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猪八戒竟然也没有动。
“翠兰。”隔着屏风,猪八戒又唤了一声,将声音放得很轻,也很温柔,“你不愿进来?也罢,老猪我本来还想再看看你的……”
“那便这样说吧,翠兰,如今你过的好不好?千万要好好的,不然我也会难受。不要再惦记俺老猪了,我不是一个好夫君,不值得你挂怀。”
“叫你将来好好过日子的话,在高老庄已经说过了,但是俺老猪没和你说……很对不起,我晓得你喜欢我,你与我成亲是情愿的,与我一起去后院的小阁楼住也是情愿的。”
“老猪从来没质疑过你的爱,同样,我也喜欢你。可那会儿只能那样说,不然你的家人怎么想你?晓得你真的喜欢了一个妖怪,还心甘情愿和妖怪在一起……我不想,不想你再纠结为难了。”
“懦弱的人有一个就够了,就让俺老猪来当这个人,你不该背负上骂名,所有错都在我,你就当从没遇见过我,大路坦然,你好好走下去,好好过此生吧。”
哪吒:“……”
先前在前厅,黎山老母对着急撞天婚的猪八戒说了一句似是非是的话。
她说猪八戒蒙着眼,亦是蒙着心。如此,是识不得人,也辨不清前路的。
但此刻,听猪八戒絮絮叨叨,几乎说到音色哽咽,难以自抑,哪吒意识到了——
猪八戒如何是看不清,分明是早看清了。
看清了他并非是高翠兰,也从没真的想过什么再成一次婚。隔着一扇轻纱屏风,猪八戒在屏风内,他在屏风外……
这只猪就是怎么都不肯上前一步,纯粹将他当成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翠兰啊……”哽咽已经满足不了猪八戒了,他开始嚎啕大哭,“我的翠兰啊!呜呜呜。”
哪吒眉心一跳,按捺情绪。
最终仍忍不住出声,“既是如此喜欢,为何要放手?”
伪装褪去,少年用的是自己的声音。
屏风后的凄惨哭叫倏然停住。
好一会儿,才再次传来猪八戒惊恐的呐喊,“你、你——哪吒三太子,啊啊啊,怎么是你?!”
“……”
哪吒啧了一声,冷嘲着:“还想是谁?”
“不是。”猪八戒在疯狂摇头,“我晓得你不是翠兰,但我不晓得你是哪吒太子啊!不该是菩萨吗?打从一进门,我就闻见淡淡的檀香味儿了。”
怎么会是莲花啊!
心黑的哪吒太子开了个冷幽默的玩笑,“我本为佛子,皈依佛,身上有檀香正常不过。”
千年前,时青寻得太乙真人指引,将他背上了灵山。
佛祖以灵山佛莲予他脱胎重生,本意是想以至纯至洁的莲,来化解他生来的杀欲。
只可惜无济于事。
重获神力的他,却亲眼见证了时青寻的消逝。他恨极了推波助澜一切的李靖,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
他也当真要如此做,还有仍在挑衅他的东海龙族,他任何人也不想放过。
死过一次的神,万事皆抛,什么也不在意。
他一路杀到云楼宫,直至最后一刻被佛祖拦下。
佛祖许他诺言,予他召唤时青寻回来的方式,但需他从此认佛塔为父,不动干戈。
他应下了。
于是一身轻的他,又有了新的束缚,却是甘之如饴的束缚。
因为他想时青寻回来。
“……”猪八戒干笑一声,压低声音道,“三太子,别说笑,你怎么总不在天上,怎么老爱跟着咱们嘞。”
若非时青寻喜欢跟,他当然不会跟。
“不与你说笑。”哪吒紧盯着屏风,看着其中影影绰绰的猪影,“你可晓得,我方才在想,是拧断你的猪头好,还是折断你的猪蹄好,抑或是把你架在火上烤……你说烤猪哪一块最香?”
“……”
“三三三太子!”猪猪发出尖锐爆鸣,“你是认真的?”
“有什么需骗你的理由么?”
