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舅,弟弟们当然少不了这一口吃的,可多少也是我们兄妹三个的心意,您就收下吧。过日子要有来有往呢,不然下一回您跟外婆再往咱们家来,我可不敢接你们的东西了。点心呢就是刚刚在路上顺手买的,我也不知道好不好,您别嫌弃啊。”
张大宝只好收下了:“那行,我就替家里几个孩子谢谢你们。”
李妍年又想起一桩事:“大舅舅,这庄上有卖白板糖的吗?毛豆馋糖呢,上次外婆给的被他一个人一晚上全吃完了,刚刚在街上看了一圈也没见有卖的,我跟哥还得给他买糖去。”
她说的稀疏平常,张大宝听着都不知道多心疼。这个败家孩子,那点糖还是前回舅老爷上门来带的白板糖,全家孩子都口水滴溜溜地对着那糖馋了两个月了,他娘还是高兴了才敲一小个角下来给孩子们舔舔。上回知道娘做主把糖都给黑豆他们带回去了,家里几个小的还不高兴,结果毛豆这小子,一晚上就给霍霍了!
李妍年察觉到大舅舅脸色忽然变得很微妙,正纳闷,毛豆就撅着小嘴抗议道:“姐你胡说,又不全是我一个人吃的,哥也吃了。”
忽然被点到的黑豆顿时脸红得不行,他其实只吃了一点点啊,然后看毛豆馋得眼睛直盯着糖块,就全让给他吃掉了啊。
张大宝叹口气,大概张家的男人爱吃糖这个毛病是改不了了,他儿子伸着小手问他娘要糖的时候,他其实也很很想伸过手去。
他很心酸地回答李妍年之前的问题:“那糖前街上有卖,就是价格贵,一斤糖就要半两银子,毛豆实在想吃,一会儿舅舅给你买去……”
糖向来都是高价物,但一斤糖半两银子的价格,也够黑豆咋舌了:“竟然要这么贵!”
毛豆顿时懂事地摇头,摆手谢绝了张大宝的好意:“大舅舅不用了,我牙疼呢,不吃糖了。”
说着还怕张大宝不信,长大了嘴巴让他看自己里头那排黑黢黢的牙齿。
李妍年还是第一次听他提起牙疼的事情,探过头一看,毛豆那一排牙都已经龋得不行了,不过幸好还没换牙,还有的救,回家就得把买牙刷牙膏的事情赶紧提上日程。
李妍年忍不住拍了毛豆一下:“牙疼你怎么不早说,难怪吃糖的时候一会儿捂嘴一会儿眯眼的,我还当你吃得太开心了。回去这些蜜豆也不能吃了,到时候牙都烂光了,看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喝粥……”
毛豆被唬得小脸一白:“牙还能烂?”
黑豆也吓他:“那当然,你看村里那帮人放牛的李老头,牙齿就是抽烟枪抽烂的,豆腐都吃不动,顿顿喝汤呢。”
毛豆挣扎地看了一眼自己手里提着的蜜豆和糕点,痛苦地递到张大宝手里:“大舅舅,这些也拿回去给哥哥们吃吧,我不能烂牙齿,还要留着以后吃肉用的。”
可怜在场三个,心里乐得不行,还得绷着脸忍着不能笑场。张大宝这回倒不推辞了,憋着笑接过点心:“那我也替哥哥们谢谢你,下回等你牙齿好了,大舅舅再给你买白板糖吃。”
李妍年看时候也不早了,拿胳膊肘顶了顶黑豆,黑豆会意,朝张大宝说道:“舅舅,我们出来也半天了,还得早些赶回去,不然一会儿路上就天黑了。”
张大宝一拍脑门,想起李家村到庄子上这一路可不近,连忙说道:“看我这记性,我这就去给你们买棉花,你们先把车套上,我马上回来啊,很快的。”
兄妹三个乖巧地点点头,张大宝便一溜烟地跑前头去了。
黑豆有些为难:“刚刚还答应给顾家送货,这下子咱们可怎么把东西给人送过去?”
就自家妹子那一手凭空把东西变出来的本事,他们上哪儿找地方避人耳目去?
李妍年笑道:“哥,你放心,你看那是什么?”
