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酒—— by高跷说唱家
高跷说唱家  发于:2024年10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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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玳不忍直视地挥挥手,麻利地叫人赶紧退回去。
“太不靠谱了!”
随侍们躬身直腰,不多时院子里的厚沉箱箧就被挪走了一半。
本就宽阔的院落,如今又空荡荡了些。
三人坐到往常烹茶闲谈的矮桌前,不约而同地觉得冷清寡淡,清锅冷灶似的。
沈弈替几人斟了茶,笑道:“往日郡主在的时候,她总爱偷摸往茶壶里加佐料,不是酸的便是甜的,害我每次煮茶都提心吊胆,总要看了又看,才敢往嘴巴里送。”
“如今她不在这里,我这茶反倒煮得不习惯了。”
萧玳听言,也是怅然:“谁说不是呢……”
云谏低头看
着碧绿润泽的小茶杯,里头的茶水倒映着三人头顶的横斜树枝,沉甸甸的枣子错落其间。
院里秋风和畅,吹得茶水泛起涟漪,几圈波纹荡开,淆乱了视野。
他好像又看到前几日的影像,沈弈举起杯子,马虎大意地喝了一口加料的茶,一瞬间就被酸绿了脸,扑到花圃边上好几番呛咳。
探花郎又气又急:“郡主!你若想我死,你可以直接说——”
黎梨显然也明白了新的佐料不适合入茶,心虚得不敢接话,速速起身就逃离了现场。
她寻了借口,装成一副有急事要找萧玳的模样。
那时云谏与萧玳正站在廊下说着什么,远远就听见一连串的“五哥五哥五哥”朝他们奔来。
她提着裙子跑得飞快,沿途一路惊得花蝶扑簌飞起,整羽的燕雀连声跳着换过枝头。
满院子都是鲜活的动静。
云谏看见她直奔萧玳而来,漂亮的裙摆摇曳翩飞,他有些吃味,阴阳怪气地学她唤“五哥”。
黎梨没生气,好奇地端详着他的神色,再张口就叫他“云二哥哥”,见他瞬间红了耳朵,更有兴致地围着他叫个不停。
还这样叫他带她上树摘枣子。
云谏劝过,到底拿她没辙,真的将她捞上了树梢高枝头,果然她又吓得泪眼汪汪,抱着树干不敢向下看。
他不过没忍住,笑了一声,她扭头就去跟萧玳告状,萧玳不分青红皂白,捋起袖子差点又与他打了一场。
而他与萧玳在这边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那撩事生非的小郡主,不知道又从哪里捣鼓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出来,她若无其事地回到了院子里的另一边,又悄悄地往沈弈的茶壶里面加。
虽是鸡飞狗跳,但有她在的时候,这座四方庭院永远不缺少热闹生机。
萧玳握起茶杯,憋闷地说道:“天知道她好好地为什么非得去学鞭法,难不成是觉得我们三个护不住她吗?”
云谏没接话。
柔弱的探花郎羞惭一笑:“我确实护不住的。”
萧玳语噎,对着他那副书生身板连连摇头:“也没指望你,文人身骨,怕是连云三都打不过。”
说到这,他又烦闷地朝东方天际远眺。
“那只鸡怎么还没飞回来……再不回来,迟迟又要迁怒怪罪我了。”
茶饮续上,几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云谏握着一个浅色的小锦袋,默默把玩了许久,似乎隔着袋子将里头的物什摩挲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茶色愈浅,天色愈浓,不知煮到第几壶茶的时候,云谏站起了身。
萧玳:“去哪?”
云谏:“快天黑了,我去接她回来。”
萧玳一把扽起了沈弈:“我们也去!”
黎梨揉着手臂走出军营时,一眼就看到了大马金刀坐在茶摊前的萧玳。
“五哥!”
萧玳抬起头,看见牵挂了一日的少女欢欢喜喜地扑到自己面前。
他露出一个堪称慈祥的微笑,还未说话,就见对方飞快地同旁边的沈弈也招呼了句,然后直奔主题——
“云谏呢?”
