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莺有主意了:“将军,您可否借我几名士兵,送我母女前往长安。”
既然小县城不能待,那还是离开吧,去长安那种大城市,不随镖行的武师走,和更可靠的幽州兵一道。
霍霆山见她一双眸子水波般亮晶晶的,心下好笑,她居然认为自己能离开,且还是他派人送她离开。
“不能。”很果决的二字。
裴莺惊愕,好一会儿才道:“为……为何?”
霍霆山冠冕堂皇地说着话:“夫人当知此处是冀州,并非我的地盘,此行我所带兵马不多,人手紧缺,实在拨不出多余的人力。”
裴莺哪里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她一直都不是强势精明的性格,读博毕业后直接留校当老师,学校环境相对于外面腥风血雨的职场要单纯许多,因此霍霆山这么说,她就这么信了。
不过裴莺没放弃,现在不方便,那等他办完事,人手不紧缺了,那时就方便了:“那等将军忙完,我再和将军借几个人。”
霍霆山眉梢微扬,本不想回答,但见裴莺一直看他,连之前对他的惧怕都暂时忘了:“可。”
反正何时忙完,还不是他说了算。
裴莺得了应答,抿唇笑起来,纯黑的眼瞳亮亮的,带着微光:“谢过将军。”
霍霆山笑而不语,眸底暗色却很深。
裴莺道了谢后,再次提出要离开县令府,霍霆山不答反问:“夫人为何急着离开,可是府中女婢伺候不周?若是如此,我命人将之发卖出去,换些细心妥帖的进来。”
裴莺大惊失色,这人轻描淡写地说着贩卖人口,这让生长在红旗底下的裴莺觉得很荒谬:“非也,女婢很尽心,是我家中有丧事要办。”
霍霆山神色稍缓:“我派几个卫兵给夫人当副手,白日夫人可带着卫兵在外忙活,晚间再回此处。”
裴莺皱眉:“不必如此,我自己……”
“就这般决定吧,陈渊。”霍霆山扬声道。
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闻声走了进来,看见和霍霆山坐得很近的裴莺,不由愣住。
“陈渊,裴夫人家中有事要办,你选几个人同她一道,听裴夫人安排,等晚间再将她送回来,切记护她周全。”霍霆山淡淡的目光扫过去。
陈渊立马垂下眼睑恭敬应声,不敢多看不远处的美妇人。
陈渊祖上是霍家的家奴,后来协助家主揪出了数个背恩卖主的奴仆,立了大功,霍霆山的曾祖父做主给陈渊一族去了奴籍,后来陈家一直作为霍家的附属世族存在。
陈渊是陈家里最出挑的一批子弟,早年随霍霆山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人和事,美人自然也看了不少。
他和熊茂几人当初不以为然,都觉得是那小衙役为了献美夸大其词罢了,但万万没想到,那衙役竟没说谎。过往的众多美人在这位裴夫人面前,确实失了颜色。
裴莺不想麻烦霍霆山,但这人说一不二,吩咐完后居然说有事忙,径自离开了。
于是裴莺和孟灵儿再出门时,身后跟着以陈渊为首的几个幽州兵。
红日高悬,晌午已至。
昨夜出门时熊茂有多么摩拳擦掌,今天回来时就有多么有沮丧。虎背熊腰的一个壮汉,这会儿蔫得和地里的小白菜似的。
熊茂跪在堂中,不敢看上首的霍霆山,也不敢看其他人,羞愧得没脸抬头:“属下无能,没能在孟家书房找到有用之物,请大将军责罚。”
熊茂纳闷了,能设计出高桥马鞍与马蹬那等惊天之物的,一定是个鬼才。但他翻遍了孟杜仓的书房,甚至把地砖都翻起来过,也仅仅找到些普通书文和字画,且所有东西都是正大光明地放在的架子上,根本不是被藏起来的。
颗粒无收。
霍霆山指尖在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点着:“一样都没有?”
