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青葛必须回来,毁掉这份底案。
她先伪装出自己受了伤的样子,又将自己的银票以及要紧东西提前藏起来,身上只带了少许银两,并试着给自己弄了一些伤痕,伪装出潦倒狼狈的样子。
抵达禹宁后她略做易容,用了自己素日不用的十七八岁少年郎君的面容,就此踏入城中。
禹宁城比起往日似乎更添几分繁华,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更有牵着牛拉着车的来往商人,载着沉重的货物风尘仆仆地进了城。
青葛闪身进入一处茶汤铺子,喝口茶,顺便听听动静。
却听那些来往商人聊得热火朝天,原来如今禹宁和西渊进行互市,这互市五日一开,十日一次大的,涉及牛马香料珠宝以及各样吃食布匹等,如今这交易热火朝天,颇有一些商人就此赚了钱,是以有不少大晟商人都盯上了这一块,都运了货想过来试试。
青葛听着这些,慢悠悠地品着茶汤,却想着宁王之前曾提到过的。
他当时说要开始和西渊互市,不曾想这才多久,竟然已经初有成效了。
这一段日子他的王妃不在,他自己边境阅兵的同时,想必便是在做这个了。
这让青葛心里多少有些骄傲,那种感觉就仿佛自己亲近的人,属于自己的人做出了什么,自己与有荣焉。
但是很快她便收住了这种念头。
这个男人和她无关了,不是她的。
她便放下还未曾饮尽的茶盏,结了账后起身离开。
她径自来到宁王府外面,却见高耸的朱门竟然罩上了青色罩幕,只露出有些年月的铜环在阳光下散发着淡淡光晕。
她看着这一幕,有些疑惑,一般王府的大门只有在主人久离时才会上罩幕,所以宁王不在府中,那叶闵呢?
她心中疑惑,但是若寻不到叶闵,她也不想白白泄露自己行踪,是以干脆不曾露面,就徘徊在这附近,想着看看事情究竟。
之后终究在一处摊贩前打听到,原来宁王自从阅兵之后,便已经奏请了内廷,得到恩准,离开封地前往绀梁,去接自己的王妃了。
青葛想起他之前说过的话,似乎曾经许诺过,不曾想他这么忙,可谓是日理万机,倒是言而有信。
她略沉吟了下,想着如果自己这时候进去王府,见不到叶闵反而暴露行踪,实在不妥。
王府中高手如云,她也没有十足把握可以来去毫无痕迹。
当下她干脆赶过去禹宁城外的一处别苑碰一碰运气。
她记得宁王若是不在禹宁时,叶闵都会在那处别苑休养。
那别苑位于禹宁城郊一处并不起眼的角落,黑墙灰瓦,院落幽深,衬着几抹青竹,苍翠欲滴。
此时风吹过,竹影婆娑,窸窣作响,倒是平添几分幽静。
青葛先细心观察了门扉以及门前石径上的脚印,确认叶闵的确住在这里,且应该是没有旁人,这才略松了口气。
她想单独见叶闵,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行迹。
当下不再犹豫,翻身进去,踏着院中蜿蜒石径,走过一旁嶙峋奇石,很快便走到那抹竹影旁。
青葛略犹豫了下,才以指轻敲青竹。
此时翠竹挺拔,风过其间,摇曳生姿,青葛敲击时,便有清越之声一下下响起。
这声响并不大,不过却足以传入叶闵耳中。
片刻后,她便听到一个声音传来:“进来吧。”
青葛听出这是叶闵的声音,不过这声音略显沙哑,竟仿佛是病了一般。
她心中疑惑,不过还是上前推门进入。
待进去后,便见叶闵坐在阴影中,乌发披散,略低着头,神情沉郁安静。
他眼睛上蒙了一层黑纱,衬着他近乎透明的苍白肌肤,看上去阴冷到有些消沉。
青葛试探着道:“阁主?你……怎么了?”
仿佛听到了青葛的声音,叶闵削瘦的身影动了动,之后道:“你竟然回来了。”
青葛无声地飘落在他身前,道:“阁主,是我。”
她仰起脸看着他:“阁主,你的眼睛……怎么了?”
叶闵哑声道:“只是中了些毒,倒是没什么大碍,过一段就养好了。”
青葛:“中毒?”
却不太想提的样子:“你这一段去了哪里,怎么突然回来了?”
