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说过许多次,说她小时时常坐大船在太湖中游玩,像现在这样,每日只在东院,做些琐碎事,总不能真的开怀。
“我想娘也能见得多些,见得广些……”
以前不行是真娘以为自己客居在容家,是将要过门的媳妇,不敢擅说擅动,怕有不规矩的地方被未来婆母知道了不好。
如今她是当家主母,婆婆妯娌都在“京城”,很可以出来走走看看。
朝华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她不求娘的病能全好,太医们道医们和净尘师太都说过,这病初发作时还有可能痊愈,时间越久,就越是难治。
有些人一疯就是一辈,真娘能像现在这样已经很好。
但她忍不住为母亲感到可惜。
就在朝华思虑如今带真娘出门时,山顶密林中亮起一圈灯火,芸苓口里嚼着红蛋问道:“那是什么地方?这山上还有个寺院?”
她们年年来此舍药,从不知道山顶还有间庙宇。
朝华也抬头向山顶望去,就在此时净尘师太提着针箱过来,她也看见山顶亮起了灯火。
“师太,那是何处?”
“是紫宸观。”净尘师太只是仰头看了一眼那乍然亮起的灯火。
即刻转身将朝华带进禅房内室,她搁下医箱,轻声道:“明日起,容檀越不必再到前面舍药。”
“最后三针,我来教你。”
净尘师太很愿意教人医理。
荐福寺每五日开寺门讲一次经, 每回讲经后,净尘师太都会教来听经的妇人们一些粗浅的药理和常见治病的药方。
譬如村中妇人最难启齿却又常见的带下症, 若是怕羞忌医或是无钱看诊,那用田间随处可见的蛇床子煮水擦洗,也可暂时防病。
寺门一关,黄墙殿内,菩萨座前,都是女子,彼此的苦痛皆能谅解。
虽也有听过一次就啐唾掩面不肯再来的, 但也有因此缓解病情的。口口相传, 越传越广也件大功德。
荐福寺的女尼们更是自入寺起, 就要跟着年长的女尼学习辩认、种植草药。
寺后田地种的一半是平日吃的菜蔬, 一大半是常见的药草, 供给来求医的病人们使用。
但净尘师太那一手针法并不轻传, 不是藏着绝学不愿教人, 是下针者一要能认穴,二要有指力,三要下针得法。
要是学艺不精认错穴位, 病者有性命之虞。
朝华学针的第一天, 净尘师太就明说过:“你我不可有师徒名分, 你在内在外都不能称我为师。”
朝华郑重答应了。
她先学认穴, 等闭着眼睛也能摸出穴位时, 净尘师太才取出寺中女尼中念经时存下的黄豆。
这些黄豆本该在浴佛节煮了当结缘豆的, 拿出来让朝华扎针练指法。
先单扎黄豆, 练熟之后再把黄豆铺在几层软布下, 针尖要透过软布扎在豆上,不能移位, 不能一针扎不中再扎第二针。
如此严苛,日日不缀。
净尘师太本以为像朝华这样出身富贵的女孩儿坚持不下来,没想到她真能定心苦练。
容家别苑梅阁的墙上悬着一正一反两张等人高的人体筋脉穴位图,朝华还托纪管事做了个人形木偶。
制木偶的匠人还以为是哪家武馆里要用,做了个比普通人更高大的木偶,但木头的手感与人肌肤的手感大不相同,只能标点穴位。
于是朝华又让甘棠做个布偶人出来。
那会儿的甘棠也不过十三四岁,虽侍候了姑娘多年,知道姑娘胆大,但她听完还是吓得脸都发白。
“布偶人?这……这怎么做?”要是被人知道姑娘在家里做这个,传出去那可怎么好!
“没什么难的,用白布做出手臂身躯,往里填上棉花,然后就交给我。”她也一样要练习针线女工,不如拿这个练,用黄色和红色的绣线绣出穴位。
甘棠手上剪裁,心里止不住发慌:“姑娘,这东西要是被人瞧见……那……”
朝华看着甘棠惊慌的模样莞尔而笑:“这就害怕了?做完大的,你再做个小的。”
做小的那就更像是在行巫术了!
甘棠做贼似的小心翼翼,唯恐被人发现,每次朝华练习,她就让沉璧在梅阁外的院子里把守,练习完后又把人偶收藏起来。
先用人偶试,再用兔子试,最后朝华在自己身上试。
甘棠看得眼泪涟涟:“姑娘在我身上试罢。”
朝华摇头不允,她对甘棠道:“我下的每一针都会扎我娘身上,我得知道一针下去到底是何感受。”
是麻是酸还是痛,有多麻,多酸,多痛?