熊茂依旧低垂着大脑袋:“没有。”
公孙良和陈世昌对视了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没找到,怎么可能会没找到?是没有仔细找,还是没找对地方,或许有用之物并不在孟家的书房中。
霍霆山问:“衙门内搜了吗?”
熊茂气虚道:“也搜过了,同样只是些普通文书。”
衙门是官吏办公之处,孟杜仓作为县丞,肯定有文件放在衙门。熊茂后来在表哥陈世昌的提点下也想明白了这个道理,立马带着人杀过去,然而还是……一无所获。
“主公,这个孟杜仓在北川当了数年县令,政绩平平,并没有什么作为,莫不是他是从其他人那处得了图纸?”公孙良猜测道。
霍霆山心里也这么想的。
依他看,裴夫人这个亡夫实在是一个再平庸不过的官吏,履历中规中矩,毫无建树,是个庸才。这样的人能懂得高桥马鞍和马镫,多半是从哪个大隐士那里听来。
“孟杜仓所交之友都算无遗漏的查了?”霍霆山看向熊茂。
熊茂忙从怀里掏出一份藤纸:“此人朋友有数十,属下将其关系与其好友来历一一写在纸上,大将军请过目。”
藤纸在霍霆山面前铺开。
写得倒挺详尽,连孟杜仓常去一家糕点铺子,最后和糕点铺老板结交都记录在案了。但通篇看下来,孟杜仓所结识之人同样平平无奇,一个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半晌后,霍霆山抬头,不满之意已溢于言表:“只有这些?”
熊茂硬着头皮点头,再度跪下:“属下办事不力,请大将军责罚。”
霍霆山:“自行去领二十军杖。”
熊茂在心里长长呼出一口气,他宁愿被打二十军杖也不愿继续查这件离奇的事了,反正他皮糙肉厚,二十军杖也就疼那么一会儿。
公孙良这时道:“主公,若是孟杜仓那边毫无进展,或许可以从另一个方向入手。”
霍霆山忽然笑了:“先生说的是。”
晚上有宵禁,裴莺带着女儿,还有从孟宅领回来的水苏在黄昏时到底回了县令府。不回不行,她身后跟着的陈渊几人今日出力甚多,忙前忙后,一句抱怨都没有,白日别人帮着忙活,申时时恭敬请她回来,裴莺不好拒绝。
还有更重要一点,今日她回孟宅,裴莺发现屋里又有进过人的痕迹,她问了还在宅子里的水苏,确实后面又人有摸进来过,且还来了两波人,似要将整个宅子翻过来,亏得水苏机灵爬到了后院的树上,这才没被发现。
经此一事,裴莺只能回县令府。
孟灵儿今日哭了一日,如今萎靡不振,一双眼睛肿成核桃,裴莺看得心疼,对女儿说:“待会儿早些歇息。”
晚膳已在外面用过了,孟灵儿此刻只想睡觉:“娘亲和我一起。”
裴莺摸摸女儿小脸蛋:“你先睡,娘亲得整理东西,等完事了再回来陪你。”
暂且不能住在孟宅,裴莺收拾了些行囊一并带过来。东西装在箱子里,需要分门归类。
孟灵儿实在累,蔫哒哒点头,让水苏伺候去歇息了。
裴莺去了旁边的屋子,这间屋子较小,原是县令一妾室住的,但县令被杀后,听到风声的妾室也跑了。如今裴莺的行囊箱子就放在偏房。
两个行囊箱子,主要是衣裳和一些值钱的首饰居多。裴莺刚打开箱子,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裴莺没有回头,她以为是水苏,“灵儿是睡了吗?”
“夫人。”醇厚的男音在身后响起。
裴莺手一抖,刚拿起来的衣裳掉回箱子里,她惊愕回头,几步开外站了一道黑影。
裴莺僵住,指尖发凉,同样是夕阳西下,同样是那人站在门边,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出一道长长的暗影,她仿佛回到了昨日。
霍霆山一步步上前:“夫人今日在外顺利否?”
