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刚给一个小孩儿捏过了,倒是捏得惟妙惟肖。
青葛笑了:“我们要不要捏一个?”
白栀侧首看着青葛,她眼睛中都是兴味,很喜欢很喜欢的样子。
他便笑了:“那我送给你。”
青葛:“嗯,你一个,我一个吧,我们都要。”
白栀:“好。”
于是两个人便过去,那老爷子捏完这个后,都要收拾起来了。
他摆手说:“不干了,不干了,下雨了,明天再做吧,得回家了哟。”
最后那个“哟”字,他说得悠长而富有韵味,这让青葛感觉,他的家中一定有热锅热灶等着,是冒着热气的那种。
她笑着说:“老伯,帮我们做个吧,可以吗?我们只是过路人,明天还不知道在哪里,今天遇上了,实在喜欢。”
老伯听着,看了看青葛,又看了看白栀,到底是道:“好,那我动作快点。”
这时候,雨却渐渐下大了,于是三个人都挤在屋檐下避雨,白栀拿了伞帮老伯和青葛打着。
雨水嘀嗒嘀嗒落下来,老伯的破毛毡上边缘都渐渐湿了,不过好在两个泥人捏成了。
一个是青葛,一个是白栀,虽粗糙简单,但却恰好有些神韵。
老伯将他的毛毡卷起来,小心地摞在背上,之后擦了擦额间的些许雨水,笑着道:“你们两个哪,一人一个,你拿着他的,他拿着你的,这就叫你有他,他有你,一辈子甜甜蜜蜜不分离。”
说完他笑呵呵地走了,倒是留下青葛和白栀沉默相对。
他们当然知道他们不会那样的。
彼此交换,怀中揣着对方的泥人像,这
不是他们能做的,于是只能自己拿着自己的泥人。
此时的他们看似亲近,外人误以为是夫妻之亲,但其实终究会分道扬镳各奔东西,甚至连留下一个念想都很不合时宜。
有许多事别人做来再寻常不过,他们却万万不可。
于是两个人都没说什么,沉默地拿起泥人,起身往前走,前面是一处酒家,并不大,布帘子都有些破败了,不过于他们来说却是正正好。
进去要了些切牛肉,要了凉拌时蔬,青葛便拿出那坛果子酒,两个人喝个痛快。
果子酒是清冽香甜的,很好喝。
青葛一杯酒下肚,笑着拿了自己的泥人:“比比看?”
白栀看了她一眼,也拿出自己的泥人,于是两个人的手一起摊开,两个小泥人放在一起摆着。
外面雨在下,风吹着雨发出潇潇之声,在他们的手心中,两个泥人靠在一起,紧贴着。
白栀的视线缓慢地自泥人上抬起,落在了青葛脸上。
青葛也在看着他。
青葛知道,他不可能一直陪着青葛,他还有自己的前程要奔。
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两个人终将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
而她,终将孤独一人。
这一刻,青葛眼睛慢慢湿润了,不过她到底是压下来:“白栀,你回去吧。”
他已经陪了她好几日,必须回去,再不能拖延。
白栀无声地望着青葛,望了很久,终于开口道:“好,我要走了,以后,你——”
他用很低的声音道:“保重,好好活着。”
青葛:“嗯。”
这一罐酒很快喝光了,最后一滴也没了。
于是两个人走出小酒馆,一起走在街道上,她送他离开。
当走到街道口时,白栀看了看远处的天:“好像天阴得更厉害了,也许会下大雨。”
青葛:“是。”
白栀:“你去寻一处客栈住下来吧,不要送我了。”
青葛依然道:“好。”
说完这个后,她睫毛轻颤了下,望着白栀,缓慢地张开手臂。
朦胧夜色中,视线相触,她望着他的眼睛,低声道:“我想抱你一下,可以吗?”
