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亭丽奔到床边俯身察看他的情形, 就在这时, 她再次从他口里听见了那两个字。
“妈妈。”
没有错, 清清楚楚是从陆世澄的嗓间发出来的。
陆世澄的声音很低沉,也很好听,然而非常陌生, 毕竟她此前从未听过他开口说过话。
她一时说不出是震惊还是高兴, 小心翼翼伸手触摸他的额头。
“陆先生, 陆先生。”
一触就慌了,他又开始发烧了!这样下去陆世澄会死的, 不行, 她得赶紧找厉成英商量对策。
她刚要从床边起身, 手却被人攥住了, 一回头,对上了一双迷离的眸子。
陆世澄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闻亭丽惊喜到无以复加。
“陆先生, 你醒了!”
起初, 陆世澄的黑瞳并未聚焦, 只是惘然地望着闻亭丽,似乎在竭力思考着什么,有那么一阵,他一动也不动。
“你又发烧了,我去给你拿药。”闻亭丽再次探手确认他的温度,“你的状况很不好,肋骨断了三根,后脑勺上还有一个血肿,昨晚那帮混蛋下手太狠了,幸好当时我一个医生朋友赶来帮忙,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救你。”
陆世澄眼底起了微澜,吃力地转动眼珠,先看向她的手,又看向她的肩膀和手臂,最后落到她脸上,他的眸光渐渐清亮起来,眼神也开始有了含义,很担心地察看着什么。
“我没有受伤。”闻亭丽忙说。
陆世澄仿佛松了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目光依旧落在她脸上,带着几分好奇和探究。
闻亭丽屏住呼吸等他开口询问。然而,尽管陆世澄昏迷时发出了两句呓语,但那仿佛是有时效的,这次他没能再次发出声音。
要不是亲耳所闻,闻亭丽简直要怀疑刚才是一出幻戏,疑惑归疑惑,她只得笑起来说:“我知道陆先生想问什么,好吧我承认,是我救了你,我有枪。”
她从书袋里取出一把匣子枪在他眼前晃了晃。
“上回在陆公馆,陆先生你问我认不认识卫英帮的人,我当时没说实话,因为我想保护她们。”
她解释说:“我父亲出事之后,我怕邱氏父子再来骚扰我们,就想办法弄到了卫英帮的联系方式,她们最看不得妇女遭受欺凌,很愿意帮我的忙,上次在甘家巷我被邱大鹏堵住时来的那帮老太太,就是卫英帮派来的,我知道陆先生一度很疑惑她们的来历,很遗憾我当时无法将实情告诉你。
这枪,就是卫英帮的人给我的,这半年我经常跟她们偷偷学枪法。
今晚我本来跟几位朋友约了在那间废厂子练枪,没想到刚巧撞上有人害你——”
这番话半真半假,她固然信得过陆世澄的品行,但她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厉成英她们的地下身份,哪怕是陆世澄也不行,今晚要不是厉成英帮忙,自己根本不可能成功救出陆世澄,她们一次次保护她,她也得尽全力保护她们。
陆世澄的目光怔然落在她的枪上。
“我们把你救走后,担心半路会遇见白龙帮的人,干脆就近把你藏在了我这边,白龙帮以为你被陆家的人救走了,一窝蜂回陆公馆附近搜查去了。”闻亭丽小声说,“我有一位同伴是学西医的,看你伤得很重,就顺便帮你处理了伤口,她刚回医院去取药品和手术包了。
你放心,我这几位朋友为人十分正直,并且历来痛恨白龙帮的所作所为,昨晚的事她们不会向任何人说起。