“那也没有折我猪蹄——呸,折我手的理由啊。”
有太多了。
哪吒心里冷笑,却未直接回应,而是忽地又喊了他一声,“猪八戒。”
“在呢在呢,三太子。”
猪八戒还在胆颤心惊自己被哪吒盯上的理由。
哪吒要的便是他害怕,感受到对方不敢大喘气般的呼吸声,他静静听了一会儿,心觉很满意。
他再度问道:“回答我,既然喜欢高翠兰,为何又放手。”
“……”
仿佛抛下了对哪吒的恐惧心理,猪八戒这次沉默了更久。
向来冷清的白衣少年却静静垂首,当真也在耐心等待。
“因为,我真心喜欢翠兰。”良久之后,猪八戒给出了答复。
“我看得出。”哪吒道。
“可是彼此折磨太痛苦了,我真心喜欢翠兰,所以不愿看到她痛苦,她开心、快乐、无忧无虑、毫无顾忌最重要。”
猪八戒一连用了好几个词,来表达自己对高翠兰感受的看重。
这次,哪吒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少年对情绪的感知其实并不敏锐,只是存着一丝天生恶劣的心,偶尔他喜欢去观察别人的情绪,看他们露出或惊恐、或畏惧的神情。
在他漫长的生命里,起初只有被封锁在云楼宫的孤寂,后来有了时青寻的参与,一切似乎有了变化,却又那般短暂。
时青寻离开的千年里,他的生命大都是浑噩而寂静的,孤身一人的。
“其实……我也没那么想取经来着。”猪八戒又道,“只是顺势找了这个由头,我希望,翠兰真的能有新的生活。”
“……”
见哪吒未言语,猪八戒自觉已经将“为何放手”这个话题讲完了,于是又暗戳戳问:“所以三太子,你为何老是跟着我们嘞?哦对了,还有青寻仙子,你、你和她,你们俩总是一起出现——”
如果平日里猪八戒这么八卦,十有八九真会被嚣张而冷情的少年揍上一顿。
但此刻,哪吒仍然陷在迷茫中,以至于并未注意猪八戒在叽叽喳喳什么。
“你也不是并未付出。”但他还是开口打断了猪八戒的话,是带着困惑的,又含着一点自己都未察觉的争辩之心,“高翠兰也该为你改变。”
“你此番放手,便是一分机会都不再给自己留。”抬起眼,哪吒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他想看到猪八戒会如何反驳。
欲望人人都会有,机会谁也不想错失,他并不信真有谁不贪婪,又有谁不想因私欲占有。
“我不需要机会了。”可猪八戒真的没有反驳。
哪吒微微怔愣。
隔着那扇屏风,猪八戒在低声呜咽,“比起机会,我更想看到的是翠兰不再痛苦,她能获得真的新生。”
“……”
“因为我爱她,而爱并非强求。”
天明之际,晨光熹微,山间的浓雾变淡,由菩萨们设下的深深宅院也随着日光消逝。
哪吒最终什么也没对猪八戒做。
那件从菩萨手中拿来的珍珠罩衫,被他草草丢入林中,反正菩萨们早已离开。
在晨与昏最显著的交集之下,少年的白衣似乎也浸润了朝阳的色泽,唯有一半还隐没在昏昧之中。
他抬头,一眼于渐渐弥散的薄雾中,望见了正在林间栖身的时青寻。
她睡着了。
明明都成了莲花仙,还是如凡人般爱睡。
“哇呜,师父。”猪八戒也睡醒了,昨夜他倾诉倾诉着就累睡着了,这会儿开始发出清晨第一声撒娇的猪叫,“师父哇!大师兄,沙师弟,小白龙师弟,快起来看看老猪我啊!”
醒来发现自己在荒郊野岭,猪八戒并未惊讶,毕竟他早就猜到是菩萨的试炼了。
虽然哪吒昨夜并未开导他,但倾诉的效果无疑很良好。
此刻,他已然容光焕发地找师父师兄弟去了。
时青寻也被猪八戒嘹亮的嚎叫声吵醒了,迷蒙间睁开眼,入眼是已经有点刺眼的阳光,下一刻又有微暗的光影落在眼睫上。
有人影站在她身前。
光与暗交替,一时无法适应,她轻颤眼皮,想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倏然来人附身,搂住了她的腰肢。
“小莲花,你不躺水里,栽土里做什么?”
