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舒捏着金团咬上一口:“我想也无用,我娘来信了,我爹要升了。”
朝华讶然,怪道楚家大房急着出这种招数,原来是早早得着风声,知道二伯要升了。
“你呀,别操心我的事儿,操心操心你自个罢。”
“怎么?”
“祖母说了,要是余杭城中没有合适的人,就让大伯母把你带去京城说亲,你早些打算罢。”
朝华脸色微变。
永秀刚走出四姐姐的屋子, 便隔着花纱窗,听见里头三姐姐和四姐姐说话的声音。
轻笑喁喁, 甚是亲密。
她一时咬唇忍泪,连六妹妹的屋子也不愿意去了。
可刚走到廊下,就见周姨娘掀帘出来,笑盈盈叫了她一声:“五姑娘,五姑娘快来我们六姑娘屋里坐一坐。”
周姨娘生着张温柔敦厚的脸,身材丰腴声音又软,她笑着招呼永秀, 永秀自不好拂了她的面子, 只得点头。
穿过廊道, 往六妹妹令惜屋中去。
容令惜今年才刚满十岁, 是容家最小的女孩儿, 虽才十岁, 但一看就是容家人, 架子瘦长,只是眉眼生得像她姨娘。
她看见永秀进屋,站起来迎:“五姐姐来了, 五姐姐快请坐。”
请永秀坐到南窗边, 窗边桌上放着绣箩, 家中马上有大祭, 她竟还守着窗子做针线。
永秀没话找话说:“六妹妹这是在做什么呢?”
“给母亲做袜套。”容令惜很麻利的收针, “母亲说活计做多了伤眼, 不许我多做的刺绣的活, 只这袜套容易做, 只要缝一缝就好。”
永秀微怔片刻,才反应过来六妹妹说的母亲是二伯母:“你日日做这些么?”
“自然不是日日做, 姐姐们都散了学,如今家里的先生只教我一个,功课多得很。”因几个姐妹年岁相差太大,以前就不在一块上课,家里单独给令惜请了先生。
“只是日常攒上些,每季家中往青州府送东西时一并捎带过去。”青州那边来信了,家里回信要捎带东西,令惜这才赶工做两双,凑个吉利数送过去。
芙蓉榭也按时应季往东院送针线孝敬嫡母,但那些都不是永秀亲手做的,自有丫头做好,姨娘打点起来送去东院。
姨娘每每送这些东西时,还会特意叫爹爹知道。
以前这些小事,对永秀来说就像是吹风一般,吹过就吹过,从未上过心。
这会儿看见六妹妹给嫡母做袜套,才想起除了每五日在月洞门前问安,她其实并没真的“孝敬”过嫡母。
周姨娘吩咐丫头沏了茶,又捧上个什锦攒心盒,里头几样点心与令舒屋里的是一样的。
周姨娘依旧笑着对永秀道:“外头到底不似江南安闲,夫人开恩才把六姑娘送来跟四姑娘一块住在家中,做些袜套那都是应当的。”
永秀恍惚听着。
她一面听一面看向周姨娘,二伯母虽远在青州,但二房的份例摆在那儿,每季的衣裳首饰胭脂水粉都会按时送到房中。
就因二伯母不在,大伯母更要挑好的送来二房。
可周姨娘的身上寻常都只穿半新的衣裳,年节才换新,头发紧紧在脑后挽成髻子,插两根金银簪子。
看着就跟祖母跟前得脸的管事妈妈差不多,其实算算年纪……周姨娘比她的姨娘要年轻得多。
平日几乎见不着周姨娘的面,但周姨娘实打实照顾着二房在余杭所有的公子姑娘们。
五哥六弟学里要换的四季衣物被褥,用的荷包汗巾,隔几日就要送一回的食盒笔墨。还有四姐姐和六妹妹日常用物,大到姑娘房中的针线,小到丫头们的草纸,俱都是周姨娘在打理。
她管着一房的细务,可依旧是那不起眼的打扮。
从来也没听过哪个丫头婆子敢怠慢了六妹妹,怠慢了周姨娘。
永秀又去看屋中的家什摆设,由家具摆设想到自己一季的衣裳,除了公中的定例,都是喜欢什么就做什么。
二伯在外为官,进项比爹要多。
四姐姐有二伯母贴补,六妹妹则是因为周姨娘照顾少爷姑娘有功劳,祖母那边赏赐不断,二伯母也一样按季往家里送东西来。
按说六妹妹该比她宽裕。
这些日子姨娘那边从四个份例菜减到一荤一素,永秀私下里掏出银钱去补贴,才知原来银子这么不经花,原来姨娘平日里吃的用的,花销竟那样大!
