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传来拉开柜子的响动。
黑尾蹲在灶台下的储物柜前,嘀咕道:“还有多余的盆吗?”
我想了想,“应该在你右手边的那个柜子。”
“噢。”
他依照我的话拿出一个装菜的塑料盆,继而关上柜门起身,背对着我,随口一搭话:
“你在家还有自己煮咖啡喝啊。”
“……”
对了,里包恩的咖啡机太占空间,我之前整理东西时顺手塞进了柜子里。
我漫无目的地摁了几下鼠标。到了嘴边的话有无数版本:敷衍的,撒谎的,含糊其辞一笔带过的,半开玩笑的。可我无故想起男孩从帽檐下望向我的目光,想起他微笑时安静的脸庞,还是语气平稳地回应道:
“没有,那是之前和我住的人平时用的。”
“合租么,”黑尾拿着夹子翻肉,油声溅响,“她现在搬走了?”
“也不是,是我保镖。”
夹子敲在锅的边缘,铿一声轻响。黑尾睁大了眼瞧过来。
“保镖?”
“嗯,”我淡然自若地喝了一口水,“我被黑-道寻仇,当然要想办法自保。”
黑尾说:“原来如此……个什么啊!竟然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吗!”
我说:“还好吧,我倒觉得这些破事对我来说都绰绰有余,没到走投无路的程度,对他而言更是洒洒水的功夫罢了。”
黑尾嗓门更大了:“还是男的?!”
我诧异地看他一眼,“你那么惊讶干嘛。”
“不是,你怎么会雇个男保镖住在你家啊!”
“没你想的那样,他还是个孩子。”
“还是孩子?!!”
“麻烦控制一下你的眼神!我像是恋-童-癖吗?!”我忍无可忍地吐槽,“还有你再不翻面鸡肉就焦了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顿鸡飞狗跳后,我的小出租屋总算勉强恢复了宁静。茶几的台面收拾干净,摆了两碗香喷喷的奶油炖菜;黑尾还煮了一小碗土豆炖肉,外加一道盐焗秋刀鱼。在开得亮堂堂的暖色调灯光投射下,卖相很不错。
他坐在我对面,捧着碗,深沉地表示明白。我刚三倍速向他解释完关于前男友的大概情况,说得口干舌燥,便舀了勺炖菜里的裹着酱汁的鸡肉吃。
嗯,口感滑嫩绵密,有一点咸。
黑尾问:“好吃不?”
我答:“好吃。”
男青年露出满意的笑容,但随即又话锋一转,回到方才的话题。
“不过,真没想到你会遇到那种人,”他也夹了块鱼肉,说,“要是我们之前没有失联就好了。”
“就算没有失联我也不至于来麻烦你。”我悠闲道。
黑尾:“多一个朋友多一份保障嘛。”
我:“你也知道对方有混黑,我才不想朋友也被牵扯进来呢。”
黑尾:“好吧。”
他也知道马后炮多说无益,便只是感慨着现在顺利度过危险就好。边吃着饭,边闲聊道:“那你家保镖现在是休假了?”
“可以这么说。”我咽下炖肉,“可能回,也可能不回了吧。毕竟我这里也没别的什么事了。”
黑尾又说:“你是不是很想他呀。”
我咀嚼着炖软的土豆,咸香软糯,抚慰着味蕾。筷子戳在碗里。对坐在面前的人一只手支着下颔,在暖洋洋的灯光下眼含笑意,虽说是发问的语句,却口吻戏谑,像是笃定自己猜得全对一样。
我耐心道:“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既没把他的衣服收起来,”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挂在衣架上的帽子和西装外套,“又时不时露出沉思和发呆的表情,而且总感觉有点低落。”
我完全暂搁了手头的筷子,看着他。黑尾挑高了眉毛,咧嘴一笑,(在我眼里)贱兮兮的。
“如果你不说,我还猜你失恋了呢……噗唔!”
我重新盘起腿,拿起筷子夹菜吃。出言不逊的老朋友放下碗筷,捂着被踹的脚,看似浑身颤抖地埋头忍痛。但我根本没使劲。
这人铁定是在憋笑。
“少管我。”我于是冷酷道,“我是有点舍不得没错,因为相处得很好,但我还没禽兽到对小屁孩有感觉。”
黑尾铁朗嘿嘿地抬起头,果不其然忍笑忍得脸都红了一半。我嘴角一抽,顺手帮他扶了一下放在碗碟边沿悬悬欲坠的木筷,免得他动作太大把它们震翻。
“是、是。”他了然道,“顺带一提,他今年多大?”