裴莺被这句话拉回神,今日不是昨日,如今的情况也并非当初,神魂迅速归位:“顺利,多谢将军派人帮协,不知将军来找我所为何事?”
霍霆山走到她跟前,低眸看她,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将她笼罩,仿佛她待在他的臂弯里:“有一事想请教夫人,还望夫人和我说实话。”
裴莺以为是高桥马鞍与马镫的事,她这么以为,也就这么问了。
“是,亦不是。”霍霆山低声道:“敢问夫人,高桥马鞍与马镫从何而来?”
裴莺呼吸微紧,当初为了救急才说了那两样东西,她此前从未想过怎么圆,不过这个问题不难:“是我夫君告诉我的。”
孟杜仓是县丞,眼界比平民开阔,加上人又没了,总不能开口给自己辩护,裴莺认为这个解释万无一失。
“说谎。”铿锵有力的两字砸下来,把裴莺砸懵了。
裴莺彻底僵在原地,看向霍霆山的眼里忍不住露出惊骇。
不用其他言语,只要是稍精明些的人都能看出她此刻的慌张,霍霆山反而轻笑了声,抬手握住裴莺的手腕,粗粝的大掌自她手腕处顺着往下,最后将那只柔软的素手包在掌中,他语气含笑,只是说出来的话却不是那么一回事:“许久未有人对我说谎了,上个用谎言敷衍我的人,怕是喝了孟婆汤,早已投胎转世,如今都是牙牙学语的年纪。”
霍霆山见她脸都白了,动也不敢动,像一只被拎住耳朵的兔子,他笑着捏了捏她白嫩的指尖:“不过夫人自然不是旁人可比,偶尔听一听夫人的浮言倒也有趣,只是事不过三。”
“我没骗您,我真是从我夫君那里听来的。”裴莺看不见自己几乎写在脸上的慌张,她只觉得霍霆山在诈她。
领兵的人心思都多,不然也不会有“三十六计”。而且在所有人眼里,她就是个成日在后宅里的妇道人家,除了当县丞的夫君,并无其他可接触的有学识之人。
霍霆山倒是情真意切地笑了:“才和夫人说完事不过三,夫人就犯了第二次。我是舍不得伤害夫人分毫,但用其他方法教训也并无不可。”
他手臂猛地一收,在裴莺的惊呼中将人带入怀中,另一只大掌覆上她的后颈,慢慢地抚摸着她颈后细腻的肌肤:“孟杜仓的履历不出众,在北川县待了那么多年都没升迁,可见他并不知晓高桥马鞍与马蹬。若是知晓了,他一个为官之人,不应该藏着掖着,更别说冀州牧袁丁此人虽古板了些,但也算是个惜才的。他所结交之人中并无名士,皆是些泛泛之辈罢了,他所读之书也不过是普通韦编,不见孤本绝学,试问这样一个平庸之人,如何知晓高桥马鞍与马镫?”