幽幽冷香窜入鼻尖,是清隽而绵长的莲香,源自于那个白衣清冷的少年。
时青寻微一错愕,听到熟悉而微凉的声音,登时瞪大了眼,正与俯首望她的哪吒对视上。
他们挨得很近。
近到呼吸相缠,他垂落在颈间的乌发也几乎与她的发丝缠上。
时青寻感到很紧张。
哪吒用高翠兰的身体——呸,不对,高翠兰的模样,与她牵手,抑或是有更亲密的肢体接触,她除了最开始不适应的紧张,后面都没有反应很强烈。
毕竟那是一张女孩子的脸。
饶是她想觉得紧张,看习惯了也不紧张了。
此刻却全然不同。
心跳声是非常清晰的,紧张令她浑身僵硬。
即便哪吒的手并未乱动,只是非常知礼地轻揽住她,是一个自然不过拉她起身的动作。
下一刻,他便眨了眨眼,将她拉起身后,顺势错开了她的眸,干脆松手。
只是,没人知道,这次抗拒缠金链的束缚又添了几道伤痕。
“青寻!好哇,原来是你们。”孙悟空笑吟吟的声音传来,引领着整个师门的人走过来,“昨夜逗我家呆子师弟玩哦。”
猴哥明明看穿了一切,但喜欢扮猪吃老虎。
像是一个平复心跳声的契机,时青寻连忙将注意力转去,不再看哪吒。
“猴哥。”她心不在焉地扯出一个笑,“我们是落后了你们一截,路上正巧遇上菩萨,才……”
才当了npc。
猴哥没等她说完,他观察了一会儿猪八戒,猪八戒仍然长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胳膊和腿也都没缺。
于是他放下心来,摆摆手:“没事儿,多来找我们玩玩,也挺有意思的。”
猪八戒已跑去和唐僧解释原因了,昨天的猪是无理取闹的嚎哭猪,今日倒是正经的很。
唐僧的表情逐渐从懵逼到一言难尽,又转向无奈。
“或许你此刻心仍不定。”唐僧迟疑道,叹了口气,“但若你真诚心皈依佛,为师也会多多助你,于高小姐而言是新生,八戒,你也能从一心向佛中悟到新生。”
猪八戒愿意用西行换高翠兰的新生。
可换个角度想,他的离开,亦终将成为自己的新生。
猪八戒愣住了,良久之后,沉重又认真地点了点头,“好,师父,如今心愿已了,八戒诚心皈依佛祖,护送师父西天取经。”
孙悟空笑着凑过来,“八戒,小莲花当你媳妇的感觉怎么样?”
小莲花。
时青寻也有点微怔住,方才哪吒就喊她小莲花,虽然她确实是株小莲花,但怎么他喊起来就怪怪的啊。
……不过说起来,她是不是也喊过哪吒小莲花来着?
“挺好的,就是不爱说话。”猪八戒还当真点评起来,“总是我说十句,他接一句的……”
哪吒淡笑着看他。
猪八戒觉得后颈脖子凉凉的,猛地偏头,见哪吒正注视着自己,终于回想起来了被恐吓的恐怖,慢慢声音变弱。
“小寻……”
另一边,因天亮了,菩萨离开,所有法术都已解开,时青寻亦恢复了原本的容貌。
敖烈化身人形等了她好一会儿,只是时青寻被人群团团围住,以至于他在此空挡,才终于找到了与她说话的机会。
“怎么了?”时青寻听见了对方的声音,应得很快。
人群散开,敖烈却未出声,他静静站在原地,不知在看什么。
时青寻又问了一声,心觉有异,“怎么了呀?”
敖烈回想到方才哪吒揽住她的模样,沉默着,只觉怒火烧在心里,又觉黯然,想问她,又忐忑不安,怕得知不想得到的答案。
那股清淡的莲香,时时刻刻萦绕在他鼻尖,分不出是哪吒身上的,还是时青寻身上的。
世间莲花千百种,香气各不同,唯有同源之花,才有同种香气。
哪吒乃是灵山佛莲所化,更是佛祖特意取自池中最盛的一株红莲,这还是敖丙兄长告诉他的。
时青寻也是红莲……
有何关联?他们是何时相识的,敖烈一直没有问,直到此刻,见她与哪吒并肩,问句已然踌躇。
“你怎么也支支吾吾了。”时青寻偏头看他,“有事就说嘛。对了,昨日后半夜的喜果子好吃不?都忘记问你了,我瞧着热腾腾刚出炉的,特地拿去给你的,我也吃了,感觉很好吃。”
没错,哪吒和猪八戒入洞房后,她就随着孙悟空他们吃席去了。
菩萨们很大方的,试炼取经人是一回事,有对没通过试炼的惩罚,当然也有奖赏。
没有人能错过吃席的热闹。
敖烈最终摇摇头,只问道:“无事,只是想问问你,你是不是要回天庭去了?”
