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霆山一脚将尸首踢进河道里,“回吧。”
幽州军营。
“哈切。”裴莺从马上下来,不住又打了个喷嚏。
霍霆山看向迎上来的辛锦,直接吩咐:“速去让火头军煮两桶姜水,多放着生姜,一桶给夫人沐浴用,另一桶分派下去。”
姜水沐浴和饮姜水皆是驱寒的好办法,过往军中将士有谁感染风寒,直接煮姜水洗一洗,不说全部吧,八九成都能迅速好起来。
裴莺沐浴去了。
从溶洞里带回来的钟乳石装进了箱子里,等着后续的处置命令。
霍霆山看着仍站在他面前的沙英,“杵在此处作甚,不去换身衣服?”
沙英当初也淌水而过,裤脚鞋袜尽湿。
沙英面色凝重,后牙槽痒痒,“大将军,后续您打算如何?李司州他们卑劣至此,欲要一举夺我们幽州军十五万士卒之命,倘若这……”
“你这话是何意?”霍霆山打断他。
沙英后知后觉,“他们还未和您汇报?”
霍霆山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沙英这下明白了,敢情大将军回到军营后立马去了溶洞,还未来得及知晓投毒之事。
于是沙英从头到尾将事情说了遍。
霍霆山知晓投毒一事,但对方具体如何操作,当时过大江未提。
如今他听沙英讲是以病死腐烂的禽豕扔进河流上游,以达到传播疫病的目的。至于为何如此就能生疫,沙英也不太懂,只说是“主母说的”,霍霆山听后当即厉呵了声“荒唐”。
沙英也觉得很荒唐。
这疫病一旦爆发,难保会沿着官道流入附近的乡县,又从小乡县行水路或者陆路进入大郡县。
大郡县十万人口起步,像长安那等繁华地轻松容纳百万人。一旦疫病传开,那真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李啸天这个蠢货。”怒到极致,霍霆山反而被气笑了,“我就说李康顺怎的瞧着一脸痴相,原来他爹就是个蠢的。”
沙英点头附和。
“两军的军营并非隔着千山万水,让幽州军染疫,他也不怕引火烧身?”霍霆山冷笑。
想起前后行动的两拨人,沙英说:“大将军,属下怀疑丛荆州在内从中作梗。”
“不用怀疑,肯定是他,各州联军将至,丛六奇不可能坐以待毙。”霍霆山嗤笑,“也是稀奇了,他麾下之人竟簇拥这等卑劣鼠辈称帝,莫不是一个个皆是那耗虫化身?改日若抓到荆州武将或谋士,杀之前先给我狠狠揍一顿,看能否打出个原形来。”
沙英:“……”
不知想到什么,霍霆山陡然眯了眯眼睛,“陈渊之前说他追敌入洞,有两人遁入水中逃了。一人葬身蛇腹,另一人未寻到,是也不是?”
沙英不明所以,但如实道:“是的,那四名猎户当场被捕后,陈渊领着人马遁着林中的动静追击,杀了一批,抓了三个活的,最后逃了两个。”
霍霆山沉声道:“你和陈渊即刻领二千骑兵再回洞穴一趟,一千五百人在洞内搜寻,暗河和石柱后的犄角亦不可放过,另外五百人在洞外林中搜查。逃掉的那一个,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沙英心里惊愕。
两千骑兵?
大将军为何要大费周章寻那个逃掉的?