净尘师太到别苑复诊时,看见那两个练习用的人偶,又看见朝华身上的针眼,顿了许久没有说话。
她好不容易遇上这样聪明肯练,又有地方可以施展的小徒弟,四年间陆陆续续教了朝华许多。
敦促朝华日日勤练,时常考校进度。
等净尘师太点了头,朝华才敢用在真娘的身上。又得她允许,教冰心施针。
朝华本还担心净尘师太不愿意将针法教给丫头,谁知净尘师太冲她笑着点头:“你教人时,自己也能通悟更多。”
朝华虽称呼她为师太,但在心中早已经将净尘师太当师父看待。
最后三针,师太连提都少提,怎么今天突然就松口了?
朝华并未欣喜,蹙眉问道:“师太,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净尘师太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到时候了。”
到时候教她了?
朝华心中疑虑未去,但她绕了两下就将散开的长发结成长辫,返身拨亮灯火,又从随身物品中拿出自己的小医箱。
打开医箱,取出绸包长针和手札笔记。
手札厚厚一本,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有几页都已经被翻得卷了边。
再依次取出练习用的布偶小人和长银针,把这几样东西分开摆在长桌上。
净尘师太按平时的习惯,先从口诀和手法开始考查,而后再教新针法:“通关交经。”
朝华定神背歌诀:“先用苍龙来摆尾,后用赤凤以摇头,再行上下八指法,关节宣通气自流。”
净尘师太一边她背诵,一边走到墙边,从盆景的绿梗上摘下几颗红果,递给朝华:“大泻针。”
朝华摊开绸包,取出铍针,使针破浆,手法干脆处落,净尘师太点了点头。
跟着又考她捣刺,雀啄。
净尘师太再次点头赞许:“药师殿中收的两个病人,可以由你施针试试看了。”
朝华先惊后喜:“我?”除了兔子,她施过针的活人只有她自己和她娘亲,还从来没在别的病人身上试过。
净尘师太点头微笑,正要说什么时,徒弟明镜过来叩门:“师父。”
她只叫了一声,并没说找净尘师太什么事。
净尘师太脸上笑意淡去了,她答应了一声,转身对朝华道:“夜也深了,前面的歌诀针法你先练着,明日我再过来。”
“是。”朝华跟在净尘师太身后走出禅房,一路将她们送过黄墙廊庑,这才转身回屋去。
又自己在灯下苦练了好一会儿。
直到甘棠披着衣裳催促:“姑娘快歇下罢,今儿都累了一天了,芸苓她们早就睡过去了。”
朝华这才收拾医箱笔记,手札中飘出张穴位图来。
拾起一看不是她的东西,大概考校她针法时,净尘师太留下的。图上的前十针朝华已经烂熟于心,后三针应该就是师太想教她的。
朝华从来都是个好学生,既然是师太留下的功课,她又取出人偶长针,按纸上所写的练习起来。
甘棠看见,一面摇头,一面又添上几根蜡烛,把书案照得更亮堂些。
直到耳边虫鸣声住,窗外只余山寺梵铃声响,朝华才将那张纸夹入手札内,等明天再请教师太。
第二日,天边还青着,朝华就被甘棠推醒:“姑娘,姑娘醒醒,净尘师太走了,入山修行去了。”
朝华还在半梦半醒中:“走了?”
甘棠也是一脸的不解,她点头道:“明镜师父说,昨日浴佛节,净尘师太夜间得佛祖入梦点化,离寺入深山修行去了。”
“入深山修行?”朝华坐了起来,这番说辞听得她满头雾水,“被佛祖点化?”
净尘师太看上去五十开外的年纪,她年年餐风宿雨到乡间给人看诊,实际的年岁应当还要更小些。
无病痛,又无征兆,突然离寺,怎么不叫人觉得奇怪。
朝华披衣起身,趿上鞋子走到窗边,推窗一望,寺中寂寂无声,大殿前依旧飘来檀香烛烟味。
她侧身问甘棠:“那寺中别的小师父们是怎么说的?”
