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份低贱出卖自己唯利是图的女人,一个不通文墨粗俗不堪的女人,这是宁王昔日连看都不看一眼,甚至连接触都接触不到的。
现在,他必须接受自己昔日耳厮鬓摩的王妃并不是什么世家门阀的高贵出身,也不是什么琴棋书画样样俱全的风雅女子。
昔年有女子以身相诱,他不屑一顾,认为对方不堪为配,现在他寻了身份远不如那女子的王妃。
青葛又想起那一日丽泽湖边的画舫上,两个人弹古琴,论音韵,他弹奏一首曲子,她听得流泪,他由此引为知己。
现在他应该已经明白。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开始鄙薄,不屑,把曾经美好的一切引以为耻,不屑提及,恨不得忘了。
青葛想到这里,脚步顿下来。
她缓慢而清晰地感觉到,心中有一根丝在似有若无地拉扯着,有些疼,也有些涩。
她其实是在意的啊。
那些曾经的细碎,于自己来说偶尔想起都是喜欢的,可别人已经开始嫌弃了。
她咎由自取,她再清楚不过,可当事情走到这一步,她到底难受了。
她停在那里,迎着风站了许久,最后给自己一个苦笑。
其实早预料到了,曾经心底浓烈的爱意,终究会被耻辱和痛恨所淹没,甚至避之唯恐不及,这辈子再也不想回忆起。
一切只是如她预料,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
这一日傍晚时候,宁王面无表情地踏入地牢。
莫经羲在饱受折磨后,心思恍惚,几次寻死,不过宁王当然不让他死。
夏侯见雪,罗嬷嬷,莫经羲,全都要活着,活着遭受折磨,活着回忆她的种种,要一次次地说给他听。
他喜欢听。
这个世上能和他说起她的,就那么几个人,他要珍惜。
于是他迈步,又去见了夏侯见雪。
此时的夏侯见雪一头凌乱的乌发散落下来,遮掩住脸上雕青,她低着头捏着一块散了的糙米糕,正狼吞虎咽吃着。
当看到宁王的时候,夏侯见雪眼睛顿时放出了光。
她紧紧攥着铁栏杆:“谢九韶,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宁王神情没什么反应地看着她。
夏侯见雪逼问:“你把我孩子么样了?”
宁王扯唇:“杀了。”
夏侯见雪神情一紧,她知道宁王召集了御医和仵作分辨两个孩子,也知道最后宁王依然把王府中的孩子认为他的孩子。
但她到底心慌,分明当时更换了孩子,为什么宁王竟然有这种误会?
宁王轻描淡写地道:“本王不知道你这种蠢贼到底在做什么,竟编造出更换孩子的瞎话,你以为本王会信你吗?”
夏侯见雪听着这话,昔日隐隐猜到了,他根本不信自己的话……
又或者,外面那个孩子已经不行了,他下意识不想信?
不过因为什么,反正自己的孩子留在了王府……
这时,宁王凉凉地道:“那么瘦骨嶙峋的一个孩子,本王便干脆把他扔进深崖,如今只怕早就被狼叼走了。”
说着这话时,他望着夏侯见雪。
摇曳的烛火映进她的眼睛,他看到那双眼睛中是阴冷的狠毒和恶意,还有一丝诡计得逞的得意。
显然她以为摔死的是真正的小世子,以为自己的儿子李代桃僵活了下来。
一个愚蠢到没救的夏侯见雪。
幸好不是这样的人嫁给自己。
他的王妃奸诈狡猾,可她聪明,她武艺高强,只有她坑别人,没有别人坑她。
宁王垂下眼,细细回想着他的王妃,一个和以前不同的王妃。
那一日青葛遭遇的手持长柄刀女子是她,罗嬷嬷更换孩子时所谓闹鬼是她,怀着身子依然和人谈价还价是她。
她神出鬼没,武艺高强,却为了钱财出卖自己。
她瞒过夏侯见雪和罗嬷嬷,将计就计,更换孩子。
想到这里,宁王心神恍惚,茫然不解。
既然有这般武艺,为什么不出现?他已经为她做了所有自己能做的,只要她出现,他可以处理好一切,他们还和以前一样,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他可以给她银子,十万二十万三十万都可以,宁王府那么多金银不都是她的。
他不够有钱,不够俊美,还是哪里不够好?
为什么她不回来?
她知道护着孩子,知道更换孩子,难道不知道孩子如今遭遇危险吗?