萧玳话语顿住,保持着微笑转向沈弈:“黎析是不是寄了把煽猪刀过来,在哪?回去帮我找找。”
沈弈:……
“我在这。”
云谏从路边的拐角转出,朝她晃了晃手里的盒子:“给你买点心去了。”
黎梨立时扬起了笑脸,步伐欢快地跑到他身边去。
云谏自然而然朝她伸出了手,黎梨顺手牵住,只一瞬间就压得手上的小伤口生疼,又连忙松了开。
云谏只道是萧玳在旁边看着,她觉得难为情,未作多想,但一低头,就看见她的浅色衣裙上多了几道黑乎乎的印子。
他拧起眉头:“是不是很辛苦?怎么弄成这样了?”
黎梨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心道大意了,赶紧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搪塞道:“没什么,武场尘土大,多多少少都会沾上一些。”
萧玳觉得纳闷:“什么武场,尘土黑成这样……”
只有沈弈长在民间,见多识广:“郡主你这身,不像土灰,倒像是锅灰啊……”
“少胡说!”
黎梨立即打断:“饿了,快些回去吧!”
昼尽燃灯,夜深鸣磬,越往人定之时,月色越是胧明。
黎梨小心地处理完手上的伤口,都是药枝刺芽扎的,不算深,府里有的是好药,倒也不算麻烦。
只是忙了一日,委实禁不住困乏。
她早早熄了灯烛,放了红罗斗帐,听着窗外的悠悠虫鸣,就落玉枕。
半梦半醒间,罗帏的珠链轻轻晃响,而后身边的床褥往下陷,腰间多了道箍力,有人从后搂住了她。
黎梨闻见熟悉的花香气,没有睁眼,直接翻身依到他襟前,撒娇道:“今日手累了。”
云谏觉得好笑:“不做什么,只是有些想你。”
黎梨牵起嘴角笑了声:“我还以为你会想做些别的。”
云谏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低头看见她水色潋滟的唇瓣,蓦地想起昨夜的半场荒唐。
她纵容得温柔,他却逃得狼狈又彻底。
云谏抚着她的乌发,低声道:“我不想。”
黎梨终于睁开了眼睛。
一眼看见他喉间的轻微滚动,她顿时了然,笑得促狭:“骗子。”
她对上他的视线,语气似嗔又似怪:“你很会欺负人。”
云谏“嗯”了声,拢手遮住她的眼睛:“但也舍不得太过欺负你。”
掌心下的羽睫乖顺地合上了,他好声哄道:“睡吧。”
到底劳心劳力了一日,罗帏间的花香缓缓沉静下去,黎梨的呼吸也渐平渐稳。
正当云谏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他听见她些微含混的气音。
“云谏。”
黎梨轻声道:“我葵水结束了。”

第48章 狼崽
清晨的日光照入绮窗,卷起的珠帘轻轻晃着,发出悦耳的琳琅声响,唤醒了罗帏里的人。
黎梨散着及腰的青丝坐起了身。
身边床榻空着,一张半湿不干的软帕被囫囵丢在了脚踏上,她看了眼,不自觉就笑了。
一推开房门,萧玳的招呼声恰时传来:“迟迟,醒了?”
黎梨微微眯眼挡了下阳光,见萧玳正准备去练剑,便叫住了他:“五哥,送我去军营可好?”
“我送你?”
萧玳许久不被家里的白菜依赖,又喜又疑:“那只猪……那云谏呢?”
黎梨想起了什么,揉了揉肩头应道:“他昨日应该没有休息好,大概还未起身吧。”
“他会休息不好?”萧玳狐疑着,手上仍老实地收了剑,“那我去牵马来……”
“不必,我起身了。”
院外传来一道颇懒散的嗓音。
见二人望来,云谏翻身下了马,朝黎梨伸手:“我送你去。”
院子里的步伐又或散或聚地改了方向。
黎梨才上马坐稳,身后便是一沉。
方才还显得懒散的嗓音,眼下有些忿忿地挨到她的肩头,秋后算账似的:
“你也知道我休息不好?”
黎梨忍着笑推开他:“别,肩上还疼着。”
她想起今早起来,侧眼看见自己肩头的浅浅牙印,更是失笑:“你属狗的?”
