏稻子那可不行!
李叔在院子里也急,他以为是三爷看三奶奶老出门动手了,抽着烟问:“两人在打架?”
何妈嘀咕道:“两人好得一个人似的,都是为破稻子忙得,说是发芽了。”
李叔把心落回肚子里笑:“费这么大工夫种的,是值得哭一哭。”
楚韵这一哭三房相安无事,但是杜家其他人都觉着是杜容和想重振夫纲,把楚韵给打了。
楚韵怎么解释人家都不信。
他们不信有人能为稻种发芽哭,魏佳氏都说:“天下哪里没稻子?这本来就是稀松平常的事。他要是打你,你跟爹说,叫爹拿大棍子打他。”
杜老爷最后是从大儿子和二儿子嘴里知道小儿子把小儿媳打了的事,头险没吓掉。
这要是传出去,他们家名声可就毁了,于是又小儿子拉过去柔声劝一回,道:“我让你重振夫刚你就这么给我振?怎么这么笨呢?对妻子要宽严并济,不管怎么严,都绝不能动手打女人。”
杜容和本来还想反驳,两人成亲到现在睡觉都隔着楚河汉界,他上哪打人去。
这时看杜老爷劝他对妻子好一点,发现这样能省不少麻烦,竟然对着亲爹含糊着应了。
杜太太乍闻此言,又惊又喜,世道就是男为上女为下,儿子这么横,儿媳妇肯定就爬不到他头上去。
可是自家八辈子都没出过打媳妇的爷们儿,她就笑着把楚韵叫来,给了她两匹红娟布说:“今夏热得慌,你娘家也没陪啥好料子,这两匹布你拿走裁衣裳穿吧。”
尽管已是秋天了,但这确实是楚韵嫁杜家后头一回得的杜太太的东西。她捧着布回来瞅着小荷老师漆黑的后脑勺,心虚了。
冷不丁让人背这么大一个黑锅,她不对,但她努力澄清谣言了。
努力后还不成,楚韵就不费劲了,干脆脚底抹油往乡下溜去躲着,耳不听为净。
她一跑杜容和也跟着跑,当然他除了追妻之外也对稻子很感兴趣。
两人看着田窃窃私语。
杜容和:“这稻子能长得比皇庄的好吗?”
“人家亩产传说是九百斤,我哪敢想?这几亩地的稻子最后种出来能超过普通稻种的亩产三百斤就不算白忙。”
楚韵把小木牌指给他看,说:“这块地的禾苗发出来也不太行,等到灌浆估计许多都是空壳。靠着河水的那两块,出来我先看看产量,要是比秦老他们种的产量大,我就把这些佃户的良种买下来送到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