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花猴和大灯都站起来了,当然,他们不是要掺合,是怕乱中出错、有人伤了神棍,神棍也看出这局势一触即发,两手虚张的,夹在中间想拉架:“不要冲动,大家好好说话,在这种地方,要团结、不要内斗……”
陈琮微抿了唇,喉头不易察觉地吞咽了一下。
不太妙,人太多了。
他退后一步,低声说了句:“快走。”
肖芥子迟疑:“那你呢?”
“我没事,你走,给我留记号,我会去找你,走!”
他猛然伸手,把肖芥子往后一推,与此同时,并不去挡冲上来的人,而是直扑旁侧。
花猴和大灯还以为他要对神棍不利,吓得一人挟一条胳膊、把还在徒劳劝架的神棍倒拖了开去。
然而陈琮的目标并不是哪个人,他直奔山鬼的茅草屋边:那根他精心挑选的、两米多长的树棍,还倚靠在屋边呢。
可算是派上用场了!
他一把抓住棍头,看也不看,甩手后抡,这么长的棍子,抡出来虎虎生风、声势惊人,戴天南和“人石会”那两个编外本来都追上去了,不提防棍子甩抡过来,一个张惶后躲,两个绊翻在地。
陈琮飞快地向肖芥子逃跑的方向看了一眼。
真好,这一挡,又为她争取了几十米。
他抽棍回身,又是一抡,这一抡半途硬生生刹住、没抡出去。
定睛一看,是那个阿达,双目充血、面色狰狞,一只手钩爪般抓住棍头,手背上青筋暴凸。
肖芥子往废寨深处跑,这里植被入侵严重,房舍又多,便于藏身。
她其实没有跑很远,绕过几个茅草屋后就伏进了垮塌的一间,趴伏在朽烂的木板和蓬蓬茅草之下,只从茅草的缝隙中露出一双眼睛。
那些人很快就追过来了,有两双脚,甚至就停在她眼前不远。
她听到春十六恨恨的声音:“跟兔子一样能跑,一转眼就不见了。”
又听到常昊说:“小心点,指不定藏在哪呢。”
脚步声渐渐远去,顿了顿,忽然又听到扩音喇叭的声音,好像是阿达:“肖小姐,回来吧,你就不管你好朋友的死活了吗?”
其间还夹杂着神棍愤怒的嚷嚷声:“谁让你抢我们喇叭的!”
肖芥子闭上眼睛,额头贴着冰凉的湿地。
就是要管陈琮的死活,她才不能犯傻现身:回去束手就擒吗,结局只会是两个人双双被缚。任何时候,都得留一个在外头。
再说了,山鬼在那头,不会眼睁睁看着陈琮受罪的。禄爷……这人虽然脑子不灵光,不像个会折磨人的,梁婵……不是陈琮的好朋友吗,好朋友就该互相维护,不会有事的。
又等了会,四周似乎没动静了,肖芥子吁了口气,正想出来,忽然听到有人“呵呵”笑了两声。
还有人在附近吗?肖芥子一惊,继续静静伏着不动。
听那笑声,挺苍老的,这一拨进山的人里,好像只有禄爷有年纪了,但禄爷是中气十足的那种,笑声不会这么沙哑。
这是谁呢?
那人说话了,听声音,就在这附近。
他说:“你知道吗?”
呦吼,还是在和人对话,肖芥子竖起耳朵。
“有一次,我和老颜头聊天,他说女娲这个人不公平啊,造人就造人,为什么要分三六九等。有些人,能生活在日光下,而另一些,只能活在阴暗的地下。”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肖芥子听不懂,不过“老颜头”这个名字让她怔愣了一下,她想起自己听说过的一个“颜老头”。
“我就安慰他说,比上不足下有余,女娲造人,其实分两步,第一步是抟土捏人,第二步是往小人吹一口气,这口气才是关键。”
“这口气是魂,是精神,是‘人活一口气’、吊着人命的那口气,没这口气,人一蹬腿,也就化为黄土了。”
肖芥子静静听着,同时纳闷为什么另一个人不说话,这是在“对话”不是吗,那作为听者的那个,至少给点反应啊,怎么老是这老头一个人在说呢。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光有这口气,而没有泥人,那会是什么光景啊?常言道,背井离乡,其实躯壳是人的第一故乡,连躯壳都没有,多可怜啊。”
“但其实原本,我们是有躯壳的。只不过不合造物的心意,就像残次品,被集中起来,‘火灭’了。你能想象吗,女娲炼石,那是一场大型的火灭,我们要为更完美的一代腾地方。”
火灭?听起来挺熟悉的。
肖芥子想起来了,神棍讲过,是司岗里的创世神话,说是女娲造人,并不是一次成功,试了好几次。第一批是吃土、有生无死,火灭。还听说也不是全灭,为了继续尝试,在山洞里留下了人种。
“但也没有全灭,浩劫之后,总有幸存的。没熬过火灭的成灰,熬过了的,你猜是什么?”
