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次他真掉到床底下去了。
那“咚”的一响,把闻亭丽从睡梦中惊醒,她迷迷糊糊坐起来,一开始找不到陆世澄,一扭头,原来陆世澄在床边瞅着她,她又惊又笑,歉然把他拽回床上,捧着他的脸亲个不停:“对不起对不起,要不然,今晚开始我睡外面,要挤也是你挤我。”
陆世澄压根不相信她的任何保证:“这样我或许不会被你挤到床底下去了,但肯定会被你挤得半边身体贴在墙壁上,我可不想当壁虎。”
闻亭丽笑得喘不过气来。
想换一张大床吧,这房间实在小,买来也放不下。
当然,这些对陆世澄来说统统不是问题,她愿意跟他抢被子也好,把他挤到床底下也好,第二天在办公室里想起夜里的情形,只会让他露出会心的笑容,事实上,只要同闻亭丽在一起,即便是睡地板也是开心的。
让他不适应的是这种集体生活方式。
他历来喜欢安静独立的生活,但自从搬来这员工宿舍,耳边老是嘈杂不堪,每天早上五点钟就能听见走廊上传来走动和洗漱的声音,到了晚上,玉佩玲常常张罗李镇、顾杰陪自己打麻将,深更半夜还能听见说笑声。
还有丁小娥,自打她随闻亭丽来香港之后,就把秀峰的同事当成了自己的家人,每日里除了跟闻亭丽和黄远山努力学认字,还想办法弄来了一群鸡养着,说是要给大家补充营养,天不亮都听见她在庭前“喔咕咕咕咕”给那群鸡喂吃的,那声音隔着门板就往人耳朵里钻。
陆世澄睡眠比闻亭丽要浅,被吵醒后,就只有望着天花板发呆。
这样的环境下,陆世澄难免担心宿舍隔音不好,每晚同闻亭丽亲热时,都不忘捂住她的嘴巴,防她叫得太大声。有几次闻亭丽被他弄得喘不过气来,顾不上自己满脸汗津津的,对着他的掌心狠狠咬下去。
他们试了一下,隔壁间就住着小桃子和周嫂,把门一关,倒也听不见什么,但这件事还是让陆世澄耿耿于怀,他总觉得两个人都不够尽兴,不像刚结婚那几晚,再孟浪也没关系。
如此种种,导致陆世澄刚搬来的第一个礼拜,满脑子都是尽快搬走。为此,他有空就到新房里去亲自察看进度,恨不得当天装完当天搬进来。
但没想到的是,住到后来,他竟有些喜欢上这样的集体生活了。
每天早上被吵醒后,他便在拂晓的青光里头枕双臂,在床上看着闻亭丽坐在梳妆台前面梳头发。
房间小,所以她离他是那样近,他把她镜中的美丽面孔看得一清二楚,她发觉他的注视,会在镜子里同他相视而笑。这都是从前梦里才有的场景,现在真真切切呈现在他眼前了,每到这时候,一种牢固而真实的幸福感填满了着他的心房。
他等她换好衣服,便同她一起到前楼的“员工餐厅”用早餐,路上碰见玉佩玲,不免会打趣闻亭丽几句,又用那含笑的眼神看着他:“老板夫,还住得惯伐?”
男老板的老婆叫“老板娘”,而陆世澄既是闻老板的丈夫,自然该叫“老板夫”,闻亭丽笑骂玉佩玲几句,陆世澄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早餐是固定的豆浆和油条,再没有别的花样。秀峰刚迁来香港不久,所谓万事开头难,加之是战时,一切开销都得俭省着来。
饶是物资艰难,每天早上饭厅里都是嘻嘻哈哈一片,氛围是团结而活跃的。
吃完后,闻亭丽急急忙忙要去上工,有时候当众问陆世澄:“晚上你几点忙完?”