青葛听着,沉默了一会,才有些消沉地道:“阁主,属下有辱使命,不曾办好差事,属下进入西渊后,便遭到埋伏,死里逃生,过去西渊之西,却又遭遇了种种,不曾带回露甲草的果子,那封信……属下也没能送到。”
说着,她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瞎话说了一遍,因王妃要吃露甲草的果子,自己九死一生过去寻,本来已经得到了,谁知道不经意间再次遭受埋伏,身受重伤,她侥幸逃掉,隐藏在一处,伺机回来千影阁。
可谁知道恰逢西渊内部种种变动,各处防守严密,她完全没办法回来,只能假装牧羊女,隐在其中,等待机会。
一直到这几日才寻到机会终于回来了。
她跪在那里,声音愧疚:“是属下无能。”
叶闵略垂着头,乌黑的发几乎掩映了他苍白的面容。
他淡淡地道:“也没什么,没做成就没做成,本来就不该派你过去。”
青葛:“嗯?”
叶闵:“王妃娘娘过去夏侯神府拜寿,估计过几日便会回来。”
青葛沉默地听着。
叶闵:“之前是我答应你的,答应你护卫娘娘过去皇都,等你回来便放你离开千影阁,我只是不曾想娘娘竟派你过去西渊。”
青葛心里微动,她不曾想叶闵竟然主动提及“放她离开”这件事,她本来以为自己要费些功夫。
叶闵看她不言语:“你是怎么想的?”
青葛:“阁主,属下没什么想法,如今死里逃生一次,属下确实盼着能得到户帖……”
叶闵颔首,叹了声:“你保护娘娘那段日子,有没有察觉娘娘有什么异样?”
青葛略蹙眉,想了想:“并不曾,不过我发现那位罗嬷嬷似乎在娘娘面前很能说得上话,甚至隐隐有拿捏娘娘的迹象?”
叶闵轻轻皱眉:“我总觉得王妃娘娘哪里不对……只是殿下对她宠爱至极,她那样的身份,我也不好再派人在她身边了。”
青葛听此,便提议:“那属下暂不离开,还是继续保护娘娘,也好观察下,看看有什么异常?”
这自然是她极为不愿的,她只想离开这是非地。
只是此时此刻,叶闵说了这话,她只能以进为退,免得叶闵起疑。
好在叶闵摇头:“你不要再过去娘娘身边了,不合适,我另有安排。”
青葛低头,恭敬地道:“是。”
叶闵又道:“离开千影阁后,你有什么打算?”
青葛面上出现一丝茫然,之后摇头:“属下没什么打算,不过——”
叶闵:“说说吧,我能安排的尽量为你安排。”
青葛:“属下这一身武艺就此荒废了也确实可惜,所以想着,有机会的话能进入六扇门,查案捉凶,这对属下来说也合适。”
叶闵微颔首:“可以,那你属意哪里?”
青葛:“属下生在禹宁,长在禹宁,其实很少随意走动别处,如果可以的话,想寻一处不曾去过的,这样也新鲜些。”
叶闵略沉吟了下,道:“好,那我把你安排在奉城吧,这里地处繁华,正好他们需要几位捕快,你过去后,可以领三级俸禄。”
青葛:“那奉城倒是太平之地?”
叶闵:“是,闲散,你先修养几年,再做别的打算。”
青葛:“好。”
叶闵:“不过你的户帖,估计过两日才能备好,你且等等吧。”
青葛:“殿下那里知道了,若是问起来,我是不是要先去殿下面前复命?”
叶闵皱眉,略沉默了片刻,才道:“不必,如今殿下并不在禹宁,我先斩后奏,放你离开,等他回来后,我自会和他提。”
青葛自没想到叶闵竟这么说,一时也是感激:“谢阁主成全。”
叶闵叹了声:“是我对不住你,所以我总归要想着给你一条出路,这几日你先住在我这别苑,不必让人知道你的动静,便是千影阁其他人等也不必知晓,我为你备好户帖,你便离开。”
这对青葛来说自然求之不得,不过她还是装一装,有些犹豫地道:“可是我还想和晚照白栀告别。”
叶闵却道:“不必。”
青葛:“……是,阁主。”
叶闵颔首:“你先自己过去偏房歇息吧。”
青葛待要起身,不过还是看了一眼叶闵,之后终于道:“阁主,这眼睛……?”