裴莺的发髻是辛锦梳的,今日梳了惊鹤髻,一头柔顺的乌发被挽起,露出白皙的颈脖,此刻这截细颈被一只粗糙的大掌掌控着。
霍霆山并未用力,只是轻轻地揉捏着那一小片肌肤,感受着她在自己掌下微微发颤。
裴莺被霍霆山揽入怀中那刻,她便开始挣扎,然而随着霍霆山的话一句句落下,随着他的手掌覆上,裴莺挣扎的力道弱了下来,僵如石雕。
她忽然意识到这人曾经翻过孟杜仓的书房,不然他如何能说得出“他所读之书也不过是普通韦编,不见孤本绝学”这样的话。当初水苏说有两波人进孟宅,极有可能都是他的人,他知道了,都知道了……
霍霆山自然察觉到怀中人的僵硬,覆在她后颈上的手掌顺着她的脊背往下,最后按着她的后腰,狠狠将人完全嵌在自己怀中:“我欣赏夫人之心从未更改,夫人若是再给我机会,我求之不得。”
裴莺的脸颊白了红,红了白,他口中的“欣赏”此时毫不知耻地正抵着她,“您先放开我,我说。”
霍霆山没松手:“夫人说就是。”
裴莺张了张唇,又听霍霆山低声道:“事不过三,前两次便罢了,这次夫人想清楚再说。”
“事不过三,前两次便罢了,这次夫人想清楚再说。”
裴莺呼吸微紧,在这一刻想了很多个解释,但又被她不断找出其中的漏洞否定了。
霍霆山并不催促,只握着她的手把玩,目光从她带着粉的指尖往上移,落在裴莺不断轻颤的眼睫上。
她的眉眼生得极好,剪水明眸若流星,又似春雨迷濛后那一束新绽海棠,连眼睫也浓密的过分,看人时目光总是柔柔的,一如她温润的气质。
怀中人眼睫颤得厉害,叫人一看便知她心绪不宁,或许她在想如何坦白,也或许在想如何再撒一个谎。霍霆山不着急,享受着软玉在怀。
裴莺确实想了许多,思绪万千,很快有了决定,她抬眸,努力直视男人的眼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心虚:“高桥马鞍和马镫确实不是从我夫君那里知晓的,是有一日我夜里梦到一位仙人,是他告诉我的。”
霍霆山诧异扬眉。
他想过许多种可能,独独没有这一种。
仙人托梦?
霍霆山是不信的。
他不信鬼神,哪怕年初益州渔民于鱼腹中发现丹书,上曰“大韩兴,魏聪王”;年中同样是益州,据说寺庙中有狐仙现身,大呼与丹书相同的“大韩兴,魏聪王”。
但在霍霆山看来,这不过是益州牧魏聪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如今赵天子势弱,地方割据成风,谁都想成为下一个天子,掌天下权柄。只是有些事得出师有名,得有个由头,以鬼神来威服一些没开化的百姓和教徒再适合不过。
霍霆山:“夫人,这是你第三回对我说谎。”
“我没有说谎。”裴莺急切道:“谁质疑谁举证,将军您说我说谎,那证据呢?”
霍霆山眸子眯了眯,没说话。
向他撒谎三次,还堂而皇之问他要证据的,这位裴夫人还是头一个。
裴莺推他箍在她腰上的手,没推动,急得脸上红晕更甚,这种远超安全距离的接触令她恐惧,仿佛置身于野兽獠牙之下,只稍那獠牙利齿轻轻合拢,她连带着女儿便会一同死无葬身之地,于是情急中裴莺不由道:“那位仙人还说了其他的,说将军您占尽地利,拿了一手好牌。”
霍霆山笑了,混不当真的笑,亦是笑裴莺慌乱之中连这种三岁小儿也不信的话都能说出来。
他是幽州牧,幽州是他的地盘,但谁不知幽州是个不毛之地。山林众多,不便耕耘,且幽州和北地接壤,需抵抗来自北地部落的侵扰,有时候粮食自己都不够吃,还要被北地那些蛮子抢了去,甚至朝中流放重犯,流放“三千里”,也有不少是往幽州这边流放。
赵天子偏宠宦官与外戚以后,再没给幽州发过军饷,最初那段时间本就少粮的幽州军差点吃树根树皮。
且别看近日膳食丰盛,但那些都是北川县令之前囤积的好东西,若让霍霆山自个掏腰包,他是不舍得如此铺张的。
“将军莫笑,我说的是真话。”裴莺见他不信,忙道:“放眼各州,谁也没有您的地盘重要。”
君不见,几千年后,新的首都叫北京。北京,就坐落在古代的幽州。
霍霆山依旧没说话。
裴莺继续道:“幽州北面与西面有燕山、太行山为界,崇山峻岭,此为天然屏障,易守难攻,北国部落来犯,也不过是小股势力侵扰,不易动根基。然,北国只有大草原,并无天险,将军领大军杀过去直取王庭易,但对方取中原却难,毕竟骑兵不擅在山地间活动。”①
霍霆山圈在裴莺腰上的手臂猛地收紧,裴莺误以为他不耐烦她用这些人人都知道的东西糊弄他,忙加快语速:“幽州东有渤海,靠海吃海,可发展水产捕捞和渔业养殖。其南边是平原,内有河流,黑土地肥力优渥,可种植与畜牧,小丘陵修造梯田亦可屯粮。且北地马匹多健壮,马种优良,养马地具有之,将军不妨将马匹大量养起来,组建一支重骑兵军队。若说蜀地是西南的天府之国,那么将军坐拥的幽州便是山河拱戴,形胜甲天下,这般如何不算是一手好牌呢?”