明明抓了另外三人再加四个“猎户”已足够审讯了。
虽然不明所以,但沙英很快领命。马蹄隆隆踏响,骑兵队伍迅速出营。
而直到听不见骑兵的马蹄声,霍霆山才收回看向司州军营方向的目光。
如今再回想起今早,李啸天和他会面时的冷静平和分明是胸有成竹。对方确信“下毒”一定会成功,更肯定不久以后他们幽州军全部会从“饿狼”变成“瘟鸡”。
既然他如此笃定,那就让“事实”暂且如此吧。
只要将那条漏网之鱼找出来,不让他回去通风报信,然后放出消息,声称幽州军巡逻时杀了一队“荆州斥候”,估计李啸天不太可能会怀疑自己计划失败。
毕竟,寻常人哪知那等法子能生疫。
在外面站了片刻,霍霆山转身回营帐。
裴莺泡了个姜水澡,只觉浑身热腾腾的,本来塞住的鼻子也通了。
她系好帕腹的细带,刚拿中衣穿上,忽然听见掀帘的声音。美妇人动作稍顿,若有所感抬头,而后果真见一道高大的身影绕过屏风。
他沉着脸,看起来挺唬人的。
裴莺心想他应该知道了疫病的事,正要开口询问,忽然被他拥入怀中。
这人的两条胳膊像铁臂似的,紧紧圈着她,力道大得裴莺有种被他嵌入血肉的错觉。
这一刻,她好似听到了他过分吵闹的心跳声。
霍霆山比她高出不少, 骨架也比她粗壮许多,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有种被笼罩的感觉。
她紧贴着他, 不知是否错觉, 他胸腔内的那颗心跳得过分的快了。呯呯呯的心率极高, 隔着衣裳都存在感十足。
他没有说话, 但她却能感受到他满腔的汹涌澎湃。
裴莺莫名有些不自在,这种怪异的不自在来得突然, 哪怕是之前和他欢好都没有这种感觉。
它仅来了几个瞬息, 而后裴莺被另外更加不能忽略的事情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他膝下的衣袍是湿的, 挨着她时, 湿漉漉的长袍浸湿了她刚换上的裈裤,微凉的水气贴到她的皮肤上。
是了,霍霆山也是进了溶洞, 他来回趟过水, 甚至后面还和巨蟒搏斗过。不仅如此, 今天一大早他还领兵压着俘虏出去。
俘虏肯定是一个未留的处置了。
刀落后首级点地时, 肯定有一些温热的液体飞溅出来……
有没有沾到他身上?
他今日穿了一身黑, 看不出来沾没沾,那就当他沾了。
光是这般想,裴莺后颈处瞬间起了一片鸡皮疙瘩,立马伸手推他:“霍霆山你身上脏, 快放开我!”
他脏兮兮的, 怎好意思挨过来。果然,武将大多都是糙汉, 莽得很。
霍霆山稍顿,紧箍着她的手终于松开些, 他看见怀中的美妇人手撑在他胸腹位置,一脸抗拒和嫌弃,甚至急的连眼尾都有些红了。
霍霆山猝不及防哽了下,心里那阵发涨的情绪被她抵触得上不来也下不去,他觉得他也快一口气没上来了。
她又嫌他。
虽说他手臂稍松,不如方才用力,但还圈着她,裴莺再推,企图和这人隔开起码一臂之距,“我才刚沐浴完,你一身水一身泥的,怎好挨过来?”
霍霆山低眸看自己,他的黑袍沾水不显湿,但她的杏色裈裤能看出湿痕,裤腿位置已经湿了一片了。
霍霆山松开裴莺,轻咳了声,“方才是我情难自抑……”
他以前从未说过这般的话,今日是第一回,声音有些低,可惜对象并不想听。
裴莺将他推出屏风外,“将军手上事务应该不少,你且先去忙吧。”
霍霆山:“……事务不多。”
裴莺不搭理他了,加了姜片的水分外热辣,还热得很,美妇人除了裈裤,把腿又洗了遍,而后指挥外面那个事务不忙的帮她拿新的裈裤和帕腹。
等再从屏风后出来,裴莺才觉得活过来了。霍霆山见她洗完了,简单拿了两件衣裳接着进去。
“桶里的水我用过了,我让辛锦给你换桶干净的。”裴莺见状说。
“不必,我用夫人的。”霍霆山解了鞶带。
她平日没怎的出去,汗都未出,方才沐浴也是为驱寒。再说出汗了又如何,他又不嫌她。
霍霆山沐浴一向很快,没多久就出来了。今暂无战事,他穿着随意得很,中衣松散敞着,带子只随意系了系。
裴莺问他:“霍霆山,沙英他们是否和你说了疫病之事?”
主帐中只有一套案几,榻是可供多人共坐的连榻,霍霆山并没有立马坐下,“此事我方才已听闻。虽然夫妻之间言谢过于生分,但此番夫人从源头止住疫病,救了我幽州十五万军士性命,我却不能若无其事、只当是夫人应分之举。”
“我有夫人乃我之大幸也。”他拱手作揖,向裴莺弯了那自从他双亲过世以后,再也没向任何人深深弯下的脊背。
霍霆山是真的庆幸不已。
若非她见多识广,他还真着了李啸天的道。幽州士卒勇猛不假,但那是在无恙的前提下。如若全军染疾,别说拿下荆州,能活着回幽州都不错了。
裴莺没有动,受了他这一礼,不过垂下了眼睛,“并非只为你幽州军,若疫病当真传开,我和囡囡他们也在劫难逃。”
霍霆山直起身,在裴莺旁边坐下,“我知夫人心善。”
可能生长于盛世,她身上有许多旁人没有的、也被现今世人弃之如履的东西。旁人或许觉得不适合,他却觉甚好。
不适合乱世又如何?