“反正我尽量早些。”他一边穿外套,一边看着她说,语气是那样亲昵自然。
谭贵望一帮人就在旁边起哄。他们这些一开头就肯跟随黄闻二人打天下的,无有不乐观勇敢的,到了这一特殊时间,人性上的闪光点愈发体现得淋漓尽致,每个人工作起来都是那样卖力,就连平时最没个样子的玉佩玲一进片场也像换了个人似的。
陆世澄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渐渐地,他开始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也越来越喜欢被这帮可爱的邻居“骚扰”,有时候回来得早,便主动到片场帮忙打杂,毫不介意地撸起袖子搬动器材、打打灯什么的。
刚开始,人人都对陆世澄客气而恭谨,生怕他这样一个富家子,在这里吃不惯住不惯。
后来大家看他有什么便吃什么,为人很是真诚随和,也开得起玩笑,晚上喊他过去打牌他从不摆架子,一个个都在陆世澄面前随便起来,一个个发自内心喜欢他,就连食堂负责打饭的广东师傅看到陆世澄,也是“靓仔”长“靓仔”短。
蜜月期过后,随着陆家的产业陆续迁至香港,陆世澄变得益发忙碌,同时他还在筹备“爱国商人救国物资委员会”,号召本地商人共同为抗战捐款捐物。
有时候陆世澄公事太忙,却又惦记着早些回家找闻亭丽,就会把一些不太重要的文件带回宿舍来忙,闻亭丽从外面回来,就见陆世澄坐在床尾的凳子上专注地看文件,这办公环境看着颇寒酸,那样小的凳子也亏他不嫌累。
她蹑手蹑脚走过去,弯腰对着他的侧脸轻轻吹了一口气,陆世澄的视线继续在一行行文字上移动,也没回眸朝她看。
闻亭丽笑眯眯坐到梳妆台前翻看剧本。一时间,房间里只听见钢笔书写和纸张翻动的声音,两个人偶尔一抬眸,看见暖黄光线下的那个人,静谧而美好的感觉便在心里悄悄蔓延。
两个人忙完之后,便在房间里偷偷煮面条吃。
早前闻亭丽就买了一个泥炉子回来,把鸡蛋、葱花和面条准备好,她是不会做饭的,最后还得陆世澄来煮。现在他已经知道煮面要放盐了,手艺倒是越来越不错。
他问她:“比昨天晚上的好吃是不是?”
“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吃的面条了!”
陆世澄的笑意便从心底泛到脸上来,他们两个头挨着头吃得正香,不曾想香味惊动了两个人,一个是月照云,她写剧本写到现在都没吃东西,这会儿正挨家挨户搜罗吃的,另一个是黄远山,她刚从前头片场回来,也饿得两眼冒金星。
她们像两头闻着肉味而来的饿狼,在外头“咚咚咚”敲门:“吃独食可耻、可耻啊,可耻至极!”
闻亭丽和陆世澄面不改色继续吃,一开始还想装作自己已经睡着了,后来实在架不住,只好由陆世澄笑着过去开门,月照云和黄远山风一般闯进来把面条一抢而光,稍后玉佩玲、李镇几个打完牌也过来了,见状,也凑热闹要吃。
陆世澄索性将柜子里的面条全拿出来,一起下锅煮了,大家挤在一个十平方米的小房间里,肩碰着肩,背抵着背,吃得不亦乐乎。
这都是陆世澄从前没体会过的一种开心氛围,尽管吵,陆世澄却慢慢不再提搬家的事了,闻亭丽猜到了一点缘由,常常打趣陆世澄。
有时候陆世澄帮着丁小娥喂鸡,回来时身上弄得一身鸡毛,闻亭丽笑着用鸡毛掸子帮他拍打,问他怎么搞的,是不是在鸡圈里跟那只最大的公鸡打架了,还好没沾上鸡屎。
更多的时候,陆世澄和闻亭丽轮流在走廊上耐心教小桃子写英文,这地方殖民文化严重,小桃子新换的那家幼儿园,几乎全用英文交流。
小桃子为此很焦虑,他们两个便每晚扎扎实实教小桃子一个钟头,小孩子适应能力强,相信过不多久就没问题了。
每天晚上一到八九点钟,那一低沉一稚嫩的嗓音传到屋里来,闻亭丽便会满足地抬头望去,那一高一低的背影,会让她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和幸福。
好不容易陆世澄没那么忙了,闻亭丽这边又忙起来,随着《抗争》上映日期的推进,日夜都有许多事情要她亲自操办,那张由她和黄远山亲自设计的海报在新世界影院挂出后,便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报上关于“闻亭丽和玉佩玲究竟谁更胜一筹”的讨论也愈演愈烈,到了首映这日,新世界戏院早早就排起了长龙。
这条长龙里,一半是两人的影迷,电影还未上映他们就已经争得面红耳赤,今日来排队时,不少人提前做好了一系列准备,手中举着印有“闻亭丽”或是“玉佩玲”名字的旗帜等等,准备在影院里摇旗呐喊,以壮声势。
另一半,则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而来。