熬过了的?
肖芥子脑子迅速转动。
女娲炼石是一场大型的火灭,没熬过的成灰,那熬过去的,岂不就是最终炼出来的……五色石?
那人呵呵笑起来。
这声音,仿佛就响在脑顶、正上方,笑到末了,也不知为什么,肖芥子忽然觉得这笑声里满是恶意,一股不祥之感袭上心头,她想也不想,猛然把身子往边上挪了挪。
亏得这一挪,避过了心口要害,但那根自上而下、直刺过来的尖利矛头,还是自她的肩膀处直直戳了下去。
初始时她只觉得肩上一凉,很快,身子疼得发痉,她死咬牙关,不发出半点声音,双手下意识抠进湿泥,死一样安静。
“我跟你讲话,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呢?不说话就不礼貌了。其实,我早就看见你了,我一直等着,看着,看到你跑过来,看到你……藏起来。”
话音未落,那人猛然拔起长矛,借着这一拔出再刺的间隙,肖芥子闷吼一声,悍然从废朽的木板以及蓬蓬茅草之下窜出,随手抱起一块略粗厚的板子,狠狠向着那人的脑袋砸了下去。
咔嚓一声。
到底是废朽的板子了,一砸之下,四分五裂,饶是如此,还是有不少支棱着的木刺,扎进了那人皮耷肉垮的老脸。
那人猝不及防,扶着长矛,蹬蹬倒退几步。
肖芥子看向那人手里的长矛。
这长矛一定是古时候、魇山时期留下来的旧物,因为矛身是断朽的,垂着的矛缨也缕缕湿烂,唯独矛头,磨得锃亮发光,几乎能映照出人影来。
几乎可以相见,就在前不久,兴许就是昨夜,这人是有多卖力地伺弄过这矛头。
肖芥子肩膀处血流如涌,她伸手用力摁住,盯住眼前的老头:“你是谁?你是什么东西?”
陈天海一击不中, 嘿嘿笑着装疯卖傻:“我?我就是住在这寨子里的老头儿啊。”
边说边攥着长矛,慢慢退后:肖芥子身手不错,乍一受伤, 又挟反击之怒, 他这老迈的躯体, 估摸着不是对手。
这是想跑吗?肖芥子冷笑一声, 猛然跨前一步,她左肩疼得没知觉, 只能伸右臂去抓, 陈天海见势不妙,掉头就跑, 下一秒肩上一沉, 肖芥子的手已经狠抓进他的肩肉里。
他“阿哟”一声, 还以为会被抓扣得仰翻栽倒, 哪知倒是倒了, 却不是仰翻:肖芥子不知怎么的没站住,整个人突然往前栽, 推撞着陈天海,两个人一起摔滚在地。
肖芥子心中惊怖兼叫苦不迭, 特么的,早不发病晚不发病, 这种关键时刻,她前跨的那条腿居然没知觉了, 一时间重心不稳, 当然就砸滚下去了。
还好, 麻的是腿不是脑子, 落地的刹那, 她觑准方位,一把抽过陈天海手里的那根半截长矛,胡乱翻了个反转——的确是胡乱翻的,但硬是翻出了善于使矛的高手之感——向着陈天海的肩就扎过去。
陈天海撑地抬头,只觉矛头的银光耍成半弧、紧接着矛尖直扎过来,惊得头皮发麻,倒撑着地、两腿急蹬着连连后撤,末了趔趄爬起。
肖芥子这一扎没扎中,又不能起身追,怕陈天海反应过来,又是刷刷刷乱抡长矛。
陈天海急往前奔,奔了两步又觉得不对:这女的为什么一直坐在地上、不爬起来呢?