她伸手指指后头的一个草棚子,黑豆定睛一看,应该是布行堆放杂物的地方。
“我把东西先放在里头,一会儿舅舅来了,你支开他,我跟毛豆把东西装上,四尺四开的纸不大,随便堆点上去,再拿油布盖上,没人会注意的。”
黑豆听她说得笃定,倒也没那么紧张了。李妍年打量着四下没人,钻到草棚子里打开系统,动作利索地买了21刀宣纸,这回价格又不一样,13.5一百张。随着空气一声轻微的炸响,草棚空地上便又多了一个大包裹。
她熟门熟路地拆开,外头包着的塑料袋什么的全揉作一团,塞进包袱里,等回家后再处理。
弄好一切后,她又回到黑豆他们身边,还不到一分钟,便听见张大宝的声音,手上还拎着两大扎捆好的白棉花,满脸堆笑地朝三兄妹说道:“赶巧了,隔壁铺子新进的棉花,回去纳棉衣,妥妥的好。”
李妍年甜笑道:“还是大舅舅好,给我们买到了这么好的东西,这一趟可真来对了,谢谢大舅舅。”
被宝贝外甥女这么一捧,张大宝心里美滋滋的,比吃了蜜还甜,忽地听到前头掌柜的喊他,连忙回头应了一声。真实想瞌睡便有人递枕头,这下还不用黑豆想法子支开人了。李妍年懂事地说道:“舅舅,您去前头忙吧,都烦了你半天了。套车这些我哥都会的,您放心,快去吧,不然一会儿掌柜的要不高兴了。”
张大宝正想说铺子里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前头又传来一声催促,掌柜的还真的有事找他,只好朝三兄妹点点头:“那舅舅就不送你们了,你们自己路上要小心点。”
李妍年拉着毛豆一起奉上一个乖巧的微笑,齐声道:“我们会的,谢谢大舅舅,舅舅再见。”
张大宝只觉得会心一击,不舍地看他们一眼,摆摆手:“嗯,那舅舅走了,下次有空还来啊。”
三兄妹重重点头,等张大宝一走,黑豆连忙把牛车赶到小棚屋那边,三人几下进出,便将里头的宣纸给搬空了。
李妍年小心地用油布把车上东西都盖严实了,才和毛豆一人一边地压着油布,朝顾家书肆送货去。
第二十九章
到了书肆,兄妹三个在徐掌柜的指引下把牛车拉到了后院,才掀了油布让伙计帮着卸货。
徐掌柜的还没开始清点,便听见黑豆开口同他商量道:“徐掌柜,这里总共是2100张纸,100张一叠,我打算按一两银子一叠的价格给你,但有一个要求。”
100张纸一两银子?那比之前说的可又多让了10张。但在生意场上的多年经验告诉他,对方肯让出这么多利,一定有所求,对自己不一定是好事。因此他没被黑豆抛出的大饼给砸晕了,而是矜持而又礼貌地笑了笑:“不知道李兄弟有什么为难的,如果是我能开口替东家做得主的,这上门的好处,我一定推辞。”
黑豆按照原来李妍年吩咐他的说道:“我的要求准确来说有两个,第一,这些纸我们只能供到六月份的时候,你们东家要是还有所需,得早做准备。第二,从下一次起,我们就不收银子了,只要金子。”
第一个还好理解,或许他们自知那个造纸作坊供货有限,因此算好了时候。但是徐掌柜怎么也想不出李家兄妹为什么不收银子,只肯收金子。外头别说是用金子了,便是用银子的都少,拿金子买东西,还得先去打火铺子或是当铺兑开来用,中间自然少不了要给店家一些火耗好处,对他们而言,收金子明显更吃亏啊。
“这……”
徐掌柜的还没想好措辞,就又听黑豆说道:“银子太重也显眼,所以我们只要金子,没叠多给的十张纸,就当是给铺子兑金子的火耗费。掌柜的您要是一时做不了主,可以先回去问问你们东家的意思。这回的货款我也就先收你们21两银子,多的就算送的。希望咱们还有下一回做生意的机会。”
这主意是李妍年出的。她存仓库里的鸡蛋连吃带卖的,已经开销得差不多了,而且村里一时半会儿估计也没多少鸡蛋收。下个月她打算直接卖金子,这边金银比价是才六比一,放系统上倒卖不考虑纯度的损耗的话,至少是七十比一,再没有没比这来钱更快的生意了。
再考虑到他们人生地不熟的,贸贸然捧着一大堆银子去当铺上换金子的话,十分不安全。李妍年就决定还是牢牢抱住顾家这个大腿,以让出部分利润的条件,达成直接以黄金结算货款的目的。
她很肯定,以顾家人的商业头脑,不会将这么一块香喷喷的肉饼往外推。
徐掌柜迟疑一下,点头说道:“这事我一时做不了主,不过李兄弟放心,我一定会把你们的意思转告我们东家,回头再给你们带好消息。”
说话间,那边伙计已经把纸张都清点好了,徐掌柜上账房称了21两银子出来,想了想,又把其中12两银子放了回去,换了一枚2两重的金元宝出来。
“李兄弟,这里是这回的货款,你点一下看看。铺子里活钱放得不多,既然你们更喜欢金子,便拿这小元宝顶12两银子使。但最后这事成不成,还是得听我们东家的。”
他递过一个粗布钱袋,黑豆伸手接过,当面打开清点了一番,见数目准确无误,朝徐掌柜点了点头:“多谢掌柜的费心。时候不早了,我们兄妹几个还要赶路,便不耽搁了。掌柜的要是还要货,就派人来李家村接。我们兄妹三个先告辞了,掌柜的您忙,不必送了。”
他朝徐掌柜拱拱手,后者也回他一个,还是送了他们出门。
李妍年扶着毛豆上了车,黑豆牵着老牛在前头走。木轮子吱呀呀地碾过青石板路,一旁的老牛偶尔打个响鼻,黑豆忽然觉着有点恍惚,总觉着最近这段日子发生的所有好事,都显得那么不真实,自己深一脚浅一脚的,仿佛身处梦乡。
“哥!”