她这话说出,仿佛打开了什么禁忌,白栀直接伸出有力的臂膀,牢牢地将她抱住。
很用力,恨不得将她箍在自己怀中。
他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肩头:“其实我想起小时候,经常会后悔,很小的时候,你害怕刀,你看到刀就害怕,你说那把刀会割下你的肉,你害怕,于是你晚上一直颤抖。那时候——”
他顿了顿,声音几乎哽咽;“我多想过去像这样抱住你,告诉你不要害怕,但我没有,我也不能,这么多年我一直后悔。“
青葛闭着眼睛,轻笑一声,道:“白栀,没关系,你心里想了,你就在心里做了,我就领情了。况且,在许多年后,当年不能做的,你都可以做了。”
白栀便将她抱得越发紧了,他哑声道:“我知道,知道你的手中捏着毒针,你也在犹豫,犹豫要不要杀了我,不过我想告诉你,三十八号不会出卖三十七号,因为我们曾经并肩作战,曾经一起活下来,你就是我的手足,就是世上另一个我自己,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青葛听这话,沉默了一会,眼睛也湿润了。
她知道这是白栀的真心话。
她相信。
最后她哽声道:“谢谢你,三十八号,若有来世,一定要记得找我,我愿和你一起,做夫妻做兄妹都可以,我们相守一世。”
白栀:“好,下辈子,我去找你。”
青葛用很低的声音道:“青葛这个名字,你若喜欢,也可以给你用,我现在觉得你说得对,我该叫白栀,你才是青葛。”
白栀哑然,之后抿唇一笑:“还是留给你用吧。”
青葛笑着道:“那你依然是白栀,而我依然是青葛。”
白栀:“是。”
这时候,青葛眸光如水,声音温柔地道:“白栀,走吧,你该离开了。”
白栀到底离开了,冷雨潇潇,青葛看着白栀离开,看着那青年挺拔萧冷的背影终究消失在缥缈的雨幕中。
她举着伞,低着头,缓慢地往前走。
她并没有去客栈,更不可能去奉城。
她要离开大晟,要前往西渊,在那里,她将寻找自己的藏身之地。
她手中还有西渊的舆图,有一部分是宁王给自己的,也有一些是她自己根据那一日在藏书阁中看到舆图回忆来的,如今拼凑起来,这西渊舆图已经足够齐全。
她想去西渊,深入西渊腹地,前往西渊之西的缥妫部落,寻访胜屠家族。
她知道,罗嬷嬷能把缥妫部落的胜屠家族说得那么如数家珍,那她一定和胜屠家族有些瓜葛,而缥妫部落,胜屠家族,那就是自己必须要去的地方。
她缓慢地走出城,出城的时候,雨又大了起来,尽管举着伞,但靴子依然沾染了湿意,就连半边袍角都湿了。
她低头看了看,觉得这样不行,她还是寻一处歇脚处,暂时安顿下来。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看到前面是一处茶坊,提供小食,也有唱曲儿的,倒是热闹。
青葛看了看,要了十张烙饼并三斤牛肉,现在天还不太热,走在路上食物并不容易坏,她可以带着边走边吃。
将这些都打包过后,她才坐下来一处靠窗的角落,吃茶,吃烙饼,吃牛肉。
这时候外面又下起雨,越来越大,行路艰难,不断有行人进来避雨。
那些行人是远道而来的旅人,有人便是要过去禹宁边境的。
下雨天,行路不便,又有几两小酒入腹,一个个红光满面,难免谈天说地起来,这个时候,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往外说。
这其间也有人提起宁王,说宁王的王妃是夏侯家的女儿,是如何如何才貌双全,宁王又对她如何宠爱等等,这门婚事又是如何天作之合,说得吐沫横飞。
还说接下来行路不必着急,若是赶得巧,或者能碰到宁王带着他的王妃进城,可以瞻仰贵人的仪仗车马。
那人笑哈哈地道:“听说宁王殿下为了迎接他的王妃,特意提前数日出发去迎接呢,算算时候,就在这几天回城,这样我们就有眼福,可以长长见识了。”
这个话题自然引起大家的兴趣,大家都纷纷问起来,一时又说起夏侯家族是如何如何世家门阀,有着怎样的传承,又说起宁王喜得麟儿时给全城都发了桂花酒,还发了多少喜囊。
这听得大家羡慕不已,只恨自己没赶上这样的热闹。
青葛无声地听着。
于她来说,她确信一切都终将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她不必关心,不必过问,唯一遗憾的是她没办法亲眼看到这一切了。
她慢条斯理地享受着这顿粗糙但有滋有味的酒菜,在吃了一个酒足饭饱后,看看外面雨势似乎收了,便拎着自己的包袱,慢条斯理地出了茶坊,她准备上路了。
这时却是不巧,天又下起雨来,天色暗了下来。
不过青葛却不想耽误了,她拿出来行囊中的油纸伞,冒雨往外走。