不管怎么说,上映后,票房出乎意料的好,连映三十场,赚得盆满钵满,经此一战,秀峰影业算是在本埠打响了名气。接下来,闻亭丽和黄远山按照原先的计划,将一半票房收入捐给“抗日救亡委员会”,此举同样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与此同时,秀峰的新片场也快要搭建好了,公司既要应对影片的宣传,又要赶制新片,人员上面不免出现了短缺,急需招纳场记、剪辑和摄影师等专业人才,招聘启事等出去,不少人前来应聘。
这天早上,黄远山在片场搞技术指导,闻亭丽和月照云在办公室研究下一部戏的剧本,田灵跑来说:“闻老板,李经理喊你同他一起面试。”
原来今日的应聘者当中有两个老熟人,一个是黄金电影过去负责搞剧务的白经理,闻亭丽跟他也算是老熟人,另一个则是华美电影的傅经理。
战争爆发后,两人携眷逃难南下,目前实在找不到事情做,看到秀峰聘请电影专业人才,忙过来应聘。
对于这两人的业务能力和工作经验,李镇是相当满意的,但总归是从两家死对头公司出来的,由不得他不谨慎些,所以得把闻亭丽请过去亲自把关。
闻亭丽选择单独面试两人,坐下来之后,只款款说:“我这人向来惜才,但过去这一年,我们秀峰跟贵公司闹得有多不愉快,你们是知道的,这样吧,你们随便聊聊旧东家都有哪些不足之处,帮我们汲取教训,那些不愉快就让它随风而去,否则我看不出你们前来投诚的诚意。”
傅经理听出闻亭丽的弦外之音,马上滔滔不绝数落起陈茂青的不是来,连同陈茂青过去连同影院一起做假票房的事通通都抖露出来。
白经理却是三缄其口,考虑良久,摇摇头起身:“看来我来错了地方。”
田灵在旁看着,料定闻亭丽会录取那位精明讨喜的傅经理,没想到闻亭丽却将一言不发的白经理请了回来,当场聘请他做剧院经理。
“为什么?”田玲纳闷发问,“那位白经理穷成那样还这么傲慢,这种人,一看就不好相与。”
闻亭丽笑笑:“面上好相与的人,未必就靠得住,他再落魄也不肯为了一个职位说前任东家的坏话,说明此人有他的行事原则,把事情交给他来办,不必担心哪天背地里刺你一刀。”
“我跟闻老板意见一致。”李镇在旁说,“小田,跟着闻老板能学到不少东西,她看人自有她的一套。”
刚巧陆世澄到这边来找闻亭丽,听见这话,不禁有些怅惘,这番见地,非得亲自吃过无数苦头不能领悟,是困境逼着闻亭丽成熟起来的。
闻亭丽一出来,就看见陆世澄在走廊里发怔,一讶之下,笑着迎过去:“今日怎么这样早回来。”
“许管事说新房子差不多装修好了,要不要一起过去瞧瞧。”
闻亭丽眼睛一亮,欢天喜地戴上墨镜和帽子随陆世澄出去,到了新房子,他们两个手牵着手直奔楼上去看他们俩的主卧。
一看见那蔷薇色的墙纸,闻亭丽便呆住了,陆世澄几乎还原了她在海格路那幢洋房的装修风格,这也就罢了,小桃子也有自己的单独套间,是一间书房和卧室在一起,周嫂则是一间向南的宽敞卧室,落地窗前面留了位置,将来这里可以放一张摇椅。
他把她们一家人的需要都考虑好了,再细小的需求也没落下。一刹那间,闻亭丽幸福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站在屋子中间环视四周,嘴里喃喃地说:“我太喜欢了,太喜欢了。”
他牵着她的手下楼:“再去看看后面的花园。”
一圈转下来,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激动,这幢房子远没有陆公馆大,却是真正意义上属于他们的小天地,关键位置离秀峰公司不远,今后大家随时可以过来串门,陆世澄甚至在一楼准备了三间客房,哪天高筱文、黄远山、月照云过来玩到太晚,也不必担心没有地方住。
搬家这日,已是十二月中旬,天气益发冷了,许管事一大早就带人过来收拾和打点,把屋子里每一个角落都拾掇得闪闪发光。
小桃子高兴坏了,像一截小火车头一样,呼啸着跑上跑下,周嫂却是老泪纵横,不断双手合十祷祝着什么。
闻亭丽和陆世澄待在楼上的主卧,把门一关,闻亭丽笑着跳到了陆世澄的身上,把两条腿圈住他的腰,两只胳膊圈住他的脖子,命令他:“快带我去露台上看看。”
他却直截了当带着她走到床边,连同她一起倒下去,那床极阔极软,两人这一倒下去,就如倒在金色的麦田里一样,有种无边无际之感。
他索性张开双臂,对着天花板满足地说:“这下不用每晚都担心会被闻女士踢到床底下去了。”
闻亭丽压到他身上就要捏他的嘴,陆世澄却顺势翻身把她压在自己身子下面,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嘴巴挤成一个“o”形,低头啄一口,满心欢喜。
闻亭丽也不闲着,抬手扯开他的领带,慢慢笑得喘不过气来:“你别碰我那里,我痒死了,你停一停,我们两个还没洗澡呢!”