黑豆有些迷茫地回头,杜家庄已经隐在层层叠叠的茅草后,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他这时才惊觉,脚下踏着的路,也早从青石板路,变成了黄泥土路。
原来不知不觉的,已经出城好久了啊。
李妍年喊了他好几声,总算把黑豆叫回了魂:“哥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黑豆摇摇头,眼前妹子是活生生的,弟弟也是活生生的,刚刚过手的那袋子银子也是真的,自己怎么会突然生出这样荒唐的念头呢。不过他来不及细想,就见妹子忽然顿住了身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路边野地里的茅草丛。
“二妞,你看什么呢?”
“哥,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
以黑豆的高度和站立位置,看到的也只是一大片近人高的干枯茅草,在冷风中轻轻摇动着。
他困惑皱眉:“哪里有人?”
李妍年已经从车上溜了下来,毛豆这时有些害怕地喊了起来:“哥,那边真躺着个人。姐姐你别过去,有死人……”
黑豆被吓得一跳,连忙拦住大有往茅草丛那边钻架势的李妍年,当下黑了脸:“你一个姑娘家的往里头冲像什么样子,赶紧给我回车上坐好!”
李妍年还是第一次被黑豆这么凶地吼,楞了一下,就这么一分神的功夫,黑豆已经从草丛中抱出了个男孩。
毛豆尖叫一声,嗖得一下躲到了李妍年怀里。
李妍年看那孩子脸色白得吓人,心里也有打着鼓:“他死了吗?”
黑豆摇摇头:“刚刚试了下他的鼻子,还有气,是活的。”
李妍年松了口气,看这孩子大冬天的身上只穿了一套白色的中衣,荒天野地的没被冻死都是万幸了。
“这孩子怎么会在这?哥,那现在咱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回去,去庄子上给人找个大夫看看,顺便让大舅舅帮忙着打听一下,谁家孩子丢了。”
说完他忽然想起来,妹子刚刚可是一直喊这男孩“孩子”,忍不住拍了一下李妍年脑袋:“他看样子还比你大几岁呢,叫谁孩子呢,口气奇奇怪怪的。”
李妍年心想自己都快奔三的人了,你们这些小家伙在我眼里可不都是孩子嘛!可她这会儿哪敢争辩,赶紧转移话题:“哥,那咱们今晚上可得住庄子上了,牛车还不回去,也不知道大叔和大娘明天着不着急用。”
黑豆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到车上,扯散了刚买的料子当被子盖在那孩子身上,一边分神回她:“早问过了,放心吧,开冻之前大叔家里都用不着。”
“哦,不着急就好,”她低头看看还缩在自己怀里求抱抱的毛豆,忍不住笑了,“还男子汉大丈夫说要保护姐姐的呢,你看看,这谁保护谁啊?”
毛豆不好意思地眨眨眼:“姐姐,我还小,等我长大了我再保护你。”
黑豆回头觑他一眼,拿手指在自己脸上刮了两下:“还哭鼻子,羞不羞?”