从茶坊前的小路拐过去,走上官道。
谁知道才走出几步路,雨便下大了,雨滴疯狂地敲打在官道上,发出急促的声响,她拢紧了外袍,攥紧了被雨水打得几乎倾斜的伞。
也许并不该在这样的天气赶路,不过青葛却不想耽误,她怕有什么意外。
当抱在一起时,她相信白栀,但一旦分开,她又不是太相信了。
此时距离白栀离开已经将近一个时辰,她必须尽快赶路,万万不能再继续逗留了。
就在她心里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间,前面一道刺眼的闪电劈了下来。
那道闪电将这官道切割
为明暗交错的片段,之后瞬间消逝。
一切都不过是霎那间罢了。
不过青葛在这一刻陡然僵住。
她紧攥着手中的伞,竟是连呼吸都狠狠停滞了。
就在那闪电掠过的一瞬间,青葛清晰地看到,前方官道上,大雨倾盆之中,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道削瘦的背影,手握银柺,身穿宽袍,安静沉默的站在那里。
青葛完全无法发出任何声响,她直直地盯着前方,前方是漆黑的官道,是幽暗的未知。
她疑心自己看错了,但又觉得没有错。
就在这时候,又一道闪电划破天际,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鸣声,那道闪电几乎将天地之间全部照亮为白昼。
而这一次,青葛看得再清楚不过。
前方的男人,玄色的宽袍湿漉漉地挂在削瘦的身上,乌黑的发丝黏在他苍白到诡异的脸庞上,他半垂着眼睛,安静沉默,犹如鬼魅一般站在前方的夜雨中,仿佛和这暗沉的夜这肆虐的雨已经融为一体。
他在等着自己,带着窥破一切的冷漠,胜券在握。
死亡一般的恐惧紧紧扼住了青葛的咽喉,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或者说,自己从来就没逃出叶闵的五指山。
第64章 看破
在这种毛骨悚然的恐惧中, 许许多多的念头自脑中涌过,编造理由欺骗,还是施展轻功立即逃跑。
不过这些都是一瞬间的思绪罢了。
她很快冷静下来, 冷静下来的她清楚地知道, 在叶闵面前她能挣扎的余地并不大,特别是如今叶闵分明有备而来。
于是她到底选择了那个最明智, 也是别无选择的路。
她走到了叶闵面前, 低下头,恭敬地道:“青葛见过阁主。”
叶闵听到这声音, 缓慢地侧首, 视线落到她脸上。
他的视线是如此锋利, 以至于青葛清楚地明白, 他知道了, 早就知道了。
她自以为聪明, 但其实终究没能瞒过叶闵。
为什么她回去禹宁是如此顺利, 为什么他恰好留在别苑中给她机会, 甚至于临走前他说出那些动情的话,全都是一个骗局。
他对她早就有所怀疑, 不过是设下陷阱等她自投罗网罢了。
她以为自己会演, 但其实他比自己更会演。
青葛在这种绝望的苦涩中想着,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原本便是这个人教出来的,又怎么能瞒过他呢, 败在他手中,她认栽。
叶闵幽冷的眸子盯着她, 一直盯着她看。
青葛完全看不出他的眼睛到底瞎还是没瞎,那是一双阴森到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睛。
这时候, 叶闵终于开口:“跟我过来。”
他的声音如同锋利的刀缓慢擦过磨刀石。
青葛垂首,无声地跟在他身后。
她看到磅礴的雨水落下,顺着他湿漉漉的乌发往下流淌,但他却仿佛毫无察觉。
最后他停在了一处大树下。
那是一片过于茂密的古树,遮天蔽日,为他们挡去了大部分雨水,只有零星雨丝自枝叶间倾斜而下。
青葛紧紧抿着唇,看着眼前叶闵黏了湿润发丝的苍白面庞,上面没半丝血色,仿佛一个游荡在人间的鬼魅。
谁都知道在这种恶劣的雷雨天气,是不应该站在树底下的,除非这个人想遭受雷劈。
但叶闵就是故意的。
他就是这么恶毒,这么险恶,好像恨不得每个人都遭受天谴。
青葛突然想起她曾经替夏侯见雪发过的那些誓言,天打雷劈……
这时候叶闵却再次开口了:“你根本不打算去奉城,你只是要找一个由头离开,你之所以回来,只是想再次确认我的状况,怕我猜到你的身份。你打算逃离之后,天涯海角随意走,再不会回来,这个世上也没有人知道你的行踪。”
青葛垂着眼睛,不出声。
叶闵眯起眼来,幽森的眸子越发显得凌厉,像是一把残忍而锋利的刀。
雨依然在下,周围空气稀薄,青葛感到窒息,窒息到她完全无法应对。
叶闵:“跟我回去,回去面见主人,向他坦白一切。”
青葛听到这话,终于找回一丝力气,她缓慢摇头:“不,我不想回去。”
叶闵神情凉寒:“不回去?”
