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幼儿园,园长果然还未下班,闻亭丽恭恭敬敬地将两个大礼盒送到桌上:
“平时老是麻烦校长和各位老师照看小桃子,一点小意思,还请笑纳。”
园长愣眼望着闻亭丽,把眼镜从脸上摘下来擦一擦,再戴好,从头到脚又看一遍。
只见她身着男人穿的西装,头戴鸭舌帽,嘴上还粘着两撇胡子,看着看着,园长醒悟过来:
“闻小姐这是刚从戏棚里过来吧,我真是老眼昏花了,还当是哪儿跑来的年轻小伙子,莫名其妙同我说这些话。”
闻亭丽拉着园长寒暄了几句,填好表,顺便帮小桃子买了几本儿童刊物,便告辞出来。
刚到地方,就看见陆世澄的车停在树荫下。
他坐在车里朝街口的方向张望。
闻亭丽一笑,掏出钱付了车费,蹑手蹑脚朝陆世澄的车走过去,打算趁他不注意在后头吓他一跳。
没想到陆世澄后脑勺就像长了眼睛似的,恰好也回头看过来。
两个人相距老远就望着对方笑,到了一起,陆世澄朝她身后一望,有点好奇:“怎么从那边过来的?”
“小桃子的幼儿园要帮她报名参加文艺汇演,所以半路我叫师傅拐去了那边。”
“你的车呢?”
“别提了,早上出来的时候车就坏了,后头洋行派人过来把车拖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修好。”
说话间,她自然而然握住了陆世澄的手,陆世澄顺手帮她扶正头上的帽子。
“等我很久了吧?”她低低地问。
“没有很久。”
“可是我迟到了整整二十分多钟呢。”
陆世澄毫不介意牵着她的手向前走去,闻亭丽低眸盯着两个人的步伐看,他们两个真像两条溪流,每次走着走着,就快乐地汇聚在了一起。
一进饭堂,老板娘热情地迎上来:“先生回来了,这是您等的那位朋友吧,菜快做好了,马上给您二位上菜。”
四周有人朝他们看过来,大约在猜测闻亭丽究竟是男是女,有个年迈的老婆婆不惜用惊恶的眼神看着陆世澄。
陆世澄目不斜视研究手上的菜单,闻亭丽却忍不住笑起来,两只胳膊交替着搁在桌面上,悄声对他说:“陆先生,那人当你是怪胎呢。”
他才不在乎。他头也不抬地说:“想吃什么甜品?刚才我只点了几道主菜,你自己再看看菜单。”
结果闻亭丽摇摇头,过后主菜上来,她也每一样只吃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陆世澄不解:“不喜欢吃吗,要不换一家?”
“好吃,不必再换了,我已经吃饱了。”
陆世澄姑且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皮夹付了钱,出来低声问她:“身体不舒服?还是太累了?”
从前再怎么样她也不至于吃这么少。即便是心情不好,也能当着他的面一边抹眼泪,一边继续往自己嘴里塞东西。
“你知道的,我最近在拍一部劳工片。”闻亭丽耐心解释,“我演的是女主角春红,本来呢,我对自己演这个角色很有信心。可是某一天我们公司的曹小姐带我去见了红棉纺织厂的女工,我才知道真正的女工是什么样子。”
她顿了顿,尽可能用平静的口吻说:“我和黄姐都希望能够通过这部电影唤起公众对女劳工的关注和同情。那么,我这个主角,就必须尽可能在形象上贴近真正的女工。”
陆世澄默默听着。
“前一阵我本来已经成功瘦了十来磅。可惜这几日每回跟你出来吃饭都会不知不觉吃很多。早上一秤,足足重了两斤,我得想办法尽快再瘦下去才行。”
所以那天晚上她才会饿到晕倒,他担忧地望一眼她比从前细瘦的胳膊:“这片子大概还有多久拍完?”
“中秋节之前差不多就能拍完棚内的部分,接着再去乡下拍几场外景戏就能杀青了。”
不知不觉走到了人少的地方,她顺手将嘴唇上的两撇胡子摘下来,露出整张脸,呼吸似乎畅快许多。
“到那时候就可以恢复正常饮食了吧?”
“当然,再这样下去我都要营养不良了。”
陆世澄微微松口气,没再说什么,握着她的手慢慢向前走。
闻亭丽很高兴他没有一味劝她爱惜自己的身体,而是试着理解她的所作所为。
“这片子一拍完,我非得到处狂吃上几天才可,第一站先去老正兴吃红烧肚裆,接着去锦东饭店吃八宝鸭子,一整只鸭子都是我的!再去长兴馆吃红烧鮰鱼和蟹粉炒蛋,每一样都点上三盘——”
陆世澄听着听着,忍不住从衣兜里取出一个袖珍记事簿。
“做什么?”
