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忙摆摆手,往后退了两步,“你、你去吧,我去云楼宫外头等你。”
其实在阁楼里等也不是不可以,但她此刻心情微妙,脸也隐约烧红,觉得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哪吒也没拦她,还极快顺着她的话嗯了一声。
时青寻连忙离开。
刚走到云楼宫门前不远,忽然觉得有熟悉的灵风至,时青寻顺手拦截——发现是猴哥的一撮猴毛。
现在大家都对这种用类似身体组织的东西来传信得心应手。
猴哥的猴毛落在手心便自动化成信封,高级,感觉比她用莲花瓣更高级,时青寻在心里称赞。
展信,果真是一封交代昨日事宜结果的信。
猴哥在信上说已经和玉帝商量好了,敖丙罪大恶极,勾结妖党残害同僚,判剜龙心抽龙骨,散其仙力废其仙职,贬去凡间——这样的结果和直接诛杀没区别。
昔年哪吒抽了他的龙筋剜了他的龙心,但有东海庇护他,听说还有天庭之后的救治,才总算是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可现在天庭打算放弃他了。
他或许坚持不到还被贬去凡间的那一刻了。
时青寻发散了一会儿思绪,又定神继续看信。上头还说刑罚就在今晨,猴哥说他还替哪吒争取了监刑官的位置。
她有些感慨,这还真是有因必有果。
若敖丙不再做这场恶,昔年他自己的错已经得了恶果,因果早就了了,但他偏偏不忿,偏偏还要继续作恶。
所以就又有恶果了。
再往外走些,她瞥见云楼宫门口已然站了几个天兵,正好哪吒也追上了她的步伐。
“你先去刑场吧。”时青寻将猴哥的信交给哪吒,大概讲了下信的内容,“既然结果已定,我就不去了,我回趟瑶池。”
因为没有叫她当监刑官。
在哪儿上班都是各司其职,没喊你的事当然就别去掺和。
“寻寻……”哪吒忽又有些欲言又止。
时青寻倒还真听出他言下之意了,是想问她约下次见面的时间呢,她笑了笑,“我去瑶池处理些活,近来娘娘叫我新孕育的莲花品种要开了,我得去看看。晚些时候吧,若不忙,我会再来云楼宫一趟。”
晚些时候,就说明还是今天,毕竟瑶池的工作时间也是朝九晚五。
哪吒的眼眸蓦然一亮,眼波潋滟间,含了温柔的笑意。
这样真正平和的状态,看得时青寻有些愣愣的,这样温柔的小莲花,像极了千年前的他。
“那晚点见啦?”
大莲花小莲花她都喜欢,可是无端地,这会儿看见他笑就觉得脸发烫——明明都处了一阵子对象了,先前她都过了这个状态,怎么现在又开始了?
时青寻只觉得他笑得温柔,可如墨玉般的眸却似有个小勾子一样,会勾人心魄。
“好,晚些时候见。”哪吒唇角的笑更是扬起了些,清澄的凤眸也微弯起。
他笑得太甜了,她不能再多看了。
时青寻与他挥手道别。
几乎是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她没有去看哪吒的背影,而是犹自往瑶池的方向赶,期间平复了好几次心绪,才终于能在到达前心情平静下来。
——平静的方法也很简单,告诉自己“今天是周一,开始上班”就可以了。
瑶池一如既往的安宁静谧,问了当值的仙子,今日王母没有外出,时青寻先去看了那些新品莲花开得如何,挑上了几株开得盛的,打算呈去给王母赏玩。
还有近来的一些瑶池日常打理工作,因为她手下有人,一切都还井井有条。
见到王母时,上司还是那样平和温柔,对她新拿来的莲花赞不绝口。
“青寻,天庭之中,唯有你,能培育出这样上佳的莲花。”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心了,时青寻微微一顿,想起之前王母嘱咐自己加油干,代表瑶池多帮帮孙悟空,但因为时常去帮孙悟空,她都比较少在瑶池待了。
这个出公差的时间长短嘛,还是得再和上司报备下,再对齐下颗粒度。
“娘娘,取经人已经行过狮驼岭了。”狮驼岭已经是比较后期的故事了,时青寻想着,“想来,不日便能到达灵山,这些日子来,青寻一直少在瑶池……”
“无妨。”王母笑了笑,可好像理解错了时青寻的意思,她一边拨弄着莲花,一边继续道,“青寻,我原是托如来之意将你留在瑶池,此亦有哪吒之因,如今你与哪吒重归于好,想去哪儿就去便是了。”
时青寻愣住。
王母已然一脸深藏功与名施施然离开了。
不是,时青寻失神之际,还想到——怎么天庭之上这个八卦传得这么快啊?