他盯着青葛,薄薄的唇开启,一字字地道:“三十七。”
当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仿佛一道符咒般,青葛僵硬地跪下了。
这是她四岁开始时便要服从的,是在无数的血泪和苦训中一点点嵌入她血脉中的,是她无法反驳的。
她的膝盖重重地磕在湿滑的泥土中,之后她弯下腰,服从地跪在叶闵面前。
叶闵削瘦苍白的手指一下子地攥紧手中的银拐,他用异样沙哑的声音道:“回去,拜见你的主人,向他坦诚一切,千影阁没有活着的叛徒,但我不杀你,你可以求宁王给你一次机会。”
青葛便明白,她没有别的路,她必须回去。
回去见宁王,向他坦白一切。
但是她不想。
她既然走上这一步,那就没有办法回头。
不过她压下心中的诸般心思,垂着眼恭顺地道:“是,三十七会回去千影阁,会向主人坦诚一切,会听凭发落。”
叶闵垂首审视着,半晌后道:“走吧。”
青葛:“不过阁主,属下——”
叶闵:“嗯?”
青葛声音转低:“属下想知道——”
叶闵疑惑间,左耳骤然一动。
就在这时候,一个雷电轰隆而至。
而伴随着那道雷电的是耳边急促的声响,那声响迅疾凌厉,破风而来。
那是三道暗器!
他瞳孔陡然紧缩。
距离太近,叶闵想避已经不及,三道暗器转瞬已接近自己的左右肋下。
她竟暗算他!
叶闵猛然抬手,银拐横去,险险撞落了两道暗器,却有一道,已经斜刺入叶闵左胸。
是一枚尖锐的银针!
叶闵身形几不可见地微顿。
青葛见叶闵中针,知道机不可失,手持薄刃,欺身而上,整个人如同箭一般飞射而去,快狠准地冲向叶闵,薄刃凌空直取叶闵咽喉,迅疾凌厉。
是,她要拼一把。
从她欺瞒叶闵的那一刻,从她背叛主人的那一刻,她便没有回头路!
要她跪在宁王面前坦诚自己所做的一切,毋宁死。
若非要死,那还不如放手一搏。
她的这三根银针是用了毒的,那银针不至于让叶闵丧命,但却可以麻痹他的手脚。
如今三根银针中的一根已经刺中叶闵,她只要熬过去半盏茶功夫,叶闵毒性发作,她就有机会赢,就可以逃得生天。
电闪雷鸣之中,夜空仿佛被撕裂,轰隆巨响接连不断。
叶闵招招致命,攻势之狠厉,几乎犹如狂风暴雨,势不可挡。
青葛咬牙挥剑应对。
她知道此时此刻关乎生死,她已经拼尽全力,她的剑光与叶闵掌风数次相交,刺耳的交鸣声在雨水中尖锐地响起。
然而,青葛到底逐渐落了下风,她的呼吸变得沉重,动作逐渐迟缓,每一次抵抗都格外艰难起来。
她原本就不是叶闵的对手,她所有的招式几乎都是叶闵教出来的,她还经历了十月怀胎,如今分娩不过四个多月,她体力虽然恢复了,但真到了拼命的关键时刻,根本没办法回到原本的巅峰。
况且她面对的是叶闵,叶闵弱冠之年便执掌千影阁,她在叶闵面前几乎毫无胜算。
这时候,叶闵攻势越发猛烈,笨重的银拐被他使得仿佛有了灵性,飕飕生分,旋斩凌空,迅疾劈向青葛。
青葛心知危险,一伏身,银拐擦发而过,待要回击时,那银拐却已经直取她水突穴。
此时的青葛已经狼狈至极,她昔年便听说叶闵的银拐能杀人,无人能敌,她也曾经好奇过,如今才知道,原来这银拐中并无什么机关诀窍,那都是叶闵的硬功底。
那么瘦弱的人竟将如此庞大笨重的银拐使得如此灵动,犹如乌黑夜色中的一道闪
电,迅疾而有强大的杀气,让人防不胜防,逃无可逃。
就在这时,随着轰鸣的雷声,一道闪电几乎就在他们身边炸开,青葛迅疾闪身避开,叶闵却迟了一步,宽袍几乎被烧焦。
青葛猝然后退,水花飞溅间,她终于逃过这一劫。
雨倾盆而下,浇在青葛身上,青葛冷汗涔涔而下,和雨水混在一起。
她咬牙,急促地喘息着,死死地盯着叶闵。
她看到叶闵淡定地拂去烧焦了一截衣袍,从容沉稳。
不过青葛还是起了疑,为什么他没躲开这雷电?