等他终结了这妖鬼横行的世道,改天换地,总会迎来适合她的盛世。
裴莺心道这人这张嘴也就在这种时候说话好听些。
她的手忽然被握住,用姜水沐浴后浑身冰冷不再,裴莺本以为自己够暖和了,但此时方觉人外有人,他的手掌的热腾腾的,像个小炉子。
这人以掌裹住她的手,还捏了捏她的指尖。
裴莺终于转头看他,而后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狭长黑眸,四目相对,她先移开了目光。
这人真是正经不过一盏茶时间。
“霍霆山,你后面打算如何?”裴莺问。
以她的了解,他可不是那种吃了闷亏便自认倒霉的软包子性格。
谈起后续,霍霆山眼底蔓起凉意,“陈渊之前说逃了两人,一人已确认葬身蛇腹,另一人暂且下落不明,我方才派兵去搜寻另一人踪影。倘若那条落网之鱼寻到了,那接下来就顺水推舟。”
裴莺琢磨了下最后那个词,“你是说,你想装作幽州军中招了,而后令他们放松警惕?”
霍霆山勾起嘴角,“正是。李啸天是个蠢的,又蠢又贪,且与我还有杀子之仇,若是有机会正面重创幽州军,兼之摘我首级,他一定不会放过。”
裴莺黛眉皱起,很是疑惑,“可你们如今不是盟友吗?他堂而皇之的向盟友发难,岂非告诉天下人他这个司州牧也反了?”
“夫人,若他自觉有一举拿下的把握,反又如何?这天下已乱,早些反不过损些名声,丢些看重名声和忠义的名士罢了。”霍霆山说。
裴莺正欲开口,但这时帐外的辛锦端着午膳来了。
裴莺是早上出去的,在溶洞待了许久,直接跨过了午膳点,在溶洞里是饿的,现在饿的劲儿过了,反倒不饿。
霍霆山同样未用膳,膳食来了,先吃饭。
营帐内只有一张小案几,干脆不分餐了,膳食摆在小桌上,两人相对而坐。
午膳是小炒肉和麦饭,还有煎的小河鱼。裴莺的目光几番掠过那碟小河鱼,看起来有些想吃,但迟迟没有动筷。
霍霆山见状给她夹了一筷子,“想吃就吃。”
裴莺低头看了眼小河鱼,选择退货,把小河鱼还给他,“还是不要了,你自己吃。”
霍霆山长眉微扬。
不要了?
她这神情可不是不想吃的。
只是稍加思索,霍霆山便明白了。河里不久前被投了死禽和死猪,听闻那几个猎户还提着恭桶往里倒。
她这是嫌弃了。
霍霆山好气又好笑,“这种煎的小河鱼制作起码的一日,不是新捞上来的。”
裴莺恍然:“这样吗?”
霍霆山又给她夹了一箸,“我还能骗你?”
裴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不过慢慢吃了。
霍霆山停住片刻。
她刚刚那是什么眼神?
司州军营。
“李公,斥候来报,雍州和豫州的人马先行聚首了。”柳校尉汇报道。
李啸天转了转扳指,“这两州各出兵数量几何?”
柳校尉:“据说雍州七万,豫州八万,具体有多少骑兵暂且未知。”
马镫和高桥马鞍问世已有一年多,各州都竭尽所能给自己的军队配置了整套的装备,着重发展骑兵。
但人卒好寻,好马难求。
北地盛产马匹,像幽州这等和北国接壤的、过往不断被唾弃的不毛之地,如今都成了香饽饽。偏偏不仅是幽州,并、冀二州现也全归了那霍霆山,毫不夸张的说,天下优良的产马地都被他一人独占了。
真是,让人妒忌得很。
不过……
李啸天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个愉悦的笑容,过了片刻才说:“雍州此番派的七万人,怕不是纪羡白的小半家当。豫州乃天地之中,只派八万人马讨荆,未免太吝啬了些。”
赵副都督接话,“豫州许是想养精蓄锐。”
“雷成双那老家伙确实是个滑头的。”李啸天轻呵,“也罢,八万就八万。八万尽除于他而言虽然并非大伤元气,但定也有不少影响。”
“此番雍州一方是何人领军?”李啸天问。
柳校尉:“征南大将军,朱炎武。”
李啸天哼出一声,“我未闻过此人之名,再瞧这封号多半是临时册封的,想来此人是纪党那方的新锐。”
下属附和。
问完两州,李啸天问之前派出去的那支队伍,“毛校尉他们回来否?”