对了,我听那帮混蛋的意思,他们接下来似乎要对付邝先生,所以一回来我就给邝先生的寓所打了电话,我想邝先生立刻会采取行动,陆先生,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陆世澄试图撑起自己的上半身。
闻亭丽连忙扶住他的肩膀:“快别动,你要做什么直接告诉我就成了。”
陆世澄满头大汗,抬起自己未受伤的那只手,指了指闻亭丽的书袋。
闻亭丽从里面拿出笔和本子。
陆世澄伸手欲接,无奈握不住笔,而且仅仅是动了这两下,他的额头又开始出汗。
闻亭丽心知他疼得厉害,索性帮他把手指握着放到自己的掌心里。
“在我手心里比划也是一样的。”
陆世澄很吃力地一笔一画写着,半晌才写完。
闻亭丽只当是多么长的一段话,谁知他费力写了半天,竟是“谢谢”二字。
她不禁哧地一笑,陆世澄正定定看着她。
他的表情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成分。
闻亭丽只觉得掌心里那个无形的“谢”字在发烫,垂眸微笑了下:“上次你帮我那么大的忙,陆先生不但不要我对你说谢谢,事后还躲着不见我,所以,我也不需要你对我谢谢。”
她虽是一本正经说着,话语里却透着小小的不满。
陆世澄倒回枕上,望着天花板无声笑了起来。
闻亭丽也笑了,笑着笑着,自己又觉有点不好意思,便一脸严肃对他说:“既然你已经醒了,我那位朋友就不需要冒着风险上门了,我给陆公馆打个电话,请陈管事赶快找一位好大夫来给陆先生养伤。”
陆世澄摇摇头。
【单独找路易斯。】
看样子,陆世澄也跟她一样在怀疑陆公馆有内奸!
她赶忙按照陆世澄给她的联系方式给路易斯打电话。
这时,周嫂端着一碗粥悄悄朝里屋看了看,待闻亭丽依次给路易斯和厉成英打完电话,便将她拽到一边。
“陆先生伤得那样重,陆家怎么还不派人来?“
闻亭丽无法向周嫂解释这复杂的局面,只好小声说:“该来的时候会来的。”
周嫂担忧地对着门外指了指:“我只担心对面的小两口听见这边的动静,万一他们出去到处说,被陆先生的仇家听见了怎么办。”
闻亭丽摇了摇头:“不会的,我们两边套房当中隔着一个圆厅,陆先生又被我们安置在最里面那间房,套房门一关,彼此什么也听不见,当初我就是冲着这个好处才租的这房子。”
至于陆三爷和白龙帮那边,陆世澄没醒也就罢了,这一醒,他必然不会再让自己陷入险境。既然他没说要挪去别的地方,说明有他自己的考量。
况且邝志林那边已经得到消息了,此人能得陆世澄信重,手段有多高明自不必说,接下来只需静观其变就是了。
这话却对周嫂说不着。
“我就怕万一呀。”周嫂仍在唠叨,“万一陆先生的仇家找上门来,我们一家人可就无法安生了。”
闻亭丽立即对周嫂进行一连串的质问:“陆先生帮过我们多少回了?现在他遇难,再危险也得帮忙不是?难不成所谓的报恩,就是平时做些锦上添花的小事?
再说,他现在一身的伤,挪来挪去只会让他伤情加重,您就别罗嗦了,我心里有数。”
周嫂跺了跺脚:“我是那样的人吗,我当然知道陆先生是好人,昨晚看到他被人伤成这样我也很痛心。
我是担心小桃子,她还不懂事呢,待会她醒来看到陆先生,可不得大嚷几句?”
“小桃子才不会大嚷,我会好好跟她讲道理的。”闻亭丽接过周嫂手里的碗进屋。
一进屋,就看见陆世澄侧着把脸埋在枕头里,他的头发全被冷汗打湿了,一看就知道伤口正疼,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是绝无可能睡着的,不必说,屋外的对话他全都听着了。
闻亭丽有点讪讪的,温声对他说:“路易斯大夫说他大约一个小时后会赶到,他还说你可以吃点东西,饿了吗,要不喝点粥垫垫肚子?”