甘棠摇头:“别的师父们什么也没说。”
明镜在大殿内宣戒,寺中的女尼们连惊诧都没有,个个口呼佛号,觉得净尘师太总有回来的一天。
朝华越想越觉得不对:“今年的船只药品都已经预备好了,师太怎么会突然扔下医船入山修行?”
年年荐福寺都有两只医船,沿水路码头赠医舍药,今岁的船只和药品早已经备好了,就等浴佛节后择日起程。
“这个我没想着。”甘棠乍然听闻净尘师太离开的消息就赶紧过来报信,还真没想到要问。
朝华坐到镜前梳头辫发。
隔山望去,翠壁之间看不见一点紫宸观的檐角屋顶,想必是楼阁观宇藏在密枝中,只有亮起灯烛才能看见。
朝华匆匆洗漱,转过黄墙长廊到饭堂去,所有的女尼们都已经坐在长桌前安静用膳。
还有两个沙门尼一个提着粥桶,一个抱着木盆,木盆中放着干净的碗勺,预备去给药师殿的病患们送饭。
明镜看见朝华时双手合什:“容檀越。”
朝华也回一礼:“明镜师父,我听说师太入山修行去了?”
“正是。”明镜依旧是一脸不喜不嗔。
朝华又问:“那……今年的医船师太可有安排?”
医船和船上的药品是几家一道布施的,容家占了大头,朝华问这话不算逾礼。
“师父已有交待,寺中一切都移交给我与明空,我的医术比明空强些,由我带医船去传法舍药。”明镜微微一笑,“容檀越不必忧心。”
朝华的目光在明镜的脸上转过一回,只看神情就知明镜不会告诉她净尘师太为何突然离寺。
她便也收起疑问:“那这几日舍药讲经还如常么?”
“一切如常。”明镜又施一礼。
朝华只得颔首回礼,又回到禅房中去,打开小医箱,从手札中翻出那页纸,思索片刻又把纸页夹了回去。
之后寺中果然丝毫不乱,钟响三声,开寺门迎香众。
明空坐在大殿正中的蒲团上讲经说话,她的语调口吻与净尘师太相差无几,殿内殿外的信众们只看见明空一身缁衣僧袍,坐在香花供果前。
竟没人发觉,殿内讲经的换了一个人。
明空讲经未完,僧门前突然喧闹了起来,两个男人抬着一张门板,门板上躺着脸色发青的妇人直冲进荐福寺。
寺门前不过几个沙门尼在当引赞,被两个男人一推,沙门尼摔在地上。
两个男人呼喝着抬着门板:“你们老尼姑在哪?她治死了人!赶紧叫她出来!”
一殿女信众受到惊吓都跑到廊道上,明空站起来:“这位施主,荐福寺是女庙,请你退到寺外说话。”
朝华正在药师殿里看那些收治来的病患,殿内沿墙排着十几床木板床,床上铺了干草和褥子。
每人床前悬着块薄木板,木板上写了床上的病人生了什么病,用的是什么药。
薄薄一张布帘隔开每个床位,病患们或坐或躺,见来人不是寺里的尼姑,又看朝华一身素衣,以为她也是来求医的。
笑着问她:“你哪儿不舒服,是来瞧什么毛病的?”
甘棠小声劝道:“姑娘……”当着这些病人的面她不好说,可这地方到底有病气。
平日她连风也不让朝华多吹,这满屋的病气,怕朝华过了病。别的病还好,万一要是疫症,那可了不得!
“放心。”朝华心里还记得净尘师太说的那两个可以由她来施针的病人,她想看看到底是哪两个。
正细看床前的木板,就听见外面的喧闹声。
一声一声“尼姑治死人啦!”的声音传进大殿。
朝华转身出殿,站在一众被驱赶的信众中间,殿外广场已经全空了,只余那两个抬着门板的壮汉。
壮汉听到明空赶人,往殿前地上狠狠唾了一口:“赶紧把老尼姑叫出来!我媳妇被她治死了!”
华枝春/怀愫
朝华拨开人群欲往前走, 甘棠在后面低声劝道:“姑娘,咱们还是先避到后头去罢。”
寺中都是妇人女子, 朝华听经舍药都没带帷帽面纱遮脸,甘棠唯恐姑娘被那两个泼皮冒犯,万一他们身怀凶器,暴起伤人怎么办?
朝华低声吩咐:“咱们带的人在后门,不一定听见前门的动静,你去报信。再拿上大伯的名帖叫人寻衙差过来。”
甘棠咬咬唇:“姑娘……”她怕自己走了,朝华身边没人。
“快去!”