“帮你记下来啊,到时候按照顺序一家一家地吃。”他一本正经说。
他的哑疾已治好多时,却还保留着随身带记事簿的习惯,她笑着把脑袋凑过去:“我瞧瞧你有没有在本子上说我别的坏话。”
说着便作势去抢他的本子,陆世澄笑着后撤一步,可到底还是随她抢走了,闻亭丽却并没有打开瞧,而是重新把本子塞给他,突觉额头上一凉,有雨滴落下来。
两人同时抬头。
“下雨了?真好,我最喜欢雨天在马路上散步了。”
闻亭丽向前伸手去接那银针般的雨丝。
陆世澄插着裤兜在后头跟着她。
在她眼里,似乎再平常的小事都能叫她高兴。
昨晚满天星光,她欢喜地冲他直呼:“陆世澄你快看,今晚的星星好大、好亮。”
前天是个阴天,抬头不见星与月,只见漫天乌云,她又兴致勃勃地同他讲:
“你瞧,这可是正宗的月黑风高杀人夜。难怪街上都没什么人出来闲逛,正好,不必担心有人认出我来。”
她是真正懂得珍惜时每时每刻每分的人。
无论遭遇什么状况,总能见她用最乐观的心态去应对。
他想,假如每个人的灵魂有不同颜色,那闻亭丽的灵魂一定是金灿灿的,像朝阳,不知不觉就被那光芒吸引。
闻亭丽在前面走了两步,回头看,发现陆世澄在后头目不转睛看着她,她安静下来,有点腼腆回到他身边牵起他的手。
两人漫无目的地闲逛。恬静的气氛丝丝缕缕沁进心田。
陆世澄忽然说:“你看。”
他们刚好路过一家照相馆,玻璃橱窗里挂着闻亭丽的一张半身照,店主大概是觉得闻亭丽笑容格外亲切,特意将她的照片放大了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你在这家照相馆照过相?”
“没有。”她骄傲地说,“不知有多少照相馆用我这张相片招徕顾客呢,其实这是《南国佳人》时的一张花絮照,你看,对面也有我的照片。”
对面是一家杂货铺,门框旁边贴着一张暖水瓶广告。
画报上面那笑容可掬的女郎不是闻亭丽是谁。
“可怕,到处都是你。”
“可怕?你再说一遍。”
陆世澄看准了四周没有人,低下头在她额上轻啄一口,本来偏巧照相馆里有两个小姑娘推门出来,因光线昏暗,也不及分辨闻亭丽是男是女,惊恐地叫了一声。
对上陆世澄转过来的面庞,看他如此年少俊朗,又觉得不好意思,笑嘻嘻手牵着手跑走了。
闻亭丽在黑暗里目光灼灼看着陆世澄:“这下陆先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无所谓。”他也目光灼灼看着她,她含笑抬手去拂他的肩膀,雨里夹带着凉风,将马路边几株树的树枝吹得飒飒作响,叶子随风掉落,有一片碰巧落在陆世澄的肩膀上。
她帮他把那片叶子摘下来,谁知她这一抬肩,背包也歪了,小桃子那几本新书便从包里掉出来。
陆世澄俯身帮她捡起,无意间一瞥封面,上头写着「况伟航」这三个字。
“小桃子的学名吗?”
“嗯,怎么样。”
“好听。”他忽然好奇,“你呢,你有没有小名?”
闻亭丽闭嘴不说话了,转身向前走。
他不紧不慢跟上她的步伐,若有所思地说:“按照常理来说,老二有小名的话,老大多半也是有小名的。”
“我不会告诉你。”
“我自己猜好了,该不是叫小橘子吧?”
他是为了逗她才随口一说,她的反应却告诉他他猜对了,他没忍住低头笑起来,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小名,妹妹叫小桃子,姐姐叫小橘子,岂不是一大家子水果。
“你还笑!”她瞪他,“我姆妈说她听老人讲过,小孩子的小名越随意,就越好养活,她怀我的时候最喜欢吃橘子,怀妹妹的时候喜欢吃桃子,不可以吗?”