还是说,她竟窥破了?
不……不可能。
宁王痛苦而麻木地拧眉,让自己不要去想了。
他恨不得跪在她面前求她回来,又恨不得杀了她一了百了。
夏侯见雪从旁一直看着。
她以前一直觉得宁王高不可攀深不可测,可现在她突然意识到,这个人也是肉体凡胎,他也有他的七寸。
这种想法让她有些兴奋,她也突然明白莫经羲刻意刺痛宁王时的兴奋。
是啊,让这么一个仿佛永远可以把控一切从容不迫的男人遭受痛苦,看他饱受折磨,太畅快了!
这样才有意思!
于是夏侯见雪嘲讽一笑:“殿下,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关于你家王妃的,你想知道吗?”
宁王缓慢地抬眼看过去。
他清楚听出夏侯见雪的恶意,知道夏侯见雪故意要让自己难受。
可他还是想听。
一切的,好的,不好的,关于她的,他都想听到更多。
哪怕他们胡编乱造也没关系,他可以分辨。
于是他到底哑声道:“说。”
夏侯见雪眸间浮现出残忍和鄙薄的笑:“在和她做夫妻之前,殿下怕是从未有过任何女子吧?”
宁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夏侯见雪继续道:“我猜洞房之夜,你是第一次。”
宁王神情漠然。
夏侯见雪:“你根本没什么经验,根本不会,根本不行,因为你不过片刻间便已经一泻千里。”
她突然笑起来,仰面哈哈大笑。
奇诡华丽的雕青,放肆而嘲讽的笑声,她笑着大声道:“我看莫经羲都比你强,任何一个男人都比你强,原来堂堂宁王竟是银样蜡枪头,洞房夜你就没挺上一盏茶!”
这些话往日于她烫嘴,不可能说出,可如今她可以随便说了。
她就是要羞辱他,让他痛苦!
宁王自然看出夏侯见雪的心思,他并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怒都不曾有。
他只是让耻辱以及痛苦一遍遍地在心里游走,让自己更深切地感受痛苦和耻辱。
他活该。
他刚才竟然还对她抱着一丝希望,如今看,真是活该遭人践踏被人羞辱。
她竟然连这种事都说给夏侯见雪!!
这种事都说给别人听!
这个骗子,千刀万剐的骗子!她都对别人说了什么!
夏侯见雪得意地望着宁王的样子,便笑起来,笑得开怀。
一时又想起莫经羲遭受的耻辱,于是又笑起来。
看着他们的痛苦,她实在是太喜欢了。
恨不得全天下人都倒霉透顶,都陷入痛苦中永不翻身才好!
宁王在许久的沉默中,慢慢地将凌迟一般痛苦消化掉,强行压下所有的愤怒和不甘。
之后抬起眼来,他望着夏侯见雪。
他眸底阴冷残忍:“我把你孩子扔进悬崖,喂狼吃,你不在意吗?”
夏侯见雪得意非凡,不过她故意道:“我难受,我当然难受,可难受又能怎么样,那就是他的命,这不是活该吗?他的命!”
心里却大声喊着,宁王的命,皇家的命,王三的命,他杀了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却帮自己养孩子!
宁王看着夏侯见雪得意的样子,嘲讽
地扯了扯唇,离开地牢。
这辈子他寻不到她,谁也别想好受。
一个个的都要活着,好好地活着,总有一日,他要欣赏她希望彻底破灭的痛苦,让她绝望,懊恼,捶胸顿足,痛苦不堪。
他心里这么想着,犹如行尸走肉一般走回后院,麻木地沐浴过,才回去看他的小世子。
因种种缘由,小世子如今位于一处并不太起眼的院落,并由几位贴身近侍随时守护左右,他踏入后院时,那些侍卫得令,这才暂且隐下。
他木然地走进房内,撩开了帷帐,便见此时的小世子正闭着眼呼噜呼噜的,睡得安详静谧。
这么小的稚童自然不会知道,就在过去的一日一夜中,整个禹宁已经闹得天翻地覆,而自己的心已经踏过惊涛骇浪,又被人狠狠踩在地上践踏羞辱。
想到这里,他疲惫无力地抿出一个苦笑,之后将手探到孩子的锦被下,摸到了他的小脚丫,撩起被子,举起来那小脚丫看。
小娃儿的脚丫是如此柔软稚嫩,以至于让他不得不特意放轻了动作。
而在两瓣小小的脚趾头间,被做了点青,上面是一个梅花形状的印记。
在经过御医多方探究后,确认这不是小世子天生的胎记,而是被人刻意做的点青,且时间就是一个月内。
宁王的拇指很轻地掰开小娃儿的脚趾头,这里肌肤格外娇嫩细腻,薄薄的一层皮透着粉泽,略带着薄茧的手指摩挲过这里时,因为生怕碰破了脆弱的皮肤,必须放轻了力道。
可就是在这么敏锐脆弱之处,却被刺了点青。
幽暗的光线中,宁王深邃泛红的眸子死死盯着上面暗色的印迹,脑中却无法控制地去想,想她点下这印迹时的心境,想她是狠心还是呵护,想她心底是不是还存着一丝柔软。
想她对自己和这孩子到底有几分真心!