毛豆这下脸更红了。还是当姐姐的仗义,没再捉着这件事笑话他,见黑豆已经把人安顿好了,拉着毛豆的手靠了过去。
“豆啊你看,他不是死人,没什么好怕的啊。”
毛豆还是有点怕,脑袋歪向一边不敢睁眼看。但看姐姐一直一脸鼓励地看着自己,他这才鼓足了勇气往牛车上看了一眼,额,原来就是跟大牛他们差不多大的小哥哥呀,长得一点都不吓人,还挺好看的,跟他姐差不多好看。
毛豆顿时不害怕了,还伸手去摸了摸那人的脸,软软的,滑滑的,一点也不像爹娘那样硬。
大概是身子有了暖和气,男孩忽然吐出一口气,身子开始打颤,牙齿也咬得咯咯响,毛豆吓得缩回手来,一脸惊恐地看向李妍年。
“姐他这是怎么了?”
黑豆探头过来看了一眼:“他这是冻的,赶紧的,你们也上车,咱们送他回庄子上,哎,这可怜的。”
三人不敢耽搁,一路赶着老牛死命往回赶,好在他们运气好,一进庄子,就看见不远处有个大大的医馆幡子迎风飘着。
“大夫,大夫,快过来瞧瞧,这人快不行了。”
黑豆连两个小的都顾不上,一停下车,就抱着嘴唇都已经开始紫了的孩子往医馆里冲。
“欸你这人,怎么没头没脑地就往里冲呢,要看大夫,也要有个先来后到,没看见外头还排着三五个人吗?再说你身上带够钱了吗?咱医馆可不是善堂,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医的。”
李妍年跟在后头,听见这话便不喜,秀气的眉毛紧紧皱起:“医者父母心,这位小哥,你们家先生难道没教过你这句话吗?”
说着转头又朝大堂里等着的几位病人解释了下:“对不住各位,这人是我们在路边捡到的,看着情况不太好,我哥一下子太心急了。叔叔婶婶们能不能让大夫先看一眼病人?要是不要紧,我们就在各位后头慢慢等。”
众人都摆手说不要紧,救人为先。
伙计脸色更沉:“人既然是捡的,那到时候药钱谁替他付啊?”
李妍年看不得这个嘴脸,要不是救人要紧,她一定拉着黑豆转头就走。但眼下也不知道这附近哪里还有医馆,再者万一那孩子的病情被耽搁了救不回来,他们也就白忙乎这一趟了。当下从荷包里掏出一角碎银,朝伙计冷冷地抛了过去:“银子你放心,短不了你们家的。先说好,人我可是给送过来了,药钱也提前给了一两银子,这人要是死在你们医馆,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那伙计脸上顿时一白,他今天正好被掌柜的训斥了一顿,心里不痛快,所以才见一个咬一个,往旁人身上撒气。
众人之所以忍他,倒不是有多忌惮这伙计,不过还是看了这医馆坐堂大夫杜回春的面子,不和人计较罢了。杜回春出身杜家,是远近出了名的医中圣手,另兼家底颇厚,坐堂也只是出自喜好,并不在意银钱,所以乡邻之间不只诊费要得低,连药钱也收得少。医术医德兼备,也难怪这回春堂上下都受他几分薄泽,众人都给几分薄面。
伙计还要犟嘴同李妍年争吵,刚送走一个病人偷闲休息的杜回春被他们的动静吵醒,循声追了出来。
“什么事这么吵吵闹闹的?”他瞥一眼李妍年,再看一眼脸红脖子粗的小伙计,视线最终落在黑豆抱着的人身上,“赶紧把人抱进来,你们是怎么看孩子的,把孩子冻成这样?”
黑豆有些委屈:“大夫,这不是我们家的孩子,路边捡来就这样……”
李妍年抓住重点问:“大夫,您看他还有得救吗?”
杜回春回头看她一眼:“你再多问两句,他可就真的没得救了,还不快点过来搭把手!”
李妍年连忙闭嘴跟上,心说这大夫脾气挺大,看来医术应该差不了。有些人是本事不大脾气不小,可有些人却是本事不小脾气也不小,这两者看着没差,其实差远了。
“把灶上的热水端过来,兑上凉水,不烫人,要温的。”
杜回春一边朝李妍年吩咐着,一边三两下就把那孩子身上衣服扒了个干净,连最后一点遮羞的都没剩。
“啊呀!”李妍年一个回头猝不及防,就跟那孩子的重要部位打了个照面!
“啊呀什么,你不是说医者父母心?既然是父母心了,还有什么好避讳的,救人要紧!你们三个,都别愣着了,拿温水替他擦洗四肢,让人回温!黄莲!”