如今是酉时初了,外出已一个白日,按理说那队人马该回了。
柳校尉摇头:“还未……”
“报!”有卫兵这时匆匆来,“李公,方才斥候来报,幽州兵巡逻时发现两支荆州小队。”
“被幽州发现了?”李啸天眉心突突的跳,但后面他又径直摇头说,“不,他们应该没发现……”
那等法子颇为深奥诡异,霍霆山那等北边来的蛮子,定是不懂的。
李啸天在帐中来回踱步。
柳校尉见主公似有不安之色,“李公,此番随毛校尉外出的皆是精兵,嘴严得很,就算被抓,定也不会泄密。”
赵副都督附和道:“是极,且幽州那边既认为是荆州兵,估计除了斥候身份也不会想到其他,抓到人后难保连审都不审,直接杀了。”
像这类两军比邻的,斥候的主要用处是探查对方活动,掌握不了多少机密。
因此就算审讯,往往也审不出什么。
“希望如此吧。”李啸天眉目舒展:“益州人马还未到,先不等了。传信给雷豫州和朱大将军,和他们约个时间,我要单独见他们二人。”
夜幕笼罩大地,山林中相继亮起了火把,溶洞内更是亮如白昼。
搜寻仍在继续,交谈声和林叶被拨动的声音交织,偶尔插入几声犬吠。
溶洞内,一条健壮威武的黑皮猎犬低头闻嗅着地面,一边摇尾巴一边慢慢往前。
一个时辰前,两个俘虏被带到了溶洞边,由十来条猎犬相继闻嗅,再各自发散。
“乌云,加把劲儿,要是找到人了,回去赏你大块肉吃。”沙英搓搓手臂。他在溶洞里待了几个时辰,这破地方还怪冷的。
“汪汪。”乌云叫了两声,在一直行到水道边时,陡然再次狂吠起来。
沙英顾不上搓手了,他仔细盯着水面再看。水道还是原先的模样,流水潺潺,看不出什么。
“下去再寻一遍。”沙英不敢掉以轻心。
“噗通、噗通。”黑甲骑相继入水。
沙英本以为这回又会竹篮打水,万万没想到水面立马涌动起不寻常的涟漪,瞧着是很快有人冒头。
“哗啦——”有黑骑甲出水了,“沙屯长,这水下边角有一处暗道!”
“暗道?”沙英大惊,又忙遣来几个水性上佳的,“下面有暗道,你们三个下去瞧瞧。”
三人领命。
沙英在岸边焦急地等待着。
北地不如南方多江河,军中旱鸭子一抓一大把,这熟悉水性的还真无多少。
时间慢慢过去。
“怎的还不上来,莫不是出事了吧?”沙英眉间拧出一道深深的折痕。
他们下去许久了,久到远远超过憋气的时间,寻常情况估计淹死了。但不至于吧,水下寻不到人上来便是,何至于搭上自己的性命?
许久以后,“哗啦”一声响,之前的黑甲骑冒头了。
那士兵连脸也顾不上抹,惊喜道:“沙屯长,寻着了!”
他旁边相继有两人出水,那两人共同拽着一具尸体,正是那个之前逃了的司州兵。
“暗道里有乾坤?”沙英惊诧。
那黑甲骑颔首说,“水道之下有一短小的暗道,过了暗道以后是另一方类似这般的小天地,只不过那处只有约莫两室大,这人方才就是躲在那里。若非从暗道而过入内搜寻,还真找不着他。”
沙英闻言大呼惊奇,但后面回想又觉得合情合理。
这大洞穴内错综复杂,石柱耸立成墙比比皆是,天然形成的,谁晓得墙和墙之间是否空心。
“干得好,总算寻到了,收兵!”沙英松了一口气。
人寻到,总算能交差了。
回去时,他看见过大江和他身后的一个卫兵一人拎了一麻袋。麻袋面上有棱角顶起,瞧着像里面装了石头。
沙英好奇道:“你这是带了些石头回去?这些是主母白日要的那些石柱否,可之前不是已运了些回军营,难不成不够?”
过大江笑道:“非也。这里的都是水玉,大将军要的。”
沙英愣住,“大将军?”