骤然间,小世子仿佛感觉到不舒服,抗议地踢腾着小脚丫,宁王正想得心神恍惚,手底下一松,没抓住那脚丫。
他有些颓然地拿起锦被,重新为盖好,掖好被子。
小孩儿睡觉时并不老实,脚丫子总是往外蹿。
他掖好后,才重新坐下来,低头端详着这小娃儿甜美的睡颜。
这个孩子实在像极了她,眉眼,鼻子,嘴巴,无一处不像。
他盯着看了半晌,终于低声道:“你不知道她有多狠心,她骗了我,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她到底把我当什么……”
事到如今他也终于想起,就算两个人情到浓时,自己质疑她和夏侯止澜昔日的传言,她给自己发誓时,竟然也是以夏侯见雪的名义起誓。
那么真挚诚恳的眼神,仿佛她爱自己爱得可以赴汤蹈火,可实际呢,张口便是“我夏侯见雪”!
她是夏侯见雪吗!她不是!
都是假的!!
可就在别人虚情假意的时候,他却当了真。
宫墙畔,辇车上,他雍容闲散地搂着自己王妃腰肢,从容逼问,要她给自己一个交待。
晚间时分,他听了叶闵关于王妃的言语,只以为她对自己用情至深,揣着怦怦而跳的心,带着情窦初开的腼腆和期盼,纵马驰骋在无人的街道。
宁王痛苦地闭上眼。
时至今日他依然清晰记得那时浮现在心尖的甜美和喜悦,他如同一个不懂世事的青涩少年郎,赶赴一场两情相悦的欢梦。
结果呢,暗香浮动,情意绵绵,她对自己说了许多情话,还发下生死契阔的誓言。
那一刻他真是掏心挖肺,以为从此便是这个人,这一生,下辈子,都要牵着她的手。
可现在才知,一切全都是假的!
对她来说,这就是十万两银子一场戏!
宁王唇边扯出一个冷冷的笑,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她就是该死,死一万次都不够!
就在这时,小世子睡得香甜,两只小腿儿竟然有力地踢腾了下,直接把那锦被踢飞了,小嘴儿更是吧唧吧唧的,看上去睡得美滋滋。
宁王望着小世子,有种想把他摇醒的冲动。
不过他到底克制住了,只盯着他,喃喃地道:“你根本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她是个骗子,她根本不想生下你,她不要你了!是别人多给五万两银子,她才肯生下你!你看她连抱都不肯抱你一下,因为她根本不喜欢你!”
当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声音颤抖,甚至带了一些哭腔。
他很想哭,很想嚎啕大哭,可他哭不出来,他根本没有眼泪。
他紧攥着拳头,睁着泛了红血丝的眼睛,被痛苦反复折磨的疲惫自体内泛起。
于是他终于颓然而无力地趴下来,将脸紧紧埋在小娃儿柔软薄被中。
他拖着哭腔,颤抖地道:“她心狠手辣,冷血无情,明明就在禹宁城,结果连看都不想看你一眼,她要找别的郎君,为别人生儿育女……这个骗子!”
想把她碎尸万段,也想攥着她的肩膀,狠狠地逼问她许多问题。
他有太多问题想问她。
宁王的手指死死抓着锦被,恍惚地喃喃道:“你放心,我会找到她,找到她,让她回来抱着你,每天都抱着你,让她留在王府后宅,这辈子休想踏出一步,也不许看别的男人一眼……”
这么说着,他陡然皱眉,呆了片刻。
之后,他咬牙,恨道:“不,我不要她了,我给你找一个更好的母亲,我要找一个新王妃。”
一定要高门闺秀大家出身,要聪慧绝伦才情横溢,要才貌双全德艺双馨,还要温婉贤淑志节高远,当然还要对小世子疼爱有加,爱若亲子!
