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霆山勾起嘴角,“好说,区区一个乌籍单于不足挂齿。”
话毕他侧了下身,示意她进来,待裴莺入内后,男人吩咐卫兵去火头军处取膳食。
主帐有两处,这个主帐是议事之地,最中央挂着巨大的羊皮地图,四周放着案几和小椅。
裴莺偷偷吸了吸鼻子,奇异地发现异味竟算不上重。不仅帐内的异味不重,连霍霆山亦然,比起那次他夜里回来好太多了。
“虽北地缺水,但乌籍单于的营地资源不少,不至于拮据到连沐浴的水都无。”旁边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裴莺微微僵住,没想到小动作被他瞧了去,她转过头去,“没有嫌你。”
“夫人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霍霆山懒得和她计较。
说她好养吧,也确实好养,有时候她不挑食;不好养也的确不好养,味道重点她就嫌。
裴莺低声说不是,为了防止他揪着不放,她转移话题,“霍霆山,战争是要结束了吗?”
之前几番战役,他都将她安置在屯粮的后方军营,唯独这一回出征北地,他最初将她放在呼禾县内。
但三日后,又将她接了过来。
这令裴莺有种错觉,仿佛对于这场战役,他已经胜卷在握。
果然,裴莺听他说:“这一战不会很久,最迟两个月,必平北地。”
裴莺好奇道:“我方才在外面看到了许多女俘虏,熊茂说她们有大用处,是何种用处?”
霍霆山:“夫人,匈奴对人口的看重并不比我们汉人差。匈奴女郎的丈夫死后,她们甚至能和丈夫的兄弟,乃至继子结合,其目的是为了增长人口。”
大楚鼓励寡妇再嫁、鳏夫再娶,其实根本目的也是为发展人口。不过中原文化向来含蓄些,做不到如匈奴那般奔放。
裴莺黛眉拧起,还是没想明白。
他这是想限制匈奴人口?
可是若想限制,应该不会留着那些女俘虏。
“我最近听到一个消息,呼韩邪单于镇不住座下的四大单于,王庭已生了乱,我不久前击败的乌籍单于,他就是被屠耆单于和车犁单于联手驱至南方。”霍霆山说。
裴莺愣住许久,顺着霍霆山说的思路捋,脑中陡然窜过一道电光:“你是想以这些女俘虏作礼,拉拢剩下一个单于,与他结盟?”
“夫人聪慧。”霍霆山笑道,“我欲扶军臣单于成为下一任的呼韩邪单于。若此番事成,幽州边陲至少二十年无忧。”
裴莺目露惊叹,她正要开口,忽然听见帐外卫兵汇报,“大将军,冯医官来了。”
“你受伤了?”裴莺脱口而出。
霍霆山不以为意,“小伤。”
而后他扬声让外面的冯玉竹进来。
冯玉竹入内看见裴莺在这里,他并不惊讶,显然已知晓她被接了过来。待见完礼,他听裴莺问他,“冯医官,他何处伤着了?”
“主公的右臂和左侧后背有伤,不过请主母安心,这二处并非重伤。”冯玉竹回答。
裴莺见他背着药匣来,“劳烦你先给他换药。”
冯玉竹颔首,来到霍霆山身侧。
这时火头军将两份膳食送来,这几日他们食的都是马肉和羊奶,马肉是误伤的战马,已注定活不成,霍霆山干脆让火头军将之处理。
晚膳除了马肉外,还有从乌籍单于那里搜刮来的牛肉干,晚膳说得上丰盛。
霍霆山只穿着一件玄袍,手已搭在鞶带上,见裴莺盯着他,“夫人先用膳。”
“不急。”裴莺还是看着他。
霍霆山慢悠悠把鞶带扯开,“平日不见你稀罕,今日倒是想看了?”
