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着迷by茶暖不思
茶暖不思  发于:2024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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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似笑非笑,语气没什么温度,却让人感觉周身的冷雨凝结成了冰锥:“不然我怎么知道,他不是在装好心呢。”
“这……”这大逆不道的话钟遒怎么敢接。
雨势变大,淹没了对话声。
僵持了几分钟,临时停靠路旁的那台当年最新代幻影无奈驶离,车灯散光,轿车淋在雨幕里一身亮黑,渐渐远去没入黑夜。
球鞋踏过潮湿路面,溅出的水声慢慢悠悠靠近,最后停止在许织夏的耳畔。
同时雨滴撞击伞面的声音变得清晰,噼里啪啦细碎跳跃,像双手轻快拍打着纸张。
许织夏感觉到左边站了个人。
“嗯。”过片刻那人淡淡出声。
似乎是刚刚那个少年。
他在和谁通电话,零星回了几声嗯,不知道是不是困了,听声音他没什么劲,对任何话题都感觉厌倦。
他的伞应该是握在左手,伞檐滚落的雨珠子全滴答在了许织夏头顶。
许织夏抱紧自己,不敢吭声。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语言,陌生的人,都让她感到害怕。
“明晚。”
许织夏呆懵了下,不确定有没有听错,他讲的好像是国语。
许织夏想再分辨,身旁却没了声,但是过了会儿,她头顶没有水珠再滴落下来了,檐雨也被遮住不少。
是雨停了吗?许织夏想要抬头去看,先听见少年重新开口。
“算我欠您人情。”电话里的人大概说他见外之类,他闻言鼻腔透出一声哂笑:“该还还。”
“亲兄弟不还分你我么。”
他拖着气息腔调慵懒,话里有着别有深意的嘲讽,随后便挂断,结束沟通。
金属手柄落地“啪嗒”一声,一个庞然大物罩住了许织夏。
许织夏懵懵抬起脸。
直长的伞柄横亘在她脚边,和宽阔的黑色伞面支成一个隐蔽空间,正好把小小的她遮在里面。
外面的雨并没有停。
越过伞沿,许织夏望见了少年懒洋洋走远的背影。
他体型颀长,身上的英式校服来自港区一所国际中学,墨绿外套被他脱下甩到肩上,右手揣在裤袋里。
经过一盏路灯,他的身影被短暂照亮两秒,他耳廓戴着黑银兽面耳骨夹,一头蓬松层次的黑发不算短,耳上部分在脑后随性半扎住,下半的狼尾发弯至颈下,一点都没有学生的样子。
走在朦胧雨夜里,身上强烈的疏离感盖过了他的孤寂。
少年消失在街的尽头,他的黑伞躺在地上,挨着许织夏。
许织夏想起了妈妈的话。
她不明白怎样才叫心眼好,但她记得,妈妈离开前,也是这样给她留了一把伞。
许织夏眨着湿漉的睫毛,鼻尖已经冻红,她伸出僵冷的小手,够到伞柄,小心抱起来。
大伞很沉,压住许织夏只有一米左右的小身子,许织夏走进雨中,被雨水砸得歪歪扭扭。
她朝着少年去的方向走,一直走,可是哪里都没有他的身影。
许织夏停在一栋大厦前,里面挥发出一股很奇怪的混合气味,类似臭鸡蛋腐败的霉味,甚至还有辛辣的体味,危险的异域感浓烈。
雨下得越大,四周越冷清,没有人她反而没那么怕,于是她进了大厦旁的地铁口,挨着自动扶梯背后的墙角蜷坐下来。
许织夏把自己藏在黑伞后面,饿着肚子昏睡过去。
这里比外面暖和,但湿着头发和裙子伏在地面避免不了着凉,期间许织夏不时冒出冷汗,很不踏实。
她听着雨声醒醒睡睡,后来雨声没了,再后来雨伞边缘微微涌进亮光,地铁站人流逐渐多起来,从冷清回到快节奏的喧嚣。
天亮了。
许织夏瑟缩在那里像是躲在了世界的背面,一整日了都没人发现她。这个小犄角太不起眼,哪怕有人经过,也只以为是谁在那儿晾了把伞。
她浑身忽冷忽烫,数不清是第几次在噩梦中惊醒,迷迷糊糊再睁眼,外面暗沉沉的。
天又黑了,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妹妹仔?”雨伞被试探地拨开,眼前出现一张陌生老婆婆的脸,她用粤语,语重心长地对许织夏说:“这里旧时是美军的红灯区,如今死鬼佬好多,都是拐子佬,不要一个人过来啊妹妹仔!”