“正是。”过大江颔首,“先前我回军营将俘虏带过来给乌云它们认,恰好碰见大将军在审讯,我顺势汇报近况。大将军得知洞穴内有水玉后,命我寻些漂亮的回去,还吩咐此事莫告诉主母。我估摸着他多半是想给主母做首饰,毕竟水玉价比黄金还高,听闻长安贵妇有不少奉水玉为心头好。此事为机密,你切记莫要在主母面前透露。”
沙英面色古怪。
说起来,他那里还藏了几袋主母让保密的水玉呢。
沙英回去找到霍霆山交差时, 后者在军营外扣押“猎户”的小驻点,刚好结束审讯。
“大将军,人找到了。”沙英拖着尸首过来, “这贼子通过水下的暗道藏进了另一处与大洞穴隔绝的小洞, 在里头躲了数个时辰, 估计期间还几番溜出来偷窥过, 真是叫弟兄们好生难寻。”
霍霆山目光扫过,那人身上穿着的确实是之前那几名俘虏的同款服饰, “办得不错。”
沙英迅速往霍霆山身后看了眼。这里并非军营, 没有一顶顶支起的营帐, 视线无阻隔, 他清晰看到一具具倒地的尸首。
沙英忍不住问,“大将军,他们可有如实交代?”
“四个‘猎户’声称他们是豫州人, 受雷成双雷豫州之命行事。至于为何倒粪和死禽入河, 他们咬死说不知, 这嘴巴和浑身骨头倒是硬得很。”霍霆山冷笑了声:“至于后面那批则自称是雍州斥候。雍州?呵。”
沙英皱起眉头。
豫州和雍州?
雍州来人, 那岂不是代表朝廷军?假的吧。
谈完审讯, 霍霆山看向和沙英一同回来的过大江:“水玉寻到多少?”
过大江将马牵来,马后左右侧各挂着一个大麻袋:“许多水玉生在高处,不好摘取。这些都是低处的、属下认为品质优良的水玉,大将军您要过目否?”
霍霆山:“先行回去吧。”
众人齐齐上马, 以霍霆山为首的先头部队先行离开, 后面的黑甲骑负责扫尾尸首。
军营周围火把如云,映得这一片亮如白昼, 霍霆山归来的消息掀起一阵波澜,波澜层层推开, 消息很快传进裴莺耳中。
裴莺眉目舒展,“可算回来了,这一去可真久。”
她那些水玉在沙英那处,对方还来不及给她,便被霍霆山再次派了出去,这一去就是一个下午再加日落后的一个时辰。
辛锦站在侧,以为裴莺口中的“可算回来了”是指霍霆山。
辛锦是自北川县时就一直跟在裴莺身旁,除了两位主子,她敢保证谁也没她清楚主子间的纠葛。以前夫人几乎不过问大将军之事,连第一回绣荷包好像也是迫不得已。
她为奴为婢,自然盼望主子们感情和睦,如今见主母欣喜,辛锦也很高兴,忙说:“夜间奔波辛苦,寒风凛冽。夫人,可否要奴去备些姜水?”
裴莺:“也好。”
于是辛锦离开了。
她以为裴莺会在帐中等着,全然不知在她前脚离了营帐后,裴莺后脚也跟着走了。
裴莺去寻沙英。
霍霆山回到军营后,并没有立马回主营帐,而是去了过大江的帐子。
过大江拿住麻袋的一角,“哗啦”一下将一袋子的水玉全部倒到案上。
帐内点了灯,火光落在案上铺开的水玉上,折射出星星点点的绚丽光芒,宛若星辉洒满案桌。
霍霆山在案旁入座,开始对面前的一堆水玉挑挑拣拣。他此前从未做过这等为女郎挑首饰原料的事,速度并不快。
这块有小裂纹,不妥。这块颜色不纯,淘汰。这块其内有杂,配不上她。
霍霆山像扔垃圾似的,将淘汰的水玉随意往空的麻袋里扔,砸得地面啪啪作响。
过大江在一旁瞠目看着,不由心疼。水玉最初是他挑的,他自认为当时挑的都是上上品,怎的现在大将军弃之如履?
到底没忍住,过大江偷偷拿起一块被淘汰的水玉打量。水玉于烛光下光辉灿烂,他心中暗叹:这般漂亮竟也不要?