昨夜她睡得迷糊了,依稀想起忘了同他说一声,便自觉疏松平常地同他说了那一句。
就那一句而已。
谁知她明显低估了月影香帐的氛围,也高估了他的冷静自持,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他的手指。
黎梨惊然睁开眼睛,仓促地想要并起腿,却被他按住。
云谏的额发垂落在她的耳边,温热的呼吸也拂到她的颈侧,指尖轻捻时低低笑了声。
“迟迟骗我。”
黎梨瞬间涨红了脸,
几乎想要躲起来:“我哪有骗你,你不是摸得清楚么……”
“摸不清楚。”
云谏说着不清楚,眼底笑意却分明,忽而将指腹的剑茧也覆了上去,缓缓蹭着。
“我再试试。”
黎梨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呼吸也滞了瞬,只觉后脊骨酥得阵阵发麻。
秋夜静,人声寥寥,远处的码头仍点着星火烛光,船家仍在辛劳。
三两渔舟的停泊处,滩前鸬鹚惊起,乖巧闭合的河蚌被分开,船家的指尖滑入缝隙,摸寻着蚌肉里暗藏的珍珠。
河蚌平日躲藏得羞怯,没受过这样的惊扰,胆小又紧张地咬着船家的手。
云谏呼吸微重了些。
黎梨想往枕边埋脸,云谏却抵住了她的额,想要看清她的反应。
“喜欢这样吗?”
黎梨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纤长的眼睫低低垂下,再掀起时迷离的水光就漫上了眼眸。
云谏听见心底有道愉悦的声音在沸腾。
他低下头,细心亲去她眼尾的泪花,循循善诱着:“迟迟……”
“我摸不清,让我看看可以么?”
黎梨后悔得想死。
她抽抽泣泣,软硬磨着,好不容易才让他的视线留在她的脸上。
但也不妨碍长生仙家捻着柔润的玉,指尖一寸寸地轻揉,揉得玉里沉静的游鱼也有了灵气,终而欢快跃出玉涧,轻盈地甩出一尾清水。
黎梨彻底软了身子,连呼吸都觉得无力,既累又乏,闭上眼睛再也不愿意看他。
云谏却是兴头刚起,正想要伸手解下蹀躞带,一低头却发现她快要睡着了。
他好声好气地唤她,后者却始终不肯搭理。
他觉得委屈:“你又不想了么?”
黎梨更加委屈:“我本来就没想!”
云谏只觉如遭雷劈。
少年涉世未深,第一次感受到世间的险恶。
他白做了一番工夫,到头来只让自己憋得更加难受,又不能丢她在这里睡得糊涂,还得去拧帕子给她擦净。
越擦,又越燥热,最后气急败坏地将帕子丢在了脚踏上。
黎梨浑身清爽,舒舒服服滚进了被窝,转眼就睡得香甜,云谏终于忍不住了,捞起她就往她肩上咬了一口。
“到底谁欺负谁啊!”
翌日醒来,黎梨摸到自己肩头留存的浅浅牙印,总算想起他忿忿翻窗出去冲冷水的动静。
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这边云谏已经勒马停在了军营门口。
黎梨被他抱下马,刚道了别想要入营,手腕就被拉住了。
回头望去,少年身量高挑,但低头看她时不显凌人,反倒显得可怜。
“那今晚呢?”
黎梨认真道:“今晚应该可以!”
云谏终于舒展了眉目,朝她笑了笑。
然而好事总是与愿相违。
当天黎梨出了军营,一身尘灰更甚昨日,甚至累得上马之后就倚着云谏睡着了。
她的意识朦胧得紧,隐约只记得他替她换了衣衫,轻手轻脚地将她埋回了软被暖衾之间。
他大概坐在床边看了她许久,就看着她睡得酣甜。
她依稀听见一道幽幽怨怨的嗓音。
“我真恨自己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禽兽。”
彼时的云谏心中还有所盼,只道次日就好了,他万没想到,他的自恨会往后延续好几日。
小郡主的疲累似乎没有尽头。
宣威节庆都要临近了,兔子还是早困夜乏,成日耷拉着耳朵没精打采的,狼崽子心疼又心软,终究还是一口肉都没吃上。
这天日落,云谏如旧去接了黎梨回来,后者难得有精神,同他在房里说了一会儿话。
云谏玩笑道:“鞭法已经成为我此生最不喜欢的武学了。”
黎梨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勉强地笑了下。
云谏看见她蔫巴的模样,到底不忍,摸了摸她的发辫:“军中武教严苛,若你学得辛苦,不如回来,我也可以教你……”
黎梨攥着袖子,连连摇头:“不必不必。”
云谏去牵她的手,笑道:“怎么,瞧不上我的鞭法?”