陆世澄哪里肯停,脱着脱着,就把她抱起来往浴室里走,不一会,就听盥洗室里传来闻亭丽的笑声,伴随着水花四溅的动静,忽听陆世澄忍痛道:“你是小狗吗?!又乱咬!!”
搬家后,秀峰的同事们每周末就过来坐一坐,闻亭丽热情好客,陆世澄绅士随和,朋友们逐渐把这里当成了社交的中心,每周都会相聚在这里聊工作、聊时局、聊电影。
礼拜天下午,是个阴天,闻亭丽喊朋友们过来吃晚饭。
月照云一坐下来就问高筱文:“我问你,你为何一面跟闻亭丽续约傲霜粉膏,一面签下玉佩玲给你的绮年口红打广告?”
“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你们秀峰的人。”高筱文慧黠地眨眨眼,“再说报纸上天天吵她们两个谁更厉害,我何不把她们都签下,让她们继续在我的橱窗里‘打擂台’。放心吧,影迷们会蜂拥而至的。”
曹仁秀在旁笑道:“高小姐越来越精明了,我看你早晚要成为大富商。”
“富商?这还用说吗,我高筱文不成功,便成仁!当初来香港虽是负气之举,但我硬是坚持下来了,这一年来数不清栽了多少回跟头,不知不觉就学会看人和看事了。”
月照云颇有感触拍了拍高筱文的肩膀,黄远山也二话不说抱住高筱文,碰巧闻亭丽端着茶盘进来,见到这一幕,忙把茶放到一边,百感交集搂住三位好朋友。
短暂的沉寂后,高筱文振奋起来:“好在风风雨雨打不垮我们,今后我们要继续同舟共济!”
她抬手要跟朋友们击掌,玉佩玲不干了,强行挤到黄远山和闻亭丽中间:“真讨厌,这是把我忘了?”
曹仁秀拉着小田过去:“还有我们!”
闻亭丽笑着把杵在一旁的丁小娥也拉过来:“还有小娥!”
几人放声大笑,共同击掌。笑了一晌,李镇和谭贵望环顾四周,好奇问:“老板夫呢?”
“他在楼上接电话,物资筹备委员会有事找他,此外,他那间新药厂要重建了,这几天忙得不行。”
说话间,陆世澄下楼来了,大家打趣道:“老板夫,今晚还是吃面条吗?”
“面条没了,有牛排和红酒,大家凑合一下吧?”
大伙哄堂不已。
晚饭后,闻亭丽和陆世澄走到花园里看星星,不知怎么就想起去年除夕夜在宁波少白岭古道上对着北极星许愿的光景,心有灵犀的时候,两个人的念头都是一致的,记得那晚她和陆世澄许下了同一个愿望:永远在一起。
不知不觉快过去一年了,她感触良多,抬头望去,可惜今夜哪有什么星星,天幕是那样的黑暗,颇有点“黎明前的黑暗”的意味,他们想起战况,心情同时低落下来,她问他:“你说这场仗会打多久?”
“不知道,反正我们终将胜利,你怕打到香港来?”