她佯装生气向前走。
自打上了学,她就再不肯让父母叫自己的小名,偶然翻词典看到「亭亭玉立」这个词,觉得意向很美,便自作主张改了这个名字,那时候不懂事,小小的她,希望自己将来越长越漂亮,又将「立」字改成了「丽」字。
自那之后,她的名字便正式成为了「闻亭丽」。除了爹娘偶尔喊错一两次之外,「小橘子」这个名字再也没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
不远处似乎有小孩在兜售什么,吆喝声断断续续飘到耳朵里,她也不感兴趣。
不一会,就听到一阵细碎的声音追上来,这也不是陆世澄的脚步声,闻亭丽不由得好奇向后看,斜刺里伸过来一束洁白的鲜花,竟是一个卖花的小孩追上来了。
“后头那位先生买下来的送过您的。”小孩说,“他说要向您道歉,请您原谅他刚才对您的冒犯。”
闻亭丽嘴角一翘,徐徐伸手从花童手里接过那束铃兰。
花童好奇地盯着闻亭丽的脸直看,这一凑近,他才敢确定她真是个女子,只不过身着男装。
这小孩自有他的一套说辞,嬉皮笑脸地说:“买了我小宁波的花,必定长长久久,先生,小姐,祝你们花好月圆,有情人终成眷属!”
说着一溜烟跑掉了,闻亭丽心内欢喜,嘴上却说:“别以为随随便便送我一束花,我就会原谅你。”
身后传来他恳切的声音:“怎样才能求得闻小姐对我的原谅。”
“除非——你把自己的小名也告诉我。”
陆世澄表情微滞,闻亭丽陡然想起他父母早亡,心中不由懊悔失言,立刻决定什么也不问了,捧着花就朝他跑过去。
然而,陆世澄只低头消沉了一瞬,便凑在她耳边说了两个字。
“什么?”闻亭丽愕笑。
“我的小名啊。”
晚上他照例送她回家,闻亭丽进门后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沙发上对着那束铃兰发呆和微笑。
一想起他的小名她就有点想笑。
「小澄」,多么合理,多么可爱,多么幼稚,她不信陆世澄五岁之后还肯乖乖叫这个小名。
周嫂出来喝水,见闻亭丽莫名其妙坐在客厅里傻笑,不禁奇道:“好好地坐在这里发什么呆,这花是影迷送的?怎么只有几支,花朵又小,寒酸兮兮的。”
“寒酸?”闻亭丽有点不高兴了,花美不美,不在于花本身,而在于送花的人是谁。
在她眼里,这束花就是最最最最美,比世上的一切花束都要美。
叫闻亭丽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进办公室,桌上就放着一大捧由玫瑰和珍珠兰组成的鲜花,花朵大如碟,清新香气扑鼻而来。
闻亭丽含笑近前将花束抱住,尽管已经猜到是谁送的,仍忍不住向小田确认:“这花是谁送来的?”
“不晓得,一大早就放在这里了。”
闻亭丽笑而不语,田灵虽然有点好奇,也只好掩笑退了出去。
中午,闻亭丽去学校办事,因自己的车还未修好,便提前打电话给祥生租车行叫车,没想到一出来,就看见一辆陌生的汽车停在公司外头。
车夫下车迎上来:“闻小姐,陆先生说您的车坏了,特吩咐我这几天负责接送你。”
只是随口的一句话,他却如此上心。
那是一辆很不起眼的黑色福特老轿车,单从外观来看,任谁都想不到那是陆家的车。
方方面面他都替她考虑到了。
闻亭丽心里暖融融,对那人笑道:“请问您贵姓?姓李?那这几日就麻烦李师傅了,麻烦先送我去沪江大学办点事。”
第97章
上车后, 闻亭丽忽然福至心灵,对李师傅笑道:“等等,还是先去瑞晟成衣铺吧, 我想去买几件衣服。”
邝志林敲了敲书房的门, 陆世澄在里头应声:“请进。”
“老李已经被派去了秀峰公司,估计这会儿闻小姐已经用上车了。”
邝志林说完这话,自顾自在沙发上坐下。
他注意到,一听到「闻小姐」三个字,澄少爷就把文件合上了。再后来,澄少爷索性推开椅子起了身,到咖啡桌前给他沏了杯茶。
邝志林笑容满面接过茶杯,无论在人前还是在人后, 这孩子总是对他处处尊重。
他心里无比熨贴,慢慢品着茶香。
陆世澄问道:“您帮我约好惠群医院的王主任没有?”