杜回春一气说完,大概是他气场太强大了,黑豆这个做哥哥的竟然也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照着他的命令开始动手。李妍年正纳闷他要黄莲干什么,就看见刚刚跟他吵架的那个伙计端了个火盆进来。
“先生,一个不够吧,我再去拿几个。”
狗腿的样子简直跟刚才判若两人。
杜回春不耐地点点头,打发人走了,自己拿了棉布沾了热水一个劲地擦压病人的心口处。
察觉到李妍年打量自己的眼神,他眼皮子都不撩一下:“小姑娘,动作再慢,咱们可就全白瞎功夫了。”
李妍年再不敢乱看,抬起那人的右手专心致志地揉了起来。
第三十章
屋里几个人一番辛苦,总算见着那孩子脸色渐渐好看起来,有了人气,不像刚刚进门那会儿惨白得吓人。
“差不多可以了,你们都先出去,别都挤在里头。黄莲!”
杜回春忽地又提高了音量,话音刚落,屋外头就干脆应了一声:“来了,先生。您看这姜汤能用不,已经吹得半凉,一定烫不着人。”
杜回春撩眼看了下,撇撇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黄莲顿时明白,这是能用的意思,当下熟练地拿筷子撬开那人的嘴,扶着碗一勺一勺地喂了进去。
李妍年看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对脾气差的伙计和大夫,合着是默契超常,根本不用人多嘴吩咐一声,就晓得自己该做什么,其实这屋里根本用不着他们帮忙,那孩子也未必情况危急。刚刚这大夫叫他们兄妹三个帮着搓热手脚,又故意当着她的面剥干净了男孩的衣服,完全是想整她而已。
李妍年心想,定是自己在外头和黄莲吵架的话全教他听见了,要么是出于护短,要么是自己那一句“人死在你们医馆”无端端惹到了他,总归是记挂自己得罪了他,所以小使手段折腾一下自己,好让自己出出丑。
要说这大夫医术高不高明,李妍年现在还不敢打包票,但能肯定的是他心眼一定十分小,完全是个睚眦必报爱记仇的,难道是天蝎?
“大夫,你几月份生人的?”李妍年嘴巴比脑快,一不小心就问出了口。
杜回春懒洋洋看她一眼,却没理会这一句,只不耐烦地说道:“叫你们出去的,怎么还杵在这里?”
黑豆拉拉李妍年的衣角,刚刚他就想听大夫的出去等着,但看妹子站在边上不肯动弹,他不放心,便也跟着留了下来。
李妍年面上露出个十分真诚的笑脸:“这不是为了让您安心看病么。这人可是我们捡来的,无亲无故,我们要真出去了,一会儿药钱你这伙计问谁拿?可不得悔死?”
黄莲被气得一噎,还扶着人喂药也不好起来,只能贯彻一下以眼杀人的武林失传绝学,一下一下地,来回在李妍年身上戳上好几个窟窿,恨不得能把人给瞪死。
杜回春一时竟找不着话回她,脸色也有些不好,没好气地拂了拂袖子:“回春堂从来不怕人赖账,只要来了就跑不了,让你们出去就出去,全挤在里头像什么话!黄莲,药喂好了没?喂好了就赶紧滚过来,写个药房带他们去抓药,诊金可千万别忘了!”
“欸您放心,准忘不了!”
黄莲连忙应了声,屁颠屁颠地拿草纸去了,还不忘朝李妍年唰唰唰地飞了好几个眼刀子。
不知道是不是黑豆的错觉,总觉着这大夫把诊金这两个字咬得特别重,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
李妍年成功给人添了次不痛快,也没说什么,推门跟着黑豆他们去了前头大堂等候。
过了一刻钟左右,果然见着黄莲捏了张药方过来。李妍年随便瞄了一眼,打头的就是人参三两,后头全是补气的温吞药物,什么黄芪半斤,枸杞四两,她忍不住失笑,这大夫果然是睚眦必报,把自己当冤大头宰呢。
黄莲得意洋洋地朝她抖了抖药方,颇有些小人得志的神色:“喏,我家先生刚开的药方,这人能不能活,全靠这几剂吊命了。你们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这药钱,也一起出了吧!”
黑豆字认得不多,也没仔细看药方,还以为撑死了不过是三五钱银子的事情,呵呵笑道:“敢问小哥,总共多少钱?”