永秀本就没什么积蓄,她没钱使了只要跟姨娘说一声就行。
如今银钱流水似的淌出去,百灵劝她:“姑娘也不能把东西都贴给姨娘,姑娘自己也得留一些。”
永秀当然不肯听:“姨娘周全了我十几年,我竟连一个月都看顾不了她……”
她以前根本就不知道,原来没人打理的院子草能长得那样快。
眠云阁院中的花木不过十来日无人修剪,从芙蓉榭二楼看过去,草已经长得盖过了树根,院中小径被落花所埋。
想到姨娘被关在屋中,透过小窗看到院中全是败花长草,还不知道心里怎么难受呢。
她又掏银钱请婆子好歹修剪修剪花木,守门的婆子道:“五姑娘就别讲究了,吃饱穿暖就够了,讲究这些虚的,白花了银子。”
守门婆子不是不想收这个钱,但胡妈妈看得严,吃的东西好传递,花木一剪那不一眼就看见了?
好屋子住着,不过不能出屋门而已,婆子觉得这日子没什么不得过的。
周姨娘见永秀垂头不知在思量什么,也不再说话,坐到女儿的身边,指点针法:“这里再勾得细些,已经不常做了,更得细致些。”
周姨娘和罗姨娘碰面的次数虽不多,但周姨娘知道罗姨娘瞧不上她,觉得她是被二夫人发落的妾,是从任上被打发回老家的。
偶尔露些碰面,罗姨娘连话都懒得同她说,看向她的目光隐隐露出些骄矜得意来,特别是看她日常穿那几身旧衣的时候。
可她从来也不羡慕罗姨娘。
一是知道自己没有那个本事头脑去钻营。二是家里老太太和太太慧灯高悬,老老实实的便好,真要弄鬼,落不着好。
前些日子青州府送信送物来,专有封信是夫人写给她的,说老爷要升了,等四姑娘的亲事定下,再有几年就轮到六丫头。
夫人已经在那边办上木材了,还给六姑娘寄了一箱子青州那边满人回人的衣裳首饰作耍,四姑娘大了没有这些。
她自知是个笨人,打生下了六姑娘起,就认准了这个笨办法,做笨功夫做到如今。
“这儿比着暗纹再绣几朵小花,也不能真送白袜套去。”看女儿勾针,她点头赞许,“这便成了。”
今日家里大祭,不时有丫头来回些细碎小事,周姨娘都是温温柔柔,但有条有理,一件件吩咐。
“五哥儿六哥儿的大衣裳等快到吉时的时候再让他们换。”
“咱们房里打赏的荷包锞子再点一点数。”
“预备着给八少爷的东西是交给谁拿的?”
永秀怔怔看着,她明白为什么四姐姐让她到六妹妹的屋里坐一坐了。
她坐在那儿慢慢喝完了一杯茶,站起身来道:“多谢周姨娘这杯茶,多谢六妹妹,吉时快到了,我这就先去准备。”
周姨娘也没再留她,笑着把永秀送到门边:“五姑娘常来。”
离吉时还有会子,百灵跟在永秀身后,细看着她的脸色:“姑娘,要不要还回四姑娘屋中去?”