总之,比她好一万倍!
昔日皇廷和夏侯氏联姻,原本也是世人皆知的一桩大事,如今宁王府出现真假王妃,又有黄教乱党竟以假乱真试图蒙蔽皇廷,其后便是真假宁王世子一案,闹得沸沸扬扬,整个禹宁都不得安宁,一时之间朝野震惊,文武百官纷纷上谏,市井坊间多有谈起。
世人皆说禹宁王少年得志,狂狷无忌,桀骜不驯,以至于遭此横祸。
一时之间,讥笑者有,同情者有,而更让人引为谈资的,便是如今宁王府悬赏十万两纹银寻找丢失的宁王妃,也就是夏侯氏嫡女夏侯见雪。
世人听闻十万两,自然是心存向往,一时之间,各路人马虽各有目的,但全都闻风而动,开始寻找这失踪的宁王妃。
传闻黄教乱党更是炸成一锅粥,他们自然是永远不知,为何自己突然被迫蒙受这么一桩冤屈,不过好在黄教乱党声名狼藉,他们也不需要讨回公道,更没有清白可言。
不过据说皇上知道消息后,龙颜大怒,连派了三批内监前来斥责宁王,谭贵妃更是气得差点晕倒,最后皇上派了人马前往绀梁安抚夏侯神府诸人,并分别派了钦差过去其他三大世家安抚人心。
太子与太子妃也即将亲自抵达禹宁,一则是代皇帝训诫宁王,二则要代替皇上皇后并谭贵妃探望这遭遇了诸般折磨的小世子。
除此之外,缥妫的使臣也已经上路,估计再过十几日便会抵达禹宁,宁王府也要准备招待使臣。
是以太子这次前来,也将和宁王商讨边境互市以及和缥妫的结盟事宜。
在这多事之秋,宁王府人马包括千影阁暗卫自然都忙得团团转,不得安宁。
不过青葛倒是还好。
自从那次
她“遭遇了手持长柄大刀”的王妃后,宁王几次把她叫过去问话,其实她也并不敢再多编什么,说得越多漏洞越大,所以无论宁王怎么问,她来来回回都是那么几句话。
然而即使这样,宁王似乎都想反复盘问,仔细回味,问完后皱眉沉思,沉思一番后,又突然开始问她。
她那几句故事都已经倒背如流了,他却还要问。
也曾经担心过会被其他暗卫拆穿,不过青葛很快发现,没有人敢质疑什么,谁都知道宁王为了寻找他的王妃已经疯了,众人也都因为寻找王妃不利而倍受折磨,任何一丝线索都犹如甘霖一般,谁敢去想这是不是真的?
况且,她已经因此跻身为宁王心腹。
当然也因为缥妫使者一事,如今的她不必再轮值,而是留在千影阁辅佐叶闵,负责部分人事调配的杂务,同时还要腾出时间专心研学缥妫语。
这些事务虽然繁杂,但确实不必像往日那般轮值。
用晚照的话说,青葛如今已经成为阁主的左右臂膀,是如同万钟一般的人物,备受器重,前途无量。
青葛本身并不在意她是不是心腹,不过如今宁王为了寻找王妃已经把这大晟天下搅得鸡犬不宁,如她之前所想的,天下再大也无她藏身之地,她能隐身于千影阁,完美地避开那层层筛查,自己也该暗自庆幸了。
她的日子闹中取静,于旋涡的最中心,却获得片刻宁静。
她会于午后时分,拿了书卷来读,研学缥妫语,也研读缥妫的历史以及文化风俗,每每这个时候,小雪球便会安静地窝在她膝盖上,小脑袋歪在她怀中,睡得安详。
青葛翻着书页的动作会不由停下,低头看着怀中的雪球。
它竟然有着粉色的小鼻子,轻薄稚嫩,倒是很惹人喜欢。
它的呼吸轻浅而均匀,随着那呼吸,小鼻子便一动一动的。
这让她想起小世子。
那个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
宁王下了格杀令,她其实隐隐明白,他也并不是真心要他的王妃死,只是找不到,恼羞成怒的愤恨要以此来发泄。
其实他知道根本找不到,既然找不到,那就杀不成。
不过无论如何,这都说明他确实太过恼火了。
青葛有些担心小世子,怕他被宁王怒火牵连。
不过好像也不是太担心,据说宁王依然对小世子疼爱有加。