黄莲伸出五个手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
黑豆心里咋舌,看个病果然不便宜,就这么搓几下喂口姜汤,开几副草药,就要五百个大钱!他纵然心疼钱,但念着好歹是救人积福的善事,就朝黄莲点了点头:“刚刚我妹子给了你一两银子,那还有得找……”
话还没说完,就被黄莲抢断,讥讽道:“什么还有得找,看清楚了,是五两银子,不是五百文,真是乡下人没见识,上头写得这么斗大的人参瞧见没有?这还是我们先生可怜你们,改的人参沫子,还特意折了些价钱,不然上哪儿买这么便宜的人参去?”
明明是你们医馆黑心宰客!黑豆梗着脖子要同他争辩,却听见李妍年不冷不热地开口:“说起来那我们还得谢谢你们先生宅心仁厚了。不过谢归谢,价钱还是明说,不知这五两银子里头,诊费几何,人参什么品相,都是几年参条的沫子?是须多渣少,还是渣多须少?要价又要几何?还有这药方里的黄芪,是厚片,还是薄片?熏制过的,还是日晒的?又是作何价格?以及这枸杞……”
李妍年越说,黄莲脸色越白。他哪里记得这些东西各自是什么价钱,抓药算钱的事情铺子里是有专人管着,他只要伺候好先生,在边上搭把手做些杂活就好了。五两的价格也是他随口胡诌的,就是像让这几个土包子当众出出丑。但他没想到的是这小姑娘竟这样不好惹,语气清清淡淡的,几句话就把自己逼到了死角。
李妍年声音不大,却也足够医馆里等着的其他病人听清楚这边的动静了,不由得都朝黄莲身上看来,目露狐疑,大概是想不到声名远播的回春堂,竟然也会干起这样坐地起价黑心欺客的缺德事,不由得交头接耳,细声议论起来。
医馆掌柜的见着不好,连忙打着哈哈上来圆场:“诸位莫怪,这伙计不常在医馆里,价钱自然不熟悉,诸位要是对这药方有什么不明白的,随老夫到耳室,免得打扰到了其他人就诊看病。”
李妍年淡淡一笑:“这倒不必了,既然连你们自己伙计都说不清楚药材价格,却脱口能说出个整数来的,我们这些外行,换个地方问,也不过是换个地方挨宰而已。五两就五两吧,人我就托在你们医馆了,药钱用完了你们赶他走就是。我们救得了他一回,那是缘分,说明他命里不该绝。至于后头他活不活,那就是他自己的造化,还有你们坐堂大夫的本事了。喏,四两拿好,还有一两我可是早就给了那个小哥的,这些叔叔婶婶可都能为我作证。”
掌柜的正叫苦不迭,还来不及拦,就听李妍年睁着圆眼,一副十分无辜隐忍的模样,朝那边等着的病人求证:“大叔大婶们,你们说是不是?”
大叔大婶们纷纷点头,一边又小声议论:“可怜见的,好心救个人,无端端被人当肥羊宰了五两银子。”
“是啊,你看看这几个孩子,半大不小的,看着衣裳也不是什么富余人家的孩子。嘿,也真做得出来,伸手就是五两银子!”
“要不咱们还是去南庄上看看吧,这回春堂,别是换了坐堂大夫了,手这么黑!”
“没换没换,刚刚还见着杜大夫出来把那孩子给抱进去的……”
“是杜大夫啊,那不应该啊……”
黄莲越听越觉着脸热,自己这下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坏了自己名声也就算了,连累到先生可不行。看着李妍年的嘴脸越发觉着可恨,一下子怒火攻心,就猛地朝李妍年冲了过来,揪着她的衣领打了她一巴掌。
啪地一声,十分响亮。
事情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没有料到会有这一出,众人都惊呆了,忘了言语。
李妍年只觉得脸上又热又麻的,竟被打得楞了,耳朵里只剩一阵嗡鸣声。她从小到大,还没被人这样打过,还来不及觉着委屈,眼泪唰得一下就下来了。
毛豆哇地一声被吓哭,怕得脸都白了,却还是抡着小拳头不管不顾地朝黄莲撞了过来:“打死你,你打我姐姐,打死你个坏人!”
亲妹子在自己眼前被人这么欺负,黑豆耳畔嗡得一声,一瞬间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觉着一股冲天怒气上涌,眼里唯剩一片血红,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拳头却似生出了自己的意志,只朝着那个面目模糊的身影一拳一拳地砸下。
噗,噗,噗……
黑豆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拳头砸到肉上是这样的声音。
咚,咚,咚……
打到肉少的地方,声音便有些发闷,而且自己也不太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