叶闵却漠然道:“这个你不必操心,我自有办法。”
青葛听他语气不善,显然是不悦,想必眼睛瞎了后,心里不好受,她也没办法安慰,只能恭敬地暂且告退了。
接下来两日,青葛便留在叶闵的别苑,叶闵如今因为眼睛不便,只是每日闭户不出,只偶尔有千影阁暗卫过来,他吩咐调度便是了。
外人也不知青葛就在别苑,大部分时候她都躲在房中练功,只偶尔晚间时候出来走动走动,倒是也闲散自在。
如今诸事都已经办妥,她只需要等着户帖就是了。
她心里自然多少有些担心,怕节外生枝,也怕叶闵不放自己离开。
不过……他看上去是愧疚的,应该不至于不放自己吧?
至于往日的那些似是而非朦朦胧胧的男女之情,自己都挑明了,他拒绝,那以他的骄傲,断然不至于走回头路,应该是没这心思的了。
就在青葛诸般顾虑中,这一日叶闵突然把她唤过去,将两份牛皮信封推到了她面前。
青葛并没敢动,只探询地看着他。
叶闵虽然如今目不能视物,不过他能感觉到,于是他道:“公函,底案。”
青葛一听,大喜:“真的?”
叶闵颔首:“打开看看吧。”
青葛便忙拿起来,一份厚实的牛皮封信用了火漆封印,这里面是青葛的底案,还有一份是办理户帖的公函。
青葛当即打开那份公函。
叶闵从旁,略垂着头,乌发掩映间,他的神情异样平静。
其实他可以听到青葛任何细微的动静,她显然是欣喜的,她快速打开信封,随着窸窣的纸张之声,她在快速地阅览。
一个绝顶的高手,耳力已经达到了顶峰造极的地步,他甚至仿佛可以听到她睫毛忽闪的声音,以及唇线微微抿起的样子。
她拼命压抑住自己的喜欢,但那些喜欢太多,依然泄露出来。
他垂着眼睛,在心里轻叹了一声。
这一刻他想起许多,比如昔年大雪中,那个脏兮兮的小女孩,那个用一双乌黑犹如寒星的眸子看着他们的小女孩。
十几年过去了,她终究长大成人,再不复往日模样,她翅膀硬了,要离开了。
他抿了抿薄薄的唇,用自己略显沙哑的声音道:“都看到了?”
青葛的声音中略带着些笑:“嗯。”
只是轻轻的一声,不过里面却是压抑不住的欢喜,纯然的欢喜,就像是一个终于得到了礼物的小孩子。
叶闵胸口突然泛起酸楚,这种酸楚如藤蔓一般,缠绕着他的心,让他有种窒息的感觉。
他轻叹了声,终于道:“三十七号,青葛。”
青葛听到这话,笑意便收敛了,她郑重地看着他,神情严肃恭敬。
叶闵缓缓地道:“我现在目不能视物,我看不到你,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青葛微咬唇:“阁主。”
叶闵:“或许因为一片黑暗,我的耳力反而更好了,我的心也更沉静了,我才开始回想过往许多事。”
青葛沉默地看着他,不曾言语。
叶闵苦笑一声:“我突然想起你小时候,那个山洞阴暗潮湿
,里面缠绕着许多毒蛇,你闭着嘴唇不肯吭声,但是眼睛肿好像有些祈求……你在求我。”
青葛万没想到,叶闵竟然和自己提起这个。
她想起往日种种,道:“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而她也已经长大,她手中的剑可以杀人如麻,也可以劈毒虫斩恶兽,她心里再不会惧怕什么。
叶闵声音萧瑟,带着丝丝悔恨:“可我终究会想,若我当初走过去,走到你身边,牵住你的手,带你走出那个山洞,一切会如何?是不是……”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青葛望着叶闵,她感觉到了叶闵的悔恨,以及些许愧疚。
不过她不是太能理解,为什么这时候要和自己说这种话?
她略想了想,终于道:“可是阁主,我对你只有感激,无论过去有什么痛苦,那都是我昔日的一部分,若没有那些,三十七号便不配成为青葛,我如今也不配站在你面前。”
所以后悔有用吗?