裴莺一张芙蓉面迅速涨红,这人真是口无遮拦,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她迅速瞅了眼冯玉竹,见他眼观鼻鼻观心,似乎一心捣鼓药匣,没留意到方才霍霆山说的话。
裴莺不住瞪了霍霆山一眼,让他管住嘴巴。
霍霆山见她玉面染粉,目光流转间露出几分羞赧,不由闷笑了两声。
他也没说什么过分的,她还是面皮薄了些。
第98章
“啪嗒。”鞶带松开, 霍霆山脱了外袍,然后又将中衣的系带扯散,中衣翻下, 半褪下, 露出半身。
武将体格都健硕, 霍霆山自小习武, 晨练日日不断,在战场和不懈的晨练中练出一身线条漂亮遒劲的肌理, 加之他骨架粗壮、身量足, 平日看着就比旁的武将更伟岸些。
而如今, 他深色皮肤的左边后肩系着一条面上泛着红的锦带。
冯玉竹将锦带的结解开, 而后一层层解下来。
随着那泛红的、面上还散发着浓浓药味的锦带解开,裴莺也看到了其下的伤口。
那道口子约莫有十公分长,已经过缝合, 但缝合之人似实操经验不多, 线缝得有些歪斜。
裴莺并非没有见过霍霆山的后背, 也知晓他背上有非常多的疤痕, 但亲眼看到这一道还未愈合的、面上还隐隐泛着血色的伤口, 她一颗心忽然痉挛了下。
霍霆山见她面色苍白,顿时笑道:“不过是一道小口子,看把你吓的。”
她这胆子是愈发小了,之前见死人吓得面无血色, 怎的如今连道小伤口也看不得。
裴莺眉头紧皱:“这都快三寸长了, 不是小口子。”
心里很不适,但她忍住移开眼的冲动, 裴莺问,“冯医官, 你给他缝合时,针线可用沸水煮过?”
冯玉竹:“有的。”
自上回给主母针灸烫针以后,往后行医用针他有了烫针的习惯。
裴莺仔细看了看伤口,暂时没有发现化脓感染的情况。
古代没有抗生素,医疗条件也很落后,那类刮骨疗伤的事,治疗后不是人人都能挺过来。
冯玉竹拿出药瓶,将内里麻黄色的药粉倒在霍霆山的伤口上。在他重新上药时,裴莺问,“霍霆山,你有没有起过高热?”
男人一顿,“没有。”
“你和我说实话,起多久高热了?”裴莺不信。
霍霆山轻咳了声,“就起了片刻,很快退了。夫人莫忧,这等小伤过几日就痊愈了,不足为患。”
裴莺是服气的,她发现这人不仅大男子主义,还极度要面子。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竟还能不认。
“主公,两处伤口切记养护,不可再如之前般沾水,沐浴之事可缓缓。”一直埋头上药,仿佛透明人的冯玉竹忽然道。
霍霆山嘴角抽了抽。
果然,这话落下,她的眼神便有些不对劲了。
“你还敢沐浴?”裴莺杏眸睁圆。
霍霆山没说话,扬眉和她对视。
裴莺看懂了他眼中的意思:不沐浴,她又会嫌他。
裴莺稍顿,但很快说,“随便擦一下得了,行军在外没有那般多讲究。将军得保重身体才是,你要是病了,军心不稳。”
“夫人安心,我有分寸。”霍霆山勾起嘴角,“难得见夫人如此关怀我,今日真觉如沐春风,还望这阵春风往后多吹一吹。”
冯玉竹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裴莺羞赧抿唇。
她真是白操心,这人现在好的很。
霍霆山后肩上好药后,他将中衣随意穿好,而后撩起右臂的广袖。
另一道伤口伤在大臂那处,比不得后肩深,但也有五厘米,同样经过简单的缝合,这个伤口多半是先缝的,缝合功夫比后肩那处肉眼可见的差些。
霍霆山:“别看了,没什好看的。”
那脸儿从方才起到现在都无血色,不晓得的,还以为府中花园的那株白玉兰成了精。
裴莺没做声。
冯玉竹闻声立马加快了速度,霍霆山手臂的伤口不及后肩的重,他很快处理好了,“主公,我明日再来给您换药。”
“有劳文丞。”霍霆山将袖子撸下来。
冯玉竹很快离开。
霍霆山走到案几旁,“夫人用膳吧,试试这烤马肉,平日这道菜可不多得。”
马匹非常宝贵,尤其是强健年轻的战马,只有战死的才会变成案上佳肴,若是马体无恙,哪怕手头再宽松,霍霆山都不会动战马。
裴莺在他旁边入座,见他拿起竹箸,“若不便于用箸,我让人给你拿个勺子。”
“这般麻烦作甚,不如夫人全程助我。”霍霆山似笑非笑。
裴莺嘟囔:“看来是真的无碍。”