永秀看了眼容令舒屋子的花窗:“不去了,我要好好想想。”
令舒抓了把玫瑰炒瓜子,自己磕着,还往朝华手里塞了些:“你什么打算呢?你说说我听听。”
朝华被她一句话逗得面色转缓:“我是不会去京城的。”
声音虽徐,但语气坚定。
好容易才有了眼下这局面,怎能这时候走?
祖母想的与她想的,从来都差着些。
令舒轻巧巧吐出瓜子皮儿:“我就知道,你是不至灵山不回头的人,这会儿还没见真佛,你怎么肯走。”
“这才提前跟你通气儿,也好让你早作打算。”
三房现今这样,朝华最好是能在余杭城里定下亲事来,将来婆家娘家离得近,真要有什么事,跑腿传话半个时辰怎么也送到了。
朝华目光望向窗外廊下,清明中家家檐廊下都悬柳叶,细雨微风吹得柳叶轻摇。
看朝华攒眉思量,令舒又道:“我这儿还有一桩新鲜事,你听不听?”
“我听五弟六弟说楚家的六狗子跟那个姓沈的公子住一间学舍,日日同出同入,二人处得极好。”
六狗子也不知是真呆还是假呆,他就一点也不知道容家人正在相看沈聿?
四呆子五猴子六狗子,是令舒给楚家四五六郎分别起的外号。
“我知道。”
她派人去给沈聿送的纸张灯油,还有沈聿没带走的那一匣子彩头。
派去的人回来禀报,说沈家公子与楚六公子住在同一间学舍里,沈家公子到藏书阁中抄书去了,是楚六公子代收的。
令舒微惊:“你知道了?那你知不知道今儿宴客,两人都来了?”
五弟六弟回来说沈聿的本经义,四书义作得极好,有一道算一道都被讲书贴在讲堂后的白墙上。
别班的学子纷纷涌过去抄录,如今在万松书院,沈聿可是山长跟前新晋的大红人,五弟六弟正跟沈聿一块读书呢。
“知道。”朝华又应一声,她微微抿唇,宴客的单子她看过。
令舒手里那把玫瑰瓜子磕得更入味儿了,她细细打量朝华的神色:“看来我是白当了耳报神了。”
“要是人真不错,看看又不少块肉,家里的弟弟们白放着也是浪费,不用白不用嘛。”
五弟六弟在书院呢,刺探情报全交给他们,长辈面前也许还能装一装,平辈之间最容易露馅。
令舒道:“我有一句,我说说你也听听?”
朝华忍着笑意:“请,我洗耳恭听。”
“那些门户相当的人家忌讳着三婶的病,可真要往寒门里寻,还真不如沈家这样的,那才是真独苗呢。”
寒门不是一定不好,圣人还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但出生不同处事待人就是有差别,许多心知肚明的事,到了门第差太远的人家家里就要费大力气才办得到。
倒不如沈聿一个光杆儿,没父母没兄弟,省了多少“进孝”“交际”“周全”的水磨功夫?
“真要是他,你进门可不就是山大王了?”
令舒且说且笑,说到最后还比划起来:“到时候我也不送你别的添妆了,给你制两面龙凤锦绣大旗幡,容子成容大王!”
朝华先还能忍得住,越听越笑,最后歪靠在大引枕上。
令舒却收起玩乐的口吻:“我是跟你说认真的,你可别全当成玩笑听。”大伯母和她娘为什么这样尊敬祖母,就因进了门之后,祖母从没有磋磨过她们一点儿。
她娘就说,初嫁进来时为了要立规矩苦练许久,头天用饭,大伯母就在祖母的示意下拉着她坐下了:“家里不摆这个规矩的。”
娘说她回屋就哭了一场,把刚新婚的爹爹吓了一跳,细问才知道她是高兴的。
朝华轻吸口气,忽的抬眸,目色晶莹望向令舒:“我想请五弟替我办件事。”
“什么事儿?你只管说,我替他们答应了。”
令舒只以为朝华是让两个弟弟们观察沈聿,当两个小耳报神。别的不好说,这点小事弟弟们还是办得到的。
“这可是你说的。”朝华凑到令舒耳边,轻声说道,“我想见沈聿,就今天晚上。”
令舒张着嘴差点儿合不上:“你……”
说她一句山大王,她还真就无法无天了!