陆世澄在枕上点点头。
他这样子让闻亭丽想起了小桃子生病时的样子,很乖,很听话,不吵不闹的。
只是伤势太重,模样也太惨,所以看上去比小桃子生病时还要可怜和脆弱。
她压住自己心里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上前将陆世澄稍微扶正一点,结果不慎碰到陆世澄的伤处。
她吓得一缩手:“是不是弄疼你了?对不起。”
陆世澄无声一笑,对她摇摇头。
闻亭丽却很清楚他一定疼得厉害,怀着愧疚的心情帮他调整好位置,坐在床边舀了一口粥,先把勺子放到自己唇边试了试温度,再小心翼翼送到他唇边。
陆世澄垂眸望着唇边的勺子,似在犹豫要不要直接喝这口粥。
闻亭丽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拿她吃过的勺子喂他,这是她平日给小桃子喂饭时的习惯性动作,做惯了,连给陆世澄喂粥时也如此。
他若是毫无芥蒂地就着她的勺子吃下去,未免有点冒犯,毕竟她的嘴唇刚碰过勺尖。
倘若躲开她的勺子,又像是在嫌弃她似的。
她这哪是在喂吃的,分明在给人家出难题。
“你等等,我再——”
陆世澄一低头就把那口粥吃了下去,闻亭丽心尖一颤,喂第二口时,她的脸还是有点烫,不再用自己的嘴唇帮他试温度,只对着轻轻勺子吹气,其实据汤普生大夫说,这样也是不卫生的,但粥太烫,他太饿,一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喂一点,他就安安静静吃一点。
吃着吃着,陆世澄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勉强吃了半碗,带着歉意摇了摇头。
原来他根本没什么胃口,他只是很清楚自己此刻急需营养恢复体力,强逼着自己吃罢了。
闻亭丽将碗放在床边的小桌上,用淡盐水帮他漱了口,又端着一盆水和毛巾进屋,眼下不是讲究虚礼的时候,换作是她,也愿意有人帮自己擦擦身上,于是轻声问陆世澄:“要不我再帮你擦擦脸和脖子吧?”
陆世澄一滞,但随即点点头。
擦拭时,闻亭丽很注意不去碰他的伤,幸而他的伤大多在脑后和胸腹处,脸上的伤口并不多,擦着擦着,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得好快,她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一缕鬈发落到了他的脸上,而且两个人不知不觉越靠越近。
陆世澄没看她,而是扭头专注地望着身侧的墙壁,仿佛那地方有特别之处值得他好好研究。
闻亭丽的脸一阵阵发热,状似无事缩回手,轻咳一声:“擦好了。对了,我去看看路易斯大夫来了没有。”
到大门口等了一会,并未等来路易斯,又讷讷地转回来。
路过走廊的时候,闻亭丽特地到对面邻居的房门前停了片刻,里面一点人声都没有,可见两口子一大早就上班去了。
闻亭丽稍稍放心。
一进屋,就看到周嫂从面前飞快跑过,边跑边压低嗓门说:“小桃子,不许去那边!”
闻亭丽忙跟过去。
屋里,小桃子顶着一颗乱蓬蓬的小脑袋,愣愣地望着床上的陆世澄发呆。
陆世澄像是再次陷入了昏睡,小桃子年纪虽小,却看惯了自己父亲重病时的样子,一看就知道陆世澄状况不好。
她有点害怕,返身跑到姐姐和周嫂的身后躲起来。
“陆先生?”她指着床上的陆世澄说。
“嘘,别作声,现在外头有坏人想要抓走陆先生,一嚷就会把坏人引来。
你看,陆先生受了重伤,他得在我们家里养几天伤,这期间绝对不能叫外头的坏人知道陆先生在这里,小桃子大了,得学会保护大家知道吗。”
小桃子使劲点头。
闻亭丽在妹妹脸蛋上亲了一口,近前摸了摸陆世澄的额头,他的温度比之前更烫了,心里一急,赶忙跑到厨房弄了点冰袋搁在陆世澄的额头上,又找出昨夜厉成英留下的退烧药用水磨碎了,同周嫂一起给陆世澄喂药。
小桃子站在床边紧张地望着这一切,等姐姐从床边起身,便抱住姐姐的腿仰头问:“陆先生……会死吗?”