毕竟菩萨的试炼只是正巧被时青寻遇上,她虽也会有其他时候来凡间陪他们走一走,可天与地的时间并不对等,在凡间的敖烈,只能感受到她偶尔才来。
“喜果子很好吃。”他又道,“谢谢你,小寻。”
哪吒:“……”
少年敏锐察觉到了这番对话意味着什么——后半夜,他不在时,时青寻又去找了敖烈。
“差不多要回去了吧。”时青寻在心里过了一遍之后的剧情,但回想起来的不多,没想起什么重点冲突,“也放假有一阵子了,不过也没关系,下回还来看你们。”
敖烈点了点头。
孙悟空也点头,笑道:“青寻,有空常来哦。”
“一定一定。”
仔细想想,取经团竟然都和她是好朋友了,唐僧也逐渐和她熟稔起来,与唐僧打好招呼后,时青寻便准备告辞。
哪吒倏然又揽上了她的腰。
衣袖拂过她的手腕,他的话很简短,亦很自然而然,“走吧。”
很像是无意之举。
没等时青寻反应过来,他稳稳扶住她,不曾用风火轮,而是凝起一朵足以让两人腾的云。
飞身空中,时青寻连忙用手肘轻撞了他一下,“松开,我自己也能腾云。”
众目睽睽之下,饶是少年的动作自然,好似并未存任何刻意亲近的意思,只是纯粹顺手拉她一起走。
她仍然觉得这样不好。
哪吒只是微微垂眸,他附首看向地上众人。
云端上,刻意睥睨着敖烈,哪吒的眸色带上几分漫不经心的轻嘲和挑衅。
“哪吒?”时青寻又唤了一声。
“好。”面对她,哪吒极少直截了当否决她的需求,总佯装很温和乖巧。
他颔首,随之也将犹如无意搭上她腰身的手松开。
但他的视线并未离开敖烈身上。
那个尚未变回白龙马的锦衣少年人,哪吒眼见着他错愕一瞬,望向自己的目光又逐渐转为愤怒与不甘。
——这只会让他心中更加畅快,以至于很快勾起唇,“诸位,告辞。还有,敖烈,你师父正站着等你……”
“为何你还不变作白龙马?”他微微偏头,仿佛真是疑惑。
“你——”仅一句话,敖烈愤怒极了。
时青寻一下发觉了不对,连忙出声制止哪吒。
“人家师徒之间的事,我们别去说这种话。”
小白龙这一路褪鳞去角,化作白马驮唐僧去取经,是观音菩萨给予他磨砺的机会,往后去西天,这便成了他的功果。
至于哪些时候他需要化为马,哪些时候可以化作人,这是他们取经团自己要商量的事。
时青寻自觉自己和哪吒都是外人,时而有机会能帮取经团一把就帮,帮不了陪陪也可以,或者像这次一样受邀当npc,但人家团队内部怎么分工,这不是他们好掺和的。
她开口有些急,语气也有些冲。
哪吒顿时露出一点委屈又脆弱的神色,含着克制,压低了声。
他又将视线转到她身上。
“青寻,我只是疑惑。”
“……”
“若你不喜,我不再多嘴。”
云间的风比地上大,清风鼓动着少年翩翩的衣袂,白衣若清丽的莲,轻薄的衣料很容易勾勒出他清瘦而劲挺的身线,仿若遗世独立。
精致到过分的脸庞,只看他安静顿首时,总还有一丝压抑的脆弱。
时青寻沉默了一瞬。
少年一路而来,都是少言寡语的。
他其实已经鲜少掺和取经人的事,比她要人淡如菊得多,始终保持着一个吃瓜者该有的态度。
这次撞天婚她才看出,他原来也是会有一些感兴趣的事,还会很主动去和别人互动。
——实在是他平日里看起来太生人勿近了,所以,哪怕他去说一些“要和她在一起”的这种话,她还是会觉得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如今,哪吒只是在参与撞天婚活动后,有了一些自己想问的疑惑,她却制止……
虽说她是觉得他这话有可能挑起一些矛盾,但仔细想想,也不该说他说的那么绝对。
“青寻?”