那张脸苍老,眉凸眼凹,鹰钩鼻,粗哑的嗓子像卡着一口痰,神似童话书里的老巫婆。
惊慌的表情爬上许织夏稚嫩的脸蛋,许织夏不懂她意思,只是害怕。声音阻在喉咙里出不来,她东倒西歪攀墙爬起,拖着伞和自己发软的身体,小碎步逃掉。
一跑出地铁口,就撞上了大厦外聚满的黑影。
许织夏愣愣顺着影子往上看。
昨夜的无人之地,此刻处处人头,里面都是商贩,门口晃悠着不少贼眉鼠眼的成年男性,清一色中东和南亚边境的贫民面孔,包头巾的,留满络腮胡的,皮肤脏黑,人高马大,空气里也多了那股难闻的气味。
这栋旧楼阴森压抑,宛如三教九流的杂窝。
怪异的目光从四面八方盯过来,有几个印度阿三交换眼神,不显眼地靠近三两步,似乎是在伺机而动。
许织夏头皮发麻,一个劲哆嗦,无助到哭不出。
就在那时,有个松弛的身影双手插兜,从许织夏和那帮洋鬼子中间,视若无睹地经过。
他狼尾发半扎,耳骨夹纹理格外特别。
许织夏一眼就认出了他。
伞骨在地面拖出尖锐划响,许织夏跌跌撞撞追上去,胳膊抬过头顶,攥住了他衣角。
少年顿足,不紧不慢扭过脖颈。
那时不太晴朗,雨后的天惨淡,阴霾当空,青灰色浓云蔽日,却又猝不及防裂开了一道缝。
他回头的那个瞬间,身后天光破云。
忽然而至的阳光加深了他面部的线条和阴影,他骨骼立体周正的轮廓因此有了更强的冲击力。
许织夏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他睫毛半压着那双深邃的眼,眼瞳不是很黑,隐约有些蓝调,像浸着冰凉的海水,孤傲冷硬。可他又唇红齿白,容貌俊美相。
总之那是一张漂亮到不真实的脸。
那个年纪的许织夏,美丑意识尚未完全觉醒,但当时与少年相视的那一刹那,很多很多年以后,许织夏依然刻骨铭心,那是她生命中第一次感受惊艳。
只不过,少年似乎并不怎么善良。
他懒怠地耷着眼,深邃眼底像覆了层寒霜,他用这样的眼神睨着许织夏,许织夏就觉得自己被一条野狼盯着了,他随时可能发疯,把招惹自己的小废物撕咬得血肉模糊。
但只有他会说她能听懂的国语,相比身后的诡异人群,他对许织夏而言,已有了不可替代的安全感。
何况许织夏一根筋地记着妈妈的话。
许织夏仰着巴掌大的脸,鹿眼扑闪,有些生怯,却又直愣愣望着他的眼睛。
那几个印度人端详少年两眼,用难听的印度口音英语说,这孩子我们认识。
少年垂眼瞧了下许织夏拖着的伞,谁也没给眼神,事不关己回身走了,但许织夏紧紧捏着他的衣角没松手。
他没同意也没拒绝。
许织夏跟着他走出几步,突然被扯住胳膊,少年也间接被扯得止步。
依旧是那几个赖歹相的印度人。
他们拉住许织夏,一人附和一句,教育她别再闹脾气离家出走,快跟他们回去。
许织夏叫不出声,吓得紧闭双眼,死死拽住少年,但凭她的力气根本挣扎不了。
少年背立着,没立刻出手相助,也没甩开她。
直到校服衣角从许织夏指间脱落的那一刹那,少年被谁的肩膀顶得身形一歪,他才转过身,阴着脸,扣住一人后颈,一脚踹进了对方膝窝。
不知他是不忍心许织夏的绝望,还是单纯因自己被撞不爽,总之动手了,这一架就在所难免。