话音未落,大门外传来揿铃声。
来人正是路易斯,他手里提着一个大皮箱,表情异常严肃:“甩掉那些耳目花了我不少时间……快带我去看看陆先生的情况。”
“他在发烧,刚才吃了半碗粥。”
望见床上的人,路易斯倒抽了一口气,快步趋近到床边,把皮箱放在一边,掏出一支细小的手电筒掀开陆世澄的眼皮照了照,紧接着打开薄被看了看陆世澄的胸腹处,末了探头察看他的后脑勺。
“昨晚有人帮陆先生处理过伤口?”
“是,我的一位朋友是西医,昨晚陆先生出事时,我请她来帮过忙。”
“谢谢你们二位!”路易斯庆幸而感激地说,“处理得相当及时,否则陆先生的情况会更麻烦。
这样吧,我得马上给陆先生做个小型的清创术,闻小姐,待会可能需要你帮忙搭把手。”
闻亭丽忙不迭点头:“好。”
第42章
当天夜里, 闻亭丽被一阵不知名的动静惊醒,当她意识到那声音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忙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顺手揿亮床头的小灯。
一看钟,时间是六点。
事实上她四点钟才睡下, 四点钟之前, 她一直在帮路易斯为陆世澄治伤,路易斯连夜做了清创和包扎,但因为陆世澄伤得太重,路易斯自己也没有把握能否帮陆世澄挺过这一关。
路易斯说, 假如天亮之前陆世澄的体温还是降不下来,那么,明知移动可能导致陆世澄伤情加重, 他们也需连夜把陆世澄转移到大医院去。
但如此一来,陆三爷和白龙帮那边必然会得到消息,邝志林暂未赶回,陆公馆那边又有内奸, 陆世澄自己尚未清醒,无法亲自调兵遣将。
这一去, 陆世澄必然会再度陷入极危险的境地。
闻亭丽忧心忡忡, 后来路易斯看她实在太累, 便说病人由他来照料, 让闻亭丽先回房休息。
尽管睡下了, 闻亭丽却因为担心陆世澄病情恶化睡得并不踏实, 这不, 隔壁一有动静她便惊醒了。
她披上外衣赶到隔壁, 一进屋, 就看见路易斯呆立在床边,床上,陆世澄正低声呓语着什么。
闻亭丽不禁苦笑,昨天她骤然听到陆世澄开口说话时,脸上的表情估计跟现在的路易斯差不多。
“很突然对不对?”闻亭丽走近小声对路易斯说,“昨天夜里我也听到了,陆先生喊的也是‘妈妈’。”
路易斯在床边无措地思索了一阵,尝试着分析道:“陆先生的声带并未损坏,他的哑疾似乎与幼年时期受过重大刺激有关,这回他遭到了重创,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这种濒死的经历有助于他突破一些心理上的障碍也未可知。”
闻亭丽怀着复杂的心情探了探陆世澄的额头。
这个动作提醒了路易斯,他将体温计从陆世澄的衣服里取出,对灯一看,轻吁一口气:“体温下来了。”
闻亭丽忙问:“这不是说明陆先生的情况稳定一些了?”