……佛祖授意她来瑶池的么?
时青寻忽地回想起狮驼城前,佛祖与哪吒的对话。
是佛祖教哪吒以佛莲身、并施以精血唤她回来的吧,现如今这点事也不算秘密了,猜都能猜出来,就是被王母这么一说,还是搞得人有点心乱乱的。
时青寻略微心不在焉地往回走,临到自己的工作室前,小锦鲤红云化成人身从池子里蹦了出来,想给她一个熊抱,“姐姐,你回来啦!”
红云有阵子没化人形了,时青寻乍然回神,张手抱她,感觉她变重了点。
“近日是不是没怎么扑腾活动,感觉圆润了。”
“因为好多仙子投喂我。”红云喜欢和很多人玩的感觉,她是十足的e鱼,所以先前在海印池被孤立让她忍不了一点,听闻时青寻问,她骄傲仰头,“大家都喜欢我。”
时青寻哑然失笑,“是啊,我也喜欢你。”
“姐姐,我真圆润了?你快帮我看看,是不是不大好看了。”
摸了摸她的头,时青寻塞了她一把莲蓬,“没有,还是那么好看呢。”
时青寻往自己的工作室里走,身后的红云亦步亦趋跟着她,好奇地看着她施法破阵,从桌边的暗格里取出了一个小盒子。
“姐姐,这里头是什么?”
是她先前挖的矿来着,还有之前蟠桃宴项目干得好,王母给的赏赐——她记得是一块很好的仙玉籽料。
时青寻回答了红云,又得来一个“拿这个做什么”的问题。
小姑娘太活泼了,但又可爱,倒不让人心烦,她忍不住揉了揉红云的头发,柔声道:“送人的礼物。好了,你先自己去玩吧,我干活了。”
红云没纠缠她。
所谓干活,不是干公活,而是私活,其实就是再次diy一下送人的礼物。瑶池的活很清闲,加上现在她总是出公差,现下里手头基本没事了。
拿着矿石开始捣鼓,如今时青寻已经不是那个只能靠纯手工造物的凡人了,有仙术加持,完工很快。
抬头看了看天,晌午还未至,时青寻收好新做好的礼物,决定再去一趟广寒宫。
——先前答应过嫦娥月昙,告诉她们真身莲瓣后续的。
而且,她还记得天庭的刑场就在广寒宫旁边。虽然不好正面去刑场,外场围观下总行吧。
到广寒宫时,恰好嫦娥和月昙在一处。
她们好像在琢磨炼点什么新玩意,时青寻看了也好奇,凑过去看,却意外发觉嫦娥有点心不在焉的。
这个事业女强人,往日里时青寻看她,她是从不会表现出任何用心不专的。
尤其是在炼丹的时候。
“怎么了?”想到这里,时青寻不由关切道。
嫦娥一副乍然回神的模样,险些药材全部脱手丢进了丹炉里,还好月昙手疾眼快替她托住了。
“嫦娥担心玉兔呢。”月昙替嫦娥答了。
听及玉兔的名字,时青寻有一瞬间迟疑,可玉兔怎么说也是她朋友,正踟蹰着要不要继续追问,嫦娥已经开口。
“小玉……去了天竺国有一阵子,但不大适应,前几日吵嚷着要回来。”她叹了口气,“我没理他,这几日他便不理我了,传去的信也不回。”
“玉兔不是那么没分寸的兔……”时青寻略有一丝忧虑,“会不会遇上什么事了?”