许多人对幽州都有刻板印象,贫苦、严寒,北面还有少数民族时不时来打劫,南边又得顾及其他州,容易腹背受敌。
这种刻板印象裴莺不清楚霍霆山有没有,她猜可能也是多少有些的吧。一来被北国部落扰得烦不胜烦,二来受制于朝廷,也习惯了手心朝上拿军饷。
裴莺说完了,然而揽在她腰上的那条铁臂非但没放松,还愈发收紧,勒得她都有些喘不过气来,再看面前男人的眼神,沉甸甸的,幽深得可怕,仿佛要吃人一样。
这副模样,他多半是没信吧。
想到自己刚和女儿见面,却因为被这人觉得她撒谎,日后可能会时日无多,裴莺就犯委屈,眼眶都红了。
腰上的手臂骤然松了许多,霍霆山抬手摸了摸裴莺的眼角:“夫人莫哭,我信夫人便是。”
他手指带着厚茧,粗糙得很,裴莺脸上皮肤娇嫩,她本来只是眼眶红了,被他抚了两下后,刺激得不住落下一滴清泪来。
霍霆山动作僵住。
裴莺听他说信了,又去推她腰上的手臂,这次推开了。他一松手,裴莺火烧似的连连退后,顾不上生硬与否,随便找了个借口:“我忽然想起有些与丧礼相关的事要和息女说,将军失陪。”
话毕,也不管霍霆山说没说话,急忙往门外去,房间不大,裴莺转眼就没影儿。
霍霆山站在原地,看着裴莺背影消失的方向,没有动弹。
天光的最后一点余晖从门外落在男人的脸上,夕阳灿烂,在他脸庞镀上一层暖茸的光晕,然而那双狭长眼眸半暗不明,愈发深如海渊。
县令府书房。
霍霆山一番话复述完,房中针落可闻,众人皆是面露震惊。
在座的都是幽州最顶尖那一小撮人,赵天子停了给幽州的军饷后,霍霆山与其智囊团当然想过自救。
鼓励耕耘,开荒尽可能多的田地,畜养牛羊与马匹等。
救幽州之策,大家或许都能说得出一二,但众人实在难以想象一个深闺妇人居然能如此全面地说出救幽州的整个骨架。
从东南西北的四个方位分析,其中涉及百姓民生与外敌要害,最后给出大量养马可甲天下的建议。别说是读过书的男子,就算自认为五车腹笥的他们也不得不叹一声妙极。
拨云见日,前路明朗。
公孙良起身揖拜:“好一句‘山河拱戴,形胜甲天下’。主公,待马匹大量畜养起来配上马蹬后,有兵有粮亦有天险,幽州确实是一块无双宝地。祝贺主公!”
房中众人同起身。
“祝贺主公。”
“祝贺大将军。”
“祝贺大将军。”
霍霆山笑应,话音一转,再次点了熊茂的名字:“熊茂。”
熊茂虎躯一震,一股不祥预感涌上心头,下一刻预感成了现实,只听上首之人吩咐道:“查裴夫人,我要事无巨细都知晓。”
虽然当初和裴莺说信她所讲的仙人托梦,但这仅仅是嘴上说辞,霍霆山心里还是不信的。
若真有仙人,为何仙人不在饿殍遍野时用仙法救万民于水火?若真有仙人,为何要令那山移地裂、压死男妇万两千余口之事发生?