他回头去看。
没看清人,眼前反而一花:那根长矛,如标枪一般狠狠扔掷过来,陈天海情急之下,仆地便栽。
低头时,耳畔、脸侧先是冰凉、后是火辣,伸手摸时,一手的血,耳朵已经少了半拉。
等他缓过神来、再回头看,肖芥子已经不见了。
陈琮鼻青脸肿的,被捆住手脚、扔在茅草屋的角落里,但他精神还挺好,昂着头、满不在乎。
打输了不丢人,四五个人摁他一个,不讲武德。再说了,那几个也没讨得了好去,跟他伤得一样狼狈,所以综合下来,还是他赢。
他看得清楚,下黑手的主要是那个阿达,估计是要报复。颜如玉倒没怎么打他,反倒吃了他两记肘击,那两个编外嘛不提也罢,拿了钱要表现,陈琮可以理解、也不跟他们计较。禄爷还算友好,只是摁住他……
至于山鬼,一直在边上拉架,暗搓搓帮他避开了不少拳脚。
梁婵则够朋友,阿达踹他的时候,被她泼了一锅吃剩的汤面。
其他的人,除了瘫坐地上的养神君,都去追肖芥子了。陈琮还蛮乐观,觉得以她的机灵、对付那几个不在话下。
门口一暗,是禄爷进来了。
陈琮头昂得更高了,眼睛盯着茅草屋顶,忽然想起昨晚那个吊在屋顶的狼牙棒,也不知道肖芥子收起来没有。
禄爷叹了口气,在陈琮面前蹲下,说他:“好好的,动什么手呢?”
陈琮气了:“禄爷,你好好回想一下,是谁不要脸先动手的?他不动手,我能动?而且他是个专业练拳的,那手多重啊,把我朋友打残了怎么办?”
禄爷笑了笑,说:“也是。”
又问他:“陈琮,姜红烛这事,就真的过不去了吗?”
陈琮想说话,禄爷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听着。
“姜红烛这事,我当初……是有犹豫的,我知道把她丢进魇山等死是狠了点,但转念一想,十多个人非死即疯,姜红烛不该受到惩罚吗?她说是我们害得她家破人亡,但我们真没做过啊。”
“离开魇山的时候,我就想着,就这样吧,事情就此一笔勾销了。”
“没想到,时隔三十年,她居然又回来了,还添了方天芝、黑山这笔新账,所以得知她跟春焰合作、而春焰又想跟我们修好时,我们委婉表示,不想再看到这个人了。”
“再后来,听说她死了,还把何欢也带走了。我想着,这下,可以算真的一笔勾销了吧?”
禄爷苦笑:“怎么突然之间,又开始了呢?这要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说真的,这一趟,我只想平平安安把世龙带回去,实在不想掺和姜红烛的事了。”
陈琮说:“禄爷,你要是不信我,就别搭理我,让我自己在这待着。你要是信我呢,就听我说。事情只是巧合,因为你害怕出现这种情形,才杯弓蛇影,人家只是路过,你已经给人定罪了。”
“姜红烛的事,人死债消,没人要翻旧账。她是什么成功人生的典范吗?谁会跟她学?”
“梁世龙就是被春焰绑架的,那天晚上我试图阻止,跟那个铁头还交过手。而且徐定洋话里话外,也没否认过这事。证据确凿,你不能因为突然出现一个姜红烛的身边人,就觉得事情都是她做的吧?这不是彻头彻尾的偏见吗。”
“魇山是古怪,但魇山不是一直都很古怪吗?而且这种古怪截至目前、并没有伤害到你们吧?你们全员无损、毫发无伤,却设定自己可能即将受害,这合理吗?”
“养神君是指了她,但养神君也只是说,山的反常可能跟她相关,从未指证过她绑架、杀人吧?”
禄爷沉默,面色似有松动。
陈琮趁热打铁:“还有,禄爷,你再回想一下,整个事发过程,颜如玉煽风点火之后,一直在上窜下跳的是谁?全特么是春焰的人!为什么啊,不就是忽然找到了替罪羊,恨不得把罪名给摁死吗?我这刚吃了二十几年饭的脑子都能想明白这事,你能想不明白吗?”
禄爷嗯了一声,拍拍陈琮的肩膀,起身出去了。
陈琮:“……”
别走啊,他这口干舌燥的,说了这么半天,正要点题、让禄爷把他给放了,这人怎么就走了呢。
正张口结舌,门口又有人进来。
这次是梁婵,她拿了医药包过来。
梁婵好办,自己人。
陈琮吸取教训,趁着她给自己擦药的时候,直接、快速低声点题:“快,梁婵,帮我解开,或者给我个刀片,我自己来。”
梁婵咬着嘴唇、恨恨看他:“陈琮,你别被人给迷惑了,老是偏帮别人!”