“看起来最多也就十二岁吧。”
黑尾飞快扒了几口饭,含糊应声;就当我以为这个话题已经顺其自然地过去之际,这颗发型奇特的鸡冠头仰头一口气喝完汤汁,随后肃然盯着我,严正声明:
“你放心,看在过去的交情上,我不会向警察检举你的。”
我:“你还没完了是吧!”
他:“少侠饶命!”
按理说一人做饭一人洗碗是最公平的分工,但黑尾自觉领命去洗,我也不跟他抢了。很快,洗碗池传来哗哗水声,碗碟清脆地轻轻碰撞。
我吃饱后有点发饭晕,电视还没换,只能用手机刷刷视频解闷。后又觉得嘴干,爬起来从冰箱里挑出两罐冰镇啤酒。
洗碗工黑尾闻声扭头,“你不是说前几天感冒了吗。”
“都多久了,早就没再咳。”
我拎开易拉罐拉环,对嘴吨吨喝上两大口,清冽浓郁的麦芽香躲在苦涩之间藏头露尾,爽快的气泡感接着在舌尖碾过,冰凉凉的。
黑尾洗完碗,擦着手走回客厅。
“这罐是给我的?”他问。
“我的。你要喝自己拿。”
我放下播放着综艺片段视频的手机,把茶几上另一罐啤酒慢吞吞地捞到怀里。黑尾看我这副模样,先是无语地笑,说我小气,我充耳不闻,“你不是还要顺道去勇二家家访吗?”
“……啊,也对。”
黑尾摸了把脖颈,神情一沉,正经不少,“现在几点?”
“快八点了。”
他和小勇的家长就约在八点。
“这么快啊。”黑尾嘟囔。
我窝在沙发里,半举起啤酒,隔空朝站着的男青年敬去一杯。
“谢谢你的招待,下次换我请你喝酒。”
“我平时倒是没怎么喝。”他很坦诚。
“那下次请你吃饭,无趣的成年人最多只能请到这里了……”
“还是有点想象力行吗!不要露出一副被社会打磨后无欲无求的表情啊!”
黑尾铁朗穿上他的西服外套,人模狗样,整装待发,像个老父亲似的留下一句别喝太多的叮嘱(我觉得他在团队里一定是负责操心的那一个),就离开了。因为目的地在隔壁,我只是意思意思送了他一下。
回到茶几前,我放松享受周末,看看视频,打打小游戏,喝点小酒。
第一罐喝完。
我翻到一个看起来有点意思的老电影,关了灯,美滋滋地眯着眼用电脑来看。
第二罐。
电影里的女主角刚失去了唯一的家人奶奶,失魂落魄中误打误撞地坏了男杀手的事,差点被杀,却因为她的蓝眼睛让杀手想起自己死去的妹妹,于是被放了一马,顺利逃脱。
我打了个嗝,把喝空的易拉罐丢进垃圾桶里,起身开冰箱。
第三罐拧开拉环。
我抱着冰啤酒,一眨不眨地看着屏幕:女主角因为开头误事的蝴蝶效应,被卷进关于杀手身世的事件里,发现了奶奶去世另有蹊跷,却在同时也把自己的存在暴露了出来,遭到追杀。
这是一个老土的剧情——杀手的家人在他小时候被一夜杀光,因此他要复仇。女主角出于利益相关,再次找上了他,得知情况后表示可以帮助他达成目标,而杀手只需要替她确认奶奶是被谁害死的。杀手答应了。
第四罐。两人本来合作得很顺利,直到中途吵了一次架。
杀手开始对女主角心生好感,却不觉得自己配得上她,于是为了让她摆脱这个危险的处境,不愿意让她继续参与下去,一反常态指责女主角拖后腿。二人爆发了争执。
“有话就不能好好说么。”我心想,“明明你很爱她。世界上不是只有伤害才能解决问题。”
正腹诽着,电影里的女主角掉着眼泪揭露身世,说我也没有家人了,我只有你了。她声嘶力竭,连哭带骂地告白,在幽黑的、没开灯的房间里被男主角一把搂住。两人突然亲在一起。
一段突如其来的床戏令我陷入沉默。我一言不发地啜饮啤酒,发现又喝完了。
第五罐。我开始觉得索然无味。
后面的情节我看得断断续续,还上了个厕所。电脑播放着两人的惊险冒险,我权当背景音,划开手机,一边喝酒一边回消息。
第六罐。
我感到什么事都很有意思,但也什么事都很没劲。
我的笔记本电脑年岁也大了,只是多开了几个窗口,再放一部电影,风扇便呼啦啦地散着热。