鬼神之说,无稽之谈。
不过她既说“谁质疑谁举证”,也罢,他便拿出证据来。
熊茂嘴里发苦,不久才挨过二十军杖的后背隐隐作痛,上次着重查孟杜仓,在前院偶遇大将军后,他也并非没查过这位裴夫人,虽没细查,但粗略观其过往并无可疑之处,他是打心底里不愿再接这等调查之令,然而嘴上应得很利索:“唯。”
霍霆山在书房召集幕僚时,裴莺躺在床上和女儿紧挨着。
房中已灭了灯,房间里黑漆漆的,十分适合睡眠,裴莺却辗转不能眠,毫无睡意。
她以为高桥马鞍和马镫献上去以后,霍霆山会信守承诺放过她们母女,但那句“我欣赏夫人之心从未更改”给了她当头一棒,裴莺恍然惊觉那人的心思根本没断。
县令府不能待了,不,应该说北川县都不能再待了。
冀州只有北川县在那人的掌控下,如果出了北川县,往冀州其他的郡县去,他的手就伸不过来。
她要带着女儿离开!
先去北川县往下的一个郡县,后面再择道去长安。
第11章
旭日初升,东方既白。小贩踩着晨晖开始了新的一天的生计,今日的裴莺也醒得特别早,天微微亮就醒了。
这个时代的葬礼主要包括安葬和祭祀仪式两个流程。前者是下葬,后者是逝者的亲属请亲朋好友来参加祭祀,也就是举办丧宴。
昨日在陈渊几个幽州兵的协助下,裴莺整理完孟杜仓和孟母等人的仪容,并为之入了棺。按照正常流程,今日早上下葬,下午得通知亲朋好友丧宴的时间。
但裴莺不打算通知了。
丧宴不办,她计划下午就带着女儿和水苏离开。至于如何甩开身后的一串尾巴,裴莺已有了计划。
“水苏,你和我来。”裴莺毫不意外水苏早早就醒了。
裴莺将人带到旁边的小屋子,把门关上后道:“水苏,你可愿和我们一起前往长安?”
水苏稍愣,不问其他,毫不犹豫点头:“夫人,您和小娘子在何方,奴就在何方。”
她九岁被孟家买回来,这些年主家待她很好,如今孟家遭了大难,她更不可能离开。
裴莺低声道:“乖水苏,帮我办一事。今早下葬,我会找个借口遣你离开,你去集市的兴隆绸铺瞧瞧,看他家绸铺可有后门?若是无,另找一家有后门的绸铺,且最好铺子附近开有食肆或茶馆。”
兴隆绸铺是裴莺昨日在街上留意到的,这家绸铺生意极好,周围还开了食肆,可供逛累的人歇息,到时将陈渊等人安置在那处再合适不过。
水苏重重点头。
裴莺继续道:“然后你再去买几张面纱和一支炭笔,将其用布包裹成团,莫要让旁人看见里头的东西,再和绸铺的掌柜谈一出生意,说要将包裹寄存在她那处几个时辰,约莫午时来取,事前给她五文钱,事后再给五文钱,共十文钱。这是无本生意,她多半不会拒绝。”
说着,裴莺拿出一小袋盘缠给水苏,这是她从孟家拿的碎钱,之后又递出两根金镶玉簪、一对耳坠和一个玉镯:“这些都拿去当铺当了吧,当死当,价格高些。”
水苏惊讶:“夫人,不是有盘缠了吗?为何还要当首饰。”
时下哪有女郎不爱饰品的,夫人一当便当那么多,往后岂非无多少饰物可装身,水苏心里闷闷的。
“那些不够。”裴莺摇摇头:“昨日我意外听了一耳朵,南街有家做酱料买卖的卖货郎要去南方进货,他们恰在今日下午启程,我想随他们的队伍一并走,理由是去南方探亲,但平白无故,人家不可能带上我们,唯有以钱帛动人心。”
裴莺握住水苏的手:“我和灵儿走不开,此番麻烦你了。”
水苏正色道:“夫人何须与奴客气,这些年您和县丞大人之恩,奴没齿难忘。夫人且安心,此事奴一定办妥。”
早上出门前,裴莺和女儿偷偷说了下午的计划。孟灵儿听了裴莺的打算,圆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惊呼险些从喉间溢出来。
娘亲方才竟然悄悄和她说,不宴请亲朋好友了,也不回县令府了,她们下午就同去往南边进货的卖货郎队伍走。
孟灵儿最初觉得娘亲的想法不同寻常,哪有下葬后不办丧宴的?