叶闵攥紧了自己苍白削瘦的手,因为太过用力,以至于指骨都已经泛白。
不过他终于道:“今日是我多言了,我原不该说这些。”
他缓慢地收敛了情绪,道:“从今日起,这个世上没有三十七号,也没有青葛了,你走吧。”
青葛沉默了片刻,便无声退后。
她双膝跪地,伏跪下来,郑重地给叶闵磕了三个头。
三个头之后,她才道:“阁主,属下走了,阁主多保重。”
告别叶闵后,青葛也终于完成了这最后的一场戏,她可以逍遥自在了。
她揣着这公函,当即准备离开禹宁。
此时也不太想施展什么轻功,干脆雇佣了一辆牛车,准备乘坐牛车,她的时间还有很多,可以慢慢来。
此时已经是暮春时节,官道两旁长出许多苜蓿,几乎蔓延向官道,空气中飘飞着白色的柳絮,青葛撩起粗葛的垂帘,悠闲地看着窗外。
车马辚辚,铜铃声响,尘埃之中,牛车缓慢地前行着。
青葛放下垂帘,拿起来自己包袱中的底案和公函,再次仔细看了一番。
这种公函是一式两份的,一份将有官家差使送往公函发往所在地奉城,青葛手中这一份是依照原文抄录的录白,不过也是由书铺抄录并加盖红戳子的。
她带着这份公函,前往奉城,和奉城那边的公文原本对上,奉城自然会对她进行安置。
给她办理户帖,给她一份差事,以后只要人还活着,哪怕病了残了,都可以领一份俸禄。
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市井街道上,再也不用遮遮掩掩,甚至她的四张脸从此也不必用了。
她会置办一处宅院,好生修葺,布置一处舒适的寝房,也许寝房外还要养花,不需要太过名贵稀罕的花,就寻常百姓会养的那种,不需要每天浇水就可以活的。
她可以在一个明媚的午后,懒懒地靠在轩窗前,舒服地晒着太阳,就此慢慢老去。
当然了,也许她还可以寻一如意郎君。
那如意郎君可以穷可以富,但一定要年轻,要身强力壮,要对她爱若珍宝。
她这么想着,轻笑了,之后一下下地,将那底案以及撕了个粉碎。
这是她曾经的梦想,日夜渴盼着得到的,是她在这个人世间的光明正大,只是如今,她已经不需要了。
从她踏入随云山的那一天,从她遇到莫经羲的那一时,从驿站晚间时分那个花影朦胧中的擦肩而过,也或者,从那日她跪在地上仰望着那个手握重权的男人,却只看到了对方不屑一顾的鄙薄————
许多的不经意间,她的想法已经变了。
她想要更多。
既然存了勃勃野心,既然燃起了滔天恨意,又怎么会甘心就这么过去奉城,养老终身?
且,又怎么会如此天真,以为她真的可以就此老死奉城?
她傻傻留在奉城,事情一旦有变,死的先是自己。
等她了结了一切后,她自然会离开,去一处无人知道的所在,天涯海角任逍遥。
大河奔涌,长风浩荡,她会在天涯之巅为她的小世子祈福,盼他今生得偿所愿。
或许在许多年后,她发稀齿松垂垂老矣,她会回来,看看那时的宁王殿下,也看看她的小世子,看他是不是儿女膝下,是不是幸福美满。
这么想着间,她突然感觉周围有什么异样的气息。
她动作微顿,侧耳聆听,却听到一阵轻微的窸窣声。
这是有人在施展轻功,两脚迅疾踩踏过枝叶的声音。
那人就在马车侧前方。
第63章 变故!
青葛有片刻的犹豫, 自己拿到户帖,悄无声息离开,这个时节竟然有人追上, 只怕事情不妙。
她略犹豫了, 到底揭开了垂帘看过去,于是她便看到了白栀。
白栀稳稳地落在了对面槐树上, 他身姿挺拔, 怀抱长剑,墨发高高挽起, 黑色衣袂在风中飘飞。
他黑而亮的眸子盯着青葛, 视线直直地望过来。
这一刻, 青葛的心一顿。
是敌还是友, 他为什么会在这一刻出现, 他知道了什么?