关了灯的客厅昏暗迷蒙,好像夜色就正从天花板的墙角滴落。惊心动魄的冒险结束,屏幕里吟唱着可泣可叹的情歌,曲调忧郁,伴随着两个主角吻戏的漫长镜头。
我无聊,于是翻开社交软件。
划来划去,也不知道谁偷偷点我屏幕,保镖的聊天界面竟然自己跳了出来。鉴于我不相信鬼能触碰到活人的东西,因此只能判断得出,是手机自己按的。
我抿了两口啤酒,奇怪地看了它两眼。
最后发出去的照片和消息都仍是未读。
里包恩在干嘛呢?我开始想。
他顺利回家了吗,有没有特地换一身新衣服——虽然他总是穿那一套——突然出现在亲朋好友面前,神秘地微笑着,说我回来了,然后迎接大家担忧又庆幸的欢迎呢?(他老是喜欢破坏煽情的氛围,大概也不会让这个欢迎持续太久)
也许他成功了,只是穿越世界这种情况,连他都没有保证一定会提前跟我说,而是有“如果可以的话”这种附加条件。所以,也许他成功了,只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办法。很多事情都没办法。我忽然想:再过一段时间,我也会不经常想起他。再过一年半载,我会忘了他。
这其实也没什么。
朋友的分离让人难过很正常,我没有感觉到特别伤心。我这几天都睡得很好。
我翻到相册,冲绳的照片连人带景都充满着夏日热情的气息,可分明只过了三天,现在已经秋天了。
我为什么想起里包恩了?我又是不解,又想叹气。也许是因为黑尾持之以恒的调侃,也许是因为关灯的夜晚的客厅让我回想起第一次打通他电话的时候。
电话,想到电话。
我又有点渴,再想喝一口啤酒,易拉罐却只轻飘飘地、可怜兮兮地淌出几滴酒液。
好吧。把空罐放回茶几上,我两手握着手机,后者困倦地闪烁着荧光。电脑里的影片倒还孜孜不倦地播放着微微摇晃的镜头。
我拨出了谁的电话。
听筒贴在热乎乎的耳朵旁,有点凉。我把它贴得更近些。
一段机械音接通了我的来电。总而言之,就是一些不在服务区,有事请留言的提醒。紧接着便是一阵忙音。
我的酒可能一时喝得有点多了,胃里很热,身体都很暖和,脸也泛着烫。这种滚烫的、闷热的感官尤其捂紧了我的眼皮,鼻尖,还有嘴唇。喝了酒的热,好像和大哭一场后的热没什么太大差别。
我于是一声不吭地把手机握在耳边,眼泪一直往下掉。
第36章
黑尾结束家访后, 回来敲响了我家的门,本意是想再道个别,但一瞧见我, 脸色就变得有点搞笑。
他闻到屋子里浓郁的酒味, 还真的跟个大家长似的数落了我一番。一点也没有久别重逢后生疏的态度。
因此,我心里也没有多少隔阂——就像小时候他家长忙, 于是被送来我家小住一样,他说我这样让他走也不是, 不走也不是, 我便说他如果要留宿一晚也不是不行,我请他睡沙发。
结果这家伙更不赞同了:“不要随便留男人过夜啊!你真是醉得不轻。”
我只好说:“不是你说这让你不知道该不该走吗。”
黑尾:“你, 我, 哎。”
我:“你再不走就赶不上末班车了。”
“我是骑车来的, ”黑尾带上房门, 面色稍显无奈,却颇为强势地自己脱鞋走去灶台边烧水,一边唠叨,“我不会留宿,不过等你醒酒睡了我再走。”
“你还是喝杯水就走吧, 太晚了也不安全。我又没喝醉。”我还倚在门边,好心道。
“你这叫没喝醉?”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酒鬼都这么说。”
黑尾非要给我煮一碗醒酒汤, 如同一名严格的营养师, 死盯着我通通喝光。
我喝了。他又用温水拧了条毛巾,很没礼貌地摁着我的脸一顿擦。视我的抗拒为无物。
“眼睛都肿了,你。”他的拇指隔着温热的毛巾, 搓了搓我的眼角。我不太舒服地眯起眼。“还是和以前一样爱哭。”