“怎么见?在哪儿见?”堂前阁中全是亲戚宾客,廊上廊下都是丫头婆子,这会儿见个外男?
朝华看她一眼,原来她只是嘴巴上大胆,这点事就把她吓成这样。
拍着她的肩:“没什么难办的,第一,让五弟六弟把人留到夜里摆戏的时候。”
“第二,今日唱戏的水牌里有一折《大闹天宫》,等台上敲锣,小猴子翻跟头的时候,除了宾客,丫头婆子小厮们也都会去看热闹。”花园就空出来了。
“第三,把人请到假山边,五弟六弟守着园门,我只说两句话就好。”
“你……你要说什么呀?同他道谢?”真是道谢送点东西也行,何必要冒这种险呢?
朝华看了看令舒:“你敢听?”
容令舒坐直了身子,深吸口气:“你说!”轮到她洗耳恭听。
“我问他有没有意向谈婚事。”
他若无意,不必再费功夫。他若有意,不妨详谈。
容令舒笑不出来了,她望着朝华目瞪口呆。
窗外婆子正在此时恭声来请:“三姑娘,四姑娘,吉时快到了,大夫人请姑娘们往前头去。”
朝华连个磕巴都没打,隔窗应上一声:“知道了,谢妈妈来传话。”
说完站身来整理衣裙簪环,又催促令舒:“怎么?你也成四呆子?赶紧起来,别误吉时。”
看着朝华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令舒抚着心口,不由自主尊称道:“三姐姐威武。”
吉时将至, 各房人齐聚在祠堂前,按年纪排位, 鱼贯入内。
容老夫人有意给三房作脸,这回开堂上名办得极为郑重,一切的仪程都按年末时的大祭来办。
容家大爷二爷皆不在,只有容寅站在容老夫人左下首,领着底下一众男子。
老夫人站在中间当主祭,容寅陪祭,容家在家的男孩只有五少爷容令修和六少爷容令衡, 二人一个献爵, 一个捧香。
楚氏则领着一干女眷站在右侧, 仆妇们拎着献盒送到堂外, 由队伍最末尾的容令惜起, 将一只只供菜食盒向前传递。
容家的女孩儿们挨次双手接过, 直传到老夫人手中, 供到神台上。
容老夫人丧夫三十年,由她主祭三十年。自她主祭的那日起,除了媳妇们, 容家的女孩儿们也一样要站在祠堂中传祭盒。
等容老夫人先拈香下拜, 众人再一齐下拜。堂上廊下只有衣料簇簇, 环佩轻响声。
拜过祖宗, 请出容氏族中年长尊长上前。
请族谱, 开笔, 上名, 一气呵成。
朝华站在女眷中间的位置, 恭身肃立。
她目光所见,是两个中年仆从请出族谱, 长者一双老手紧握狼毫,将保哥儿的大名录在了容家三房容寅殷真娘的名下。
狼毫笔尖收笔的那一刻,朝华知道自己没有动,因耳畔步摇明珠纹丝未响,但她又觉得自己确实肩松腰舒,长出了口气。
千日造船,一日渡江。
保哥儿被带进祠堂,他从没见过这么多人,目光不断去找姐姐,见姐姐站在中间,就想迈过去找她。
容寅上前牵住了他,将他带到堂前,指着墙上祖宗的画像告诉他:“给老祖宗们上香。”
在家里排演过好几回,保哥儿看见姐姐在人群里冲他微微笑,他不那么慌张了,接过线香,像模像样的跪下去。
等他手中那柱香插进了香炉,青烟升腾,祠堂四面响起恭贺声。
容老夫人颔首微笑,大伯母轻声吩咐:“把赏钱都发下去罢。”
老宅的下人们人人有赏,宅中欢欣之声洋洋溢溢。
保哥儿小手一溜滑出容寅掌中,跑到朝华面前,紧紧攥住姐姐的手。
他轻声问:“娘呢?”他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娘。
“保哥儿想娘了?”朝华眼角扬起,伸手摸摸保哥儿的头,“等见过了亲戚,就送你回去好不好?”