另外几个印度人反应过来,马上抡起常备的棍子,一拥而上。
棍子挥下来,五岁的许织夏脑子空白,只会怔在原地惊恐了,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拎起她,一把甩到了后边去。
临头那一棍砸在了少年的手掌骨上。
一度混乱。
有个不要命的趁乱挥来一拳,少年的脸蓦地歪向一边,他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动,贴身肉搏的场面就在此刻按下暂停键。
他舔了下嘴角,不怒反而笑了。
舌尖的血腥味似乎把他体内的疯子释放出来了,他唇锋的笑痕勾出点快感,慢慢悠悠掀起眼皮,盯着这几头猎物,兴奋在无趣的日子里逮到了宣泄的对象。
包围他的印度人从他的眼神里感受到了找死两个字,不禁犯憷,他们警惕又畏缩地盯着他,举着棍子虚张声势地佯装进攻状态。
少年慢条斯理剥下校服外套和衬衫甩在地上,身上的纯黑背心收着胸腹肌理,两条手臂线条利落又结实。
这帮印度人一看就知道并没有真正搏击的实力,而少年明显学过格斗,他稳稳接住棍子,防御的同时也没再收着劲,接下去的每一下都狠狠打中他们的命门,眼都不眨。
洋鬼子都翻滚在地上喘粗气痛吟的时候,他只是呼吸变重,看上去头发乱了些。
许织夏没见过真的斗殴,因为年少无知,所以她没路人显得那么惊慌,见少年面不改色走人,她没傻愣着,忙不叠跟上去。
他腿长,一步抵她好几步,许织夏怕被落下,在后头摇摇晃晃小跑着。
经过昨夜那间“芳华冰室”时,那片危险地带已经远离。
少年突然回身,许织夏险些撞上他,赶紧退开小半步,再望向他,畏怯又茫然。
“还跟住我,不怕死啊?”
他的气息平复了,语气凉丝丝的,又变得阴晴不定,一身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劲。尽管没有因为她是小朋友而温柔一点,但并不凶。
而且他讲的是粤语,许织夏压根不知道他是在警告。
许织夏眼睛一眨一眨,呆萌地巴望了他片刻,非但没有后躲,甚至还小心翼翼伸出手,圆润的指尖捏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头。
“哥哥……”
少年神情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
小朋友声音软,吐字黏糊,但他能听出是内地的口音。
许织夏黑亮又稚气的眼睛闪了下水光,脸蛋和裙子都脏兮兮,比得上路边的流浪猫,一副可怜相。
望了他酝酿了好一会儿,她才又发出声。
她带着鼻音,像是很久没有开过口了,口齿有些生涩,加上对他的一点心畏,话说得怯生生。
“我能不能,跟你回家……”

第05章 故人不在
纪淮周怔了两秒,奇怪地看着跟前的小孩儿,当时的情境下,他很难不把她当成街头诡计多端的骗局的一环。
他嗤笑一声,目光居高临下,换成她能听懂的普通话,对着个小孩子也没收收脾气。
“哪儿来的小骗子?”