“不怕,多活一天,我就多做一天自己想做的事,拍电影、筹款、支援抗战前线——像邓院长和厉姐那样坚持自己的信念。”
陆世澄默了默:“邓院长一定帮过你很多。”
“没有她,就没有我今日,甚至没有她,我们两个很可能走不到一起。”
她附到他耳边,把那份当初让他耿耿于怀的合同的秘密告诉了他。
陆世澄望着前方笑起来,早已无所谓了。
事到如今,他只会感激闻亭丽在人生的紧要关头遇到了邓院长和厉成英那样的人,在他内心深处,很早就同闻亭丽一样,把邓院长视作自己的头号恩人。他知道闻亭丽目前最担心的就是邓院长和刘向之的安危,他也无比担心,但他还是尽可能宽慰她说:“我始终觉得,邓院长是不会牺牲的。”
看她怔然,他指了指她的心口:“看看你就知道了,邓院长的灵魂会在她帮过的人的身体里延续下去,我甚至以为,青年时期的邓院长一定也遇到过另一个影响她一生的邓院长,在对方的激励下,老人家才义无反顾走上了后来的这条路,所以不管是在她之前,还是在她之后,总会有一个又一个新的邓院长出现,而对于邓院长而言,战场就是自己的归属,她会战斗到最后一刻,不会留下任何遗憾的。”
一代又一代传下去,精神永不湮灭。这番话极大地抚慰了闻亭丽的心灵,她红着眼圈看向墨黑的天幕,是啊,再黑暗的夜,星星也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乌云暂时蒙蔽了,但即便今晚它们不出现,明晚也一定会出现。
明晚不出现,后晚也会出现。
只管在这片天空下静静等候吧,星星的光辉终会照亮每个人的心房,正如它们曾经亘古不变地照亮每一段历史长空,驱散黑暗,为赶路的人们照亮脚下的路。
她的心结,在这一刹那彻底打开了,握紧他的手,那样紧,宛如两颗挨着的心那样紧,陆世澄眉目舒展,亲吻她的额头。他在安慰她的同时,又何尝没在安慰自己,记得幼年时期的无数个夜晚,他曾经无数次抬头找寻属于他父母的那两颗星星,找也找不到,一次次哭着睡去。
现在,他不再找了。命运自有它的安排,他的星星,早已来到了他的身边。
“明晚我们去新药厂转转吧。”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还是叫大生药厂吗?”
“还是叫大生药厂。”
她笑,身后传来欢笑声:“闻老板,你和老板夫真是一时一刻也舍不得分开。”
“姐姐,陆先生,快来吃朱古力和糖糖。”是小桃子的声音。
“还叫陆先生呀,小桃子,那是你姐夫。”
“姐姐夫,快来吃糖糖。”
姐姐夫!大家笑得几乎要打滚。
闻亭丽和陆世澄相视一笑,相携而归,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有这样一群可爱可敬的伙伴们相伴,他们两个何必为明天的事发愁。
十六年后。
香港利世界戏剧院。
今晚这地方没有戏剧,却是空前热闹,因为今夜这里将举行【闻此一生庆贺闻亭丽女士入行十八年周年纪念晚会。】
影迷们相当喜欢这个主题名字,一个“闻”字,不仅包括了闻亭丽的姓氏,也高度概括了闻亭丽一生当中取得的成绩,自入行以来,她不仅做到了“闻名一时”,更做到了多年来“闻名遐迩”。
从影十八年,闻亭丽共计拍摄了四十六部电影,为人仗义热情,在行业内德高望重,最近竞选香港电影协会副会长一职时,毫无争议地高票数通过。
恰逢闻亭丽第 一部电影《南国佳人》上映十八周年,于是,便有了这一场由影迷和香港电影协会共同举办的纪念晚会,闻亭丽看到晚会名字,打趣着说:“我还没打算息影呢,要不先叫‘闻此半生’吧。”
她在后台见到了一干多年未见的好朋友,赵青萝,如今已是知名大律师了,昨日刚抵达香港,计划与刘亚乔合办一所律师事务所。
燕珍珍,当年外交系毕业之后,终于开始正视自己的天赋,从此专心写作,畅销书出了一本接一本。
时代的动荡、战火的阻隔,让她们多年来聚少离多,此番重逢,都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三人都觉得对方老了,却不约而同为对方感到骄傲,老去的痕迹是岁月留给她们的礼物,更是成熟和智慧的勋章,这些年来,三个人一直在各自的行当里奋斗,从未辜负当初邹校长的教诲。
闲聊间提到邹校长,抗战胜利后,陆世澄和闻亭丽想把她老人家接来香港养老,可邹校长坚持要回上海继续教书,前年,她老人家在自己家里溘然长逝,走得很安详,去世后无数学生前去相送。值得庆幸的是,这几年闻亭丽和陆世澄曾数次回去探望邹校长,倒也不算太遗憾。
“听说小桃子考上香港大学医学系了?”