谁知才碰她一下,黎梨就猛地将手缩了回去。
云谏牵了个空,再打量她牵强的脸色,终于觉得不对劲了。
“手拿出来。”他语气不太好了。
黎梨没理他,攥着袖子就往榻上倒:“你回去吧,我要睡觉了。”
云谏当然不肯听,没两下就将她捞了出来,压住她的挣扎将她的手扒了出来。
他当即沉了脸色:“怎么弄的?”
不知道她做什么去了,那葱葱白白的指尖,凭空多了几个泛红的大小水泡,瞧着就疼得要紧。
怪不得一直躲躲闪闪地攥袖子。
黎梨抿抿唇不说话。
云谏握着她的腕子,好艰难才稳住语气:“不是同你说过么,受伤了要同我说。”
黎梨缩了一下,想抽手回来却未果,只得安慰他道:“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也能处理……”
“能处理就不说了么?”
云谏有些压不住情绪了:“你不说,我们焉知你是不是受了委屈?”
“我都说了军营武教严苛,有的是爱好刁难新兵的教习,你这几日回来得灰头土脸、少气无力的,我已经很不放心,你还瞒着伤不说……”
“好了好了。”
黎梨本就累,全然不想再听,只解释道:“我真的没有受委屈。”
这话显然不能说服云谏。
他将她的回避看在眼里,狠下心说道:
“明日不许去了。”
黎梨一顿,抬起了头,看清他眼里的强势态度,立即被激起了性子。
她毫不犹豫地用力抽回手,语气不善:“真是好笑,你凭什么管我?”
云谏胸膛起伏着,勉强压着怒火:“你说我凭什么?”
黎梨听着他的语气,好像又回到了过往针锋相对的日子里。
她冷笑了声:“凭我在军营里劳神费力,耽误你夜间快活了?”
云谏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腾地就踢开椅子起身:“黎梨!”
“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吗?”
黎梨反应过来,抿了抿唇线。
心底酸苦一并泛起,累得无力,再没精力同他吵了。
她转开了头,半晌后疲乏地撑住额角,说道:“你出去。”
云谏听不到回应,自嘲似的笑了声,转身摔门出了房。
黎梨低垂视线,坐在床边好一会儿,几乎是麻木地起了身,翻出针线与药匣子。
她挑亮灯油,拿起银针比划了一下,却发现自己完全不懂得如何处理烫伤的水泡。
她拿着银针,却无从下手,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委屈。
黎梨没去学鞭法,这几日都是在陶娘的军医馆里待着。
她望向腕间的桃枝手串,琥珀色的光泽清冽,轻而易举就能让她想起,云谏在学府武场上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天生就是弯弓疾箭的好料子,武场里再远再刁钻的箭靶,旁人都在哀嚎的时候,他抬手就能百步穿杨。
所以那日在夜集上,她恍惚看着他连一把弓都握不稳的时候,她的心底好像有一小块地方被人用力掰碎了。
眼见京城送来的伤药将近用完,他左手的伤势却仍久久未能痊愈,她根本没有心思去学什么鞭法。
那日到了营中,她便去找陶娘问了,想看看还有没有旁的办法。
陶娘翻出她家祖上的筋脉蕴养药方,说是可以一试,只不过这张药方颇为复杂烦琐,军中事务又忙,很难抽出人手帮她制药。
祖传的方子也不好随意拿到外面,黎梨索性就决定自己动手。
从摘理药草、碾磨捣粉,到围炉炼蜜、蒸烤烘晒,样样都亲自去做,她自小娇生惯养,行事难免生疏,时常手忙脚乱折腾得一身乱糟狼狈,费心劳神之下,当然日夜乏累。
而且她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制出药来,所以也不敢提前同云谏说,只怕叫他空欢喜一场。
谁知不管是善事恶事,相瞒就是
未形之患。
最后竟然闹出了今日的不欢而散。
黎梨沮丧地压下嘴角,只道自己情窦初开,事事不成熟,如今闹成这样的僵局,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化解。
就像指尖这几个被炉火燎出来的水泡,陌生得叫她不知所措。
她恹恹地丢开了银针,闷头栽回了被子里。
今夜的困乏只多不少,她却辗转着无法入眠,最后望着月光下的珠帘出神,无声地发着呆。
计时的漏刻“滴答”清响,月上枝头,夜辉更亮。
在黎梨终于想要强迫自己入睡的时候,花窗传来“吱呀”声,有道熟悉的脚步声翻进了房。
如水月色拉长少年的影子,投在她床边的地面。
黎梨想起她伤人的口不择言,逃避似的匆匆闭上了眼。