本来她想说会不会遇上什么危险了,又怕说出来让嫦娥更担心。
“不至于。”嫦娥摇头,“天竺国临近灵山,邪魔虽有,却不至于如其他地方险恶,小玉虽法力比不上武神之流,却也能敌过凡间多数妖怪。”
她这么说,时青寻也放下了点心。
却听月昙欲言又止:“嫦娥姐,还有别的你没说呢,我猜测是那事惹他闹别扭了……”
嗯?还有什么,时青寻再次竖起耳朵。
嫦娥静默一瞬,向来清冷的月神难得纠结为难,似乎是感觉自己做了个错误决定,有些懊恼,有些难以启齿。
月昙会知道,也是因为彼时得知这事时,正好与嫦娥在一起。
“怎么了怎么了?”瞧着嫦娥缄默不言的样子,时青寻生怕是什么大事。
就算说了要避嫌,但要是兔兔有难,怎么也得帮一帮吧,毕竟大家伙儿关系都不错,不说自己帮,也叫猴哥或八戒帮忙留意着。
“唉。”
嫦娥一声叹息,眼神难得闪烁,“昔年玉帝陛下让我广寒宫出人凑一凑西行取经的劫难,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特地为小玉选了个不那么险恶的地方……”
天竺国,细想下来倒是不太险恶的。
比起在山上当大王,玉兔本也爱热闹,去个热闹繁华的国家玩上一阵子,应该也挺合他心意的。
时青寻还心想着,果然,劫难不够,神仙来凑。
“天竺国一难,我不好此刻言明。”嫦娥道,“反正就是叫他下界去当个皇亲贵胄……”
但没关系,她不说时青寻也清楚个十有八九,就是让玉兔去假扮天竺国公主,抛绣球招驸马,最后再测试下唐僧有没有定心……
等等,时青寻还放松着的笑意忽地有一丝僵,感觉有点不对劲。
天竺……公主?
“我与小玉都曾以为是去扮个皇帝或皇子,怎知……”嫦娥又叹了口气,“是去扮个公主,因是男扮女装,小玉下界后就不大乐意。”
有时候人,是会有些潜移默化的心态在身上的。
时青寻在这个世界呆久了,也渐渐默认了玉兔是个男孩子的事。
此刻随着嫦娥的讲述,又回忆了下剧情,也才反应过来那点不对劲——但原著里兔兔是小妹妹啊,她以前还诧异来着。
难怪玉兔闹别扭啊,她心想着。
“至少不是遇到危险就好了。”她安慰嫦娥,“你先等信吧,晚些时候,我喊人去天竺国看看。”
嫦娥喜静,月昙没来广寒宫前,这里只有嫦娥和玉兔相依为命,并没有旁的宫人侍从。
月昙并不想出去引人注目,极度宅的嫦娥更不想出去。是故,时青寻打算下回喊猪八戒去看看好了,因为猴哥比较忙。
嫦娥点头,此事暂时不再提了。
时青寻将真身莲瓣的事做完解释后,也没打算多留,因为她听到了不远处凄厉的龙吟。
“这回的龙叫声难听些。”嫦娥也听到了声响,犀利点评,“没上回受天雷鞭刑的敖烈叫起来好听。”
“……”给时青寻整笑了。
时青寻原本只打算在刑场外围围观一下。
怎知,才走出广寒宫不远,层云密布的天穹上,她便好像望见了哪吒。
云层厚重,隐有灰霾,时而闪过几道无声的紫晕闪电,不像是行刑的响动,更像是海中龙族极度惶恐之下的躁动。
压抑的昏沉颜色,反倒使空中那一袭白衣变得越发清亮皎然。
“李哪吒!哪吒,三太子!我求你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作恶了……”逐渐涌动的狂风里,有青龙的哀鸣求饶声。
哈,现在求饶有点太晚了吧。
时青寻实在搞不懂敖丙的脑回路,她本来还以为他到死都会执迷不悟呢。
他根本就看不清自己的错处,可又想想,他本也就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会求饶也不稀奇。
实际她也不用去想那么多,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不是每个人她都得去了解。
果然,半晌,未曾听见哪吒的声音自风中传递而来。
他没有说话。
“你真要杀我?你答应过佛祖不动东海的,你不能对我动手!动手你就是违背了誓言,你不怕遭什么天谴吗?万一你杀完我,就遭天谴呢?万一你杀完我,时青寻就会回她自己的世界去——”
扯什么乱七八糟的呢,时青寻面色一沉,这个敖丙还真是死到临头都不悔改。
她飞上更高的天际,打算去到那个白衣少年身边。可才动身,凄厉至极的龙吟已经响起。
哪吒未等敖丙说完,已经让人动手行了刑。
“啊——”
算得上是快要刺穿耳膜的声响,振聋发聩,尖锐又高昂。
原本还是暗潮汹涌的天色,顿时变得惊骇吓人起来,攒动着雷电的云一团团积聚,像是濒死的龙失去了控制,影响了天。
哪吒下手一贯干脆,时青寻清楚,这样的云层稍稍阻了她的行动,她无奈放缓飞行的速度。
“你真的不怕?我…我晓得你和佛祖的约定,你许诺不动东海,不杀李靖,才换来召她回来的方式,你违背誓言,你——”
哪吒终于开口了,他轻哂,听上去对敖丙的话无动于衷,“与你何干?”