这么想着,青葛记起过两天便是端午节,太子和太子妃也即将抵达禹宁,显然他们夫妇二人为了小世子而来。
如今的禹宁边境暗潮汹涌,他们夫妇二人估计受命于皇上和谭贵妃,要把小世子接过去皇都照料。
这样也好,远离禹宁,远离一切,平安轻松长大,比留在宁王身边强。
只是青葛也想到,如果小世子被太子夫妇带走,那她估计更不可能见到他了,所以她必须尽快寻找一个机会再见这个孩子一面。
只是小世子身边有数位暗卫把守,她纵然在千影阁中轻功堪称一绝,可是要想瞒过那些暗卫的耳目不被察觉,也是不易,是以她终究要耐心等着,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一直到这一日端午节,因这是大节日,边境军要参加龙舟会,还要赛龙舟,宁王便是再无心思,作为一方主宰,总归要过去应个场,算是抚民心,安军心。
这日晨间时,青葛便留意到有管事带着侍女,送了新做的一批锦袍过去宁王处,大过节的,堂堂禹宁王总该穿几件新袍子了。
约莫用过早膳后,宁王便从小世子院中出来,应该是去丽泽湖。
青葛远远地看到这一幕,多少也有些同情。
他这几日显然都不曾睡好,眼底下已经有淡淡的痕迹,似乎用什么涂抹掩饰过,这一看便是很疲惫,这个男人这几日也不容易……
青葛心里想着这个,看着宁王逐渐远去,这才状若无意地过去千影阁。
她拿了之前叶闵给她的缥妫手记,自己在心里已经想好理由,就说有些地方不懂,需要请教叶闵。
她上去二楼时,温正卿正和叶闵商议接下来的府中调派值守。
自从叶闵回来后,因他失忆,又眼盲,除了万钟等人,温正卿也会过来帮衬打理阁中诸事。
青葛一走进厅中,温正卿便笑着看过来:“青葛过来了。”
他态度颇为温和,显然已经不是对待寻常暗卫的态度,如今大家都知道宁王有意栽培提拔青葛。
青葛便恭敬地见了。
温正卿笑道:“你坐下,我们正商量接下来的安排,你来得正好。”
青葛却站在那里,并不坐下,她如今受宁王倚重,被委以重任,不过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在温正卿和叶闵面前,还是要恭谦一些。
她不坐,旁边的叶闵也就淡声解释道:“在温老面前,哪有她坐的份,你有什么事,吩咐一声,让她做就是了。”
温正卿的视线便迅速地在叶闵和青葛之间巡了一下,之后才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如今手头要办的事太多了,我有些忙不过来,想着你们派个人给我搭把手。”
青葛听着,心中一动,她知道温正卿这会儿要人,必是要负责后宅哨岗的调派防护,如果她也趁机过去,那便有机会接触到小世子了。
这倒是一个机会。
叶闵:“最近殿下忙, 连带着温老也在忙。”
温正卿听了叶闵的话,也是叹息:“是,多事之秋啊!”
叶闵:“叶某也给温老添麻烦了。”
温正卿忙道:“你这是说哪里话, 如今你遇到这种事, 伤了你的宵小,总该细查。”
叶闵并不太在意:“现在顾不上, 还是先找王妃要紧, 不过说起来——”
他顿了顿,这才问起青葛:“青葛, 今日你有什么安排?”
青葛便恭敬地道:“没什么事, 只是看看书, 想着尽快学通缥妫语。”
叶闵:“今日端午节, 可要出去逛?”
青葛:“属下不逛街。”
叶闵这才对温正卿道:“这几日让她帮你打下手, 有什么你尽管吩咐就是了。”
温正卿便笑望向青葛, 青葛自然没有不愿意的, 她知道温正卿负责府中轮班值守的布局安排, 她求之不得。
可以说,自己正需要上房, 叶闵给自己递梯子了。
当下道:“青葛听从温大总管差遣。”
温正卿笑呵呵地道:“我是想着, 府中暗卫的安排,你来负责, 可以吗?”