那道清甜的花香气临近床边,驻足良久。
黎梨忐忑地等着,等来了他掌心里暖融融的热意。
先前摔门摔得用力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握起了她的手,借着清澄月光,放轻了力道替她挑开水泡,仔细敷上了药粉。
不知是怕弄疼了她,还是怕吵醒了她。
黎梨感受着药粉带来的丝丝凉意,似乎指尖的灼痛感也好了大半。
云谏替她处理完伤口,仍旧坐在她的床边,他一言不发,全然沉默地看着她,黎梨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自己醒着。
往日温情蜜意的房间里,眼下静得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
黎梨缄默着,隐约发现门外还有旁的动静,云谏也听见了。
他好像借此回过了神,沾着草药清香的手指将她鬓边的碎发撩到了耳后。
“黎梨。”
黎梨听见他轻缓的声音:“我与萧玳有事,需得连夜回蒙西一趟。”
“马上就要启程了。”
黎梨眼睫颤了下,微不见地抬起了些。
“或许是我关心则乱了,但是……”
云谏握着她手轻轻摩挲,语气里尽是无奈:“平日里,你性子最是娇气,在外头受了半点委屈,都会立即回来同我们告状的。”
“这副性子,你可千万别改了,要一直如此才好,还能让我放心些……”
黎梨心神微动。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想要反握住他的手,院外却传来萧玳的喊声:“云二,要出发了!”
她手边的力道便松了。
黎梨愣愣看着云谏大步去到花窗边上,她下意识坐了起来。
床榻的细微动静被听见了,刚准备离开的少年步伐稍一顿,转过身来。
曳地的纱帘随风飘展开,两人对上了视线。
云谏抬步折回床榻边上,看见她怔着神望他,便伸手轻抚了下她的脸颊。
“听见我方才说什么了吗?”
黎梨点了点头:“受了委屈的话,要回来告状。”
云谏又问:“还有呢?”
黎梨眼里划过迷茫,还有什么?
云谏微微叹了声,单膝压上床榻将她按入怀里,有些闷的嗓音落下:“还有。”
“我好难过,别再与我生气了吧。”

翌日,黎梨推开房门,见到沈弈站在院子里。
探花郎手里还握着几页长长的文书,见她出来,咧出个灿烂的笑容:“郡主,我送你去军营。”
“你送?”
黎梨还未完全清醒,懵懵看着他吩咐随侍们套车。
“对啊。”
沈弈将文书囫囵卷起,嘴里回道:“昨夜云二出门前交代的,他说郜州到底不熟悉,还是有人陪着你出门才好。”
黎梨捏了捏手边的裙摆,又松手轻轻应了声。
郜州位于两山之间,再远便是黄沙大漠,高墙里的乡道平坦宽阔,车辙碾过细碎的沙砾,发出沉而平缓的声响。
即使是在车上,沈弈也埋首处理着事务文书,黎梨自顾自地摩挲着腕间的桃枝手串,在轱辘声中走了神。
今日便是制药的最后一道工序了,只盼开炉能成功,别叫她白费了这么多日的心思……
行至开阔处时,车窗帘子稍微鼓起,沁凉的晨风钻进来,黎梨闻见自己身上浅淡的花香,又想起云谏身上更温热的气息,指尖的动作就放缓了些。
他走得那样匆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神思越发走远的时候,马车晃晃悠悠地停稳了。沈弈往外一看,推开了手里的纸册:“郡主,军营到了。”
他先下了车,抬手将黎梨接了下来,又递给她一件斗篷。
黎梨看见上面绣得娇憨的祥云玉兔纹样,微微有些怔神。
上次在医馆门前弄脏了衣裙,她更衣更得仓促,事后再想找这斗篷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了。
这纹样讨人喜欢,她先前也觉得惋惜。
见她不接,沈弈便误会了,爽声笑道:“放心吧,云二说他洗干净了。”
黎梨听言,慢吞吞接了过来,沈弈又说道:“那我日落再来接你。”
黎梨点点头,道了别就往军营里去,却不想一转身就撞见了两张挤眉弄眼的笑脸。
“钟离将军,陶娘?”黎梨有些意外,“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
钟离英笑道:“听说等你今日制完药,就有空来同我学鞭法了,我本想来凑凑你开炉的热闹,谁知……”
她眺了眼沈弈离开的背影,笑得促狭:“炉子还没见到,倒是先见到了郡主的入幕之宾。”
入幕之宾。
黎梨听得牙酸,连忙打住她的话语,推着二人就往军医馆里去。
“莫要胡说,那位可是新科探花郎!”