这个少年,时青寻微顿,有些恍惚。
他是真的开始学会坚定自己的内心了。
是啊,她走不走的,这和杀敖丙有什么关系呢?
“喂,哪吒是监刑官,又不是他动的手。”时青寻终于飞上更高的云头了,上回在这里俯瞰龙头,还是敖烈被敖丙陷害的时候,如今能看到敖丙行刑,只能还是那一句——天道好轮回。
“死到临头,眼睛也会瞎掉的么?”晓得哪吒正在看她,时青寻还在对敖丙开炮中,“就算真是哪吒动手又怎么了?你都说是不动东海了,搞搞清楚,你现在是天庭的华盖星君,不是东海三太子了。”
但原来哪吒唤她回来,也扯上了这些事、以这些作为代价吗?时青寻嘴上一直在说话,可心底是有些默然的。
“别,我求你们了!”眼看时青寻来了,敖丙真的绝望了。
他已经彻底认清了眼前的时青寻,她早已不是年少时那个单纯好骗的小姑娘了。
“哦,求我们也没用。”果然,她是这样回答的。
敖丙又开始惨叫起来。
仙兵的利刃刨开龙身,时青寻想了想,飞去与哪吒并肩而立,再回头见,见天地闪过璀璨灵光,漫天的乌云亦被点亮。
是一颗晶莹剔透的龙心被剜了出来。
这样的灿然光华,如同能让凡人仰仗的光明之色,可惜却带给了人间灾难。
“哪吒。”因为还有很多天兵,时青寻不好意思去牵哪吒的手,但她想和哪吒说话。
她的声音并不算大,至少在敖丙的尖叫声衬托下不算大,可哪吒还是一下察觉了。
少年偏头,璀璨柔光也照亮了他的脸庞,尤其是他那双眸子。
乌墨般的眼眸,看不清他情绪时会幽邃一片,可若是能看清了,又会显得晶莹澄然。光影自瞳孔中发散,其中还映着她的身影。
“我会永远陪着你,不会离开了。”她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说道。
哪吒颤了颤眼皮,主动牵起了她的手。
时青寻的指尖微僵,因为真的有好多好多天兵,旁边还有敖丙的惨叫声,这个气氛真的很怪诶……可是,下一瞬,她还是选择回握住了他。
敖丙的惨叫声并没有持续太久,这场刑罚手起刀落,雷厉风行地结束了。
一切尘埃落定后,两人决定一同回云楼宫。
这一路是寂静无声的,可他们相处无声之时,鲜少有过尴尬,更像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安静。
一直到回了西莲苑,时青寻再次看到那张大床,她突然……
有些困了。
“累了么?”哪吒很快察觉到了她神色倦倦。
的确是累了,一看到能睡觉的地方,时青寻才想起来她已经睁眼很久没睡了,要不是因为她是个神仙,真不敢这样亢奋地连嗨两天两夜。
她点了点头,得到哪吒“那便歇息吧”的答复。
下一瞬,失重感忽然袭来,时青寻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已然被少年托着腿弯横抱起来。
他的步伐很稳当,落地无声。
上回在这里被他抱着的时候,她还被捆着,这次她揽着他的脖子——这样也算用手捆着他了吧,困倦让人的想法稀奇古怪。
“寻寻?”
站定床榻前,哪吒的音色有一丝浅淡的疑惑。
因为还被她“锁着喉”,他转头的动作只能做到一点,又被迫拉低了下颌与她对视。
时青寻连忙松开他,由他将她轻柔地放在床榻间。
“你睡么?”鬼使神差地,时青寻又问了他一句。
哪吒哑然失笑,“寻寻,这会儿还是正午呢。”
“……”
时青寻仰头,透过那双小窗窥见明畅的日光。
很好,真的才中午,但她真的困了。
“睡吧。”哪吒贴心地替她掖好被子,在她耳边轻哄着,“我会一直在这里。”
他的声音太轻柔,时青寻真的一下松懈了所有心,轻轻嗯了一声。
困意很快袭来。
她是个有魂魄有肉身的神仙,因此不似哪吒那般精力无限,从这点上而言,哪吒的那一半佛莲身多了个优点。
但她很快不这样觉得了。
她又做梦了。
这次梦里的感官很奇怪,她基本没有什么感同身受的感觉,周身都是漆黑一片,可她又清楚地感受到到自己是在做梦。
许久之后,她才听见了人声。
“哪吒,当真想好了?”