“至少是个好现象,究竟是年轻底子好……白天再观察一天,假如病情没有恶化,那么先不用冒着风险把陆先生往医院送了。”
闻亭丽高兴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天快亮了,病人需要营养,大夫您也需要补充体力,我去买点早餐。”
路易斯拦住闻亭丽:“恐怕得麻烦闻小姐出门一趟。”
他指了指仍在昏睡的陆世澄。
“陆先生出了许多汗,这样捂下去实在不利于伤口恢复,还请闻小姐出门帮忙买一套可以换洗的衣裳,顺便再帮陆先生买些私人的盥洗用品,另外,这是陆先生马上需要用到的一些药品,我的诊所附近现有不少陆三爷的眼线,你拿着我的药方直接去五洲大药房拿药。”
闻亭丽点点头说:“待会如果您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只管吩咐周嫂便是了。”
出门前,闻亭丽特地回房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裤,又从衣箱里翻出一顶过去在学校里排话剧时用的假发戴在头上,对镜看了看,又在脸上加了一副粗框眼镜才算完。
她知道,陆三爷和白龙帮绝对猜不到那一晚是她救了陆世澄,但谨慎些总归没错。她这样一妆扮,别说是陌生人,就算是熟人也未必能一眼认出她来。
拾掇完毕,闻亭丽检查了书袋里的手枪和钱包,在清晨的淡青色天光里出了门。这一出门,足足坐了一个钟头的车才到洋行。
进去后,闻亭丽迅速买好了奶粉、男式软袜、毛巾、肥皂、拖鞋等物,打听到男子成衣部在二楼,又上楼挑衣服。
现在陆世澄仍在昏迷中,外衣是穿不着的,依她看,不如直接买两套轻软的寝衣回去。只是她生平第一次买男子寝衣,多少有点摸不着头脑,在男子成衣柜台前转了好半天也能拿定主意。
那卖货的西崽极为乖觉:“小姐把先生的身量告诉我。”
闻亭丽故作老成用手比划了几下:“他身段比较高挑,身量大概比你高这么多,肩膀大约这么宽。”
“先生的腰围呢?”
闻亭丽怔了怔:“具体我也不知,唔,反正腰身的尺寸不会阔。”
西崽屁颠颠到柜台后面拿出十来套寝衣,有贵的,也有便宜些的。
闻亭丽先看便宜的,样式倒是不差,只是布料不太透气,想起陆世澄眼下一身是伤,很坚定地拿起那套较贵的寝衣打量,那西崽眼睛一亮:“小姐好眼光,这都是正宗的舶来货,料子既轻软又透气,夜里穿来睡觉再舒服不过了。”
闻亭丽心里十分满意,嘴上却说:“这料子看着虽好,但外头随便一家布料行都能买到,进货价才三块大洋一匹,你这款式也没什么出奇,凭什么就比别处贵上三倍了”
西崽一听这话,就知道闻亭丽要么自己是开洋服店的,要么在洋服店做过事,便笑道:“布料行固然能寻到便宜货,但其中一多半是仿制品,就算是同一匹布,自己扯料子到裁缝铺做,也断乎做不出这时髦的款式,我这可是实打实的巴黎货,你看看这款式多么绅士,多么得体。同等式样的寝衣只有南京路上能买着,但那边的价格比我这还要贵上好几倍。”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闻亭丽一口气买了两套,一套樱白,一套墨蓝,颜色都算淡雅。
她并不知道陆世澄平日都穿什么牌子的寝衣,但在她看来,这样好的料子和款式,即便是陆世澄来穿,总不至于穿几次就扔。
结完账时间不早了,闻亭丽顺手在报摊买了几份报纸,招了一辆黄包车上车回家。
路上,她把三份报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既没看见白龙帮那边的消息,也没看到陆世澄的相关新闻。
她心里直纳闷,报上没登陆世澄的消息还好说,奇怪的是白龙帮竟也一点动静都没有,那晚她可是接连打中了邱凌云两枪,他即便不死也要受重伤。
