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世澄则是像看名画一般研究闻亭丽,她的表情和眼神看不出半点心虚,可是自打进了包厢,这是她第一次长达半分钟没有开口讲话。
可惜伙计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橘子水来了。”
闻亭丽的表情立刻变得活泛起来。
“摸一下,是不是很凉?”她把一瓶橘子水推到他面前,“先解解渴,菜应该快好了。”
陆世澄假装看不出她急于转移话题,喝完一整瓶,仍有些口干,闻亭丽主动把第二瓶推到他面前。
接着她开始拧自己的那一瓶,这次却半天都没拧开。
手中忽一空,陆世澄把她的汽水瓶拿过来帮她拧开。
“谢谢。”闻亭丽一脸诚挚地说,“陆先生,您真细心,又体贴。”
陆世澄把脸对着一旁,喝汽水。
菜终于上桌了。第一道菜是红烧秃肺,陆世澄本以为会很腻,一尝,竟异常清腴嫩滑。
“怎么样?”闻亭丽一眼不眨望着他。
陆世澄微微颔首,拿起备用筷子又夹起一块。
闻亭丽笑出两个酒窝。
第二道菜是扁尖腐衣,闻亭丽帮陆世澄盛汤的时候一句都未说,俨然对这道汤信心十足。
汤确实很美味,冬瓜和番茄都烹调得鲜嫩多汁,难得腐衣也没有豆腥味。
不知不觉间,陆世澄把半碗汤都喝完了。
请客吃饭,最高兴就是客人喜欢自己点的菜,闻亭丽作为东家,心里满足极了,接下来不再说话,只专心吃饭。
包厢终于安静下来,而且安静了好一阵。吃完饭,闻亭丽高兴地让伙计送些帕巾给两个人净手面,老板娘笑呵呵拿过账单:“一共是八块半,闻小姐是熟客,那半块大洋的零头就免了。”
这价格不便宜,毕竟寻常人家一桌酒席也才十块大洋(注),只怪方才菜点得实在太多,食材又极新鲜,闻亭丽心里早有准备,忙说“好”,从书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蓝布口袋,把所有钱倒出来一数,却只有六块大洋。
闻亭丽不敢置信地在书袋里重新掏摸一遍,仍没摸出半毛钱。
包厢里的氛围顿时尴尬起来。
“等一等。”闻亭丽努力保持着镇定,“一定是落在哪个角落里了,我再找找。”
陆世澄倒是很懂得照顾别人的面子,一开始只是坐在那儿看着她找,看她越来越急,很自然地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取出皮夹子,预备帮她付账。
闻亭丽忙制止他:“说好了我请客的。”
又对老板娘说:“您千万别让这位先生结账,稍等片刻,我马上回来。”
她起身出了小包厢,陆世澄好奇之下,不禁也跟着望向门外,就见闻亭丽匆匆沿着走廊走了。
仅一分钟她就返回了,并且手里多了一张大票子,径直递给老板娘,大大方方地说:“帮我找一找。”
这一找,就找回来一大堆银元,但好歹顺利结了帐,老板娘又把剩菜仔细打包好交给闻亭丽。
两人出来时,陆世澄特地朝刚才那条小走廊看去,过道尽头居然是一间盥洗室,盥洗室里头自然不会藏着银票,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两人视线相触的瞬间,空气诡异地一默。
闻亭丽正为刚才的事不自在。她明明记得兜里还有十块大洋,也不知何故少了四块,结账时才想起,前晚去花园坊的时候她从祥生车行叫过一辆出租车,今早出来时又给周嫂和小桃子留了些饭钱,这些花销她本来心里都有数的,被邱大鹏那老东西一闹也就忘了。
幸而前几天才把几张大票子都缝进了贴身小衣,可以临时去盥洗室脱衣裳取钱救急。
她生怕陆世澄多问,幸好,他很体贴地什么也没问,这让她多少自在了些,心头一松,她再次活跃起来。
“刚才说好了请您吃甜点的。”她开心地说,“那家店就在隔壁,它家的鸽蛋圆子特别解暑,才喝过热汤,现在吃正合适。”
话虽这样说,她也拿不定主意陆世澄会不会答应,谁知他竟顺着她指引的方向看了看,闻亭丽一讶,忙在前面带路,两人走到那家甜品店门前,闻亭丽刚要进去,陆世澄却停步看向街头。
原来街上不知何时来了好几辆洋车。
前头那辆车下来一个人,正是邝志林。
邝志林径直穿过马路朝他们走来。
“邝先生好。”闻亭丽主动向邝志林问好。
邝志林看看闻亭丽又看看陆世澄,他的眼底充满疑虑,他的态度却像往常一样客气:“闻小姐,你们这是——”
闻亭丽忙说:“我正要请陆先生吃鸽蛋圆子。”