保哥儿点点头,人太多了,他想回家找娘。
容寅听见保哥儿要找娘,今日头一回笑了起来。
容令惜走上前来,她往日是家里最小的,整个家中都没跟她同龄的孩子,这会儿对保哥儿端起姐姐的样子来:“八弟,我是你六姐姐,你要不要到我屋里玩?”
离开宴还有一会儿,等会容寅还得带着保哥儿见客认人,保哥儿年纪太小,这会儿该找个清净的地方看要不要出恭,是不是肚饿口渴。
朝华先对六妹妹点头:“那就麻烦六妹妹和周姨娘了。”又看向保哥儿,“你想不想去玩?你想去就跟六姐姐去罢。”
令惜本也不足年岁到外面交际,她牵着保哥儿:“我屋里有好多好吃的,还有好多好玩的,我们去玩好不好。”
保哥儿想了想,害羞点点头,牵着六姐姐的手跟她去了,阮妈妈和保哥身边的大丫头银竹瑞露紧紧跟在后头。
朝华是姐妹们中最年长的,由她领着妹妹们到花厅去,跟大伯母一起接待来观礼的亲眷太太姑娘们。
刚一进花厅的门,就见楚家二位夫人坐在厅中。
两家本就是姻亲,又还有结亲的打算,这样的大事,容家下了帖子,楚家自然要到场来恭贺。
朝华大方上前,向楚大夫人楚二夫人行礼问安。
楚大夫人笑盈盈对朝华道:“恭喜恭喜。”她还像上回一样,备下一份厚厚的贺礼,看见朝华时仿佛根本没发生过朱姨娘那件事。
朝华也见好就收,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不会穷追着一个朱姨娘不放。
于是两边和乐,楚大夫人道完喜又笑看向容令舒:“令舒过来陪我坐,我听说你爹娘来信了?”
令舒慢慢走过去,坐到了楚大夫人身边:“是,爹娘送了些山东特产来,我已经捡出几份预备分给几位妹妹。”
她一到堂前便垂眉顺目,哪还有刚刚在屋里快语活泼的模样。
只有楚二夫人知道自己吃了算计,眼看大房得意,心中那口气难平。
可家中的婆母已然发了狠话:“你已经搅和了一场,要是在四郎的婚事上再闹腾,我可不容你。”
楚二夫人只得忍气吞声。
自容家姐妹们进门起,她的眼睛就不由自主落在朝华的身上。今日大祭,容家姐妹们都穿一样服色,连发饰簪环也都一模一样。
容朝华一身祭红色金边衣裙,打头第一走进花厅,帘栊掀起时,简直灿然生光。
楚二夫人忍着心头对大房的火气,笑着同朝华说话:“朝华真是一日比一日出落得更好了!”
眼角的余光瞥都没瞥永秀一眼。
楚二夫人也说不准自己到底是恼大房还是恼罗姨娘,又觉得罗姨娘她痴了心发梦,又觉得被她一搅到底是顺了自己的意。
只她自己得不着容家女当媳妇,偏叫大房挑了个更好的!