纪淮周眼里只有两类人。
别人,和他自己。
人为鱼肉他便为刀俎,人为兔他便为狼,心软和仁慈在他的书录里,是阅后即焚的一页。
所以即便有个小女孩儿大眼睛小圆脸,闷闷地用委屈的眼神传达自己不是小骗子,他也无动于衷。
纪淮周转身,许织夏拖着他的手也要跟他走。
他不得劲,停下来,垂着眼端详她:“跟谁学的赖皮劲儿?”
许织夏还握着他手指没放,满眼都是小朋友的清澈呆萌,好像赖定他了。
纪淮周要笑不笑地戏谑道:“哥哥看起来太好说话了是吧?”
许织夏眨巴着眼睛注视着他。
他刚打过一场狠架,手掌骨渗着血珠,脸部也有几处淤青和血痕,没表情时很阴暗,一笑就乖张又顽劣。
许织夏看到他破相的惨烈,自身的强大,以及他眼里的流离。
但她没有很怕。
她可能还想点个头。
纪淮周不给她机会,准备把这只纠缠的小东西拎一边去,她的肚子先咕噜噜叫了两声。
看样子她还想再骗吃骗喝。
他轻啧,可能是一心想甩掉她,僵持两三秒后,他没再说话,慢悠悠直起身走开,掌住玻璃门,进了那间“芳华冰室”。
许织夏又一个人被丢在原地了。
她望望四周,无处可去,也不敢再乱走,就着门口的石墩坐下。
冰室店面不算大,老式马赛克地砖,墨绿皮座椅和门窗格,以及两面不规则的港片海报墙。
食客黑压压,但许织夏一眼寻见了少年的身影,他手抄兜倚在前台,个子高,人群里最惹眼。
店里十分闹哄,相比之下,街巷更冷清了。
许织夏脑袋晕沉,肚子空得人乏力,她畏畏缩缩地抱住自己,和昨晚一样,闻着热腾腾的食物香气,四顾茫然。
一晃不知过去几分钟。
许织夏差点昏睡过去,突然一个沉甸甸的纸袋子落进她怀里,里面有两只打包的猪仔包。
她抬起头,一双长腿迈到了眼前。
少年去而复返。
许织夏昂着脸,腮帮发烫,红得异样,鼻腔塞住了,只能微张着嘴巴呼吸,愣愣瞧着他,一脸憨态。
纪淮周手里还握着杯朱古力,似乎是要递给她,但打量了她两眼后,他胳膊又收回去,自己留着这杯高热饮品了。
纪淮周毫无疑问的没心肺,但对着一个无家可归的小朋友,灰烬里似乎还有一点没焚透的良知。
他下巴抬了一下,示意她怀里那只食品袋。
“骗到了,”他漫不经心赶她:“走人。”
他抬腿,许织夏想也不想地跟上他。
纪淮周停在的士站牌下,一只手抄在裤袋里,一只手懒散垂落腿旁,指尖拎着朱古力,扭过脖颈往后瞥了许织夏一眼,浑身骨子都散着劲。
许织夏还没意识到自己误解了“走”的意思,搂住食品袋,仰着脸蛋,看他的眼神别提有多无辜。
纪淮周一边睨着她,一边把朱古力送到自己唇边,叼住吸管,一股甜腻滚进喉咙,齁得他嗓子黏糊。
他拧眉,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了点嫌弃和烦躁的情绪,胳膊一扬,把那玩意儿丢进了垃圾桶。
再回头,就见小姑娘目光还黏在他脸上,好像咬住他了,甩不掉。
楚楚可怜的,跟铁了心要骗取他同情,再把他卖到泰缅去似的。
“还看呢,”纪淮周拿下巴对着她,语气很欠:“骗了哥哥吃的,还想骗哥哥的人?”
许织夏抿抿唇,闷声不响。
的士开近一台,司机问靓仔要到哪里落车。
纪淮周拉开后座,俯视着身后的小冬瓜:“上车,抓你这小骗子给警察。”
油麻地警署报案中心。
墙上挂着港区蓝底银字的紫荆花警徽,吵闹声贯彻大厅。
“那家伙实在狂,就殴他两拳啰。”
“他都被打崩牙了!”