“你没哭过么。”
“哭是哭过……谁都会吧。”
我轻哼一声。
“那你还说我。”
黑尾微微一笑,准备把我赶回卧室。但我或许是喝了汤, 加上酒劲自己也慢慢下来了,脑子的温度一降,人都理智不少。
于是,我用十秒内做出二十道小学加减法为证据证明我没醉,好声好气地送他出门,并反向叮嘱他到家了给我发消息。
黑尾走了。
毕竟喝了点酒好助眠,我晚上睡得非常香。
第二天,我和美久小姐一起去秋叶原逛了一圈,挑到一台性价比不错的新款电视。
我简直爱不释手,回家蹲在新电视前看了一晚上。中途还和黑尾联系,得知隔壁家小孩勇二已经决定了走体育特长,下周还会去俱乐部打球,也稍微为他高兴了一下。
然而,我高兴得太早了。
周末转瞬即逝,新的一周又在闹钟的夺命连环震之中缓缓来临。我因为忍不住熬夜看电视,爬下床时差点就背过气,紧赶慢赶才踩着点到公司打卡。
靠着咖啡续命倒是勉强熬过周一。紧接着,竹田的案子按时开庭。
我在被告席上再次见到了前任:他倒是没什么变化,即使左右都在法警的押守下,依旧被竹田家捯饬得光鲜亮丽,穿戴齐整。
只是偶尔撞上我的目光时,就会如触了电似的躲开,嘴唇紧抿,仿佛被下了多看我一眼就会原地被不知名的狙击手枪毙的诅咒。
我懒得理他,全程面无表情,不如说是挂着脸走完了法律程序。
出庭意味着我请了假,请假意味着领导给的工作又堆积在邮箱里,堆积了任务意味着我要加班。我甚至在开庭前五分钟还接到了新来的同事的电话,教对方业务季度汇总表格要怎么填。
但好在竹田家没再惹我。而法庭因为证据确凿清晰,没拖多少时间。
前任被判了刑,即使最后大概率会被他老爹提前保释出来,能让他在牢里蹲一段时间也算我的目的达成。
时间就这么一如既往、不停歇地迈进。
我记得里包恩原先是说,之后还要过来的话,来回预估得花一个礼拜的时间。他是上周四离开的。我在周五这天看了一眼消息界面,却依旧毫无音讯。
我接受了最坏的可能性,回归到自己的日常生活里。
星期五傍晚,我在下班后半个小时还坐在办公室,敲键盘的手几乎要磨出火星子——高木那个混蛋又在下班前十五分钟把他自己能解决的材料拨给我们做,还说今天就要交!
以至于我们部门如今还开着灯,每个人脸上都愁云惨淡,有的甚至开始摆烂,点点鼠标就看一眼手机,然后忍不住抱起电脑就走,撇下一句老婆在等,回家吃个饭再干。
“他有老婆了不起啊。”隔壁桌的同事嘀咕道,“那我推还等着我回家刷最受欢迎人物票呢。”
“单身狗就别酸啦,”另一个同事接话,“回家了不也还是一个人加班。我才不想在孤独的深夜还要承受电脑文件的辐射,赶紧做完早点过周末。”
“哦——”
隔壁翻了翻手头的纸质资料,随后向我这里探来半个身子。
“小新奈,你快完了吗?”
我心平气和:“快完了。”
同事:“差多少?”
我:“差一点就完蛋了。”
“……别死啊!”
我抓了把头发,重新核对了一遍项目要补充的报表,发现一时半会儿实在做不完,便二话不说起身收拾公文包。
“算了,我也先回去填点肚子。”
我拎起包,正和留下来的同事们打招呼告别之际,面朝办公室门口的人忽地精神一振,睁大了眼;与此同时,还反复给我递来紧迫而惊喜的眼色。
能让这些人加班还有心情八卦的,也没谁了。
我转过头。如我所料,野末前辈一手扶着门框,微微倾身瞧来,对我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辛苦了,这么晚还在加班。”
我和他一块到了外头等电梯。在此期间,野末的语气仍然礼貌又温和。
“我们都习惯了。”我如实道,“前辈也是,到这个点才下班。”
“我比较喜欢在周末前把事情都做完嘛。”
“这样啊。”
“友寄今天在忙什么?”