声如洪钟,却又温润至极,真要说的话,这不是人声。
——是佛祖梵音。
眼前的黑暗渐渐褪去,时青寻感觉自己身处于半空中,目光所及之地金穹顶、琉璃窗,檀木柱,菩萨罗汉众数林立,金碧辉煌,巍峨气派。
但她一眼锁定的是屈膝跪在地上的哪吒。
高高在上的诸佛衬托下,原本气度绝华的少年神仙也显得黯然失色与弱小,不过,他身上还有满身血色,似刚刚经历了一场极凶残的鏖战。
少年脊背弯曲,几乎是跪伏着顶礼膜拜,双手合十,姿态无比殷切虔诚。
“求世尊成全。”他的声音并不抖,甚至是平静,是极为坚定自己想法的模样,唯有尾音有一丝悲伤与苦涩。
他谁也没看,跪得极低,喃喃着:“弟子愿以任何代价换她回来……”
时青寻错愕住了。
紧接着,她又听见了佛祖的声音:“李靖本为你父,却未尽人父之责,你怨他恨他是人之常情,可你亦是天生的仙,不可耽于此等仇恨。我将你自云楼宫拦下,便是此意,放下杀念屠刀,你可愿?”
“好。”
佛殿之内,谁都没想到哪吒答应的这么快。
就连佛祖都稍稍默了一瞬,才重新含笑:“亦不可寻仇东海。”
哪吒仍旧干脆至极,“好。”
佛祖又命他认佛塔为父,拜自己为师,效命天庭,皈依佛门。
拜佛祖为师,和拜太乙真人为师是不同的。
太乙真人于哪吒而言是真传道授业的师父,而拜佛祖为师,却更多是皈依佛门的意思,就如孙悟空拜唐僧为师一样。
只是,昔年须菩提祖师自己说不让猴哥再提山中事,太乙真人却从未对哪吒这样说过。
可桩桩件件,哪吒仍是没有半分迟疑,全都认了。
时青寻飘在高空之上,此刻她好像是个局外人,因此这个梦比以往更缺乏感情,她只是静静看着,很难有什么情绪。
不久之后,佛祖递给哪吒一片玉笺,上面写的正是如何唤她回来的方法。
“不过,此法未必有效,权当念想。”
梵音遍地,是世间最有情,却也最无情的声音。
但哪吒没有多余的质问,只是俯身称是。
之后,时青寻跟着哪吒飘出宝殿。
哪吒拆开玉笺看了,从始至终没有表露过太多情绪,就像他方才在大雷音寺中的表现一样。
像是万念俱灰,一直在勉力强撑的样子。
可明明,此时他的肌肤还是红润的,整张脸庞看起来明艳动人,姿容艳绝。
像精致的傀儡,生气尚存,又死气沉沉。
他本来要径直离开灵山,又似想到了什么,转道先去了趟灵山之中的莲花池,用自己残败的肉身,加之一半真身佛莲一起炼化了一枚种子,才直上云头。
时青寻不由地看了眼那具枯骨。
原本,上面还附着天生之仙最后星点的灵力与魂魄,此刻已经完全是一具如寻常的骷髅。
她心里忽然有个念头。
是不是这点灵与魂,原本还可以让他重新生出新的魂魄或肉身啊?
哪吒离开了灵山,疾驰往云楼宫。
因是梦里,哪怕他用了风火轮,时青寻也能一直紧紧跟着他。
一直到云楼宫,这里大部分地方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方才佛祖才说他一路杀爹,时青寻倒没多惊讶,只见他仍旧视若无睹地从断壁残垣中穿行,径直进了西莲苑。
他将那枚种子投入莲花池中,而后,眼也不眨地开始割腕。
血线自空中坠落,不过一会儿就染红了满池的水。
时青寻记得这一幕。
亦或是,后来发生过无数回的其中某一幕。
“寻寻。”
哪吒开口了,他的声音在此刻终于有了颤抖,他有些迷茫地看了看天际,在某一瞬恰好与飘在天空之上的时青寻对视。
但他很快转回视线,因为方才只是他无意识的搜寻,他盼望她从天边至,但这并不可能,于是,他重新将目光投入池水中。
“先前,你说你很冷。”明明池水中毫无生机,他的寻寻并没有回来。
但此刻,这枚投入池中的种子,已经成了这个心如死灰的少年唯一的念想。
他像是对着曾经鲜活存在的她倾诉着,小心翼翼征求着她的意见,哪怕她已不在,“我将肉身留给你,这样你就不会冷了,好么?”