“他明天上午会过来一趟。对了,王主任想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他,他最擅长的是营养和消化方面的疾患,可是从来没听见陆公馆谁有这一块的毛病。”
陆世澄顿了一顿:“假如一个人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节食一段时间, 不知王主任有没有办法帮其保证营养?”
怎会有这样奇怪的要求?要营养, 好好吃饭不就成了?
可是澄少爷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 邝志林知趣地不再追问:“好,我会把澄少爷的要求原话转告王主任。”
空气里出现几秒可疑的沉默, 陆世澄觑了觑邝志林,拿起一份报纸坦然地翻阅起来,可他明显有点心不在焉, 不一会便把报纸丢到一边, 坦坦荡荡走过去打电话。
等到那边接通了, 他说:“晚上帮我在三楼留一个包厢, 不,请另做几样清淡而富于营养的菜。这样,你们把菜单送来,我自己拟。”
这一听就是打给鸿苑的,鸿苑是陆家自己的私房菜馆,由来只负责招待陆家自己的贵客,甚少对外营业,这也就罢了,叫邝志林没想到的是,澄少爷竟要求自己拟菜单,可见他先前猜的没错,澄少爷找王主任就是为了闻小姐。
他叹息着摇摇头,接下来澄少爷大概要给闻小姐打电话,他也是时候告辞了。
陆世澄却忽然像是瞧见了什么,放下话筒走到落地窗外向外看。
草地上有两个陌生的工匠在干活。
邝志林忙令人去叫许管事,来的却是一位姓冯的年轻管事。
“怎么是你,许管事呢?”
“许管事病了,澄少爷早上刚请路易斯大夫过来替他看过病,这会儿还歇着呢,今天一整天都是我轮班。”
陆世澄朝窗外一指:“那两个工匠你从哪雇来的?”
“早上刘妈说花园西北角的天线架子倒了,催我找人来修,我就到附近的荐头行临时雇了两个人。”
“糊涂!”邝志林喝道,“难道你不知道陆公馆从来不雇来路不明的人吗?”
冯管事擦擦汗:“这一块向来是许管事负责,我看他病得昏昏沉沉的,也不好去打搅他,刘妈又催得急,我想这类活干得很快,应该不至于出什么岔子,就……”
陆世澄静了一静:“把工钱结清楚,马上把他们请走。”
邝志林看着冯管事匆匆离去的背影,忿然说:“这冯达是刘妈的亲侄子,自小是在陆家长大的,没想到这样不顶事。”
又叹道:“先前为了清理三爷在公馆内安插的眼线,已经清走了一批人,前一阵老太爷生病,又额外拨了几个得力的老人去了南洋,现在公馆里真正得用的人不多。不然也不会让这个小冯临时顶上来。”
陆世澄面沉如水:“查一查他最近有没有跟北平那边的人接触过。一旦查到什么蛛丝马迹,立刻将他撵走。
即便没有,这样的人也不适合再继续留用,连夜把他撵回南洋,将陈赵两位管事调回上海。”
邝志林欣慰地点点头,这孩子处理问题从不拖泥带水。“我这就叫周威进来,顺便再去查查那两个工匠的底细。”
一从沪江大学回来,闻亭丽就让李师傅帮她把自己在瑞晟买的东西送回家里,办公室人来人往的,她担心东西弄丢。
李师傅前脚刚走,后脚田灵端着两份午饭进来。她那盘有菜有肉有米饭,闻亭丽这盘却只有几块黄瓜和一片干面包,一看就倒胃口。
田灵劝她:“好歹吃一点,不然下午进棚拍戏时只会更难熬。”
闻亭丽横下心叉起一块黄瓜就要往嘴里塞,黄远山忽然领着一个中年男子进来了。
“这是惠群医院的消化科王主任,过来帮你调理身体,你昨天约的?”黄远山有些茫然的样子。
闻亭丽也是一脸错愕。
惠群医院……难道是陆世澄??前晚在一起吃饭时听他提过一句,没想到他是认真的,她忙起身同这位王主任打招呼:“您好。”
检查一番,王主任对闻亭丽说:“马上开始吃维他命丸,饮食上也必须立刻做调整。早上和中午这两顿,务必加些鸡肉、牛肉等高能量营养品,我给你出一份菜单,请你严格按照我的医嘱来,放心,这样吃非但不会让你前功尽弃,还可以帮你维持基础的营养,方不方便告诉我您手头的工作还要多久才结束?”
