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红千恩万谢的,又出门了。
第36章 家贼
楚韵和闲着也是闲着,干脆让何妈诓了守门的婆子去打牌,亲自跟着巧红出去了一趟。
不知怎么,她总觉得这个巧红不对劲,让人心里跳跳的。
或许是跟黄米胡同这群叽叽喳喳的太太交道打多了,耳濡目眼之下楚韵也会了不少“太太技”。
一路上巧红都没发现自己背后有个人。
这些婆子妈妈,手上活儿少,整日想着出去找耍子,几条胡同的太太奶奶都心知肚明。
只有她们以为自己很隐蔽。
楚韵就瞅着,巧红蹦着、跳着、笑着跑到姚太太家门口敲了两下门。
姚太太家的丫头娟子一探头,喜道:“巧妈妈,您来啦!”
接着两人靠在门口说了不下两刻钟的话,期间巧红还给人算了一次命,家乡何处家里何人生辰八字样样对得上,说人家红鸾星动了,哄得人给了她二百个钱买了道桃花符。
等走到黄太太家,她又跟在洗衣裳的黄太太借了把小银刀,说要回杜家给几个姐儿刮前额的头发。
黄太太一擦手就把小银刀递给她了。
楚韵看得目瞪口呆。
这些饶舌婆子一天过得可真够精彩的,黄米胡同才多长啊,出门三刻钟还在家门口打转,难怪她出去一下午都转不回来。
要不是巧红出门和傅家被抓的时机太凑巧,她都要回去了。
巧红完全不知道有人盯上了她,她巴不得傅家倒霉,一路都跟人闲话,把傅家骂来骂去,还说主家闲话。
道:“对对,是我家奶奶们路过遇见了。回来吓得虾米似的,路都不会走了,成日打哆嗦,可怜得,晚上还做噩梦,一日要吃三四钱的汤药下去。……唉,她们哪里好意思说。……对的呀,不像太太你,铁骨铮铮的一条好娘,鬼上门都不怕的。”
这么说了一路,等走到蔡婆子家,巧红手上东西多得都拎不动了。
楚韵看到里头还有一小节火腿,这可不便宜。
巧红口干舌燥地坐下来道:“蔡美女,给老婆子看碗猪油萝卜面罢。”
蔡婆子可都五六十了,喜得起手用熟猪油炒萝卜,又往里加了点虾米慢慢煨,临起还给她撒了把葱花,饶她一碗浓茶。
楚韵远远地瞅着琥珀色的面汤,就没忍住咽了下口水。她吃猪油萝卜面时,蔡婆子给的可不是这个分量。
她都没想到,这巧红在外头竟然混得风生水起,看来人巧的不只是手还有嘴呢。
巧红舌灿莲花,捧着面吸溜着喝汤,最后只把炒萝卜和虾米挑着吃了,剩下的面将将动了两筷子。
楚韵看到这里就知道自己没来错了,那卖鲜鱼面的大爷说过。
傅家上下从姑奶奶到守门大爷吃面都只吃浇头。
如今杜家这个外来的山东妈妈儿也是这样。
那她的前主家究竟是谁?
楚韵的心砰砰跳起来。
当时她跟杜容和两个人在家说是要如何治傅家时是清晨,那个点儿正是巧红给杜家人梳头的时辰。
杜家养不起那么多梳头娘子,梳头都是让身边的老妈子来做,老妈子大多身兼数职,这上头也就是能过得去而已。
杜太太得来的这个巧手娘子,就让她指挥得团团转,除了给她梳就是给三个儿子梳。
那个点儿,巧红过来听见了也不稀奇。
如今那些皇帝的眼线网还没有彻底建立起来,但若有人顺藤摸瓜查到杜家头上。
杜家人绝对吃不了兜着走,作为媳妇的她自然也跑不了。
楚韵没敢再往外走,她一个人也就能在黄米胡同乱窜而已。
况且之前瞅着傅家人被抓,已经让她们大大出了回风头,这时再有事把她和傅家人联系上,惹得傅家余支以为是她故意捣鬼,就不妙了。
趁着巧红和蔡婆子算命的功夫,楚韵扭头回了杜家。
何妈揽着两个妈妈儿等得快上火,她都怕楚韵也跟老寡妇似的瞎了眼,看上修天棚的汉子跑了。
这时见着人回来,赢的钱都不要了,扯着人往屋里走。
楚韵让她说了一路都没吱声,她都不知何妈怎么想的。
那棚匠哪有小荷老师好看?