“探花郎?”陶娘看见她满脸牙疼的模样,更是乐得调侃,“郡主的齐人之福可真厉害。”
“文韬武略,那是一个都没落下啊……”
黎梨霎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过往见惯了姨母一朝暮换一程风月,其实也曾对云谏所谓的“绝不二色”感到嗤然。
再往前数两个月,她还想过要找些新鲜刺激,那时候她绝对预想不到,今日的她会想要制止这区区几句戏言。
“可千万别再说了。”
“云二惯会拈酸吃醋的,若是被他听见这一番话语,定要打翻十坛醋坛子。”
到那时候,不哄他的话,自己于心不忍,哄他的话……狼崽子心思蔫坏,最后哭的定然还是自己。
黎梨想想就打了个冷颤。
钟离英将这番撇清与维护听得明白,笑得更开了:
“郡主你是真的喜欢云二啊。”
然而,等黎梨烧柴起火,忙活了大半日,终于将那炉九制药丸端上桌面的时候,钟离英立即变了话风。
她只吸了一口气,就扑到路边的树下吐得脸色发绿。
“我收回我方才的话,呕,呕……”
“郡主你定是十分憎恶云二,所以才给他制这种药,呕……”
黎梨望着那堆半棕不黄,气味令人三月不知肉味的药丸,她的脸色也跟着绿了。
虽说是自己制的,但这样看着,她也很想吐。
黎梨沮丧地望向陶娘:“我没做成功……”
陶娘到底见多识广,勉强维持住镇定,竟还有勇气掰了一小块出来试味。
这一试,她呲牙咧嘴地干呕了下,手上却飞快地将那堆丸子塞进了瓶子里。
空气中不详的气息终于挥散了些,陶娘好险喘了口气。
“郡主别怕,你这药是做成功了,只是有一味刺荔晾晒得不够久,所以颜色与气味才骇人了些。”
“但是舒筋活络的药效还是在的。”
她不带停歇地将小药瓶塞到黎梨手里,仿佛那是个随时会炸的炮仗:“你拿好,千万别摔碎了。”
“你是说有药效?”
黎梨听言,双眼惊喜地一亮,但马上又苦兮兮地暗了下去:“可是,它这个样子,我也送不出手啊……”
那边钟离英稍微活了过来,看见她蔫巴的小脸,不忍地安慰道:“没事,郡主。”
“你家那小郎君看着就性情纯正,这是你亲手制的药,他定然不会嫌弃的,说不定还会吃得很高兴。”
黎梨半信半疑:“……当真?”
“当然是真的。”
钟离英只想快些离开这方熏人的药房,忙不迭地同她提议:“既然药已制好,眼下时辰还早,不如我们去武场练鞭吧!”
黎梨心头大石稍松,自是乐得答应。
她想起了什么,从身后摸出一个小包裹,递给了钟离英。
小郡主目光憧憬,语气认真:
“将军,你看看我准备的鞭子,可适合跟你练鞭?”
“我看看……”
钟离英与陶娘挑开了包裹绳结,低下头,一眼看清其内的物什,神情瞬间僵滞。
冗长的沉默后,陶娘尴尬地摸摸鼻子,率先移开视线,钟离英清咳一声,手上飞花迅速绑紧了包裹。
黎梨:?
钟离英看清她的懵懂,干笑了声:“郡主,这玩意,你从哪里得的?”
黎梨下意识道:“今早出发时候,从家里拿的。”
“这样啊……”
钟离英将包裹塞回黎梨手里,微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郡主,我再次收回我方才的话。”
“你家那小郎君,性情实在不纯正啊!”
府邸后院。
沈弈坐在那张烹茶的矮桌前,正仔细翻着宣威节庆的文书,忽然就听见随侍们的声声招呼——
“郡主。”“郡主。”
“郡主这么早回来了?”
沈弈闻声,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眼尚且明亮的天色,还未反应过来,衣衫的后领就被人用力揪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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