听完王主任的交代,黄远山高兴得直拍胸脯,她是因为担心闻亭丽身体吃不消,最近特意停掉了《双珠》的拍摄,全力追赶《春风吹又生》的进度。
“我真担心她活活饿死,这下可以放心了,这段时日就劳您费心了。”
闻亭丽面上笑着,心里却感动不已,王主任又给闻亭丽开了一张药单,让她下午去惠群医院按方买营养药,黄远山当仁不让接过那张药方,亲自送王主任出去。
晚间,闻亭丽和陆世澄刚从鸿苑吃完饭出来,不提防天上噼里啪啦下起了雨。
闻亭丽笑着直往陆世澄怀里钻,同时用手挡在自己的头上。
可是那雨简直像从天上一盆盆倾倒出来,浇得人猝不及防。
陆世澄索性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盖在两人的头上,拽着她向前跑去。“先上车。”
两人飞快钻到车里坐好,闻亭丽还在笑:“真是的,怎么说下雨就下雨。”
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还好陆世澄那件外套遮挡得够及时,这样大的雨,她也只是头顶上和脚上湿了一部分,转头看陆世澄,意外发现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雨水滴滴答答往下淌。
“你怎么不顾你自己呀!”闻亭丽急忙掏手帕替他擦雨。
汩汩的雨水顺着陆世澄的额发往下流,搞得他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他顺手抽过从她手里抽过手帕,自己去擦眼皮上的水珠,闻亭丽手中一空,只好从他的裤兜里摸出他的手帕替他擦别的地方。
可是衣服里的水哪是帕子能擦得掉的,越擦,那水渍越深。
“不行,得赶紧回家换衣服,眼下已经入秋了,当心回头伤风。”
“哪有这么容易伤风。”陆世澄很快将自己脸上的雨都擦干净。
紧接着,像落水小狗甩毛那样甩了甩头,短发上的水珠四溅开来,闻亭丽一边躲一边笑:“讨厌!水都甩我眼睛里了。”
陆世澄在自己身上的几个口袋里轮流摸了一把,总算又找着一块干净手帕,扶住她的脸庞。“别动,我帮你擦一擦。”
他的目光一会儿落在她的唇上,一会又扫过她的额头,闻亭丽的心跟着丝丝发痒。擦着擦着,手帕不动了,他倏地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带着清冷的雨意,却格外清甜,吻着吻着,她不由自主用胳膊环住他的脖颈,回吻他。
到了闻宅门前,雨非但未停,还越下越大。
两人牵着手跑到门口,可还是被浇成了落汤鸡。
进了玄关,闻亭丽说:“我先上楼拿毛巾和衣服。”
陆世澄抹一把脸上的雨珠,站在玄关里看着闻亭丽跑上楼。
看看四周,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无论他坐在哪儿,都会弄湿一大片,只得在原地抖了抖裤腿,又抬手拍了拍肩膀上的雨水。
闻亭丽上去老半天也不见下来,他正寻思去盥洗间找一块毛巾随便擦擦,就看见她抱着一盒东西下楼来了。
她已经换好衣服了,脖子上还搭着一块毛巾,下楼把那盒子推到他面前:“快拿去换。”
“这是什么?”陆世澄好奇打开盒盖。
里面竟是一叠男子成衣。
前头在鸿苑外头时,她就对他说过「回家换衣服」这话,他原以为她这话指的是她自己。
闻亭丽有点腼腆地说:“看看合不合身。”
陆世澄仍有点发懵,被她推着向前走了几步扭头笑问她:“你知道我外衣穿什么尺码?”
“你忘了我家过去是开洋装店的,我的眼睛就是尺子。”闻亭丽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幸亏陆世澄转过身去了,不然就要看见她脸上的红晕了。别说她抱过他这么多次,就算没抱过,她也早看出他的肩宽和腰围分别是多少了,上次他因伤在她家休养时,她就帮他买过一套寝衣,要多合适就有多合适。
不多时,陆世澄换好衣服出来。
这种成衣,自是没办法跟他平时量身定制的那些衣服比。
但瑞晟在本地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洋装铺,只要尺码挑得好,丝毫不差什么,何况他——
穿什么都好看,她尤其喜欢他贴身穿着她送他的东西的感觉,只是这话不好意思对他说出口。
陆世澄理了理袖口上的扣子,趁她帮自己系领花的当口,迅速在她耳边说了句:“谢谢。”
他的口吻很严肃,但他笑得很甜,闻亭丽真喜欢看他这样笑,很舒朗的样子。
临走的时候,陆世澄把上回那把袖珍枪给她。
“又给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枪。”
“这把枪毕竟更小。”陆世澄把子弹倒出来,仔细检查了一遍弹夹和枪膛,又帮她把子弹一一装回去,“平时把它带在身上,比较不起眼,拿着吧,我也放心些。”
闻亭丽郑重其事把枪收起来。
看陆世澄仿佛似在出神,便问:“怎么了?”