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前头打电话的时候我就该一并邀请邝先生,都怪我太愚笨未曾反应过来,您来了正好,我要好好请您尝尝这家店的甜品。”
“闻小姐的美意,邝某心领了。”邝志林笑笑,“可是眼下实在不凑巧,力新银行的经理还等着见陆先生和邝某呢。”
闻亭丽遗憾地点点头,转头便要跟陆世澄告辞,才发现陆世澄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仿佛在认真等着她带他去吃鸽蛋圆子。
闻亭丽又惊又喜:“天气太热,请陆先生跟邝先生在门口等一等,我一个人进去买就好。”
不一会抱着几个食盒出来,将其一并交给邝志林:“伙计在食盒里放了不少冰块,但也不要放太久,最好马上吃。”
接下来她没再说什么,陆世澄等了半天,没在她四周看到任何可疑人物,仿佛陡然失去了兴趣似的,接过那食盒,向她点头致谢,转身上了车。
闻亭丽立在车旁送别:“再会。”
回到邝志林的寓所,陆世澄对着茶几上的食盒,面露思索。
邝志林问陆世澄:“吃饭的时候闻小姐都跟您说了什么?”
就因为没说什么,陆世澄才觉得匪夷所思。
她既没有借着吃饭的机会向他打听任何事,也没有趁机讨回那张名片。甚至在刚才送甜品时,她也没有想方设法为下一次见面制造机会。
不过这并没有打消他心里的疑虑,毕竟这位闻小姐最近出现在他面前的次数太多了些。其实早在那晚闻亭丽利用他的名义拍卖洋装,他就对她起了疑心。
上一次他在黄金剧院设局对付陆克俭时她撞上枪口,事后他也觉得太过凑巧。
傍晚在看到那帮形迹可疑的老太太的那一刹,他对她的怀疑达到了顶点,那样的练家子,绝非一般人能差遣得动的,他当即决定试她一把。
吃饭时,他有意无意给她了很多次动手或是开口的机会,但闻亭丽始终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他有点看不透她了。
邝志林没能等来陆世澄的回应,便知闻亭丽在饭桌上并未露出丝毫破绽,他忙从书房取出一份卷宗:“这些日子我已经把闻小姐的底子查清楚了,您先过目。”
陆世澄接过卷宗,邝志林查起人来巨细靡遗,这次也不例外,从闻亭丽出生那年查起,到她前一阵是如何进务实念书,包括闻亭丽自己早已忘却的一些经历,都被写进了眼前这份档案。
“北平那边也查过好几轮了,但不论是闻小姐,还是她的父亲闻德生,都未曾跟那边有过交集。即便闻小姐真有问题,也不像是北平那位爷派来的。”
陆世澄有一阵没反应,他很清楚他那位三叔的做派,陆克俭要用人,必然会先施展一些拉拢人心的手段,然而,闻亭丽的父亲至今未出院,那个被她视作仇人的邱大鹏甚至混得越来越好了。从这两点看,她又不大像陆克俭派来接近他的人。
“闻家的户头上最近也没有可疑的进项,倒是闻小姐的母亲——”邝志林含蓄地说,“曾经在南京的红粉花楼做过妓女,但这也已经是二十年多前的事了,闻德生和闻太太来上海之后,两口子一直兢兢业业做些小买卖,据我们调查所知,乔太太私底下也查过闻家的底细,正是因为查到了闻小姐母亲过去的这段经历,所以坚决不同意闻小姐同自己的儿子在一起。”
乔家的所作所为,陆世澄也大致听说了一点。
他露出颇不以为然的表情。
不过,乔家怎么做与他无关,他只知道,邝志林在查人方面从未出过差错,如此看来,闻亭丽就是个背景再单纯不过的小姑娘。
碰巧翻到了闻亭丽参加话剧大赛的那一页,里面夹着一张她荣获冠军的照片,陆世澄夹起照片凝视着相中人。几次交道打下来,他知道闻亭丽头脑很聪明,反应也快,假如她真是什么人派来的,这一次没动静,不代表下一次不会露出马脚。
还是得好好试她一次。
邝志林笑道:“还有一种可能,闻小姐只是单纯地想接近澄少爷,当初她跟乔公子认识的过程就有不少说道……澄少爷别那样看我,我并非恶意中伤闻小姐的品行,但闻家遭逢巨变是事实,加上邱氏父子一直对她虎视眈眈,处在这种困境中,小姑娘急于想找个靠山也是情有可原的,难得澄少爷又跟她年岁相仿——”
陆世澄想起闻亭丽那个快翻烂的单词本子,若有所思翻了翻她的档案,很快从后面抽出两张务实中学的成绩单。
闻亭丽刚进务实时排在第三十六名,最近一次却已经上升到了班上的第九名,才两月,不下一番苦功夫是不可能进步这样快的。
一个一心要依附男人的女子,岂会在功课上这样用心?