不过这些思绪只是转瞬间罢了, 青葛很快便笑了。
于是白栀便看到, 葛布帘下, 素来总是冷着脸的青葛笑得恬静温柔,仿佛春日的花突然绽放开来。
他脸上微红, 轻抿唇, 道:“你回来了,却悄无声息离开。”
青葛便笑眯眯地冲他招手:“白栀, 你下来,我们在车上说话。”
白栀犹豫了下, 不过还是自树上落下,之后跃入了牛车中。
牛车是最便宜简陋的牛车, 里面狭窄逼仄,本来青葛一个人倒也尚可, 但白栀上来后,这车厢内立即局促起来。
青葛拎过来一个板凳,招呼白栀:“来,你坐下。”
白栀也就坐下来,挨着青葛坐下。
青葛笑道:“白栀,你是不是特意来寻我的?是谁让你来寻我的?”
白栀侧首看着青葛,车厢内略有些昏暗,她的眼睛却很亮,唇畔微微扬起,笑得明媚温柔,丝毫没了往日的冷淡疏远。
他点了点头:“我也是才办了一件差。”
他视线一直望着她,轻声道:“我以为你出事了,以为你在西渊回不来了。”
阁主曾派他去寻,寻了好几次,一直没找到,他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青葛了,不曾想她竟然自己回来了。
青葛点头:“我九死一生,不过到底回来了,阁主怜悯我,放我离开。”
这么说的时候,她很不经意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回来的?”
白栀缓慢地垂下眼睛:“直觉。”
青葛笑着道:“我原不知,你还有这等绝技。”
白栀低声道:“你不想让人知道,怕我泄露消息吧。”
青葛:“……”
白栀淡淡地道:“放心,只有我知道。”
青葛心里却想着,晚照一直很关注白栀,就算晚照原本不知道,现在白栀追过来,那晚照察觉有异,只怕也知道了。
这时候,白栀却低低解释道:“我这次过来见阁主,感觉阁主的情绪波动很大,自从你离开,他患了眼疾,他很少这样,所以我觉得——”
青葛:“哦。”
白栀声音略显沙哑:“你对阁主来说不一样,他很在意你,他必是知道你的消息,才会这样,所以我赌一赌,想着在这里等你。”
青葛听着,略松了口气,看来只有白栀知道了。
只是该如何让白栀为自己封口?
她的指尖微动,已经摸了三颗毒针在手,就这么在指缝间轻轻摩挲着。
必要时刻,任何人都可以杀。
白栀:“我不曾想到,阁主就这么放你走了。”
青葛笑了笑:“我也不曾想到。”
白栀:“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青葛:“还没想——”
她略顿了顿,道:“应该去奉城吧,不过在过去前,想着四处走走玩玩。”
白栀颔首:“这样也很好。”
青葛:“嗯。”
两个人说完这话,便都沉默了
,青葛想找个话题,放松下气氛,但竟不知道说什么。
他们自四岁便相识,如今已经十五年了,十五年的时间,两个人拥有了足够多的默契,却也保持着奇怪的疏离。
如今两个人终将分道扬镳,各自走向不同的路,这个时候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
那些虚假客套的话,说起来也没意思,不适合他们。
在牛车的前行中,白栀终于再次开口:“三十七,我陪你走一段路,送你,可以吗?”
他低声解释道:“才办完差,我可以歇息几日。”
青葛听着道:“好,谢谢你。”
她笑望着他:“我已经十九岁了,如今想来,年华虚度,孑然一身,连个朋友都没有,如今幸得有你,竟等在这里,肯送我这一程。”
白栀喉结滚动了下,眼睛中便泛起一些异样情绪,复杂难懂。
青葛看到了,她心里一动。
之后,不着痕迹地,她手中的毒针缓慢地隐在袖中,不再触及。
她承认这一刻,她真的不想和白栀兵戈相向彼此残杀。
十五年了,身边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不断有人死去,再也看不到了。
他们何其有幸,能一起活到今天,能坐在这破败的牛车中,在嘎吱嘎吱的车辕摇曳中,感受着自粗糙葛帘洒下来的阳光,两个人促膝而谈,说起过往,说起将来。
于是她抬起手,握住了他的。
这一刻,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僵硬以及不自在。
不过她还是握着没有放开。
最初白栀是僵硬的,他很不自在,从小到大,没有人这么亲密地握着他的手。
不过后来,他就放松下来了。
他反手也握住了她的,黑亮的眼睛就那么一直盯着青葛看。
青葛可以感觉到里面有火,压抑的平静的火。
白栀是沉默的,但也可以是炽烈的。
两个人不再说话,不过此刻似乎可以轻易明白对方的意思。
不必求将来,不必问为什么,更不必去想这样的亲昵是否合适,他们只是要陪伴彼此一程,只是要弥补昔日的遗憾。
暮春的阳光温柔地洒在郊野的官道上,也洒入牛车内,阳光穿透稀疏的牛车罩棚,犹如细密的金线一般落在车厢内,落在两个人的膝盖上,和脚上。
空气中弥漫着木质的气息,偶尔间会有风吹来,带着隐隐的花香。
一切都是温煦和随性的,就连干燥的牛粪气息都透着阳光的味道。
两个人一直不曾言语,都很安静地享受着这一刻。
后来青葛饿了,她便看着白栀说饿,白栀忙去路边分食店买些蒸饼。
青葛便嚷着道:“要喝酒!”