她躲进屋子里,找着杜容和道:“小荷老师,还写呢,你们家都要没了。”
杜容和正执笔在写最近打听来的鲜闻,诧异道:“怎么没了?”见她满头的汗,顺手把冰碗推过去。
楚韵坐下吃着冰碗,道:“太太爱占便宜,这下好了,让她占个泼天便宜……”
接着把巧红或许是山东傅老爷宅卖出来,辗转落到闵氏手上,原本要叉闵氏娘家,结果让杜太太截胡,最后在杜家流窜吃瓜偷听到他们谈话,把傅家报复得永世不得翻身的事儿一说。
杜容和最近满京乱窜,日子过得跟姚太太无二,这时亦无师自通地脑补出一场逼民为仆,祸害乡里,以下犯上,虽九死其犹未悔,仍要讨要公道的冤情血孽。
楚韵都叫他畅想的场面吓一跳。
杜容和笔杆子差点掉地上,叹一声,道:“我娘可真是……唉,她可真是……不怕,我去瞧瞧这老妈子在作什么死,真是她害的。家里有我在,也不会让你出事。”
说着就要乔装出去。
他是半个皇帝的耳目,想去哪里乱晃偷懒都可以说是奉旨出行,出去跟踪巧红,亦是一颗红心向清帝。
楚韵看他转到屏风后换了身灰布直缀,带了个帽子假装成落魄秀才。
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是小和大爷。
又落魄又有文化,一看就是为了五斗米能做知心大哥的好人。
楚韵笑:“你可真有本事,看这酸溜溜的,老账房似的。”
杜容和一沾胡子,打个长揖,摇摇扇子,酸溜溜地走了。
外边巧红跟蔡婆子说完闲话,又问人过路的卖花婆子赊了一篮子鲜花记在杜太太名下。
一抹嘴,挎着小包袱往朱举人宅去了。
这一回她走了就不打算回来了,想装成叫花子偷偷混进朱举人宅做隐奴。
素银打听过,朱举人家里许多老家依附过来的隐奴,没身份没籍贯,有犯了事的也有别家逃奴。
举人老爷,怕个卵|子。
她这样的过去,有素银做保,又有手艺在,在里边吃亏又能吃几个日子?
到了曾记面店铺。
巧红点了碗芝麻菜、腐干丝、红糖馒头,跟已经等了五六日的素银说话。
素银:“娘,你差点吓死我,这么些日子不来,我还以为你偷主家东西被捅出来,遭了瘟了。”
一时周围几个吃饭的,都呛了。
杜容和听得一怔,默默坐在隔壁叫了碗鲜鱼面。
巧红看不是事,眨眼换用满语夹杂汉语和山东话跟女儿说得眉飞色舞。
买鲜鱼面的大爷听了一耳朵没听懂,也不敢听了,还拉着杜容和劝:“酸才,这两人是鬼上身了。你瞅着少说也得八十多中举了,再听鬼话,下辈子中举也难。”
杜容和诺诺点头,低下吃面。
语言是他老本行,哪有什么不会听的话,不过他假装听不懂,把话听了个十成十。
这个巧红还真是傅老爷在山东那边买的仆人,跟着傅老爷回京述职时伺候过一阵傅老太太。
山东出了事后,钦差要过去看。傅老爷一家怕让人知道自己家奴才太多,不得不抽出一些不相干的人脱手。这里头被分开发买的就有巧红一家。巧红生了三儿一女,哭了三个儿子一会儿,提到丈夫只有死鬼两字。
喜得从包袱里拿出许多字画,道:“大仇得报,我的儿,有了这些,咱娘儿两个再寻个夫婿也不是难事。”
素银看了眼,道:“怎没银子了,先前你给的那二十两,我都去通路子了。”
巧红:“我伺候的那个太太是个铁公鸡,甚少打赏下人东西,那银子都是别地摸来的,这月的想是还要几日才放进去,要不是为着你,我都不想这么快走。”
杜容和听着下人说亲娘铁公鸡,当真哭笑不得,她都从自己这搂多少钱出去了,怎么还怎么缺钱花?