“我在想,不如从明天开始让周威几个跟着你,小桃子和周嫂那边,也日日派人接送。”他是征询的语气。
闻亭丽脸色一黑:“陆克俭那边又有动静吗?”
他点点头,帮她将腮边的头发弄到耳后:“先让他们跟你一段时间好不好。”
他口吻很温和,心里的杀意却很重,陆克俭是绝不能再留了,祖父为了防他对陆克俭下手,几乎派出了全部亲信来辖制他,陆克俭他要杀。
但也不能太心急,为了除掉一个败类而背负屠杀长辈的冷血名声,不值。
他俯首在闻亭丽耳边说了几句话,闻亭丽肃容点点头。
两个人坐在餐桌边上各自喝了一碗热乎乎的姜汤,她才舍得放陆世澄走,临走时又把家里最大的一把伞给了他,在门口依依不舍目送他上了车,转身回屋,忽然瞧见厨房里有个人影,竟是周嫂。
“您怎么起来了?”
“半夜三更听见你们两个在厨房里嘀嘀咕咕说话,真担心你们把灶台烧掉了,总要出来看看怎么回事。”
周嫂忙着检查锅里的东西。
姜汤?这姜丝切得这样整齐,断不可能是大囡切的,平时大囡只要一进厨房就心烦,更别提拿刀切菜了。
“你别告诉我这姜汤是陆先生烧的?”
闻亭丽并不否认。
“姜丝也是他切的吧?”
闻亭丽自顾自转身上楼。
周嫂双手合十,抬头对着天花板念念有词:“太太,你瞧见了吧,我们大囡真有福气,能找到这样好的男人。”
闻亭丽却并未走远,听见这话,在楼梯上方探出脑袋:“您怎么不说陆世澄有福气,能找到我这样的好女子。”
“是是是,他比你更有福气。下次你们两个商量要吃什么东西的时候,能不能叫我起来做?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偏偏陆先生总是这样客气。”
“他又不是外人……”上次他还替她下过一碗面呢,虽说没放盐,闻亭丽噗嗤一笑,转身回房去了。
第二天中午,闻亭丽在锦东饭店点了一份陆世澄最喜欢的蟹黄翅羹送过去,特意要求饭店不具名,反正他能猜到是她送的。
安排完这一切,她便美滋滋托着下巴坐在电话旁等他的电话,没一会,铃声就响了。
闻亭丽故意拉长声调:“请问你找谁?”
“闻亭丽?”那头有人笑起来,“你干嘛故意装出这副腔调?你以为我听不出是你吗。”
“宝心!”闻亭丽惊喜地说。
两个人在电话里说了几句,乔宝心说:“我打算下礼拜回一趟上海,到时候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吧。”
闻亭丽声音一低:“怎么回来得这么突然,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
“不不,没出什么事,你忘了,我姆妈下礼拜就要过生日了,过去每年我都陪在她身边,今年总归要回来看她一眼,不然她心里不知会有多难过。”
“家里其他人知道你要回来吗?”
“只有我表舅和姆妈知道。”乔宝心悄声说,“其实我姆妈已经同意我在北平念大学了,可惜我爹这人异常顽固,口口声声说我丢尽了乔家的颜面,还放话出来:只要见到我,一定亲手打死我,权当乔家没我这个人。”
乔家这令人窒息的氛围,闻亭丽老早就领教过了,她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劝慰乔宝心道:
“既然已经走出去了,就别再把他的话当回事了,在外头一定注意保护自己。”
“放心,他早就吓不住我了。”乔宝心淡淡道。
去年她一到北平就改了新名字,她现在已经不姓乔了!她可不要像哥哥那样,被逼着结一门自己不喜欢的亲事,从此成为一个只为乔家利益而活的傀儡。
她对闻亭丽说道:“念完大学,我还要继续升学,早晚我要在社会上做出一番成绩让他们瞧瞧……对了亭丽,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前几日美利坚玛丽女子学院的教授来我们学院演讲,我上前跟她聊了许久,这位教授很欣赏我的英文水平,后来她看了我的专业课成绩单,当场就收下了我的自我介绍书,院里那么多人,她只收下了三个学生的资料,我会好好把握这个难得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