两个闹事的闲汉, 容家的长随家仆就能把人制住, 等衙差一来他们不敢再生事。
荐福寺能从一间小小的尼寺办到如今这个规模, 又开坛施医舍药多年, 碰到闹事的也不是一回二回了。
每年总有那么几个, 多是借个由头上门来讹诈的, 最多只说是吃了药不见好, 还没有抬着尸体上面的。
朝华以前只是听说过,还从未见过。
师太刚走,就有人来闹事, 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明空明镜早已经经历过许多次, 也知这次来势不对, 但师父走了, 她们二人得将山门守住。
互望一眼, 一起站到寺中女尼们身前。
明空依旧持礼, 她正欲上前查看木板上的人。
那两个壮汉像是被她的动作激怒, 手上抬的木板门一松, 连人带板“咣”一声砸在观音殿前的石阶上。
木板落地,板上的妇人直挺挺弹起, 又直挺挺摔回板上,竟是死了许久,连尸身都已经硬了。
大殿内外响起一阵抽气声。
壮汉趁势卖狠:“人是吃了你们的药死的,叫那老尼姑出来,杀人偿命!”
说着几步上前,一膀子推倒了观音大殿两边摆的一只香炉小鼎。
铜质小鼎翻倒在地,里面香烛香灰飞落满地,火星子扬扬飘散出去,有几星还溅在了香客信众们身上。
众人惊叫四散,离寺门近的全都跑了出去,离门远的生怕这两个壮汉伤人,拼命挤进药师殿和天王殿。
人群潮水似的退了个干净,广场上骤然空出一块。
朝华趁着人群涌动,逆流而上绕进观音殿。
来闹事的壮汉一看眼只剩下尼姑,索问:“老尼姑呢?治死了人不敢出来了?”
朝华轻轻拍了拍身前吓得身子打抖的小沙门尼,温言道:“小师父,请小师父叫一声明镜师父,我有话跟她说。”
小沙弥尼才十二三岁,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脸色发白。
朝华紧紧握了握她的手,目光镇定望着她道:“小师父莫要怕,请将明镜师父请过来。”
小沙弥尼这才战战兢兢穿过人,扯了扯明镜的袖子,低声说:“容…容檀越请您过去。”
明空还在跟那两个壮汉交涉,希望能过去看一眼病人尸身,但那两个壮汉就是嚷嚷着不让,每句都牵扯净尘师太。
“叫老尼姑出来!”嘴里吆五喝六,污言秽语不断。
其中一个踢断了板门木条,木条沾着香鼎里的蜡油,“腾”一下点燃了木条:“老尼姑再不出来,烧了你的观音殿!”
小沙弥尼们吓得缩在师姐们的身后,大的护住的小的。
明镜指挥女尼们后退,又示意朝华也先退回禅房。
就在此时,容家七八个仆从从寺院正门跑进来:“谁在闹事!”
两个壮汉看见人来多竟也不怕,一个上前推搡,一个挥舞着火棍驱赶来人。
一个很快就被制住,另一个舞着火棍不让人近身,正无从下手,不知从哪儿飞出个圆东西,一下砸在那人身上。
壮汉吃痛,火棍落地,四五人上前按他,一人飞起一脚将火棍踢到石阶边。
木棍熄了火,只留一地的黑灰。
那个砸中壮汉的圆东西发“骨碌碌”滚出去,众人定睛一瞧是个木鱼。
沉璧收回投掷木鱼的手,匆匆赶到朝华身边。
壮汉被制住,容家的仆从们也七拳八脚挨了好几下,满地香火沾了一身。
壮汉杀猪似的嚎叫起来:“杀人啦,尼姑杀人啦!”
能跑的香客都跑远了,门前却涌来一众看热闹的人。
平日荐福寺不让男人进,这会儿寺门前站满了男人,有的指点壮汉,有的指点尼姑,还有的指点木板上躺着的女尸。
事态被控制住,朝华这才松了口气,对明镜道:“明镜师父有什么应对的法子?”
不是按住人就行,这种事必要过堂的。
“寺中舍药都有名册。”登记这个就是为了防止这种事发生,明镜对两个徒弟道,“你们去将这几日的舍药名册找出来。”
她自己往殿前去,走到木板抬着的女尸前:“阿弥陀佛。”
双手合什,口呼佛号,跟着蹲下身来,查验女尸。就见女尸小腹微微隆起,显然肚中还怀着胎儿。
两个身着公服的人走进寺门,用手中的水火短棍拨开挤在门前看热闹的人群:“闹腾什么?闹腾什么?出什么事了?”