思索片刻,那头素银已要带着巧红进朱举人宅了。
杜容和站起身跟到胡同里,这时也不装了,叫住人道:“巧妈妈,真巧,你也在这玩呢?”
巧红认得主家的声音,吓得包袱都掉了下来,东西顿时散了一地。
里头不仅有银刀绣花,还有人蔡婆子一个描了兰花的瓷碗。
总体来说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即使这样,杜容和也不能让人把东西带走。
这老妈子骗去一条胡同,让她跑了杜家简直没脸做人了。
素银看亲娘白了张脸话都说不出来,拉着亲娘就要往宅子里躲,杜容和也是旗丁,伸手就把母女两个捆了。
又叫了一个婆子过来搜她们的身。
婆子看他衣着落魄,真怕是个考疯了的疯子,当下两股战战,一声不吭地从两母女身上搜出来不少东西。
这回有杜家的东西了,里头就包括楚韵那里巴掌大的账本。
这是巧红几天前去三房摸钱时摸的,只是可惜三奶奶转了藏银地,叫她摸一个空。
她嫌走空不吉利,就把那个箱子里落下的本子顺出来了。
杜容和拿过来一看,简直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假胡子险些气掉。
自从杜家开始搭天棚,前后五六天时间整条胡同都被天棚罩起来了。
没有天棚的人家,窗户糊上了新裁的冷布,刷了红漆的门上挂上竹帘,铺上凉席,屋檐下再挂个大苇帘子,亦算阴凉。
只有杜家大房的主卧连窗户都没有糊,整个屋子裸露在一片艳阳下。
杜容锦走到鸡窝前,弯腰把搭了凉棚的鸡窝挪开,底下就露出一个洞,他伸手进去,想把东西拿出来品鉴一番。
楚韵在书房里等杜容和。
不知道他那边怎么样了,巧红有没有抓到,也不知道杜家会不会出事,能瞒得过那麻子脸吗?
正想得入神,就听到院子里一声惨叫。
渗得她打了个哆嗦,何妈也探头探脑地说:“怎的,谁嗓子被鬼掐住了不成?”
等了不到一刻钟,大房伺候杜薇姐妹的丫头白鹭擦着汗过来说:“三奶奶,家里遭了贼了,我们大爷当裤子赎回来得画都不见了,我们奶奶打发我来跟三奶奶说收拾下屋子,看有东西丢了没有。”
楚韵吓了一跳,心里有些怀疑小荷老师拿的。他可真是,把自家也当御花园了怎的,想拿就拿的。
当下一声不吭,心虚得只顾低着头做绒花。
何妈乍闻此言,唬得跳起来去瞅存款。
她藏钱如耗,家里只丢了包碎用来泡脚的碎茶叶,还在那叉着腰骂偷她茶叶的人要被茶叶呛死。
楚韵一直等到喜鹊说杜太太亲自看守的老米连布袋子都丢了,才放了心。又不是属耗子的,没事儿拿米做什么。
她翻遍了自己的嫁妆箱,发现只丢了杜太太交过来的账本,又忍不住怀疑是杜太太贼喊捉贼,想拿回账本故意折腾的。
但看杜太太梨花带雨的样子,又不大像。
杜家院子翻天覆地地找了一回,人人多多少少都丢了些东西,大多都在二两银子内。
对杜家下人,还真说不上是笔巨款。
大家议论一阵,都跃跃欲试地想要揪出家贼。
“可怜死了。赤条条进家里做了两个月,辛辛苦苦攒的钱,又被偷了。”张妈妈回屋查了一遍,兴致勃勃地在门口跟货郎叹气。
她和巧红是一个屋的,巧红的东西她看过了,就剩了个铺盖卷。张妈妈以为同屋的东西是让贼偷得裤衩子都没剩,心里激动,自己丢了东西也不心疼了,说得脸泛红晕。
这时,娟子哭哭啼啼地跑了过来,跟张妈妈说:“张妈妈,巧妈妈在吗?”