朝华站在楚二夫人身前,将她脸上既要又嫌弃,百般变色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略跟她说了两句话,就去招呼起别的姻亲。
容家二房在余杭的姻亲和容家相熟的旧友们也纷纷上前来夸奖恭贺,朝华一一还礼,陪坐寒喧。
永秀亦步亦趋,跟在朝华身后。
看着姐姐独当一面的模样,她愈加低了头,反而有亲戚们说:“永秀大了,以往就数她最爱笑爱玩,今儿倒是半步也不离开她姐姐。”
朝华侧身看了眼永秀,依旧持着笑意,转身大大方方对各位夫人们道:“永秀也快要十五了,将要及笄,自然就稳重了。”
永秀倏地抬头,猝不及防露出震惊之色,百灵赶紧上茶遮掩过去。
这回大宴,姻亲们来的十分齐全,听到朝华说永秀将要十五,彼此互望一眼,心里都明白过来。
这是家中主母病着,长女主事,她自己亲事艰难,反而在替妹妹谋划呢。
楚氏刚替老夫人招待完了族中年长的老妯娌们,进门听到这句,笑着接口:“可不是,过些日子永秀的笄礼,还要请各位来观礼。”
并不因永秀庶出,就把笄礼糊弄过去。
既然提起这一茬,来的亲戚们自也得送些礼给永秀,永秀一一行礼道谢,在花厅中呆了好一会儿,等前面摆开宴,她这才能歇口气。
百灵扶着她坐到山廊边的花树下,从荷包里取出个小瓷瓶,倒出枚仁丹送到永秀口中:“方才好险,姑娘差一点儿就露出来了。”
永秀咬开仁丹,舌上薄荷味直冲鼻尖:“我知道,只是……”只是没想到姐姐竟一点儿也不记恨她。
百灵叹了口气:“姑娘如今既都明白了,那也别再别扭了,六姑娘的例子就在前头摆着。想想六姑娘打小都没见过二老爷几回,咱们老爷总是疼爱姑娘的!”
永秀轻轻点头,往后就各归各边,姨娘那边她也不会丢下不管,爹姐姐和嫡母也一样要孝敬。
永秀咬咬唇:“等回去了,你去问甘棠讨几个花样子来罢。”也问问嫡母喜欢什么,她好亲手做了送去。
百灵喜笑颜开:“诶!”可算是好了,姑娘可总算是想通了!
朝华也在等前面摆宴,等客人们都入了席,她看了眼令舒。
令舒浅吸口气儿,跟朝华到梢间,让丫头守在门口,鬼鬼崇崇的样子让朝华看了就想笑:“你这样一看就是在作贼。”
令舒气得脸上微红:“我是在替谁作贼?”说着咽了口唾沫,“都办好了。”
她打小就没少使唤两个弟弟,用他俩用得极为顺手。
两兄弟又都还是淘气爱玩闹的年纪,爹娘都天高皇帝远的,胆子就更大了。
一说要让他们俩留住沈聿,容修笑道:“四姐姐放心罢,不用咱们留他,楚六哥正留他呢。”
沈聿收到了请柬当然要来。
他误以为容寅是杀父仇人,呆在容家那段时间,容三爷待他如子侄,而他少不了有虚与委蛇的时候。
如今容家三房有喜事,他自然要到场恭贺,以全其情。
回帖送出去,就将容家送来的彩头盘了一遍,挑出些黄金让白菘到山下金店兑换了银子。休沐日时,他亲自下山,到砚斋中挑了一方端砚。
沈聿知道容家必有许多亲戚朋友送上名贵礼物,但这方砚已是他手头能拿出来最合适的礼物了。
白菘哀声叹气:“公子!好容易容家又把东西送回来,咱们可算不愁上京的盘缠钱了,这一出手又花了大半!”