以邱氏父子目前在白龙帮的地位,倘如邱凌云重伤不治,坊间多少会传出一点风声。
只是眼下没时间出去细打听,到家后,闻亭丽先警觉地观察四周,确定没有不妥,这才开门径直回自己的套房。
周嫂牵着小桃子从里屋迎出来。
“陆先生醒过一回。”周嫂小声说,“那位洋大夫给喂了一碗粥,但陆先生精神头很差,交代了几件事就又睡过去了。”
“您帮着把这些衣袜洗一洗晾起来,傍晚应该就干透了。”
周嫂看见两套极轻软的男子寝衣,不免露出些讶色,闻亭丽早拉着小桃子急匆匆进了屋。
屋内,路易斯站在床边记录着什么,床上一点声音都没有,上午的阳光从窗外落到床头,陆世澄的一半脸庞罩在澄透的光里。
他睡得很沉,几簇黑短发凌乱地覆在额头的白纱布上,这令他比平日多了一些孩子气。
“怎么样?又在发烧吗?”闻亭丽近前小声问。
“不烧了。”路易斯说,“我给陆先生用了一些止痛药,他刚睡着。”
闻亭丽神色一松,顺手将另一袋东西交给路易斯:“您看看这些药对不对。对了,我还买了一点补品,有奶粉、有罐装牛肉汁、还有五洲大药房新出的营养膏,就不知陆先生现在能不能吃。”
路易斯逐一查看。
“都是对的。牛肉汁和营养膏过两日再吃,奶粉待会等陆先生醒了就泡给他喝,我猜他最多再睡两个钟头就会醒了。”
说到此处,路易斯突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觑了闻亭丽好几眼。
“怎么了?”
路易斯笑着摇摇头:“我只是觉得……陆先生内心深处应该是很信任闻小姐的,不然他不会睡得这样沉。”
闻亭丽有一阵没吭声,过片刻才愉悦地轻声说:“我去给您倒杯茶吧。”
午饭过后,周嫂把晾干的寝衣收进来,这料子极薄,在大日头底下晒两个钟头就干了。
闻亭丽在厨房烧了两壶水,把新买的脸盆毛巾等物一一烫过消毒,连同新买的寝衣一并交给路易斯,随即掩门出来。
路易斯留在屋里给陆世澄擦洗和换药,半个钟头后才出来,闻亭丽接过水盆:“周嫂在沙发上铺了一套被褥,您好歹去睡一觉,有什么不妥我再叫您。”
路易斯疲惫地揉揉眉心:“也好,待会若是陆先生醒来,劳烦闻小姐先给他喂点东西,只要他能动,尽量扶着他下地走动一下,躺久了保不准会出现一些新的并发症。”
“好。”
路易斯走后,闻亭丽坐在床边望着陆世澄。
身后,小桃子不知何时也进来了,她吃着姐姐刚买回来的朱古力,在屋子里踢踏踢踏走着,被姐姐低声制止后,便走过来挨着姐姐好奇打量床上的陆世澄。
“陆先生吃不吃朱古力?”她大方地从衣兜里拿出另一块。
“陆先生现在不能吃这些。”
“陆先生会饿死吗?”
闻亭丽吃吃地笑:“他饿的时候自然会醒来的。路易斯大夫说,对病人来说,睡眠跟吃饭一样重要。”
小桃子似懂非懂听着,这时周嫂过来说:“小桃子,我们也该睡午觉了。”
小桃子马上像块牛皮糖紧紧黏着姐姐:“小桃子要姐姐带着睡。”
忽听周嫂讶道:“陆先生醒了。”
闻亭丽一转头,果见陆世澄在床上茫然地看着她们几个。小桃子只当陆世澄是被自己吵醒的,被周嫂一牵,乖乖去睡午觉了。
闻亭丽探手摸摸陆世澄的额头,异常欢喜地发问:“饿了吧?先吃点鸡肉粥。”
陆世澄尝试着动弹,一低头,陡然仿佛发现身上穿着一套从未见过的寝衣,一愣之下,举起自己未受伤的那只胳膊,衣袖随着他的动作落到了肘窝处,他皱眉打量着这件陌生衣裳。
“路易斯大夫交代我帮你买的,他说你出了许多汗,得赶快换衣裳,我就出去随便买了两套,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陆世澄转眸望向她,闻亭丽欣然帮他把胳膊塞回被子里,随即舀了一勺粥送到陆世澄嘴边。“这样空着容易伤风,先吃东西吧。”
陆世澄的胃口比预想中要好,一碗粥吃完了,还眼巴巴看着碗里。
“还想吃?”