三天竺每到佛日就全是人,官差衙役总会在渡头和各间寺院前巡查,看见香客逃散出去,知道这里出了事连忙赶了过来。
不等明空说话,那两个壮汉先喊起冤枉来:“我老婆吃了尼姑给的药死了!还要打死我们!”
官差看见一地狼藉,又见木门板上果然躺着个女尸,腹凸面青,尸身都已经硬了。
喝斥容家仆从:“松开松开,把人松开!”
有尸体有苦主,这还有什么可说的?自然要拿下领头的尼姑,抬着尸体去官衙。
年轻些的官差从腰间掏出一卷绳索来,看模样竟然是想捆着师父们的手去见官。
另一个年纪大些的透过香灰看见这些人衣着样式相同,一看就知是哪家豪门的长随男仆,问道:“你们是哪家的?”
眼看两个官差要索人,朝华拨开两边女尼,走到明空明镜身边。
容家跟来的管事看她站出来,快步走到差衙身边,好声好气的对衙差道:“我们姑娘在寺中舍药,咱们在寺外守候,这两个人又是闹事又要放火……”
官差看见一群光头女尼里站着个结辫子的姑娘,上下一打量,生得虽美但衣着寻常,还以为是周边贫女来尼寺做活的。
等接过管事手中的名帖,看了眼帖上的容字,知道是容家姑娘,立时换过脸色。
又见地上果然有烧过的火棍,心里记上一笔,对管事很是客气,回头就踢了壮汉一脚:“找死了?还敢放火?”
三天竺佛寺林立,大殿僧房前后连作一片,这要是烧起来吹出火星子去,整座山都要倒霉。
管事依旧客客气气:“我们不防碍差爷办案,二位差爷该如何办就如何办,只请差爷莫要扰了我们主家女眷。”
朝华想了想,对明镜师父道:“师父将今年各家赠药的药单也一并取来,呈给县令罢。”
这事还上不了知府,杭州府下辖九个县,此地归余杭县令管。
容家是因为真娘的缘故捐药最多,余下几家,家家都是城中名门官宦。有这几家在里面支撑,县令不敢草草断案。
朝华站出来摆明身份,是怕师父们吃官差的苦头。
“我们家的药都是请庆余堂做的,我会让人去取每年的药单,一并呈送余杭县县衙。”
庆余堂是老字号,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人泼上脏水的。
明镜向朝华施了一礼,眼看两个官差收起了绳索,她心中也松了口气。
若是她跟明空两个被官差用绳子捆着手带走,那往后还怎么立寺,传出去定无人再敢来寺里求医求药。
她们是能关起寺门不问俗事只经念,那些无处看病的女子又怎么办?
朝华吩咐用她的马车送两位师父下山去,明镜明空是主事的,圆智圆明是管着药品登记的,全要去衙门问案。
上面管事的一下子全走了,寺中事只能暂时交给最小的圆慧。
圆慧惊惶初定,明镜对她说:“我们不知何时能回来,若你实在拿不定主意,也可问问容檀越。”
明镜认可朝华是净尘师太的半个弟子,寺中通俗务的女尼本就不多,圆慧又还没历练出来,只能先问朝华。
朝华点头:“师父们放心,等师父们回来了,我再走。”
官差客客气气将几位女尼请出寺,朝华看着她们坐上马车,又让管事陪着走一趟。
“你再吩咐人去庆余堂告诉掌柜。”掌柜的自然会去各个捐药的人家报信。
圆慧二十出头,从未主持过寺中大事,这会儿看见人心惶惶又满寺狼藉的模样,问朝华:“今日还怎么舍药?”