因此,对于邝志林的这番猜测,他内心并不认可。
想了几秒,他指了指闻亭丽的档案,想办给她法制造一点“机会”。
邝志林点点头,倘若试出闻亭丽有问题,自然好处理,但——“如果查下来闻小姐没什么问题呢?”
陆世澄沉吟,那么,她就是一位话多的年轻女士。
话多是错么?
显然不是。倘若她再来找他,他只需远离这位话多的小姑娘就行了。
邝志林心里有数了:“好的,我会尽把‘动手的机会’透露给闻小姐。”
陆世澄点点头,把笔插回口袋,干脆利落结束了这个话题。
回到家,闻亭丽找出一本小人书让小桃子坐在床上看,自己在灯下记账。
她一回到慈心医院就给厉成英打电话致谢,但是关于陆世澄,她未能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
毕竟今晚她从头到尾没有故意向陆世澄打听过什么。
邓院长的事固然重要,陆世澄赶过来救了她也是事实,既要请他吃饭,自该真诚相待。
厉成英倒没再多打听什么,只在电话里叮嘱闻亭丽当心。
礼拜天这日,闻亭丽约燕珍珍去赵青萝家里温书。
赵青萝自己有间单独的小书房,在她那儿看书,比在闹哄哄的慈心医院病房清净许多。
一上午过去,闻亭丽温熟了不少功课,中午又在赵家用的膳。
饭毕,三个小伙伴坐在一起研究各学校的招生公告,赵太太忽过来敲门:“青萝,筱文打电话找你。”
三人互望一眼,高筱文既是她们同班同学,也是赵青萝的表亲,但与赵青萝不同的是,高筱文不大喜欢念书,她父亲是糖果大王,将来不愁没有出路,高筱文自己也承认当初来务实就是为了混一张中学文凭,别的同学忙着备考,她却日日忙着骑马和参加舞会。
“多半是要叫我们去她家玩,我去推了她吧。”赵青萝推开椅子。
不多时,赵青萝咚咚咚上楼,然而并不进屋,只立在门口气呼呼叉着腰说:“这人真是的!”
“怎么了?”
“高筱文说她大哥在霞飞路新开了一家百货公司,比欣欣百货盖得还要摩登,在正式开业之前,高家大哥预备先举办一个大型招待会,邀请了本埠一众明星前去赏光,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请到陆家帮忙剪彩,高筱文说当晚一定很热闹,叫我务必去开开眼界。我回说考完之后再去,高筱文却说她一个钟头前就差人送请帖过来了,还强调这是她家的大事,我若不去她就要跟我断交。你们说这人霸道不霸道?她跟她大哥平日关系又不睦,非拉着我去凑热闹做什么?”