“……没有,我没有叫你不能说话的意思。”
或许是他询问的对象是敖烈,她担心他们没有真的冰释前嫌,才有点敏感,觉得古怪。
少年却轻轻抿唇,仍像是小心翼翼一般,他抬眼看她,又道:“我真的并非有意问的,别生气,好不好?”
“我没有生气。”时青寻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么在意的样子,她在他心里难道是个气筒子形象?
心起的古怪一下子被对方可怜的口吻压过去,她没再多想,低下头去和取经人再次告了别,便一心准备回天庭去。
路上,在变幻莫测的云间。时青寻想了又想,还是决定问哪吒一句。
“你有没有觉得……西游取经还蛮好玩的?”
这次,她心觉,一定是哪吒玩得最快乐。
他就像是真人剧本杀里去做了单线任务的人,做这种任务的人通常都能拿到更多线索,可以说是体验感拉满。
时青寻去玩过几次真人剧本杀,但她总是抽不到特殊角色卡,或者是可以竞争单人任务时,她也慢了别人一步,总是有一点遗憾。
可恶,非酋本酋,万年炮灰就是她。
“你昨夜和猪八戒…呃,单独相处。”时青寻差点真说成了洞房,忙讪讪止住,“感觉怎么样?”
实话说,就是她挺好奇的。
可方才人太多,她又不好意思问。
如今云中四下无人,隔云无耳,实在是非常适宜八卦。
“……”
哪吒垂目,细细思考起来,像是在考虑两个问题,他要先回答哪一个。
“如果下次你还想找取经人玩,我仍可以作陪。”最终,他哪个都没答,而是立刻找准机会,约起了下一次的行程。
时青寻静静凝望了他一会儿,她回道:“……可以呀,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我平日并无事。”
关于他的事他不回答,但涉及到她的事,少年就答得这样快。甚至他还当真将话点明了,“你的事,与我而言,就是最重要的事。”
回答时,他已抬起眼看她,目色灼灼,语气认真而郑重。
时青寻却摇了摇头,她并非没有和他对视,相反,其实她的目光也一直不曾离开他的脸。
“不是这样的。”她道。
未至天庭前,云端高处的风是冷的,这点非常符合现代的量子力学。
与渐渐冷下的风一样,少年那双乌黑的眸也如蒙上了一层雾,渐渐沉了下来。
但不知从何时起,时青寻已经毫不忌惮他的阴晴不定了,她仍旧说着:“你不能总将我的事排在你自己的事前面,我说你若有时间就和我一起,就是希望你能多想想自己。”
“我问你觉得西天取经有没有意思,也是想让你好好考虑一下,想一想内心真正的感受。”
“你要想清楚,真的是你自己想看这场‘西天取经的大戏’,还是纯粹陪我来的?要知道,永远都是你自己的意愿更重要。”
起初,哪吒邀请她到凡间看“大戏”,邀请的话听上去很有兴味,实际表现出来的却是一路的漠不关心。
虽然他这次有了一些主动,有了一些感兴趣。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次主动,她正好想借这件事,和他说清楚这些。
——谁都该以自己为重,而不是一昧去依着别人的意思。
哪吒习惯性为她妥协,让她觉得心有负担,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打心底…并不希望他不是这样的。
为自己而活,更重要。
“我……”
云雾是白色,少年的衣袂也是白色,但霞光万丈,最偏爱将洁白的颜色染上属于它的色泽。
烟霞中伫立的少年,他是怔愣而迷茫的。
任凭自己的衣裳映上红霞的颜色,他仿佛从来都对这些事无所谓。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时青寻以外,并没有人与他说过这些话。
告诉他,他的意愿也很重要,他的想法也不该被忽视。
许多人,抑或说所有人,都只会说他天生煞星,命犯杀劫,他们说他生有一颗恶劣残忍的心。
他们默认了,连带着他自己也渐渐接受了,他活着就是一个恶神仙。
“听到我说的了吗?”时青寻轻轻叹了口气,“哪吒。”
少年于霞光中描绘她的眉眼,一遍又一遍,然后点头,“……有机会,愿不愿意再来西莲苑修行?”