“是,不过待会她来了,你们别再当面叫她小桃子,人家现在叫况伟航。”
“是是是,将来就是况医生了。”想起当年的事,三个人又哭起来,高筱文在旁边抹眼泪边说:“当时都叫她们务实三侠,瞧瞧,这么多年没见,还是一团孩气。”
黄远山找过来了:“闻亭丽——”
众人看见黄远山,一窝蜂迎上去,黄远山明明才四十多岁,却已是两鬓斑白,好在她的神情举止,还是那样年轻洒脱。在电影行业耕耘多年,如今她已是享誉影坛的大导演,去年携玉佩玲去参加欧洲电影节,如愿搬回来一座导演奖和一座最佳女配角奖,业内人士提到黄远山,都把她视作行业丰碑。
“黄姐,那天我们去秀峰在上海的遗址转了转,当年被日本人一把火烧了,如今说是要重建一座博物馆。”
这番话,让黄远山突然就崩溃了,想起那段悠悠岁月,想起多年来秀峰经历的风风雨雨,在众人前哭得像个孩子。
还好都过去了,等到黄远山恢复情感,燕珍珍问:“月姐呢?今天怎么没来。”
“她在家里睡大觉,上月拿了一个小说文学奖,天天应酬可把她累坏了,她说她一年之内不会参加任何晚会。”
几人都笑起来:“月姐的脾气一点也没变。”
这时候,一个圆脸短发的中年女子笑吟吟过来找闻亭丽:“闻老板,记者招待会开始了。”
她是丁小娥,秀峰最勤奋的人,经过多年苦学,如今的她,不仅学会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日语,还顺利拿到了本地商学院的学位证,目前是闻亭丽最得力的助手。
晚会开始前照例有一个小型的记者招待会,朋友们陆续在台下第一排入座,坐定后,一个个都欣慰地看着台上的闻亭丽。
闻亭丽回望着台下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头百感交集。
记者开始提问:“闻女士,入行多年,有人对你的为人大加赞誉,有人对你的品行嗤之以鼻,例如黄金影业的刘梦麟先生,不只一次公开说你是阴险小人,黄金迁来香港之后,更是死死咬着秀峰不放,对此,闻女士有什么看法?”
闻亭丽莞尔:“我对刘先生只有一句话:他对我有知遇之恩,他怎么说我我都不会计较的。”
记者们爆发出阵阵笑声,闻老板还是这样诙谐,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让刘梦麟活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偏偏还发作不得。
“闻女士是1937年来的香港吧?听说你一来此地就积极重建秀峰,还联络本地的大学把沪江的学籍转到这边来,一边念书一边创业,香港沦陷后,你和黄老板又带着一帮员工迁去重庆,胜利后再辗转回来香港——在您的人生履历中,我看到了一个字:不屈。想问问闻老板,这股不屈的精神是源自于何处?您这辈子最感激的人是谁?”
闻亭丽陡然沉默下来,这一瞬间,她的脑海里闪过一张张熟悉而又亲切的面孔。
沧桑岁月,在她心上刻下了一道道深刻的痕迹。一部分人逝去了,一部分留下来了。
但正如陆世澄那一晚所说——精神力量不会湮灭。
再抬头时,她眼中闪现泪花:“我一生当中要感激的人很多。慈心医院的邓毅院长、刘向之护士长、地下爱国组织成员厉成英——她们既是抗战英雄,也是我生命中的贵人,解放前,她们曾在我最困顿的日子帮助过我,我一辈子感激她们,但要说对我影响最深的——还数我的母亲况秀珍女士。你们都知道的,我的母亲是一位旧社会被卖到妓院的可怜女子,费尽千辛万苦才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但自从我记事起,从未见我母亲皱过眉头,也从未见她抱怨过生活,在她身上我学会了一件事:不要为过去的事懊悔和憎恨,也不要为明天的事而担忧,只管把手里的事一件一件做好,人生的难关总会趟过去的。”
她是含泪说着这些话的,台下一片寂然,这话触动了很多人的心弦,每个人的生活里都有各自的难题,但也许生活的答案一直在那里。而且,大家都知道几年前,闻亭丽为了纪念她的母亲,曾拍过一部名叫《红粉骷髅》的影片,是半纪录片性质的,反映旧社会妓女惨状的电影,上映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少人是哭着从电影院里走出来的。
为了缓解这沉重的气氛,有位八卦周刊的记者笑着转移话题:“闻老板,有人说听说你跟陆先生这么多年从未吵过架,这是真的吗?”
闻亭丽低头一笑,怎会不吵架,她和他当初吵到差点分手呢,她笑着眨眨眼:“这个问题我不是不想答,而是不知该怎样回答,从头说起的话,怕是一晚上都说不完了。”
“总可以透露您跟陆先生是如何相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