燕珍珍漫不经心地翻着课本:“高筱文这个人从不记仇,不想去的话,直接推了她好了,她这人,顶多气个两三天就撂开手了。”
闻亭丽听到“陆家”二字,耳朵倒是立即支棱了起来,然而一想到那晚请陆世澄吃饭的初衷,复又耷拉下去,横竖厉成英已经开始调查陆家三爷了,她这边缓一缓也没关系,于是并不接茬,只一个劲地催促赵青萝:“别浪费时间了,你快过来看看这道题,我和燕珍珍解出来的答案不一样。”
过了一个钟头,高家果然送来几张请帖,除了送给赵先生和赵太太各一张,又专程给了赵青萝一张。
请帖的设计倒是符合高家人一贯的浮夸作风,暗红色的底子,洛可可浮雕花案,帖子四周还不甘寂寞地滚着金边,日期是礼拜六。
赵青萝问闻亭丽和燕珍珍怎么办,两人都拒绝帮她出主意,赵青萝赌气把请帖锁进了抽屉里。
闻亭丽在赵公馆学到下午五点钟才走,临走前,赵青萝特地从车行叫了出租车送两个小伙伴上车。
晚上闻亭丽在病房里跟小桃子和周嫂吃晚饭,陪护拿着一份报纸进来:“刚才听几个大夫说,闸北好像又有人被枪杀了,闻小姐,你识字,看瞧瞧报上是怎么说的。”
闻亭丽忙要夺过报纸来看,黄远山却找了过来,一进来就将水果等物搁到病床边,闻亭丽有一阵没看见黄远山了,不免惊喜交加:“黄姐。”
黄远山指指病床上的闻德生,温声说:“我来看看伯父。”
她立在床边关怀地问了几句,又同小桃子玩了一下,末了用眼神示意闻亭丽跟她出去。
一到门外就发问:“听说白龙帮有个姓邱的一直在找你麻烦?”
闻亭丽嗯了一声。
黄远山想了想说:“这样吧,电影协会的林副会长跟曙光律师事务所的包大律师交情还不错,包律师你听说过吧?那可是连曹振元都忌惮三分的人物,今早我已经拜托林会长在中间帮忙引荐,过几天大伙一起吃个饭,届时包律师会对外说你父亲跟他是早年的好朋友,我再找几个记者在报纸上宣扬宣扬,这样全上海都知道你背后有电影协会和著名律师撑腰,姓邱的自然不敢再找你麻烦。”
闻亭丽心中暗喜,厉成英那边这么快就发力了。
由电影协会出面引见她和包亚明,自是再合理不过了。
她高兴地说:“黄姐,您真好。”
黄远山哼了一声:“我只是看不惯一帮流氓欺负一个小姑娘,再说我可不是白帮忙的,你的服装已经裁得差不多了,足足花了我这个数!”
她摊开手掌做了个手势:“钱都花出去了,我可不希望中途被人给搅了局。闻亭丽,我得提醒你,说好了等你一毕业就开拍,到时候你别又找什么借口反悔。”
闻亭丽一拍胸脯:“放心吧。我闻亭丽一言,驷马难追!”
黄远山走后没多久,刘护士长来找闻亭丽,依旧去的上回那间空置的库房,一进去,就见厉成英候在里头。
“电影协会的人过来找过你了?”厉成英笑吟吟地问。
闻亭丽感激颔首:“劳您费心了。还有上回那帮老奶奶,也麻烦您帮我转达谢意。”
厉成英却露出愧色:“那日恰好我和老包都有急事在身,差一点就没能帮你解围。”
闻亭丽忙说:“一点也不晚!我知道您一定会派人来帮忙,横竖会想法子拖延时间的。”
厉成英绽出笑容:“你就这么信任我们?”
闻亭丽笑了笑:“就冲着您跟邓院长的交情,我也从未怀疑过您。”
厉成英回身从皮包里取出一样东西交到闻亭丽手中。
那是一个小小的硬皮箱。
沉甸甸、冷冰冰。
闻亭丽好奇地打开箱盖,一望之下,脑中闪过一道白光。
“这是——”
厉成英摁住闻亭丽的肩膀示意她噤声。
“经过这一次的事件,我想我们该重新考虑你的人身安全问题了,即便日夜派人保护你,也免不了遇到一些突发状况,况且邓院长刚醒……”
闻亭丽一懵,登时激动得语无伦次:“她老人家醒了?能不能再去医院探望她一次?”
厉成英叹息:“上次带你去见她老人家已经冒着很大的风险,这次再去,只会让你也跟着身陷险境。昨天晚上她老人家刚一醒,消息就不胫而走,中午有人试图混进邓院长的病房行刺,还好被我们的人及时拦阻,看样子,他们不将邓院长除去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和老包现在的任务除了保护院长,就是尽快内找出幕后主使。”
闻亭丽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那人有没有供出是谁主使?”
“对方买通了法租界的巡捕,刚露馅就逃跑了,但逃走时背部中了一枪,不尽快治疗的话,会因失血过多而死,我已经令人留意各药店和私人诊所,一有动静就会采取行动。”厉成英冷声说,“另外,‘力最时’洋行那边也有了新动静,那位新上任的经理刚在香港置了一座宅子,而出资人极有可能是陆家,我们已经暗中联络香港钱庄那边的人,如能查到这笔钱的具体来源,就能确定究竟是陆三爷还是陆世澄指使的了。”
又道:“对了,陆世澄那边,你可有什么新线索?”