“我们也都笑崩牙了,扯平了嘛,哭小声点啊,打架输了很光彩吗,男子汉大屁股,真想踹两脚。”
“喂,你们不要这么嚣张!”
“嚣张犯法吗?”
几个男高中生在许织夏前面挡成一堵墙,他们穿的都是和纪淮周同样的英式墨绿校服,脸上多少都有打斗的淤青。
人分成两帮,少的那拨人咬着牙清一色恼怒,而人多的那一派占上风,这个阴阳怪气,那个捧腹大笑,勾肩搭背的甚是气人。
其中多的那拨人里,有两个少年自始至终没搭腔,他们身高最挺拔,相貌也最标致,一个漠着脸,一个歪着头看戏。
“吵什么吵!一人讲少句,行不行?”年逾半百的老校长严肃训话:“是谁动手在先?”
“我。”
“我——”
一直无言的这两人异口同声。
校长头疼地皱起眉:“周宗彦!贺司屿!又是你们!就属你们最不服管教,你俩每次都要互相出头吗?”
歪头看戏的少年一笑,“嗯”一声,尾音轻快上扬:“没办法啊校长,阿霁行凶犯法,我都得给他顶罪啊。”
身旁被唤作阿霁的少年斜睨了他一眼。
那几个闹腾的损友闻言也跟着嬉笑怒骂起来,校长好气又无奈,直接没话讲。
许织夏独自坐在一角,咬了口猪仔包,两腮鼓着,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是在很多年后长大,许织夏才知道,这晚有过一面之缘的两个少年,那个名为阿霁的,就是后来港区贺家那位手段了得的贺司屿先生。
而在她未来的生命长河里,这位反手乾坤的贺先生,许织夏始终都没分清他是正是邪,是敌是友。
不过此前,许织夏与他远远没有交集。
这时,有个男人走进报案大厅,一身警服佩戴警衔,英姿飒爽。
“生哥!”正要过去处理矛盾的警长惊喜,快步上前迎接,不忘提醒跟随的见习警员,说这位就是港岛总区的总警司,周祖生。
警员紧张地敬了个肃礼:“周sir!”
随后警长对其笑道:“好久没见啊生哥!今日怎么得闲过来西九龙?”
周祖生往人群一指:“老婆吩咐了,带孩子们回家。”
警长顺着方向看过去,恍然大悟,原来干仗的那帮男生里,个子最高的那两个是周警司家的儿子。他不敢怠慢,立刻亲自去解决。
纪淮周从报案窗口走回的时候,警长正挤在中间调解。
周祖生一左一右,拍了拍两个少年的头,交代警员先给他们处理下伤,随即便留意到进入视野的纪淮周。
“阿玦?”周祖生诧异他在这里,见他面部和掌骨血痕醒目,周祖生立刻走过去:“你怎么都挂彩了?”
纪淮周同周祖生对视一眼,又扫过那几个男生,唇边掠过一瞬意味深长的冷笑,然后视若无睹,把回执单丢到许织夏旁边的座椅上。
男生们倒跟见着生吞活人的鬼怪一样,叫嚣的声瞬间没了。那几个摇头晃脑的甚至还悄悄挪到周宗彦和贺司屿身后躲着。
八成都在纪淮周那儿受过教训,留了后遗症。
周祖生见纪淮周带着个小女孩,问道:“出什么情况?”