“……”
时青寻觉得他,可能根本没太明白她说那么一长段话的意思。
这让她心里有点闷闷的,说不出的那种感觉,非要说的话,就是——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或者是意图教会一个从来不听课的学生什么是高等数学。
最后,她气闷地,再次将刚才教育他的知识点又复述了一遍,“我有时间,我就去。”
之后,在南天门与哪吒道别。
临走前,听闻她如此回答,少年甚至非常认真地点头,他说:“好,来之前与我说。”
自己喜欢说一些弯弯绕绕的话,理解别人话时又好像有点单纯过头。
时青寻觉得,哪吒身上真的有一种诡异的纯粹感。
无奈的感觉早就胜过了那些担忧与害怕,她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自己去了瑶池。
瑶池的莲花都被她养得漂漂亮亮的,离了人几小时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她简单打理了一下池子,之后,又去了趟广寒宫。
小玉兔仍然没回天庭,也不知道他去哪里长蘑菇了,嫦娥依旧看似冷淡地在大门前等她。
“青寻。”这次竟然是嫦娥主动开口,“我等候你多时了。”
时青寻问:“一直等?等多久了?”
“从你迈入广寒宫牌楼。”
“……”
已知牌楼就是广寒宫的门头,慢走的话大概五分钟,但她心中惦记着事,所以走得很快,那就是三分钟不到。
时青寻望天,真的是好“多时”啊。
“等我做什么?”时青寻又问道。
但其实,她心中大概有答案,因为她也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上回你交予我真身莲瓣,昨日我已探查出结果了。”果不其然,嫦娥要说的也是这件事。
时青寻心里有一分紧张,她一时站在原地,静静等着嫦娥说自己的研究成果。
“我发现……”
嫦娥似乎也很震惊,所以这次才一察觉到她的气息,就特地站在大门前等候“多时”。
“你和哪吒三太子的真身,本是同源之花。”
时青寻颤了颤眼皮,她轻声询问:“同源之花,是指一个品种,都是灵山来的佛莲,还是……”
“是我说的不够严谨了。”嫦娥摇头,连忙补充,“你们本是同株而生,不是并蒂莲,胜似并蒂莲。再确切些表达……或许,你们就是同一朵花,呃,但怎么会是同一朵花呢?”
时青寻沉默了很久。
其实,许多事都有迹可循。比如她异于常人的修炼速度,偶尔被人提及与哪吒身上几乎相同的香气,连他的法宝都无端亲近她……还有,那个本来孤傲,却对她抱有非常不同态度的他,哪吒本身。
但她还有一个问题,是嫦娥也提到的。
“可我真身是一朵红莲,哪吒是白莲,不大可能是同一朵花吧?”
怎料,时青寻一说完,嫦娥就用她那张惊为天人的漂亮脸蛋子,做出了黑人疑惑脸的表情。
“什么白莲?谁说三太子是白莲的?”
身为长生不老药权威科研专家,兼之对哪吒无魂无魄状态感兴趣的天庭第一人——
嫦娥义正言辞地指出了时青寻话语中的错误,认真反驳着,“三太子本是天生神胎,却刮骨削肉,将神胎剔除,好在有佛祖以灵山栽培的圣莲助他重塑身躯,归拢神力。”
“——圣莲,是红色的莲花,不是由水浇灌而成,而是由地藏菩萨带来的地府业火滋养,绝不是白的。”她道。
这下,时青寻全然愣住了。
好一会儿,她才能接话,“那、那你从云楼宫收集来的莲花瓣,是什么颜色?”
这个问题,又一下把嫦娥问住了。
云容月貌的仙子非常纠结地蹙起眉头。
“你这么一说……”嫦娥开始回忆,“我很多年前便开始收集了,起初是非常艳的红,与你的花瓣颜色相差无几,后来色泽却变浅了,到最后……还真是白色。”
回忆随着嫦娥自己的叙述,渐渐又让其露出震惊的表情。
“我本来以为,是花瓣落在地上太久渐渐褪色了,毕竟我也不是每次都能及时叫人收取的——难不成后头还真的变成白莲了,哪吒三太子竟然还会变色,更稀奇了。”
时青寻则不由地出了神。
她也想起了自己在云楼宫见到哪吒真身时的震惊。
许多传说里,少年本该是如凤凰涅槃一般重生,是骄傲而不羁的,是一株浴火而生的、像火焰般热烈炽烫的红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