按照常理,闪电落下,那一瞬间的白耀足以让他们警惕,暗卫多年的训练有素,在这一刻避开也不是做不到。
可他没避开,除非……他对光的敏锐度远比自己更低。
她盯着叶闵,故意嘲讽道:“叶闵,你已经瞎了,何必再装!”
如果他真瞎了,自己还有机会。
叶闵却漠声开口:“我就算瞎了眼,收拾你,还是绰绰有余。不要想着等我毒性发作,你以为,我会着了你这三脚猫的伎俩吗?”
青葛听此,后背陡然发凉,不好的预感几乎将她击溃。
她咬牙,手死死攥住手中的薄刃,犹如一只鹰般,用尽毕生之力扑向叶闵。
然而,她才扑到一半,叶闵的银拐已经呼啸而至,那银拐势如闪电,凌厉迅疾,无法阻挡!
青葛悚然,待要后退,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银拐击中她的胸口。
于是这一瞬间,巨大的力道犹如山海一般拍过来,她就像是一只陡然断线的风筝,飘然后退,最后狼狈撞在一旁粗壮的树干上,又跌落在地。
带着湿润水声的闷重坠落声后,青葛狼藉地趴在地上,剧痛让她战栗,抽搐。
乌发湿漉漉地散在肩头,她疼得十指伸展,指甲死死扣进湿滑的泥地中。
她并不怕疼,身体很能抗,可现在这样真的太疼,五脏六腑移位,胸口也被重击,疼得让她眼前发白。
这时候,叶闵走到了她面前,她模糊地看到,眼前是银色的长拐,黑色的大靴,以及带着焦糊边缘的、湿透的长袍。
她颓然地趴在那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叶闵垂着眼听着她凄厉犹如小兽一般的声响。
青葛将脸贴住冰冷湿滑的地面上,喃喃地道:“阁主,你杀了我吧。”
叶闵居高临下地望着已经彻底落败的青葛,神情冷漠,不过开口的声音却是充满怜悯。
他叹道:“三十七,你心软了。”
青葛闭着眼睛瑟瑟发抖,她不再说话。
她的那三根银针本是剧毒,由葫蔓藤幼叶制成的‘钩吻’,中‘钩吻’者,剧烈腹痛,肝肠寸断。
叶闵不曾防备之下,她偷袭,一针得中后,叶闵便必死。
但是她换了,把‘钩吻’换成了寻常的毒。
她咬牙,冷冷地道:“输了就是输了,我无话可说。”
叶闵单膝蹲下,抬起修长微凉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
一道闪电掠过,照亮了她的脸,湿透的乌发黏在她惨白削瘦的脸上,她已经无半分求生意志。
只是此时的叶闵确实看不到了,他只能凭着耳力听着她的气息。
他开口道:“你就算用钩吻,也不会赢。”
说着,他缓慢地抬起手,从自己的衣袍上摘下来那根银针,动作格外从容。
青葛见此情景,便觉挫败和绝望的痛楚如潮水一般把她淹没。
那根银针根本没有击中叶闵,怪不得他在这么久之后依然不曾有半点异样。
他一直都在骗自己。
她喉咙中发出嘲讽的笑:“你穿了护心甲……对付我小小一个暗卫,阁主真是大费周章了。”
叶闵冷漠的薄唇勾起一个弧度,声音竟然有几分温柔:“三十七一直是千影阁最狡猾的狐狸,你也很知道怎么在我面前耍花招,我面对你,自然不得不防。”
青葛:“你知道我在你面前毫无胜算。”
如果她早知道那银针根本没有击中叶闵,那她绝对不会动手,因为毫无胜算,那只是弱兽在虎狼面前垂死的挣扎罢了。
他故意的,故意看自己拼尽全力和他挣扎,最后再凄惨落败。
这个人从来都没变过,所谓温情和愧疚都是假的,是诱骗的伪装,他骨子里就是冷漠残酷,就是狡诈无情!