张妈妈嘴里嚼着一只卤鸡腿,两只手都油汪汪的,觑着她问:“你找她干什么?”
娟子一下就哭开了,唬得张妈妈鸡腿都掉在地上,让狗叼了一口。
张妈妈打走狗,把鸡皮去了,在汗巾子上擦了一遍,又用手撕着吃,笑:“跟妈妈说,那老货怎么你了?”
娟子眼睛盯着鸡腿,哭哭啼啼地说:“我今年都二十了,还没找着婆家,急得四处求神拜佛,那个打巧妈妈手里得来的桃花符里被我放在佛前供了一下午。头都磕破了,结果是假的,二百个钱呢!”
还是跟她同屋的姐妹想偷她的桃花符,眼睁睁瞅着那个符包儿里边慢慢渗出了黄水,又慢慢飘出臭味,唬得要不得,跌跌撞撞地把娟子叫回来,哆嗦道:“天煞孤星投胎的小蹄子,你的桃花烂得流脓,以后剃了头做姑子,这些花肠子都改了罢。”
娟子不依,跑过去把符包拆开,一看里头裹的哪里是符,是杜家三花猫吃剩的带肉鱼骨头,天气热,都让捂出蛆了。
她把符包在帕子里晒了出来。
周围一片惊呼,纷纷捂着鼻子退了几步。
娟子咬牙切齿:“太太奶奶,我的钱不过汗毛粗,被哄了又值什么,只是担心太太奶奶们的好东西被哄走,就是大事了。”说着,又呜呜呜地哭起来。
杜家上下都有些回不过神,黄米胡同别说有人丢东西,就是狗咬狗的事儿也不常见。喜鹊顾不上回屋看,先掏了三百个钱给娟子堵住她的嘴。
娟子收了声,揣好好钱接着哭,这回干打雷不下雨:“我的姻缘。怎么这么难呀——”
倒是张妈妈,听到同屋就是那个卷了钱跑掉的贼,跌在地上,真哭了。
她恨那些东西不是让她抱走了,泪如雨下道:“这贼狗肉,偷了我存了一辈子的钱啊!”
楚韵听到这头的动静,跑过来看她这样,怪不忍的,道:“张妈妈,你丢了多少啊?”
张妈妈:“一吊钱!”
众人哗然。
这个张妈妈是给杜太太杜老爷做饭的厨子,管着灶上一摊事,她一个人在油水丰厚之处待了十几二十年,就存了一吊钱。
楚韵都不知道她只丢了一吊钱是福是祸。
喜鹊亦惊了,张嘴半天才想起来劝她:“妈妈,咱们往好里想,一吊钱你少发两场牌,就省下来了。”
“省得下来我还会只有一吊钱?”张妈妈抹着眼泪骂巧红。
那个卖姑娘小首饰小玩具的货郎,听得紧张地搓了几回手,他看张妈妈哭闹都看得不想走了,最后叫喜鹊关了大门撵了出去。
有人叫住货郎:“给我来一方洒金十字纱帕。”
货郎:“你也听说杜家被一个叫巧红的老妈子偷了?”