眼下已是数米而炊,还这样花用,省闱之后如何上京城啊。
沈聿看两个书僮一脸精打细算的模样,对他们道:“省闱得名,书院会送考。”不仅送考,落脚地也是京城的余杭商会。
余杭富庶,商会会馆吃住都不差。
白菘芦菔一听,脸都泛起来光来,终于不再念叨家计艰难,公子还把余下的几十个铜板给了他们,让他们切点酱肉加餐。
楚六上回已经问过沈聿为何对容家三房的事这样开心,沈聿当时答道:“容世叔甚是厚待我,他有了嗣子,我自然高兴。”
这回他见沈聿上心,也不再多问,只是玩笑道:“你送这方砚台,倒不如把你用过的笔送几枝去。”
如今书院上下都知道有个妙笔生花的沈聿。
万松书院按“天、地、玄、黄”分班,沈聿头一个月只上了五天学,就被分到了天字班。
有好些黄班的学生找到楚六,想托楚六偷拿几支沈聿用过的毛笔给他们。
余杭城学风盛行,学子们考试之前去各个寺庙拜香散心求考试顺利都是寻常事,年年考前寺庙里的文昌殿前都长满了考生。
一样是求顺利,这些人便想要一支沈聿用过的笔。
楚六实在觉得好笑,被他们缠不过,对他们道:“沈兄对笔看得极严,数着数的用呢。”
越难拿的,反而越多人想要。
沈聿发现自己常常找不见毛笔,干脆就在书桌右上角贴了张小白条“金不换,笔换。”
毛笔中最便宜的那种一文钱一支,读书人称这种笔为“金不换”,沈聿自小到大用的都是这一文一支的金不换。
贴上这张条子之后,他桌上不仅不少笔,有时还会多出几支来,写字时再也不会没笔用了。
别人都换笔,楚六先还浑不在意,他差的是笔吗?是沈兄一日一日的苦功。
他自觉如今已经算是刻苦用功,连原先的朋友们都说他像变了一个人。
等见过沈聿是怎么读书的,才知自己的用功不过是锦绣公子哥儿们口中的“用功”,也用自己的笔换了支沈聿的笔。
沈聿看着那只玉管狼毫,直言:“楚兄这只太贵了。”
“那你就多给我几支,越秃的越好!”他把沈聿那些写秃了的毛笔整排挂在书桌前,想偷懒的时候就看一眼。
还真的一天比一天学得更久更晚,苦读了小半个月。
家里带去的蜡烛一下消耗得快了,书僮回去取蜡烛。祖母母亲听说他天天点灯熬蜡的读书,一气儿送上山一箱子蜡烛,还抬了七八只攒盒上山来。
管事的一样样说:“这是老太太给的人参丸,这是老太爷赏的笔墨,这是大夫人给参须参叶茶,这是二夫人预备的参膏……”
臊得楚六面红耳赤,发起公子哥的脾气来,除了蜡烛一概都不要。
“回去回去!全拿回去!”
丢了这么大的脸,楚六放假也不想回家,拉上沈聿来赴宴散心。
沈聿道:“已经道过贺了,此时回去还能夜读。”
“沈兄,你就当是让我歇口气成不成?”说不定宴上还能看见三妹妹!
楚六竭力劝说:“容家这宅子是好几代传下来的,园中那座打唱台就连我们家都没有。”
世人都说楚家的半湖春画舫多么富贵奢华,其实容家只是不显摆出来,不像画舫入湖,人人皆知。
“那垂檐全都镂金错彩,四面镂花雕的《八仙过海》《子仪献寿》《穆桂英挂帅》……容家极少开宴,就是我也没见过几回,沈兄来都来了,岂能不饱饱眼福?”
沈聿不为所动。
楚六继续说道:“两面水阁长廊,一边坐女眷,一边坐男宾,唱戏的时候环音入耳……”
沈聿心中微动,他还未答应,容家五公子和六公子凑了过来:“正是正是,沈兄和六哥都留久些,今儿请的班子极有名气的!”
到底怎么有名,容五容六也说不出来,二人一样是大家出身,但祖母严厉,他们俩在读书上比楚六用功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