陈琮很不客气:“你脑子进水了是不是?什么年代了还动不动被人迷惑?什么叫偏帮别人?你怀疑有人跟踪你,我是不是进出都陪着你?你爸被人绑走,我有没有奋不顾身上去阻拦?”
“奋不顾身”四个字,着重语气。
梁婵就是这点实在,别人对她的好,她从来都记着。
她不吭声了。
顿了会看看左近,说:“不是的。”
她凑近陈琮,低声把梁健早上跟她说的事给讲了:“我爸怎么可能杀人,那肯定是被控制了。她都能使唤蜘蛛、隔空把养神君给放倒……”
陈琮气乐了:“梁婵,你要再不提高智商,我可不跟你做朋友了。”
“能不能动动脑子?她要真能使唤蜘蛛,昨晚上为什么不让蜘蛛把你们给包圆了?你爸是老资历了,她都能控制,那她为什么不控制你、常昊、颜如玉,还有那俩编外呢?她那么能耐,还犯得着被你们追着逃跑?我还至于被打得鼻青脸肿?”
梁婵没词了,好半天才闷闷“哦”了一声。
陈琮急了:“你别‘哦’啊,给点行动行不行……滚!”
梁婵被他这突兀的一嗓子吓得一哆嗦,见他怒视门口,才知道吼的不是自己,回头一看,颜如玉正要进来,大概是“滚”字声势太大,又把脚收回去了。
不过也没立刻滚,抱着胳膊杵在门口,笑嘻嘻的:“陈兄,不用对我这么大成见吧?我也是实话实说,为大家点明潜在的风险。”
“滚!”
颜如玉叹了口气:“不至于吧,为了个女人,这么伤和气……”
陈琮冷笑:“这跟女人男人没关系,完全是因为你不是个东西。”
颜如玉一副伤到了的表情,无奈地耸了耸肩:“行吧,陈兄,我本将心向明月……”
陈琮的口齿这辈子都没这么利索过:“明月见你都晦气,滚!”
明明是剑拔弩张的气氛,但陈琮怼得也太顺溜了,梁婵止不住想笑,她拎了药包出来,看到颜如玉倚靠在墙边,还是抱着胳膊,挑眉看半天上压得低低的雨云。
今天这雨,时下时不下的,磨磨唧唧,看得人心里挺不得劲。
梁婵说:“你跟陈琮……关系不大好啊?”
颜如玉看了她一眼:“你说呢?”
在阿喀察的时候,这俩住一屋,经常同进同出的,“陈兄”、“颜兄”地叫,梁婵一直以为,他们关系挺好的。
“你们挺像的啊,年纪差不多,身高差不多,相貌嘛……”
相貌不像,但都挺出众、看着挺养眼的。
“我还以为,你们会是好朋友呢。”
颜如玉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淡了,薄唇轻抿,眼神玩味。
呵,好朋友,下辈子吧。
禄爷留下一个编外照顾养神君兼守着陈琮,其他人按原计划分了两组,深入废寨、寻找梁世龙。
颜如玉和另一个编外以及常昊是一组,搜寻中途,他借口要去方便,七拐八绕地,进了一间植被入侵严重、几乎被爬藤包裹住的茅草屋。
陈天海正盘腿坐在角落里,头上包了一圈斜绕过耳朵的绷带,绷带上靠近耳朵的位置,渗了不少血。
除此之外,脸上有不少小伤,都出血挂肉的,相当狼狈。
颜如玉乐了:“呦,挂彩了,没拦住啊。”
陈天海眼皮微抬:“原本指着你们那头能摁下她,不也没摁住吗?”
“这不得感谢你的大孙子吗。”
颜如玉边说边跨步过来,在陈天海身边坐下,身后有几根挂兜的藤条,他伸手拽了拽,觉得够牢固,索性倚上去:还别说,晃晃悠悠的,跟绷床一样舒服。
他惬意地随着荡了荡,慢悠悠地说了句:“其实,你不是陈天海,是吧?”
陈天海没动,顿了会才转头看他:“你说什么?”
颜如玉双目微阖、继续享受自己的绷椅:“我干爷出事的那天,把我叫过去交代了不少事。什么把半块女娲石交给陈琮啦、听你的指导养石啦、养成了可以和陈琮互换啦,我后来才想明白。”
“我干爷怎么这么笃定能互换呢,那肯定是因为你这里有突破。你一直在和你儿子共石、养陈孝的那块水晶佛头,既然有突破……你现在,是陈孝?”