但她忽然想起一事,她幼时家门口时常有打扮富贵的男子经过,还和门房搭话询问她娘亲,祖母听了转头就骂娘亲招蜂引蝶,也就是后来父亲当了县丞,那种情况才云消雾散,但自那以后,娘亲便不爱出门了。
一定是那个幽州牧盯上了娘亲,否则娘亲如何会匆匆离开。
孟灵儿暗自咬牙,恨自己无权无势。
“娘亲,树挪死人挪活,咱们走。”孟灵儿握住裴莺的手。
三人通了气儿,早上出门时和昨日无异,当然这仅仅是在陈渊看来,他并没有发现裴莺藏了一个小包裹。
昨天才刚开始整理行囊就被打断,那倒是给了裴莺便利,值钱的首饰裹在小布袋里带走。至于衣裳和一些日用品,她一样都没有拿。
偷偷离开带个大包囊太显眼,有可以变卖银钱的首饰足矣。
上午忙下葬,中途裴莺找了个借口将水苏支开了,陈渊并未生疑。
当几个幽州兵往埋了棺材的坑里填土时,裴莺有种说不出的惆怅,那位裴夫人去了不久后,她的夫君也去了,可惜不能死同穴。
水苏在午膳前回来,几人在食馆用过午膳后,裴莺从新回到街上。
走过一段后,裴莺转身对陈渊说:“陈校尉,我与息女去前方的绸铺买几身素净的衣裳用于丧宴,挑衣服可能会耗时甚多,你们不必跟着,去绸铺对面的食肆歇会儿吧,我办妥了便去寻你们。”
陈渊闻言看向不远处的绸铺,那里人来人往,出入多为女郎,他们并非家眷,跟着进去着实不太方便,遂点头。
眼看着裴莺她们进了绸铺,陈渊才和另外三个幽州兵到对面的小食铺坐下,不往里坐,只坐在门口,方便第一时间在裴莺出来看到人。
另一边。
三人进了绸铺后立马分开,裴莺与孟灵儿一道看衣裳,水苏走向掌柜,和掌柜攀谈起来。掌柜早上才见过水苏,自是认得人的,乐呵呵将包裹递过去,再收五文钱。
水苏这时道:“掌柜的,今日后门可开?想借后门一用。”
刚刚做了一单无本生意,掌柜很好说话,忙说开的。开个后门而已,没开也可以开。
水苏谢过掌柜,先从后面出去,裴莺和孟灵儿在铺子里佯装看了一会儿衣裳,也往后门去了。
这间兴隆绸铺坐落在集市中心,后门对接的地方自然算不上荒凉,从小巷拐出便又是市集了。
不过裴莺不着急着出去,她先从包裹里拿出炭笔,给三人在脸上稍稍来了几笔,又磨了些碳灰拍脸上:“走吧,先去卖货郎那处。”
李货郎经营的铺子规模不大,赚的不多,远买不起马匹。此程出行工具是两头驴,以驴拉车,坐驴车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