闻亭丽如实以告:“那次吃饭我什么也没打听出来,那之后我也没再见过陆世澄和邝志林。”
厉成英目光如炬,问话却很含蓄:“小闻,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闻亭丽迟疑数秒,诚实地点点头:“这些日子我接近陆世澄的次数太多,我担心再这样下去会让他起疑心,再说——”
那日陆世澄本可以不管她的,可他还是赶了过来。
面对这样一个帮过她的人,她实在不好意思当面一套背地一套。
厉成英了然地看着她:“小闻,你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但一日不查到幕后主使,邓院长就一日处在危险之中。况且,你查陆世澄,他也可能在背后查你,你有没有想过,那日陆世澄这样做也可能是为了试探你。”
闻亭丽赧然片刻,坚定地抬起头来:“您说的不错,我的确有些意气用事了,但如果我没猜错,陆家可能已经有点怀疑我了,倘若贸然行动,只会让他们更起疑心。”
厉成英神色异常凝重,快步在屋里踱了两步:“你可能不知道,那日我和老包之所以未及时赶来,是因为有位伙伴在闸北被枪杀了,他刚从武汉拿到力最时洋行的资料,一到上海就联络我们,但不等我们两方碰头,这位朋友就惨遭毒手。”
闻亭丽一骇,先前陪护说的那桩新闻当事人,竟是厉成英的同伴?!
厉成英微颤着闭了闭眼:“所以你明白了吗,时间不等人,再不赶快查出幕后真凶,还会有更多的伙伴遇害。我们请你帮忙,除了考虑到你跟邓院长有一份不为外人所知的交情,也因为你的背景经得起陆家调查,只要他们无法拿出确凿的证据证明你有问题,你就可以光明正大接近他们,你得知道,在此类行动中,对方的怀疑是不可避免的,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依靠自己的智慧见机行事。”
闻亭丽带着惭色听着,正色道:“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厉成英郑重其事从箱子里取出那把“盒子炮”(注)。
“拿着吧,从今天开始,刘护士长每晚会花一个小时的时间教你射击。”
或许是房间里太静,闻亭丽几乎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她小心翼翼抚摸枪身。
“里面没装子弹。”厉成英提醒闻亭丽,“刘护士长教你射击的同时,还会教你一些防身术,以便你今后能够灵活应对一些紧急状况。”
闻亭丽屏住呼吸发问:“等我完成了这次的任务,这把枪还是会属于我吗?”
厉成英含笑说:“它从此就是你的了。”
闻亭丽眼眶一热,忙将枪紧紧握在手里,那冰冷实沉的触感,让她获得了从所未有的安全感,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这才颤声问:“邓院长她老人家恢复得如何?能进食了吗?”
厉成英摇摇头:“我听老包说,尽管邓院长神志不十分清醒,但昨晚一看到他就指了指自己的公文包。公文包之前被我们检视过了,里头只有一些医院的文件,老包不解其意,便依次将东西取出来给邓院长看,拿出记事簿时,邓院长突然点点头,翻到最后一页时老包才反应过来,邓院长是在打听你的情况,她只怕你那日贸然进礼查饭店寻她,会误中歹人的子弹,听老包说你一切都好,这才放心地闭上眼。”
闻亭丽默然垂泪半晌:“请您帮我转告她老人家,一定好好调养身体,等她康复了,我还每晚给她老人家送宵夜。”
厉成英拍拍闻亭丽的肩头,一句话未再多说,提着公文包走了。
闻亭丽万分珍重把枪藏在包里,当晚,她给赵青萝打电话。
“青萝,你能不能帮忙打听一下这次高家的招待会都邀请了哪些人?”
过几日,闻亭丽在黄远山等人的引荐下,正式与包亚明“见面”。
第二天这消息就见了报。那日起,闻亭丽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给曙光律师事务所打电话。
礼拜五这晚,包亚明接到闻亭丽的电话,他想也不想就说:“如果你是为了明天高家的招待会联系我,我得奉劝你一句,请帖我可以帮你弄,但陆家跟高家素无来往,陆世澄通常也不会出席这种场合,这次突然肯帮高家剪彩,其中必有蹊跷,而且据我所知,陆世澄的性子绝不像他表面上那么好说话,你当心误中他的圈套。”
闻亭丽却说:“我不是要找您要请帖,我是要跟您商量另一件事。我已经打听好高家当晚都邀请了哪些人,您的助手刘亚乔小姐是欣欣百货董家的表亲对不对,我得向您借她一用。”
听完闻亭丽的计划,包亚明似乎有些意外:“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法子?”