拿着水玉转了圈,过大江找到原因了,这块水玉中心有一小块网状的裂纹。
非常小,不认真看根本看不见。
默默将之放回去的过大江:“……”
麻袋足足有一米多深,装的水玉不少,霍霆山最初挑出一部分自觉能看到的,挑到后面,又将前面一些丢进装淘汰品的麻袋里。
不远处的另一处营帐内。
裴莺也坐在案旁挑水玉,当初出行时未料到会碰上溶洞,故而她装水玉的袋子比较小,数量远没霍霆山那边的多。
之前在溶洞装玉入袋是初筛,现在是二筛。二筛时,裴莺看得很慢。
镜片一定要够纯净,不然就是雾里看花了。
沙英想待在帐中帮忙裴莺,但又有点顾虑。
如今天已黑,帐中除了他和主母再无旁人,倘若他是熊茂那呆子大概无所谓,偏偏他在女色方面的名声不太好。
沙英第一次悔恨自己过往太浪荡,弄得现在不能留下,没帮多少忙,到时怎好意思向主母讨望远镜。
裴莺察觉到沙英的纠结,“沙屯长不必管我,你先去用夕食吧,我挑完能用的水玉就走了。这些剩下来的,麻烦你回来后帮忙处理。”
“唯。”沙英既轻松又失落,他出了营帐去用膳了。
沙英的纠结给裴莺提了个醒,她在这里待太久不大合适。
遂,沙英离开后,裴莺将还未看的水玉装回袋子里,挑中的直接放入袖袋中,那些要淘汰的则留在案上给沙英收拾。
裴莺也离了营帐。
现在回主帐不合适,容易碰上霍霆山,裴莺改道去了女儿那里。
“娘亲?”孟灵儿很惊讶,立马迎上去。
她见裴莺怀里抱着三个鼓囊囊的袋子,连忙帮忙拿,却没想到里面装的全是石头,第一下没拿起来。
裴莺失笑,“不用囡囡帮忙。”
“娘亲,这是什么东西,怎的那般沉?”孟灵儿好奇。
“都是水玉。”裴莺走到营帐一角,将怀里的东西放下,又解开袋子将水玉“哗啦”的倒出来。
夜明珠光芒熠熠,将水玉照得晶莹异常。当初孟灵儿没有随去,她并不知晓溶洞中有水玉,如今看得眼睛都直了。
她当然见过水玉,甚至首饰盒里还放了水玉簪子和水玉耳坠,但那些都是成品,这般多的原石她还是头一回见。
“好多水玉,娘亲,您打算拿这些水玉来做什么,是做首饰吗?”孟灵儿拿起一块来瞧。
这块水玉笔直如小刃,光是一块就有她巴掌长。
裴莺:“并非做首饰,是做些军用设备。”
拿到水玉本还想抛一抛的孟灵儿,闻言迅速将水玉放下,目光都变了。
方才还随意得很,如今立马郑重起来。
裴莺见状失笑,“军用设备的原料用不了全部,若是囡囡喜欢,可拿些用不上的去做首饰。”
水晶朦胧有朦胧的美,不过是做不成镜片罢了。
孟灵儿冒出个疑惑,“娘亲,既是要做成军用设备,为何拿到我这处?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确实有要囡囡帮忙之处。”裴莺和女儿说实话,“我不欲此事这般快让你父亲知晓,所以只能借囡囡营中的宝地一用。”
孟灵儿眼珠子转了转,颇为意味深长,“原来娘亲是要给父亲准备礼物。”
裴莺挑水玉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女儿,只见小姑娘一脸“我懂我懂”。
一股之前未有的奇怪感觉蔓上来,周围分明未有强烈的火源,却叫裴莺好像被火焰燎了一下,她下意识避开女儿的目光。
小姑娘认真打包票,“娘亲您安心,我绝对不会对外说分毫,必要时候我还会说一些善意的谎言。”
裴莺:“……”
一旦全心全意投入工作,时间总会过得很快,等裴莺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已到她安寝的时间了。
不好,有些过晚了。
“囡囡,我回去了,你也早些安寝。”裴莺从案旁起身。
孟灵儿恭送母亲。
营中周边支起火盆,路并不漆黑,裴莺独自回去,随着逐渐靠近主帐,她开始想借口。
霍霆山那人霸道得很,之前她在外面游肆久了,回去都会被他问几句。方才她离了主帐起码有一个多时辰,他肯定又要问了。
若问起,她就说去女儿那里好了。
拐过一个弯,裴莺正要继续往前走,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一道身影拐出。
那人身形伟岸,他刚好越过支起的火把,黑影被从后方往前拖,将他的面容笼罩在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