白栀正给人家付钱,听到这话回头看,看她撩起帘子在冲他笑。
他脸红了,捏着银子的手竟然顿在那里。
分食店老板笑呵呵:“你家娘子真好看,你也是一个体贴好郎君!”
白栀想解释,青葛不是他家娘子,不过话到嘴边没说。
阳光,娘子,行在官道的牛车,甜美的糕点,以及清冽醇香的酒,他觉得这一切过于美好。
这条路,他多想就这么走一辈子。
白栀最后到底拎着糕点抱着一坛子酒上了马车,酒是当地的果子酒,芳香中带着丝丝甜美,倒是颇为醇厚动人。
青葛接过来那坛子酒,笑问白栀:“白栀,你喝过酒吗?”
白栀摇头:“没有。”
青葛:“那我们一起喝,要多喝。”
她说这话时望着白栀道:“等我们这一坛子酒喝光了,你就回去吧。”
白栀听着,神情微动了下,他望着青葛,点头,缓慢应道:“好,我们一起喝。”
青葛便笑:“白栀,我们和别人不同,从小到大,我们受过那么多苦,可是这世间的甜美又享受过多少,你陪着我,把我们小时候没吃过的,没喝过的,我们都要尝尝,可以吗?”
白栀静默地看着青葛,看到眼圈几乎泛红。
最后他终于用一种带着颤意的压抑声音道:“好,我陪着你,你曾经想要却一直没得到的,我们都去拿来,等所有的都尝遍了,我们再喝那一坛酒。”
青葛听着这话,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她十九岁了,已经不小了,她一直紧绷着,压抑着。
但是此时此刻,在白栀面前,她终于彻底放松了自己,可以假装自己无忧无虑。
接下来两日,两个人便这么顺着官道往前走,白日看到什么便吃什么,想停下来玩就玩,恣意放纵,晚间时候一起睡在马车中,没有男女隔阂,仿佛也不再防备,就如同回到纯粹的年少时。
这一日,马车经过一处,白栀道:“你看前面有一处小镇,倒是热闹,我们过去看看吧?”
青葛:“嗯。”
于是两个人便继续往前赶路,待到了那小镇后,恰好下了一些下雨。
如织细雨洒在古老到发黑的青石板路上,有些年代的青砖房在朦胧细雨中发出湿润的光亮,就连经年的青黑墙面都似乎新鲜起来了。
白栀便买了一把油纸伞,两个人举着一把伞,漫步街头。
雨雾缥缈,路边屋檐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街道上并不见多少人影,只有匆忙赶路的牛车,挑着货担子的货郎。
白栀停下脚步,望向青葛:“我们去哪里?”
青葛听这话,怔了下。
一处街巷,一场小雨,身边的人问她,我们去哪里。
能去哪里呢?天涯海角他们去不了,人间烟火他们也逃不脱。
她抿唇轻笑了下,到底是道:“去那边分食店,我们吃些东西吧,正好喝了我们的果子酒。”
白栀神情顿了顿,才缓慢地道:“好。”
于是两个人举着伞继续往前走,春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湿润的声响,两个人步子放得很慢,边走边看。
路边倒是有些店铺,绸缎布匹,鞋帽抹额等,都是家常日用的,偶尔有一两个人客人从里面出来,因为没带伞,便用手挡在脑袋上,之后快步地往前跑。
这么走着间,却见前面屋檐下,有个摆摊的老人家,却是捏泥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