“那当然。”
“办法倒是很不错,如此一来,我们便可以反客为主了,但此事说起来容易,办起来却难。”
闻亭丽却说:“对旁人来说难,对您来说却易如反掌。”
包亚明被这话逗笑了:“密斯闻这口才,不做律师可惜了。好,我可以试一试,但我得再次提醒你,陆世澄其人,心思极缜密。即便我们做得再不露痕迹,也不能保证他不起疑心。”
闻亭丽拿出厉成英那日的话回包亚明:“时间不等人,再瞻前顾后,何时才能帮邓院长脱离危险?我总要冒一回险的。”
包亚明扔下一句话:“等我的消息吧。”
礼拜六这晚,逸菲林百货公司门前名流云集。
高家所言不虚,这幢新盖的百货大楼处处比欣欣百货豪华,上下共五层,顶楼建有花园和游乐场,橱窗的设计也完全参照了巴黎现今最摩登的样式。
高家在这次的招待会上也下足了功夫,光是上海这边,就请来了段妙卿、乐知文、沈莺莺等十来位当红明星,北平天津等地也有不少文艺界知名人士到场,门前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豪华汽车,厅堂内随处可见衣饰鲜艳的男男女女。
为了扩大声势,高家同时给沪上几家颇具影响力的报社发了邀请函,剪彩时,记者们蜂拥而至。冲着今晚这盛况,相信逸菲林很快就会在上海滩打响名头。
陆世澄刚在门前下车,高大公子就带着大队人马迎了出来。
剪彩之后便是隆重的晚宴。
一晌过后,邝志林过来找陆世澄,俯身在他耳边说:“那位闻小姐没来。这就怪了,头些天我已经令人做了安排,只要闻小姐有心,她有的是法子从她朋友那里得到请帖,说不定因为什么事迟到了,再等等看吧。”
陆世澄微微侧过脸,邝志林会意:“放心,绝不会是因为起了疑心没来,我们这边做得极隐秘,闻小姐再敏锐也很难察觉到不对劲。”
陆世澄想了想,示意邝志林静观其变。
稍后,高大公子过来邀请陆世澄:“实不相瞒,除了这间百货公司,高某还将在虹口开一家大型游乐场(注),若是陆先生对此间项目也有兴趣,可否拨冗听高某细细说说。”
陆世澄在高大公子的陪同下四处转了转,便象征性地留在招待厅打桥牌。
刚坐下,一个男人就坐在了对桌。
紧接着,一道不冷不热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陆世澄迎着对方的视线抬眼,这人他认识,叫孟麒光,早前在文家赴宴时,他曾接过孟麒光的名片。
奇怪的是孟麒光态度却不似上回那样殷切,反而有些冷淡,坐下后不声不响看了他好几眼,才和颜悦色同他打招呼:“陆小先生。”
高大公子看到孟麒光有些惊讶:“致知?!你不是说今晚绝不打桥牌吗,怎么突然又来兴致了?”
“自是因为看到陆先生有兴趣才过来凑热闹,孟某还未领教过陆先生的牌技呢。”
陆世澄对孟麒光颔了下首,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孟麒光的目光里仿佛透着点敌意,可细辩之下,对方的脸上却又只有真诚的笑意。
他疑惑归疑惑,面上却丝毫未显,从容接过仆欧发过来的牌。
招待厅旁边便是花厅,先前便有十几位珠光宝气的女眷坐在里头聊天,看到陆世澄过来,某位天津来的太太悄声问:“那就是小陆先生吧,当真是名不虚传,真该带我家那几个不成器的过来学一学人家这名门风范。”
刚好高太太带着自家女眷过来应酬,闻言笑着说:“几位太太要过去打招呼吗,陆小先生虽然不爱说话,但为人一贯很随和。”
女眷们便要起身,不料迎面看见一位气派十足的大小姐走过来。
正是欣欣百货的大当家董沁芳,她是董家这一代年轻人里最有能力的那个,几年前正式接管家业,在她的带领下,欣欣百货势头越来越好,俨然有成为沪上第一号百货公司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