旁边的见习警员知情,立马回答:“小朋友走丢了,周sir放心,我们已经准备救助,正在查找失踪人。”
医警送来医疗箱,周祖生给了个眼神,医警会意将医疗箱打开,放到纪淮周挨边的椅面,先为他清创。
然而纪淮周避开了手,不配合。
脸上倒是轻的,但他那时为拎许织夏硬生生抬手抗了一棍,手背和指骨的紫红上都渗出了斑斑血迹,看着可疼了。
许织夏在那个年纪还不懂愧疚和担忧,但潜意识里知道——
她不想他痛。
许织夏想了想,把医警姐姐搁到医疗箱最上面的那一包东西托起来,递过去,轻轻碰到纪淮周的手指。
纪淮周指头蜷了下,垂下眼睫,就见小姑娘扑闪着眼,递了包医用绷带给他。
她的眼睛似一泓清水,还不曾有人性的脏浊,一眼就能望到底。
他顿住,鬼使神差地翻开掌心。
绷带接到手里的短瞬,纪淮周醒过神,即刻又偏开了目光。
“老实待着吧。”他又厌懒得对什么都不上心,头也不回地走出警署。
纪淮周一走,躲着的几个男生就冒出头了,周宗彦嘲笑他们“生人唔生胆(人长了胆子没长)”。
有试图挽尊的:“他脾气不好咯,社会上那几个丧尽天良的古惑仔都得给他三分薄面,我们怎么有胆惹他。”
“是啊,上年我想同他交个朋友,饮了他的咖啡,好苦啊!饮完这大佬才同我讲是鼠药!我叼!我赶去医院洗胃,隔日他又讲,‘耍你的’,还冲我笑……”有绘声绘色诉苦的,毛骨悚然地搓搓皮肤:“现在他一笑我就慌啊!”
也有委屈的:“而且他学过MMA(综合格斗)的嘛。”
“再讲了,他老爹是——”
那人讳言,话说一半噤了声,转而蹲到许织夏面前:“妹妹,他好心狠的,离他远点啊!”
“不是吧,小朋友也欺负?”
所有对他的畏惧和忌讳,纪淮周通通抛之脑后。
他肩背挺阔,腰肌绷紧,高而精瘦的身段最招人注意,但他连背影都显得那么有威胁性,冷漠的,疏远的,明写着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喜欢。
“等下!”周祖生追出来。
警署门口,纪淮周平静:“我九点的航班。”
周祖生不兜圈:“要带你母亲去苏杭?”
“难不成去英国?”
他讲话一直这么夹枪带棍,哪天性子不刺了反倒还让人不习惯。
周祖生不介意,看住他说:“阿玦,不如住我家,你同阿霁阿彦都是同班,生活学习可以互相照应。”
纪淮周低笑两声,颇有兴味地自嘲:“收留我?好心没好报啊,周警官。”
“你同我好歹沾亲带故。”周祖生道。
确实带点亲故,纪淮周的外曾祖母,和周祖生的爷爷是亲兄妹,但周妹年轻时远嫁到了江南地带,即使后代依旧随母姓,远亲的情分早已淡。
“我是养不熟了,周警官这么乐善好施——”
纪淮周顿了顿,拇指向耳后一指,散漫歪了下头:“里边有个。”
“生哥!”警长跑近,打断交谈:“真是好巧,刚刚接到电话报案,有儿童失踪,已经确认过,就是里边那个孩子。”
警长又递给周祖生一份档案复件:“但有个麻烦事。”
周祖生接过复件,听警长上报情况,从而得知,许织夏是圣约罗儿童院的孤儿,她并非走失,而是领养人想要送她回儿童院,半路她自己偷偷跑了。
“两公婆脾气好臭,不愿意来接,让我们直接送她回儿童院……”
周祖生抬眼,沉着脸色:“不想过来,是想我做东,请他们来警署坐?”
警长讪讪,他也很为难。
周祖生翻阅着档案信息:“她以前是在京市福利院?为什么专门转到港区?”