“哦?你说说看,我看咱两知道的同不同。”
货郎:“那一家子损失不下几百两,家里下人撒泼打滚的都不想活了,要不是我劝着,耗子药都吃下去了。”
一下子,四面八方地人接二连三二往杜家来。
黄太太浆洗完衣裳,正踮着脚尖摘槐花,打算晚上做道槐叶冷淘吃。
风闻杜家失窃,手往鲜红汗巾上一擦,马不停蹄地过来,自家丢了小银刀都没想起来,
进门就看着暗自垂泪的杜太太安慰:“好嫂子,银子丢就丢了,人才是最要紧的。”
这时屋子里已经有其他几位太太在。
都在询问杜太太:“究竟丢了多少?看你哭得这脸儿!”
杜太太不好意思说自己丢了两口袋老米,支支吾吾地不肯出声。
大家看她这样,忍不住又把银子往上翻了一番。
千八百两银子,和大爷和泰大爷,卖身也未必能在六七年内赚回来。唉。
有人认识这个巧红:“这老蹄子在主子跟前素来话少,行事也唯唯诺诺的,像同张妈妈和何妈妈一样去赌牌、偷懒,都很少。一味地抱着钱罐子过活,只是胃口大些。没想到她能干出偷鸡摸狗的事。”
有人狐疑地看着杜家人问:“你们就半点没发觉?”接着又好奇起巧红的下落。
楚韵巴不得巧红跟杜家没有一毛钱关系,要是真让人知道是巧红下套害的傅家人,那还得了。
摇摇头:“人早跑了,不知道能不能抓回来。她是山东那边来的,不知道底细,找着亲戚故旧藏个几年,谁翻得出来?当初还是我大嫂看人价便宜想寻了几个回来想给娘家人送去,才寻到这个巧红……”
眼看着要说到闵氏给娘家准备的婆子如何落到婆婆手上时,杜太太极严厉地看了她一眼。
楚韵缩着脖子不肯说了。
她便不说,诸人亦能自我补全。
谁家没有趁着东风买过便宜的奴仆?
婆媳间不就争来争去的那点事么,必定是杜家庙小买不起那么多奴才,做婆婆的眼红儿媳有钱。
没想到杜太太还是个刻薄儿媳的人……
“也是这话,如今这世道奴大欺主的事屡屡发生。杜家这是乱发好心,买了几个快饿死的奴才回来,给人吃了两口饱饭就把人喂得不知天高地厚了。”一位太太清清喉咙。
众人都有感而发,说那个老妈子是坏水种子,背主忘义,跑出去也不得好死。
言语间把杜家塑造成了彻头彻尾的受害者,就是那个婆子闯下塌天大祸,也扯不到杜家身上。
接着又笑眯眯地把楚韵叫过去,一人从手上撸下一个银镯子,掉头问起杜太太和大儿媳的事。
杜太太顿时急眼了,这乡下丫头整日虎头虎脑的,一点眼色不会看,眼皮子也浅,万一叫手镯迷了眼,抖出记账的事,她就算名声扫地了。
楚韵畏畏缩缩地看婆婆一眼,没敢接。诸位太太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有人直接把镯子塞到她袖子里,嗔怪:“傻孩子跟我们客气什么!”
至于巧红真跑还是假跑,她们也无心过问了。
放在谁家这样的奴才都是要打死的份儿,大家觉得巧红八成是没了。
好端端的谁愿意去戳破别人慈眉善目的脸面呢?