听到他话的时青寻一怔。
因为脑海里还在回想着那具枯骨,她没有太注意到此时哪吒的脸色,此刻,她飞身向下,落定莲池畔,走到了离他咫尺之距的地方。
少年浑然不觉。
她认真注视着他的眉眼,直至错愕,直至不可置信,就这样呆愣愣地看着他。
先前在灵山所见的温暖红润的肌肤不再,她头一次在梦里,看到了少年如现实世界里般的苍白冰凉。
甚至此刻,他尚未收去法相,额间原本璀璨艳丽的莲花纹也变得黯淡下来。
……只是随口的一句感慨啊。
她心想着。
只是那天很冷啊,她忍不住发了一会儿抖,他为何要做到如此啊?她原以为他是失血过多才导致浑身一直是冰凉的……
真是个傻哪吒。
她或许想哭,可是这个梦境好像本不是她的,她很难再有什么很大的情绪波动,只能这样静静看着他。
她看着他一次次哺血,一次次将自己变得越发苍白,看着他眼底的殷切祈望一点点燃起,又慢慢一寸寸熄灭。
他好像等了太久了。
说了无数遍“回来吧”,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渐渐的,祷念与祈求就变了味,变成了一种夹杂着不甘与恨的痛苦,转化成了一种誓死也要守在这里等她回来的偏执。
他的眼神逐渐从期盼失而复得的柔软温和,转变成了阴晦压抑的冰冷。
这种眼神……
时青寻在与哪吒重逢的初期,恍惚间,偶然看到过几次。
他一直在祈求着她回来,可她不知道他究竟在心底希望过多少回,又失望过多少回,万念俱灰之际终于有了念想,又次次落空,终于令这个曾经如白纸一般的少年,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是她看着都有点怕的样子。
正是此时,佛祖来了云楼宫。
佛祖到底心怀万世,又是哪吒名义上的师父,此番见他越发作茧自缠,决意指点。
“能观心者,究竟解脱,不能观者,永处缠缚。”(注1)
哪吒未说话。
“哪吒,你生妄念了。”佛祖又道。
这次哪吒开了口,在西莲苑守到后来,他甚至连“回来吧”都不念叨了,久未说话让他音色喑哑,“我要她回来。”
“世事难定,无人能料。”
哪吒不听,他只重复道:“我要她回来,她何时能回来?”
“居一切时不起妄念,于诸妄心亦不息灭,住妄想境不加了知……”(注2)
佛祖的再次提点却好似彻底激怒了眼前绝望的少年,他眉眼中荡开凛然怒火,微红的眼尾含着深深煞气,面色却又是极为冰冷的。
怒意并没有让他眼见着神色生动,反而使他看上去越发偏执阴郁,像无知无觉就要杀人的艳丽修罗。
天生带煞的神,命数如此,他的恶念在压抑中破茧而出,只一瞬间,便好似世上无人能挡,谁挡他,他便能杀谁。
“别念了!”
哪吒双手握拳,他似乎想抬手化出兵器,最后的理智与埋藏在心间的惶恐还是让他熄下了这个念头。
惶恐不是对佛祖本身法力的,他根本无惧谁。
可是他怕惹怒了佛祖,他心念着的人,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回来后,你要如何呢?”佛祖终于不再讲佛经了,仍旧温和含笑。
哪吒又沉默了一会儿。
时青寻的目光撞入他幽邃的眼瞳,福至心灵般,感觉他心底可能想着一些很阴暗的事——要囚禁她,把她藏起来,要她永远都不能离开他身边。
敖丙对他用过魂术,魂术控制心智,实际也是一种放大内心情感的术法。
内心的悲喜、惊惧、疑虑……还有欲望。
哪吒曾经向她坦白过,他真的想过做这一切。
可是他还说,他不希望她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