我把高木突击留下的任务告诉他。野末闻言,眨眨眼,了然地嗯了一声。
“我记得这个报表下周三前做好就可以了。”他走进电梯,手从裤兜里伸出,边摁一楼边说,“高木君果然是个急性子。”
……我就知道是个虚假的ddl!
电梯下行,我才想起他特地来我们部门这件事,转头问:“野末前辈这次找我有什么事吗?”总不可能是单纯想约个人搭伙下班。
年长的帅哥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我有给你发信息,不过你没看到,我就猜是不是在加班——现在不用看手机啦,我是想问友寄你今天下班有没有空,正好请你们吃个饭。”
我收起没开屏的手机,“我们?”
“嗯,就咱们上回去冲绳的几个人。”野末说,“和三藤小姐那边的项目前期工作这周圆满收官,不好好款待各位的话有点说不过去了。”
电梯抵达一楼。
我跟着前辈走到大堂,略微一权衡,便爽快答应:“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其它人都有空吗?”
野末:“都有,不过工作没问题吗?我换个时间约你们也都行。”
我:“既然是下周三才要的东西,我稍微晚点交也没关系吧。”
能蹭到野末前辈的饭,要是让还留在公司加班的人知道了也得问我一句何乐而不为。
晚餐地点在一家颇为传统的居酒屋。
九月的迤逦秋意侵染不了屋内热火朝天的氛围。正逢周五,除了大学生聚餐外,居酒屋里都是些下班来放松的上班族,十个人里有七个都穿着正装,坐在榻榻米上,围了一桌桌吃着小菜,把酒言欢。
嘈杂的碰杯声、高谈阔论声与服务员的吆喝声交相呼应,室内的气温相当暖和。我和野末前辈来到提前预订的桌位时,其余三人早就脱了外套,抱着菜单激情点菜了。
外川:“来了。”
波岛一抬头,开心地朝我挥挥手,“新奈~过来坐!”
佐久早也点了点头:“友寄小姐。”
我忍不住嘿嘿一笑。
这顿饭在野末的首肯下,我们都没跟他客气,大刀阔斧地点了满桌子荤素。有过共同出差还直面命案的经历,大家都仿佛一脚从同事迈向关系还可以的朋友,花生米没吃几碟,酒就先过了一巡。
共同话题永远是最上等的下酒菜。
居酒屋的灯光像果汁似的倾倒而下。我吃吃喝喝,热了也把外套一脱。波岛适时把脑袋凑过来,促狭地笑,小声说:“说起来,小新奈身材真的很好呢。”
我夹了口牛肉吃,轻飘飘地瞥她一眼。
在冲绳应酬时,波岛因为负责保管和呈递文件,没有喝很多。如今这家伙满脸通红,眼神飘忽,一看就是一杯上脸,两杯上脑,三杯把天当成地的又菜又爱喝的类型。
“嗯,嗯。”我敷衍道,接着拿开她的酒杯,“酒精过敏就不要多喝了。”
我把她的杯子交给最边上的佐久早看守。后者非常靠谱地顺手拿得更远了点。
波岛撇了撇嘴,但没有多追杯子,而是煞有其事地趴到我耳边。她想要一本正经地说话,一开口却声调七绕八拐:
“我认真的呀,从你的脸根本看不出来……”
我吐槽:“你是在拐着弯说我看起来幼齿么!”
没想喝上头的波岛一点也没听出我在吐槽,反而严肃且飞快地点点头。
“小新奈不刻意往‘超利落雷厉风行炫酷无敌OFFICE LADY年上精英御姐’系的方向打扮的话,素颜完全就是大学生嘛!”
她理直气壮道,“那天知道有小朋友在追求你,别人都很惊讶,但我其实一点也不意外!我觉得新奈在国中生眼里肯定都只不过像个大没几岁的姐姐!”
我:“那个什么御姐title也太多了吧!而且说得太夸张了!”
波岛:“本来就是……穿上灰色卫衣宽松牛仔裤白色运动鞋就是完美的大学生啊!”
我:“七十岁的老头子穿这一身也像大学生好吗?!”
波岛:“啊!我不相信!”