晚膳丰盛,但可能是方才看过他的两道伤口,裴莺食欲并不高,只简单用了几块马肉,羊奶则没有动。
“不吃了?”霍霆山看了眼她的案几,“草原上的兔儿吃的都比你多。”
裴莺:“饱了。”
霍霆山轻啧了声。
早知她如今越来越不经吓,方才就该先用膳再换药。
裴莺摇头,“真的吃不下了。”
“若晚上饿了,可食肉干,我从乌籍单于那处缴了一袋牛肉干,滋味还不错。”霍霆山将她案上的羊奶和剩下几块马肉拿到自己案几上。
乌籍单于的营地被火烧过,除了烧死了一些匈奴外,也烧毁了许多东西。但到底有不少剩下的。
比如食物,或圈养或已被风干的牛羊。
军资宽裕不代表会浪费,尤其幽州军前些年吃了大苦头。因此上至大将军,下至小步卒,都不会浪费食物。
再多一小份,霍霆山也照样将之一扫而空。待膳罢,火头军的小兵进来收拾器具。
越临近冬季,就越容易昼短夜长,用夕食之前尚且有落日余晖,等吃完饭,天幕已一片黑暗。
议事的主帐亮着夜明珠,光芒柔和澄澈,映亮了那副巨大的羊皮地图。
这面地图上囊括大楚和北地,北方的草原画得很潦草,不似大楚境内那般仔细标出山脉河流等,草原地只有两条蛇状的河流蜿蜒。
而在远离大楚边境的北方,被标了一处红点,上面用朱砂笔写着“单于庭”三字。
裴莺站在地图前,“霍霆山,你晚上还要和先生们议事吗?”
霍霆山淡淡瞥了眼她看的地图:“不必,下午已商议妥当。”
裴莺本来还打算若需议事,她回去等他,如今既已无事,倒也不着急离开,“你之前说欲和军臣单于结盟,扶他上位,可地图上没有标注他的位置,该如何寻到他?”
北地的民族不会定居,他们逐水草而居,而草原这般大,找人如大海捞针。
“草原上除了这几大派的势力,还有不少零散的小部落,比如夫余等,我打算派人前去寻小部落,令其为我传个消息。”霍霆山说。
裴莺听了却很怀疑:“语言不通,也非己族类,他们会帮你吗?”
“陈渊也会说匈奴语,语言不成问题,至于他们会不会配合……”霍霆山嗤笑了声,“他们没得选择。”
他连拥有数万人的乌籍单于都吞了,再吃个小部落易如反掌。配合的话一切好说,给一些女俘虏和牛羊他们也未尝不可,不配合的话,那就下去陪乌籍单于。
裴莺嗯了声。
霍霆山听她这声有些闷,想起她的来处,她很可能来自一个太平盛世。那个太平盛世里,北地是否已平,边陲百姓是否不必再经受战乱之苦?
霍霆山有一瞬间想问,但那些疑惑到底没说出口。
罢了,今日已吓了她一回,若是让她知晓自以为藏地很好的秘密被发现,说不准这一宿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陪你出去走走?”霍霆山转了个话题。
现在还未到安寝时间,饭后去消食也不错,裴莺颔首。
军营夜间也需要光亮,简单的烛台和灯笼已难以满足大军营需求,因此用的都是火盆或火把。
而这些火盆火把相隔不远连成线,将军营映亮。
裴莺四处看看,不住道:“霍霆山,如今军中多了俘虏,得将她们看好才是,不然帐子烧起来要灭火不易。”
北地本来就缺水,倘若烧起来,估计只能扯掉外面的帐子弃于空地处待其烧干净。
霍霆山:“嗯,我知晓。除了多派兵卒看守之外,已告知她们若有一个不安分,连坐全诛。”
裴莺扭头看他,“你还挺会唬人的。”
他留着她们还有大用处,甚至能说这批俘虏是关键,他绝不会舍得杀。
“我以为夫人早已知晓。”霍霆山低眸看她,深色的眼瞳里透出几缕笑。
她以前就是察觉到他或许不会、也应该说当时无法对她做什么,才三番四次来试探,看他那条底线究竟在何处。
裴莺移开眼,“夜间没什好看的风景,逛完这一圈回去吧。”
不久后,两人回了主营帐。
进了安寝的主帐后,裴莺毫不意外看到一片狼藉。
衣服随便放,衣匣的盖子大咧咧地敞着,出征前整洁的袍子,这会儿又成了“一条条”。
睡的软榻亦不讲究,榻上堆了不少衣物,只堪勘腾出足够躺的位置。
裴莺闭了闭眼睛,在心里默念几遍他身上有伤,才勉强将那股嫌弃压下去。
她认命开始收拾。
才将衣匣整理完,裴莺一个转身,未料到身后有人,差点撞入霍霆山怀里。
这一下惊得裴莺立马往后面退,但她后面是木质的宽大衣匣,再退就该撞上去了。这时一条长臂伸过,圈住美妇人的细腰,将她揽住带回,“冒冒失失的。”
裴莺拧起细眉,“你怎的跟在我后面?”