太师父走了,两位师父和师姐们又被官差带走,师父虽吩咐舍药继续,但哪有人来,还是先紧关寺门为好。
“先看看刚才有没有人受伤,受伤的到房中歇息,没受伤的将殿前收拾干净,圆慧师父虽不能讲经,但能念经。”
很快大殿内外收拾干净,圆慧坐到殿中蒲团上,手执木槌敲响木鱼。
“笃”声一响,张口念经,第一句时还有滞涩,越念越顺畅。
寺中的女尼们都是念惯了经文的,诵经声越来越响。信众们先还踌躇,看这样子也都恢复坐序,慢慢就又有人到寺门前来领筹码。
方才的事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看热闹的人四散开去,还有人说:“尼姑们都还在念经呢,必没大事。”
朝华有意大开寺门让诵经声传出去,等看热闹的人都散了,她才回到后院禅房。
甘棠捧着铜盆,青檀捧上茶水,几个丫头全都满面忧色:“姑娘快坐会儿罢,也不知道明镜师父她们会怎么样。”
衙门岂是好进的,一样是出家人,尼姑却比和尚好欺负得多,要不然姑娘也不会站到师父们身边去。
“放心,咱们能办的都已经办了。”
家里的管事出了面,该告知的也都告知了。父亲虽没官身,大伯二伯还在为官,她再伸手恐被人说以势压人。
有名册有药单,再加上庆余堂掌柜为证,余杭县令不会囫囵断案。
朝华低头吹茶,缓缓啜上一口。
四月初八刚过,山间的风就一阵比一阵暖和起来,禅房窗户虚掩着,倏地被暖风吹得大开。
山璧密枝间的观阁楼宇内,一个身着道袍,头戴黄冠的女道站在栏边俯视荐福寺。
看见有人闹事,栏杆边另一个花白了头发的老坤道语气恭顺的问女黄冠:“要不要派人下去,收拾干净?”
女黄冠脸色不变:“派个人去看看。”
净尘才刚走就有人上门闹事,不是为了讹钱,是想将她那几个女弟子拘到牢中去而已。
就算女尼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招不出来,为了逼她出手,那几个女尼也是要吃些苦头的。
只是片刻,荐福寺女尼们的诵经声就随风传进了紫宸观。
老坤道很快上来报信:“容家女出面作保,派车跟去,又……”
“又什么?”
“又往城中送信,给荐福寺捐过药的人家不出半个时辰也就得着信了,咱们还要不要派人?”
由乡绅官宦之家出面,比主子出面更方便。
“派人跟去看着。”她知道容家有个疯了多年的主母,净尘最擅治的就是百邪颠狂。
女黄冠侧过身,山风吹拂她鬓边银丝,她面向屋内问道:“她就是那个护你上船的容家女?”
男人坐在张竹制轮椅上,半身没在阴影中,他并没把容朝华会使针的事告诉任何人。
女黄冠看他不答:“宫中给你选妻,这个女孩如何?”
“她母亲是疯妇,她不会入选。”男人说完,催动竹滚轮向前,没在阴影中的半身渐渐显露出来。
高鼻深目,细看之下,目色隐隐含绿。
乍听“疯妇”二字, 女黄冠勃然色变。
她刚要发作,又转念轻笑:“你要是喜欢, 疯妇又算什么?难道宫里的疯妇就少了?”
前一句还语中带笑,后一句已是口里含针。
竹轮“碌碌”向前,到栏边刹住。
从紫宸观观阁望出去,荐福寺从山门到大殿再至僧房,尽数纳入眼中。
老坤道适时递上青瓷茶盏,男人伸手接过,垂眸啜饮。
再开口时, 他将方才的话题轻轻挑过:“还请女元君早日预备, 随船回京。”说完倒转竹轮, 往屋中退去。
被亲生儿子称呼女元君, 女黄冠并不着恼, 反用慈母口吻殷殷叮咛:“阿忌, 别忘了给你阿父上柱香, 多烧两挂纸钱。”
儿的生日,父的忌日,才给他起名“忌”。
一声“阿忌”叫得竹轮声暂歇, 片刻轮子才又滚动起来。
轮声越响越远, 栏杆边只留下女黄冠独立, 她笑盈盈对身边的老坤道说:“你说, 阿忌是着急了, 还是想触怒我?”
老坤道缄口不言。
她也不浑不在意, 饶有兴味的自问自答:“我猜二者皆有。”
一分回护, 余下九分是想触怒她。
老坤道似是习惯了女黄冠自言自语, 依旧隐在树荫间,似泥塑木偶般不说不动。
山风吹拂素纱道袍, 女黄冠目光落在寺院悬山顶上,面上欢欣渐渐冷却:“去。”看看容家女身上还有什么有意思的事。
老坤道领命退了出去。
两个劲装护卫抬着竹轮椅走出观阁,将竹椅稳稳搁到平地上。
直到无人处,其中一个护卫才低声禀报:“方才寺外有人盯梢,里面情形一变,外头几个就散了,我们的人正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