我:“信不信另说,你还是别喝酒了。”
同事们笑得肩膀都在抖,波岛大惊失色。但她在热烘烘的居酒屋里嗷呜一叫也不会突兀。我正示意佐久早别把酒杯还给她,腰间就忽地一紧。
波岛的两只手臂实打实地缠住我的腰,脑袋像个挂件似的别了过来。
“我可以,我能喝!”她声音半闷在我怀里,犹如脸埋着枕头说话,“求求公司再给我一次机会……”
“……”
我不是没有和酒量不好的朋友喝过,因此也算是习以为常。于是只是沉默两秒,便接着夹菜扒饭,顺便应付了一下其它同事的调侃。
正闲谈几句,再喝了点酒,脱在一旁的外套突然传来手机的振动。
我轻轻拍了拍波岛的脑袋。她还是闷头抱着我。我只好直接拿来外套,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彼时,佐久早君还与我聊起黑尾走街串巷拉人比赛的事,我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忍俊不禁地接话,一边看也没看地划开接通键,把手机贴到耳边。
“喂,”我话音还带着笑意,接听道,“你好。”
“你好,新奈。”
一道年轻、平静、清亮的嗓音从听筒那头模糊地传到耳畔。
居酒屋人声鼎沸的喧嚣令我一时听得不真切,我却本能地一怔。某种在无数梦境里印证的熟悉感在愈发强烈的直觉中擂响,升腾。好像有那么一瞬间连桌边同事压低的交谈声都变得遥远。
但也只是一瞬。
我下意识放轻呼吸,飞快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来自【保镖】。
听筒隐约又漏出声响:“还是说——”
我把手机贴近。男孩的声音听上去心情还不错,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他轻笑时的模样。
“……ciao,你才听得比较习惯。”
我终于确认这不是错觉。
兴许是酒精作用,心跳在胸膛里活跃地、怦怦地打着鼓。我张了张嘴,刹那间,想说的话很多,应该也是因为太多了,才纷纷堵在喉咙,最首先地让出一个名字来:
“里包恩。”
“嗯。”他说,“你那边很吵。你在哪?”
我刚要简单回答,半拱在我腰腹处的醉鬼猝然动了动,猛抬起头,朝我傻笑着喊。
“新奈,小新奈,你腰真的好软,好好摸……唔唔呜。”
我嘞个大神,谁让这尊祖宗喝酒的?
我霎时心脏骤停,汗流浃背,一手死死捂住波岛的嘴,一手亡羊补牢地把手机贴紧耳朵。临时打到一半的腹稿全数抛之脑后,我对着沉默的听筒,语速加快道:
“我在和同事吃饭,喝了点酒。你已经到了吗?”
“还没,我三个小时后的飞机。”里包恩答。
“好,到了给我打电话。”我徒手制裁酒品不好又乱折腾的同事,抽空道,“我先挂了,待会联系。”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哼了一声,我听不太清,“行。”
电话挂断,我才舒了口气。来不及整理刚才接到来电时纷繁杂乱的想法,我盯着闹够了又像死鱼一般趴到我腿上的波岛,再抬眼一看。
野末前辈也喝得有点高了,耳朵红红的,扶着额头犯困了还在夹菜;
佐久早君和外川倒是没怎么喝,两人如同真正的精英一样面色平静地交流工作经验;
外川还时不时帮野末把戳了半天没夹到的菜夹到碗里。
见我打完电话,他俩也停了下来,注意到目前直接喝倒了两个的局面。
我们面面相觑,决定就此结束聚餐。
佐久早有开车来,正好能把四个人挨个送回家。先是把波岛送到,她的合租舍友忙不迭出来接她。接着是我。
我下了车,和他们告别。
今晚月明星稀,没有飘渺的乌云,月光皎洁而温柔地为东京系上朦朦胧的面纱。
我拎着公文包和外套,慢吞吞地上楼。上到一半,才蓦地记起在居酒屋喧闹间接到的电话。
好像不是假的。
我一面爬楼梯,一面掏出手机。
通话记录尤为显眼地标示着一通刚拨来不久的来电。
我忽然开始期待,却又为心底泛起的微妙的开心而感到不齿:虽然里包恩还没说具体情况,但他没有回去,很有可能说明他并没有找到返乡的办法,这次白跑一回。
饭馆实在太吵了。我迟来地意识到,我忘记注意听他的声音里有没有疲惫。
刚冒出头的雀跃顿时被理智压扁。
我借着楼梯间的灯光慢步上楼,走到我家楼层的楼道口转角之际,迎面陡然撞见一个眼熟的高挑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