“也就几日未见,夫人方才竟和我生分至此。”霍霆山目有不虞。
裴莺知晓他是说她后退之事,“你身上有伤,伤口虽经过缝合,但还需多注意才是。”
“区区小伤。”霍霆山嗤之以鼻。
裴莺不住道:“你别不当回事,小伤不注意容易感染,万一感染就麻烦了。”
“夫人,何为感染?”霍霆山问。
“和我之前给你说过的细菌病毒相似,疠气入体,进而引起不适。”裴莺本想拍开他的手,但又想起他那条手臂有伤,到底没拍下去,“霍霆山,衣物还未收拾好,你先放开我。”
霍霆山看到她的小动作,他勾起嘴角,眼中不虞散去,没说什么,随她说的放了手。
裴莺整理完衣匣,又去榻上拿衣裳,将衣裳一件件叠好,最后收纳进另一个空置的匣子内。
最后一件衣裳放好,裴莺抬眸,恰好对上一双狭长的黑眸。
那人坐在软榻上,比起站着时给人的压迫感仅少了一点,旁侧的夜明珠在他脚下拉出一大团黑影,像某种盘卧着的大型野兽。
不过那双黑眸此时并不凶悍,少见的柔和。
裴莺下意识避开了这道目光。
“夫人过来安寝。”霍霆山拍拍旁边的位置。
裴莺阖上衣匣的盖子,“霍霆山,你身上有伤,我今夜去辛锦那处睡。”
“不可。”沉冷二字落下,方才还懒洋洋的男人面无表情的直起身,“无大变故,夫妻分房睡徒增旁人笑话罢了。”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你身上有伤如何能和平日一样。且这伤还是伤在左后肩和右手臂,这左右两侧都有。”裴莺不能保证她睡姿一直老实。
霍霆山淡淡道:“正因如今是非常之时才分不得,若你我分了帐,只会引起旁人猜疑,令军心不稳。”
裴莺实在没明白,不过是今夜她睡到隔壁的帐子去,怎的就和军心不稳扯上关系?
仿佛看懂她的疑惑,霍霆山道:“夫人莫要小看自己的部下们心里的地位,他们对你多有敬仰。他们知你我夫妻一向和谐,此番分了帐,说不准他们心里如何担忧。”
裴莺沉默,总觉得他说的话不太对劲。
“此事没得商量,你是自己过来,还是我过去带你过来。”霍霆山起身。
“你别动,我除了衣就自己过去。”裴莺叹气。
这人真是霸道惯了。
裴莺的手拉着腰带,慢慢将之扯开。
从她解腰带开始,他便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两人都没说话,帐内蔓延出一室寂静。
裴莺的动作越来越慢,她能感觉到那道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渐渐发生了些变化,若说方才的柔和是一汪清水,那如今是浓墨滴入,晕开大片的晦暗。
如今是仲秋方过,天气算不上寒凉,裴莺身上衣物有限,很快就除完了。
她穿着一身水杏色的中衣往床榻走,“霍霆山,我睡你右侧。”
他左肩处的伤比右手上的重,她睡右侧妥当些。
霍霆山坐在床边,闻言挪了挪两条大长腿,让她进去。
美妇人上了软榻,尽可能缩在角落里,然后自己扯了点被子盖上。她侧身枕着锦枕,白皙的脸颊在枕上压出一点弧度,在夜明珠的光晕下尤显柔软。
霍霆山静看了片刻,才将旁边挂着的夜明珠收入黑色的小袋中。
光芒湮灭。
裴莺听到他也躺下了。
刚闭眼要睡觉,裴莺忽然身侧的人挨了过来,她那瞬间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儿,“霍霆山,你作甚,你的伤口不管了?”
还不等她几乎贴到帐边,人已被捞了回来,裴莺一动也不敢动,怕弄到他伤口。
黑暗里,男人闷笑了几声,“一惊一乍的。”
“霍霆山!”
霍霆山顺了顺她的背,“无妨。”
“不行。”裴莺很坚决,“你伤没好,合该遵照医嘱,这伤口开裂非小事,而且……”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忸怩,“若是伤口真开裂了,你叫冯医官他们如何看待我?”