警长答道:“双非港宝嘛,在港区出世,有港区的身份。”
档案里记录着当年京市福利院同步的问讯信息,明确写着许织夏本人的反馈——她有父母和一个兄长。
“她都记得自己有哥哥,”周祖生合上档案递还回去,看破不说破:“留在京市,说不定还能找到家人,在内地哪里都比送到港区强。”
思维正常有辨认能力的孩子,没道理两年都找不着父母,甚至还被送到几千公里外的港区,天高皇帝远。
明摆着是弃养。
尤其京市那些大宅院,千禧年代,老一辈的思想不少滞留在晚清,重男轻女,养儿不育女的情况在当时并不罕见。
可即便周祖生心知肚明,他也无能为力。
政策上轮不到他们港区警察管。
在周祖生提及许织夏有哥哥时,那个不为人知的瞬间,纪淮周眼底有一抹动容一闪即逝。
那根针好像也落到了他的身上。
警长懂其中逻辑,唉叹:“这小孩在圣约罗这一年,已经被三个领养家庭送回了。儿童院讲的,她有自闭倾向,情绪不稳,还是个哑巴。”
纪淮周一声不合时宜的讥笑:“扯淡。”
他没兴致再听,踩着自己的说话声离开,话音落地的瞬间只留下个后脑勺。
不出几步,他又顿足,捏了捏手里医用绷带,扭回头,漫不经心地瞟了眼过去,还是那副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傲慢表情。
“她发烧了。”
“——还没发现么?”
明明他每个字的语气都很寻常,但警长就是莫名感觉自己被他骂了,骂得还挺难听。
不过聊这没用的,确实不如先带人看病。
许织夏一个人坐在那个角落里,乖乖的没乱跑。
可是过去好长时间都没见少年回来。
她忍不住滑下椅子,鼻尖和两只小手都贴到玻璃门上,望出去,找他的身影。
隔着玻璃门,许织夏看着他从眼前走过。
他拆了那包医用绷带,一圈圈缠上有伤的手掌。
绷带勒着他骨骼分明的手,掌骨的血眨眼染红了绷带的白。
他长得是真漂亮,哪哪都周正,就算是额头的比例也要比别人优越。漂亮的额头露着,两边垂着碎短的龙须刘海,性子本就不着调,狼尾的发型显得他劣性更重了。
他上身只有背心,这样平平无奇的一件纯黑背心也硬是被他结实流畅的身段穿出型来。
他拽着绷带一端,抬起胳膊,腕部压向唇,咬住另一端,牙齿一扯,紧紧拉了个结。
可能是没看见她,也可能是他当做看不见,他眼里只有前方的路,人很快便隐匿进夜色里。
玻璃冰着许织夏烫乎乎的脸,她趴在门上,望眼欲穿地想——
他还会回来吗?
就像在冰室的时候。

那晚,许织夏没有等到他,等到的是警署医务室的军医。
也是那晚,纪淮周抱着母亲的骨灰盒登机,心如止水地离开了港区。
这一走,他没想过再回来。
半夜,航班安全降落杭市。
私家车匀速行驶在高速公路,大路空旷,收音机关着,车内很静。
后座,纪淮周缠绷带的手搭在骨灰盒上,闭眼靠着,听着窗外其他车子飞驰过的风声一声掠过一声。
周清梧坐在副驾驶,说着长辈对晚辈的关怀。
适当寒暄几句后,周清梧说起到:“阿玦,以后留在杭市吧,户口就落到小姨家。”
纪淮周对周清梧的嘘寒问暖置若罔闻。
虽说周清梧是他母亲的亲妹妹,是他实打实亲缘上的小姨,但事实上他们的姨甥关系,同周祖生的远亲比起来,深不到哪儿去。
他只是在杭市出生,幼时生活过几年,而后便跟随母亲去了港区,时至去年,他和周清梧已经近十年未见了。
这一程再有交集,也不过是因为他母亲的病。
“等事情过去,小姨陪你回趟港区,办一下学校和机关的手续。”周清梧又说。
或许在周清梧看来,他终归是自己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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