陆世澄点点头。
闻亭丽扑哧一笑,这大约是陆世澄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她忍笑拿走空碗,换一杯淡盐水给陆世澄漱口。“饿也不能给你了。路易斯大夫交代过不能一次性吃太饱,剩下的留着晚上吃。还有,我得扶陆先生下地走一圈,这也是路易斯大夫交代的。”
陆世澄望着天花板无奈地笑,默了默,艰难侧过身掀开被子,闻亭丽急忙制止他:“等一等。”
她背对他坐在床沿,用手拍拍自己的肩膀:“来,把胳膊搭在这儿,我扶着你走。”
陆世澄略一犹豫,乖乖按照闻亭丽的话做了。
然而,闻亭丽委实低估了一个青年男子的重量,这几日他虽然瘦得不成样子,体格依旧比病重时的父亲要好许多,何况他本就比父亲足足高一个头,两人起身的一瞬间,猝然晃动了好几下,幸亏闻亭丽情急之下抓住了床尾的挡板,不然准把陆世澄一下子摔回床上。
闻亭丽吓出一身冷汗,急忙察看身侧的陆世澄,不料陆世澄闭着眼睛在苦笑。
他这一笑,让她心头一松。
“对不起,弄疼你了吧?”她懊恼地说,“你别怕,我力气很大的,刚才是没准备好,这回我有经验了,来,你搭着我,我保证绝不会再乱晃。”
不知是不是这份口头保证起了作用,陆世澄没有打退堂鼓,反而很信赖地让闻亭丽扶着自己重新出发。
闻亭丽扛住了陆世澄的右胳膊,同时伸出左手绕过他的后腰,异常稳固地扶住他的另一边。
两人在房里慢慢地走。门外很安静,周嫂和小桃子去午睡了,路易斯也睡得正酣,在这初秋的午后公寓,除了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只剩一片柔和的寂静。
闻亭丽一边走,一边不忘悄悄打量陆世澄身上的寝衣是否合身,袖长正好,裤管也不短,至于裤腰……被外衣罩着也看不见,不过既然系得上,就说明是合身的。
她不由偷笑了下,她对自己估量尺寸的能力满意极了。
走到屋子中间时,恰巧阳光从外头探进窗内,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陆世澄脚步微顿,闻亭丽只当他也注意到了地上那略显亲密的影子,赶忙找话说:“疼了你就告诉我。”
一抬头,却见陆世澄好奇望着窗边桌上的一张全身照。
照片里的人是闻亭丽,她头戴水晶冠,身穿轻纱和珠片做的公主戏装,一头丰盛的长发落在肩背,这样的装扮一看便知在学校参加某个演出。
单论照片,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奇特的是闻亭丽的表情,从她的姿势来看,她刚走到舞台上,但从她的表情来看,她像是被台下的某个人唤住了。
落影的这一瞬间,她正扭头向下看,秀眉微扬,嘴唇微启,笑容里透着几分吃惊。
这照片还是当初乔杏初追求她时为她拍的。
那时的她还在秀德女子中学念书,几所学校搞联合汇演,她跟同学合演莎翁的话剧。当晚乔杏初带来了一台新买的德制相机,在台下为她拍了许多照片。
两人决裂后,她把乔杏初送她的那些礼物全数退了回去,唯有这些照片没法退,毕竟相片里的人是她,虽然没退,却不喜欢将其放在显眼的地方,索性一股脑收到了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