陈天海绷紧的身子复又松弛:“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颜如玉微微一笑:“但是这趟来魇山,我发现,你瞒了我干爷不少事。”
陈天海面不改色:“你干爷也瞒着我很多事啊,大家只是同住,闲来说话解闷,交流点养石心得,没必要掏根掏底吧。”
颜如玉说:“但我很好奇啊,你为什么那么针对那个肖小姐啊?她是蜘蛛胎,是魇山的核,一靠近魇山,就要把人给杀光吗?这不合逻辑啊。我帮都帮你了,你总得给我解释一下吧。”
陈天海没吭声,看这架势,是不准备解释了。
颜如玉倒也爽快:“行,那换个问题。一直以来,都是你想找煤精镜。起初的借口是帮我看石头,可现在,我都已经养上女娲石了,你还是想找煤精镜,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次,陈天海倒是回答了。
“为了回家啊。”
“回家?那你跟陈琮回去呗,没人拦你啊。”
陈天海没说话,脸上渐渐现出一种异样的光彩。
颜如玉觉得奇怪,正想说什么,猛地又抬起手:“别说话!”
没听错,是木鼓声,咚咚的木鼓声,一下一下,清晰又透亮。
没人给塞刀片,四周又没什么尖利的物体可供划磨,陈琮咬牙鼓腮,不断晃动手腕试图脱缚,最终以失败告终。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了木鼓声。
咚咚咚,一下又一下,跟昨夜那种铺天盖地的沉闷截然不同,但能听得出,仍然是木鼓。
大白天的,怎么会敲木鼓呢,前两次,不都发生在日暮或者晚间的时候吗?
门口的那个编外腾地一下起身,往前走了几步,试图寻找声音来源,这时,神棍一脸惊恐地冲出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吓死人啦,猎人头啦,又要猎人头啦,哎,你们这是?”
他看的是春焰那屋,那个编外下意识看过去,就见里头几个人面色异样,没有出来察看的意思,但手上都攥了家伙。
陈琮还试图朝外张望,门口飞快闪进一个人来。
是花猴!
他几步过来,手上翻出匕首,山鬼的家伙就是好使,只两下,手上和腿上的绳子就都挑断了。
花猴一把拉起他:“走。”
陈琮不明白怎么回事,但还是立刻跟上,出门时,正看到神棍抓着那个编外咋咋唬唬。
花猴事先看过地形,拉着陈琮七拐八绕的,很快掩身到一棵榕树后头:“就在这吧,待会大灯和沈先生就过来了。”
他尽量长话短说:“沈先生说了,昨天差点从树上掉下来摔死,是肖小姐救的。管她做过什么,咱们有恩要报,不能看着这些人抓她。所以顺便也把你捞出来,一路去找她,也顺道一起上山吧。”
陈琮点头:“但是敲木鼓……”
花猴压低声音:“没事,是禄爷,他走之前跟我们说了,要敲木鼓,试着引猎人头的人出来……你没听出来吗,这是正常鼓声,跟之前那种不一样,声源又在寨子中央……”
话音未落,面色微变。
真是打脸,前一刻还说是正常鼓声,这一刻,鼓声就变了,和前一晚一样,如滚动的音潮,自四面八方涌袭。
仿佛是为了应景,半天上滚过一个闷雷,浓云仿佛一个罩子,黑压压地直笼下来。
第125章
废寨的木鼓房在寨子中央的高地处, 因为形制上是柱子、竹片和茅草搭建的草棚,四面漏风、无遮无挡,所以早就塌了, 只剩一面较小的木鼓架在那儿——鼓分公母, 较小而鼓声略清亮的, 通常是公鼓。
梁婵手持鼓槌, 也不辨音窗方位,用力乱捶一通, 到末了, 额头、掌心、后背,俱都出汗了。
和陈琮聊完之后, 她就去找了禄爷, 没有再瞒梁世龙的事。因为她发现, 整件事是一块大的拼图, 如果硬藏起一小片, 只会拖延真相浮现的进度,甚至冤枉好人:那个徐定洋, 不就口口声声暗示周吉是肖芥子杀的吗?但其实她和梁健都知道不是。
禄爷听完,没说什么, 只是继续张罗搜找梁世龙的事,不过出发之前, 去了山鬼那屋,和神棍聊了会。
梁婵和梁健被分在了禄爷一组, 这分配其实有点不合理, 因为壮劳力都在颜如玉那组了, 不过大家都没异议, 梁婵也不好发表意见。
到了木鼓房, 她才明白禄爷的用意。
禄爷说:“这儿太大了,能藏身的地方又太多,这么干找下去不是办法。就前两天的情形看,每次猎人头都是在敲木鼓之后发生的,那咱们能不能试试用木鼓声把那人引出来呢?杀人的到底是不是你爸,一看就知道了。”
梁婵觉得这法子可行,梁健为人稳重,比她想得更多些:“大家散得这么开,真把人引出来了,你知道他会朝哪去呢?”