她没来之前他伤口好好的,她来到的第一夜,他就有恙了,他们会猜测肯定是夜里发生了什么。
他说,“他们多半会想,夫人旺我。”
裴莺眉心跳了跳。
旺他?旺到血气翻涌那种吗?
裴莺真想将这人的嘴堵上,叫他休要胡言,她先探了探,然后推他腰腹的位置,“真的不可,你好好躺回去。”
好说歹说令身旁人躺回去后,裴莺闭上眼睛正想继续睡觉。
“嗷呜!”
忽然有狼嚎响起,最初一声后,接二连三有其他狼跟着嚎叫。
对月高歌,狼嚎如浪潮般此起彼伏。
裴莺僵住。
她想起了以前看过的纪录片,那些藏在暗处的狼群闪烁着一双双幽绿的狼眸,像暗夜里燃起的鬼火。
她偷偷将被子拉高了些,还是觉得背后凉飕飕的,“霍霆山……”
“嗯?”
“你以前出征北地,有遇到狼群吗?”裴莺低声问。
他说,“自然有,北地的狼又凶又狡猾,且记仇得很。被它们盯上后,若不能打死狼王,往后便如头上悬刃,难以安生。在我还未及冠的许多年前,那时我为斥候,领着一队人前去探查,不巧就遇到了狼群,还是个大狼群。”
“后来如何?”裴莺不由紧张。
黑暗里,他的声音变得平淡,似在说别人的故事,“我打死了狼王,带着人其他斥候离开了。”
他只说了这一句,但裴莺却莫名想到了其他。
被狼群咬伤的马,摔下马的斥候,躺在地上的狼尸和斥候的尸体……
一条长臂伸过,再次将她揽了过去,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他先开了口,“夫人别动伤口就无碍。”
裴莺长睫颤了颤,到底没有动。
旭日东升,新的一天到来,昨夜的狼嚎几乎没人放在心上。
幽州军尸山血海都走过,狼群罢了,就算数量再多能有他们人多么?
至于北地的女匈奴,更不会见怪。狼群在北地多见,若是小行商或者小部落遇到几十头的大狼群,那确实需要担心,但如今可不是。
唯有裴莺,她一边为外面的狼嚎心惊,另一边不时提心吊胆,怕不慎弄到霍霆山的伤口,于是昨夜一晚都睡得不踏实。
今日起迟了不少,醒来后人亦有些混沌,待洗漱用膳完,裴莺听卫兵来报。
卫兵:“主母,大将军请您过去一趟。”
裴莺颔首,待去到另一处主帐,她发现不止霍霆山,帐内还有公孙良等人。
霍霆山笑道:“夫人,不久前接到幽州传来的快报,前往南方寻柘之人已归。”
裴莺稍怔,混沌低迷一扫而空。
她的甘蔗回来了。
裴莺在心里换算了下单位, 这约莫是一千余根甘蔗。
甘蔗去皮和不去皮的保存时间大不一样,前者最多保存一到两日,后者若是连土一起运回来, 则能保存两个月左右。
一千余根甘蔗, 哪怕运输途中有些坏掉不能用了, 剩下也不少了。
“也亏得是现在回来, 若是待九月底再归,那就太迟了。”裴莺说, “现在种植, 待明年的春夏便可收获。”
其实北地甘蔗的生长周期比南方要短, 因为北地凉爽、无霜短期较短, 若是在南方种植,生长周期得七个月以上。
“主母,那些柘真能制出白如雪、浓似蜜的糖?”柯权水没有听裴莺直接说过, 关于糖一事, 他是从公孙良口中听来的。
第一反应是, 不信。
如今的糖都是深色的, 以沙饴石蜜为主, 只有极少数权贵才食得起蜂蜜。而蜂蜜之价居高不下,不仅是其甘甜无比,更是数量实在不多,且采摘困难。
主母竟说有办法用柘制出一种名为“白糖”的新品种糖, 这令一众谋士如何不心痒痒。
没人不喜吃糖。
每每吃了糖后, 心情变好不谈,有时竟还会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劲儿。若真能制得那些白糖, 一定会轰动天下。
“当真。”裴莺回答,“待白糖制出来, 销往长安和扬州等富裕地,一定备受豪强权贵们喜爱。”
柯权水见她神色镇定,仿佛只是谈论今日饭否,心中震撼的同时更加敬佩。
这些年他自觉才学冠世,能和有“麒麟子”之称的公孙太和比肩,多番寻觅明主也是想像公孙太和般实现自己的抱负。