众人在心里将巧红判了个死刑,都开始为她唱往生经。
好不容易送走这群八哥儿,杜太太在家大喘气,跟喜鹊说:“老三媳妇嘴还怪严的。”
楚韵回屋也大喘气跟何妈说:“上上下下谁丢的都不多,这做贼又不是做慈善,不知谁倒这么大个霉,做一等一的苦主。不过应当不是我的。”
楚韵抱着钱匣,一因没丢钱,二因甩脱半个锅出去,喜得又吃了个丸子。
杜容和在巷子里看了半天册子。
这些太太闲着没事干,四处搜刮花闻度日,这杜太太听了还嫌不够,还要记下来细细品味。这账单前半本就是她的花闻收集册,完全说得上黄米胡同版风流孽债,认真研究收拾起来已足够一个世情文人著作等身,甚至有几页纸都翻秃噜皮了。
到三分之二处她又把这本子充做账本,想是跟花闻一样要常看常新的。
总之,上边分门别类地记了他近几个月的花用。
在家吃的饭,买菜花的银,娶亲用的布,事无巨细。每一笔账后边都有一行小字:某年某月某日,某人给了某钱做家用,特此花去陈年旧账三分二厘银。
按厚度年份看,杜容和估计这本子不知道她得有个几十本,不然不能送了一本给楚韵都忘了要回去。
亲娘是啥德行,杜容和心里还是有七分清楚的,见到这账册他其实没多恼怒,起码人会记账说明还没傻。
他生气的是,他娘不仅记他的账,还背后记了楚韵的账,收了人银鼠皮的钱,还在他的名下又收了一次。
这可真是,一盘菜两头吃,铁公鸡中的铁鸡王。
再说那钱串子,不知怎么竟不声不息地在心里憋这么大桩事,他给的家用钱又叫巧红摸走做了丈夫本。她是怎么过的呢?
她为什么不说呢?难道她以为自己一定会向着娘吗?
杜容和向朱举人买下素银,暂时先把巧红母子安排上去往乡下的车,心情复杂地转身回了杜家。
楚韵吃完饭还在学满语,看见杜容和兴致不高地回来,还用满语问了一句:“你好吗?”
杜容和愁绪满腹,不知怎么,竟然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了句:“我吃了。”
气饱也算饱啊。
气饱青年今年十九岁。
他出身在黄米胡同一个普通的包衣旗人之家,亲爹从前只是个大头旗丁,在打仗时曾想过认祖归宗,效仿先堂祖宗做逃跑之师。
他在跑的路上跌了一跤,一只膝盖刚好为某上前线刷军功、却硬要领兵奇袭的贵子挡了致命一箭。
回来后便以赤胆忠心招摇市井。
如此奋不顾身的忠心便是杜家发家之始。
到了青年身上自然也子承父业,补上笔帖式之后,他钻研各方语言企图为龙子凤孙解忧,顺便在皇宫这个大花园捡走一些不值钱的旧物回去养家。
他母亲自称钮祜禄子孙,这支满族古老的姓氏,主要居于松花江、牡丹江、长白山等地,但他母亲,宣称是多马沟的钮祜禄。
多马沟何在?唉,他翻遍文献也没找着多马沟在哪呢!或许同刘备似的,自称中山王之后也未可知。
青年曾同其母共赴盛宴,亲觑其母对京中钮祜禄笑称同家。
被问祖籍何在,其母答曰多马沟。
京人笑:“山核桃差着一槅儿。”
她便携着青年落荒而逃。
青年大喘气回来后,便决心不再过上这种为名利四处奔波的庸俗生活。
他在家栽花种草,十死一伤。
他将俸禄全数交于母亲,自己只靠违反乱纪搂钱度日,——毕竟钱财是生活之本,没有钱,不俗也要俗了。结果和二哥一起养出了大哥这朵水仙花。
但要让他细细同妻子交代自己的花用进出、每月让妻子领走固定的月银,让她在多事之秋为养家银提前用尽发愁如何向他开口。
青年认为,这就是庸俗。
他想,与其按月纳粮,不如自己隔三差五悄悄地放在她每日晨起就能看到的地方。
他以为这是两个人的默契,所以一直不曾揭破。
谁知,这样竟让小人得利,摸走了他二十两银子险些用他老婆本寻摸出一个新丈夫来。
这是他鲁莽了。
鲁莽青年杜容和沉默地坐在了竹椅上,看着眼前的新婚妻子。
楚韵挽一个小髻,鬓边戴了两朵红蓝相间的绒花,穿一身白纱衫儿,挑线裙子。
她的眼睛总是明亮的,好像什么事都不值得上心,也不值得恼怒,只有在栽花种草挣钱听闲话时,才会变得格外灵动。
现在这双眼睛就很灵动!