禄爷回答:“不妨押一把,我猜是茅草屋那头。”
陈琮的话点醒他了,截至目前,“人石会”全员无损,反倒是春焰,持续减员,看上去很像是被针对了——猎头的那个人再出现,会不会又奔着春焰去呢?
敲完木鼓,梁婵把鼓槌放回音槽,三人急急原路折返。
才刚走了几步,猝然停步。
天色变了,本来就是山林、阴雨天,一旦浓云密布,跟日暮近夜时也没什么两样。
阴沉的、和昨夜如出一辙的木鼓声也来了,天上还有滚雷,天上地下的声音很快连成一片,雨雾也像是贴地生根、很快就低处缓缓生长起来,高过了屋檐、漫过了树顶。
梁婵瑟缩着身子,下意识挨近梁健,正常山里头的寨子起雾,还可说是如仙如画,但这种时候、又是废寨,四面影绰,看哪都像藏着不怀好意的人。
她失声叫出来:“禄爷,你看!”
寨子里,居然有灯火了,零零星星,这处那处,像是住着很多人。
禄爷嗯了一声:“每次这种幻境,都是在木鼓声之后出现,看来这声音是某种信号。”
或者说,声波的震荡是个遥控器,操纵着“魇”的大幕开启。
之前在茅草屋,他也问过神棍,佤族的木鼓被认为是“通天木鼓”,可以沟通鬼神,这说法虽然玄乎、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这要是古时候,当地的住民一定会说,是魇神听到了木鼓声,向人展示她的功绩:这么多年来,她吞噬了多少可怕之事啊,这些事,都是那些亲历之人的梦魇。
梁健有点忐忑:“禄爷,是幻境的话,是不是咱看到什么、忽略就行?”
禄爷没吭声,他想到一件事。
出现了灯火、寨子住人,难道雾中所呈现的,是“人石会”记录里一笔带过的魇山时期?如果是的话,魇山一夕荒废的真相,岂不是可以窥见些许?
他有些激动,大步向前跨去。
禄爷一路疾走。
破败的寨子似乎被修复一新,塌的不塌、朽的不朽,那些入侵的植被也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
走了好一段,都没看到人,禄爷有点急躁,紧跟着的梁婵看出他的心思:“禄爷,好多屋子都亮灯,可见是晚上。大多数人应该都在屋里,没出来吧。”
也是,古代没什么夜生活,大多数人都是日落而息。看天色,这个点,确实也是就寝的时候了。
禄爷嗯了一声,眼角余光瞥见梁健一直在仰着脖子张望、已经落后了一大截,不觉有些耐不住性子:“跟上了,别跟大家伙离得太远!”
别又像昨晚上那样,跟大部队失散了。
梁健嗯了一声,加快脚步,但依然仰着头:“禄爷,不是说阴雨天、没月亮的晚上吗?你看那上头,亮闪闪的,是不是星星啊?”
星星?怎么可能出星星?
禄爷抬头去看,到底是快八十的人了,视力不太好,眯缝着眼睛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来,倒是梁婵,看了会悚然变色:“蜘蛛网,禄爷,是蜘蛛网!”
头顶上方的雾气要稀薄些,云气流转间,能隐约看到有一张巨大的蛛网——但不像鬼林入口处、群蛛织出来的那么厚重——这一张大却纤细,颤巍巍飘在半空,被云气推涌得不时震荡,偶尔映到下头橙黄色的灯光,会反一下光,乍一看,是像散布的、微弱的星。
这两天,看蜘蛛网已经看得不稀奇了,禄爷正要说话,忽的心中一顿,面色有异。
他“嘘”了一声,侧耳仔细听了听,缓步朝一个方向走去。
这也是一处竹楼,但没昨天坍塌的那座大,竹楼黑魆魆的,上下都没亮灯,但不知怎么的,有此起彼伏的“嘿嘿”笑声从底楼传出。
底楼不是一般都用来畜养牲畜吗?牲畜还能发出像人一样的笑声?
禄爷被自己的想法吓到毛骨悚然,他吞咽了一口唾沫,从包里掏出手电,又走近些之后,猛然举起来、推至最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