初时考虑到公孙太和已在幽州,他特地绕开了幽州、择了并州,只是后来机缘巧合到底来了霍幽州麾下。
行,来就来吧,且让他和公孙太和比个高下,看谁才能独占鳌头。
然而经他观察,霍幽州麾下最受他重视、也最被幕僚和武将们推崇的竟不是有盛名的“麒麟子”,而是裴夫人。
她不常出现在他们面前,但只要她发话了,哪怕集全军、乃至三州之力亦要满足。
按公孙太和说的话就是,主母不仅是主母,还是财神爷,也是天上的文曲星。
说句大逆不道的,哪怕得罪主公,亦不能令主母不虞。
主公最多损你几句,亦或是扣点银钱,再不济打个板子,吃些皮肉之苦。但开罪了主母,她本人是好说话,但一向也挺好说话的主公再不是轻拿轻放了,且周围直接或间接受过主母恩惠的同僚亦会有意见。
裴莺见她那番话后,众人皆是意动,不由笑了笑,“待白糖制出来,先生们可随意尝尝。”
众人激动不已,纷纷拱手作揖。
“谢过主母。”
“谢过主母。”
裴莺忽然想起一件事,她看向巨幅地图前的高大男人,“霍霆山,光有柘制不了糖,还要一台铁器具。”
霍霆山闻言翻出了纸笔。
裴莺走到案前坐下,拿了毛笔后,却忽然无从下手。
她想画榨汁机,熬制甘蔗的第一步、也是目前最难的一步是榨汁。得先将甘蔗汁榨取出来,再熬成糖浆,才有后面等步骤。
一滴墨滴在藤纸上,晕开一个墨点。
霍霆山见她拿着笔发呆,“可是这狼毫用不惯?”
她第一回用毛笔,但后面画图和写字,用的都是炭笔,握笔姿势还颇为奇怪。
裴莺摇头叹气说:“非也,是我忽然发现我画不出来,只会大致形容。”
榨汁机的复杂程度远不是马镫和梯田能比,让她画是为难她了。
“得找个铁匠来,我慢慢描述给他听。对了,既然你之前说这边战局已定,要不先送我回幽州吧。”裴莺想回去了。
她急着制白糖,除了白糖可以卖钱以外,其实还想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和回去见囡囡。
霍霆山平静道:“如今距离边陲颇远,来去费时,且如今军臣单于等人将至,此时离开大本营不安全。左右不过几日,夫人暂且待在军中吧。”
前面的“来去费时”,裴莺觉得他在胡扯,他都能派人将她从呼禾县接来,送回去怎么了。
不过他后面说的确实打消了裴莺的心思。
军臣单于是四大单于之一,手中定有不少兵马,若是离了大部队和他碰上,确实够呛。
遂,裴莺打消了念头。
但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月,她才听说军臣的人到了。
裴莺:“……”
原来左右不过几日,四舍五入等于大半个月。
不过总归是到了。
军臣单于初时是听到小部落传开的风声,当时的流言是:乌籍单于欲与他结盟,共抗屠耆单于和车犁单于,还说在南边等他。
左思右想,军臣单于心动了,毕竟对方已结盟,他一直提心吊胆地游荡也不是事儿。
于是军臣单于派出一支骑兵,打算去探查乌籍单于的具体位置。
这支骑兵依言而行,然后遇上了霍霆山的斥候。
双方骑兵数量相当,瞧着势均力敌,匈奴方瞬间进入战斗状态,准备开战时却听对面领头之人竟说起了匈奴语。
那边说,乌籍单于已死,北地四大单于如今只剩下三人,流言是他们大将军放出去的,但也是真心想和军臣单于结盟。
倘若能结盟,赠乌籍单于部下的所有女俘虏不谈,还会助他们的军臣单于坐上呼韩邪单于之位。
军臣单于的部下闻言大惊。
当时领队的陈渊还邀请他们到军中见一见俘虏们,证明所言非虚。
匈奴方面面相觑,忧心有去无回,但他们当中有一人技高人胆大,主动随往,还让同伴先行回去。
就这样,那个先头兵来到了幽州军营中,在这里转了一圈,最后满载而归。
两天后,军臣单于的大部队来了。
霍霆山和军臣单于单独碰面。军臣单于年过五旬,他披发编辫,身着狼皮,亦是魁梧身形,来时提着一把大刀,气势汹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