叶闵:“是你自己非要找死。”
青葛苦笑一声:“是,杀了我吧。”
只要叶闵动一动手,就可以要她性命,她已经无力反抗。
或者说,她已经毫无斗志。
叶闵道:“告诉我,为什么?”
青葛紧抿着唇,并不言语。
叶闵俯首下来,潮湿而苍白的面孔对准青葛,滚烫的气息喷洒在青葛脸上。
他一字字地逼问:“为什么,你宁愿死都不愿意去见他。”
青葛拒绝回答。
叶闵:“三十七号,你明知道,如果你去求他,你还有一线生机,兴许他会看在你们那些露水情缘的份上,放你一条活路。”
青葛双唇紧闭。
叶闵声音中陡然有了嘲讽的怒意:“青葛,你喜欢他,是不是?”
青葛睁开眼,看向叶闵,缓慢而嘶哑地道:“嗯,喜欢,非常喜欢。”
这一刻,在那湿润的雨意中,她清楚捕捉到叶闵眸底闪过的痛意。
她心中便狠狠涌出报复的快意,当下抬起手,擦了擦唇边的血,笑着道:“我爱他爱得掏心挖肺,爱得不能自已,我太喜欢他了!”
叶闵手中便出现了一把匕首,削铁如泥的匕首,此时那匕首移到了青葛的脖颈处,对准了她的咽喉。
湿润的夜晚,匕首的寒芒杀气四溢,不过青葛却用越发冰冷嘲讽的语气道:“怎么,叶闵,你就这么嫉妒?恨我爬上主人的床,却不理会你?”
叶闵气息微乱,他咬牙冷笑:“嫉妒?你以为我会嫉妒吗?三十七,你——”
这时,青葛却骤然抬起手,骤然握住他手腕,狠狠将他推开。
她是奋力一击,叶闵手中匕首微动,偏歪了。
只是青葛这么一用力,却牵动身上伤势,她一时痛得无法呼吸,额头有大滴的汗珠落下,竟然是再不能动弹半分,只能狼狈地趴在那里,以此缓解那几乎把她淹没的疼痛。
一时之间,风声雨声,叶闵杂乱的呼吸声,以及青葛忍痛的挣扎,混杂在一起。
片刻后,青葛稍微缓过这口气后,她嘲讽地瞥了一眼叶闵,用嘶哑而虚弱的声音道:“叶闵,你看你,怎么急成这样?知道我上了主人的床,你气死了是吗,是觉得我不配,还是嫉妒他,他不是想把我送给你吗?”
叶闵在适才骤然的情绪波动后,终于冷静下来。
他紧攥着手中的银拐,磨牙道:“你只是一个身份低下的暗卫,却背叛了自己的主人,冒充夏侯氏嫡女,冒充王妃娘娘,你——”
他想起这一段时日来青葛的所作所为,她在宁王面前的任性骄傲,她和宁王的种种亲昵火热,还有她对自己的欺瞒和敌意……
当真相摆在自己面前,他昔日所作所为简直仿佛一个笑话。
叶闵蹲下来,俯瞰着匍匐在地上的她,声音阴冷潮湿:“是我往日太纵容你了吗?”
青葛听此,修长湿润的眼睫垂下,开口道:“阁主,我是生来的奴籍,身份卑微,是你,太子殿下和主人救我于苦海之中。”
叶闵听此,声音淡漠:“既然记得昔日的恩德,今日又何必如此大逆不道。”
青葛惨然一笑:“那个时候我还很小,懵懂无知,就跟个傻子一样,主人赏我的吃食被狗叼走了,我拼命揪着那只狗,我要抢回来。”
她说的那个主人不是宁王,是她最初的那个主人,是买下她为菜人的王屠户。
而抢她吃食的那条狗叫王大,还有另一条狗叫王二。
王大是瞎了眼的,皮包骨头,王二是瘸了腿的,皮包骨头,她还很小,也皮包骨头。
那时候宁王也还小,矜贵好看,如珠如玉一样的人物。
她至今记得,太子,宁王并叶闵经过那里,他们都看到了她是怎么打跑了王大,抢到了那块烧饼。
正当她抱着那烧饼津津有味啃的时候,她听到那如珠如玉的少年开口了。
他却是对旁边的太子道
:“看那个小东西,脏兮兮的,狗啃过的,她竟然也吃。”
回忆起往日,青葛垂下眼睛,低低地道:“我至今记得他说起这话的语气,以及他看着我的眼神,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但我知道在他眼中,我卑微犹如蝼蚁,我就是一条狗,甚至连狗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