青葛听着,怦然心动:“好。”
温正卿笑道:“也不着急, 等你用过晚膳我们细谈。”
这么谈妥,温正卿先行离开, 叶闵便考问青葛缥妫语的进度,青葛都一一作答, 也请教了自己这几日的疑问,叶闵都给她解释了。
叶闵满意颔首,道:“你先回去,傍晚过去温总管那里。”
青葛:“是。”
她正要走时,叶闵突然道:“这里有一盒粽子,你拿去吧。”
青葛疑惑看过去,却见一旁案几上确实放了一八棱形红漆包铜食盒,食盒上贴了内廷的字标,估计是朝廷送过来的节礼,会分发给府中有些脸面的。
青葛往年也曾得过,但不是这种食盒装的,而是放在用苇叶编绳串起来的一串,看着就朴素多了。
她看向叶闵,他已经用手指摩挲着在看书了。
她便开口道:“阁主,我不爱吃粽子,你留着吧。”
叶闵:“你拿过去随便分了。”
他声音很淡,却不容拒绝。
青葛:“……好。”
拎着这食盒离开千影阁,她心里到底有些不太平。
这叶闵变化也太大了吧,以前冷得跟冰人一样,显然太有人情味儿了。
都不像他了……
她这么走着,恰好晚照过来,蹦蹦跳跳的,颇为欢快的样子。
晚照看到她拎着的盒子:
“你哪儿来的?我听说晚间时候才给我们发呢,你怎么早早得了,还有,你怎么得了这么一盒?”
这种讲究的盒子,显然不是人人都有份的,那是内廷赏的,都是有数的。
青葛道:“阁主送的。”
晚照一听,好笑,挑眉:“他?送你?”
青葛:“嗯。”
晚照顿时不淡定了:“他是什么心思,竟知道用这个来拉拢你了?他这性子变得也太大了吧,这还是人吗?”
青葛:“你和万钟怎么样了?”
晚照:“还好,极好,不过我还不是太满意。”
她发出雄心壮志:“我早晚要他化为我的绕指柔!”
青葛:“……”
她叹了声:“还是悠着点吧,我看万钟那人不好对付。”
晚照:“放心好了,总归比主人和阁主好琢磨。”
青葛:“这倒是。”
晚照:“罢了,不提这个了,你这个粽子好,我要跟你回去一起吃你这个。”
青葛:“嗯,行,我自己也吃不了,你回头拿走吧。”
这么说着话,两个人走出宁王府大门,过去青葛的那处小院,从这弄堂往外看,街道上倒是热闹,到底端午节了,有卖各样精巧玩意儿的,诸如花巧画扇,银样鼓儿,香糖果子等。
青葛其实没什么兴致,不过晚照兴致盎然,要拉着青葛东看西看的。
她直接对青葛说:“你这个人太无趣了,若是不趁早多看看这市井繁华,攒那么多银子有什么用?”
青葛一想:“有道理。”
虽说她想筹划着晚间时候看小世子,但小世子就在那里,跑不了,她是应该多逛逛,享受一番。
于是便跟着晚照四处逛逛,顺便买了几个小玩意儿,想着回去逗雪球玩。
晚照好奇地看她手中的八仙过海彩绘手摇鼓,道:“这是哄小孩儿的,你倒是好,去哄小狗。”
青葛听着,心里一动,再次看了一眼手中的小手摇鼓,并没说话。
回到家中,和晚照一起吃了粽子,晚照便在她这里睡一会,青葛自己则准备过去温正卿处,临走前只略犹豫,便揣上了手摇鼓。
小小的手摇鼓,略一拨动,便叮咚叮咚的,她觉得小娃儿应该喜欢。
不过她也担心这小玩意儿弄出动静,所以用棉花塞住。
到了温正卿那里,温正卿果然命她调度后院看守,她领了命后,把其它暗卫安排在各处,唯独把自己安排在小世子睡房外。
因这个点位最要紧,她又是女子,守着一个小婴儿也更合适,是以别人自然不会怀疑什么。
她这个安排,终于可以让她肆无忌惮地看小世子了。
她隐在窗棂上方,往下看,却见两个奶娘正陪着小世子,小世子吃饱喝足,打着舒服的小奶嗝。
就在一旁的案桌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各样物件,都是珍稀罕见的小婴儿玩意儿,有一个用碧玉雕刻成的绿油油粽子,竟然也有手摇鼓,不过那手摇鼓精致华美,比青葛手中手摇鼓不知道好看多少倍。
皇室的小世子,身份太过贵重,哪怕这么小的小婴儿,懵懂无知的时候,便有说不清的珍稀珠宝送过来,摆在那里,当做小玩意儿随手把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