杜容和十分没有风度地抢过她手里的凉茶,咕嘟咕嘟喝得一干二净。
楚韵人都有些吓傻了,她一下子就冒出许多想问的话:“巧红被你抓住了吗?还是她撺掇傅家女眷外逃被判叛国罪的事儿被那麻子脸知道了?”
她有点恨自己学的怎么不是化学,一来直接轰掉大清多好!
杜容和夹走她一块酥饼吃得毫无形象,吃完了才抬头说:“那些不重要。”
如今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如——先搞定媳妇和亲娘。
楚韵都有些出汗了。
我的娘,小荷老师你没事儿吧,你是疯了吗?稍有不慎这可就全家入土了还不着急呢。
面对楚韵无声的震撼,杜容和笑了两声,起身抱了两个青布大包袱出来,砸得桌子哐哐乱响。
又抢了楚韵刚倒好的压惊冷饮子咕嘟咕嘟喝了,在她由震惊变为惊恐的眼神里,清咳一声,八卦道:“你想不想知道我二姐的事?”
楚韵真想跑出去找个萨满回来给他跳跳了,摇头道:“可以以后说,——”
拒绝的话还没说完,杜容和已经把包袱打开了。
里边装的都是雪白的银子,一锭一锭直白到人心上去,变成白月光变成朱砂痣。
清朝的银子可以私人铸造,形状千奇百怪,按形状有长鏪、方鏪之类的分类。
但若是按着重量来说,大体上可以分为四类。第一类大锭,也就是元宝,都是五十两的宝船型,两端往往卷起高翘呈船形,也叫马蹄银。
第二类中锭,都是十两一锭的锤形小元宝。
第三类便是小锞、锞子,看着像馒头、梅花之类各种各样的小巧之物,一到五两间都可以叫裸子。
用裸子打赏人那都是豪富之家的做派。
杜家用的最多的是第四类,一两以下的碎银子,也可以叫滴珠、福珠。
里边花样最多的银子是小元宝,许多人家送礼都会特意打成花朵、如意、葫芦这些吉祥富贵的样式。
楚韵如今面对的,是十两一锭最朴素的小元宝。
洁白饱满,冷光四射。
杜容和看着钱串子为钱所惑,不再开口,这时才正经道:“陪我说一盏茶功夫,我就给你一锭银子好不好?
楚韵为这元宝容色所震,一句你疯了卡在口中,竟让他一直说下去了。
杜容和拿起一枚元宝,先吸引住楚韵的目光,长叹一声道:“我这个二姐叫杜文,她自幼便聪慧,三岁成诵,五岁作诗,几条胡同都有名声。
有人有才无貌,有人有貌无才。而我的二姐,自小才貌双全,给多马沟钮祜禄今为郎氏者添了许多脸面。”
楚韵果然被多马沟吸引过去,开始问起杜文的事,她主动给疯疯荷倒了杯浓茶,道:“然后呢?”
杜容和见她把目光从银子转到自己身上,为自己打败了五两银默喊了声万岁。
接过茶润了润口,道:“这么一个好好的女儿家,十三岁元宵出门看灯会时,竟然活生生丢了。不管是为什么丢的,要是别的人家这时便该宣称女儿死了,保住下边女儿的清名。”
但杜家人素来假正经惯了,这回是真正经了一回,任亲戚朋友怎么劝都没发丧,还告了官大张旗鼓地找闺女。
这事累得大姐原本的夫家都黄了,甚至不得不往下挑了个商户嫁过去。
杜大姐跟妹妹一直不睦,这时却破天荒地没反对家里找妹妹。
楚韵道:“难怪太太成天盼着月姐儿能飞上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