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还被关着呢,哪,哪有心思想这些?也不知道,法庭会怎么判。”
没多久,小陈便告诉我,根据石林那张U盘上的信息,警方已经捣毁了一个特大的贩卖妇女的团伙。阿水和林章也都被判了刑,整个案子基本上靠一段落了。
我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对石林的判刑情况。
“他?”小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他没办成监外就医,因为身体原因又没法在监狱里干活赚钱,过得不怎么样。听说因为长时间一个人住,没人说话,现在精神都出问题了。他妈为了给他筹钱,都开始捡垃圾卖了。哎,造孽阿!我估计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我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感慨的。只能说,石林会落到这个下场,纯粹是他咎由自取。
“哦,对了,张弛的案子应该很快就会判的,你到时候去听听庭审就知道了。”
钟律师曾经告诉过我,拉哥的案子本来已经快过追诉期了,谁知道他居然就在这个时候投案自首了。
钟律师想不明白为什么,而我却懂。
拉哥不仅仅是因为我,更重要的是,他求的是一个心安。
再见到拉哥,是在半个月后的庭审上。他剃着极短的寸头,穿着白色的衬衣、外面套着看守所特有的橘黄色的马甲。
他看起来消瘦了一些,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从未有过的好,就仿佛是从前罩在头顶上的阴霾全被驱散了一般,说不出轻松、自在。
刚一落座,他的眼睛便四下张望起来,待看见坐在观众席上的我时,才安心坐着庭审。
因为受害者当时已经签下了谅解书,加上拉哥是主动投案自首,还积极配合调查了莎莉的案件,所以拉哥最后只被判入狱了半年。
听到法官宣判之后,我长长地松了口气,同拉哥遥遥对视了一眼。
他目光缱绻,带着从未有过的大胆和热烈,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缓缓作出了一个口型:“等等我。”
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半年而已,不急。
遇见赵思齐的时候,大概是我人生中最灰暗、迷茫的时刻。
那时候,我的父亲刚刚因为故意杀人的罪名,被警方给抓了起来。我的母亲也因为忍受不了流言蜚语,将一纸离婚协议甩给了那个家暴成性、一无是处的丈夫之后,就要带着我回娘家昆明去。
出发去昆明的前一天,我最后一次去看了那个被我称为“父亲”的男人。
我隔着一片方块大小的玻璃看进去,对面的中年男人正垂丧着眉眼,不住用手背蹭着不存在的眼泪。
他剃着极短的寸头,套着橘黄色的马甲,手腕上的银质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儿子,爸爸对不起你们,让你们也跟着吃苦受罪了,你可千万别怪我。等爸爸出去了,一定补偿你和你妈。我……我真是对不住你们……”
大约是实在想不出什么新词来,他呜呜咽咽地反复念叨着“对不住”这三个字,接着就是一阵干嚎。
他边嚎,边透过手指的缝隙,观察着我。
我抿着唇,冷眼看着,没有说话,右手不自觉地摸索着左手的无名指。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从来没有过小心翼翼、看人脸色的时候。他一直是高高在上、趾高气扬的。
说来可笑,当了十六年的儿子,我对他印象最深的,居然是他的巴掌。
醉酒后他会打我,工作不顺时会打我,心情不好时更打得厉害。
半年前因为一桩小事,他硬生生掰断了我左手无名指。直到现在,一遇上刮风下雨我的手指还在隐隐作痛。
见我没有任何反应,男人的抽噎声顿时止住了,脸色陡地一变,近乎扭曲,声音也跟着阴沉了下来。
“臭小子,老~子真是白养你了!真是白眼狼,天生的贱种、烂泥!也不知道心疼心疼你老~子,瞪什么瞪?去,赶紧回去让你妈给我送点钱来!”
我就知道,他的反常必然是有目的的。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醒悟呢?抛却心底最后一丝希冀,我面无表情地起身,转身离开了。
离开看守所的时候,天雾蒙蒙的,下起了小雨。
我想,这大概也是一种预示。预示着我永远都要活在流言如刀的阴影里,永远都要背负着杀人犯儿子的名声。
如果说我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一团黑暗的话,那么赵思齐就是截然相反的存在。
还记得头一次见到赵思齐,是在去昆明一中上学的头一天。
那天早上,我准时踩着点来到了学校门口。刚想踏进校门,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汽车的轰鸣声。
紧接着,一道急促地、含着埋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过来。
“我包呢!快点快点,我要迟到了!都怪爸爸不好,把我的闹钟给调错了!”
我转身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蓝色校服、扎着马尾辫、白白净净的女孩,正皱着眉头絮絮叨叨地抱怨着。
她的身旁站在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中年男人,正一脸宠溺地陪着笑。听见女孩还在念叨,十分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想摸女孩的头
女孩撅着嘴,一扭脸,嫌弃地避开了,然后拎着书包,蹭蹭蹭地往学校大门这边跑。
直到女孩进了大门,那个中年男人还站在车前目送着。
这一幕,意外地令我觉得有些刺眼。
直觉上我便不喜欢这个女孩,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种滋味叫做嫉妒。只是觉得这女孩有些作,令人无端地厌烦。
等来到新的班级时,我终于知道了这个女孩的身份。
女孩叫赵思齐,是班长。用同桌的话来说,她就是那种“学习好、家境好、长得也好”的三好学生。
这样的女孩注定是活在阳光下,和我有截然不同。
我的学习成绩并不好,准确来说,是非常的糟糕,几乎每回都是垫底。
说实话,我也曾经努力过,也想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也不知道怎么的,哪怕前一天我真的做足了准备,把单词和书本都背熟了,到了第二天老师提问的时候,脑子里面还是空荡荡的一片,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而与之相对的,轮到赵思齐回答问题的时候,她的回答几乎都是正确的,总能赢得老师的赞扬。
每每这个时候,老师都会蹙着眉,叹一口气说:“你看你,你再看看人赵思齐,为什么人家什么都会?”
我哪里知道她为什么都会?也许正如我爸说的,我是天生的“贱种”、“烂泥”,脑子就是不开窍?
我更加不喜欢这个女孩了。她的存在,似乎在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活得有多么得糟糕。
事情的转变,发生在一个周三的下午。
那是一个阴雨天,我因为要做值日,回去得比较晚。穿过学校附近的一条巷子时,我被几个小混混给拦了下来。
一个染着黄色头发、鼻子外翻、大约十七八岁的男孩,学着电影里的人,用一根光滑的木棍抵在我的胸口上。
“小子身上有没有钱?把钱给老~子交出来。”
说着,冲一旁另一个男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立马会意,赶紧凑近了,往我衣服口袋里摸。
我没有吱声,只是冷冷看着对方。
在那人摸上我裤子口袋的时候,我才嚯地一下捂住了裤子口袋,怎么也不肯松手。
我的裤子口袋里,有我妈早上才给我的二十块钱,那已经是我这一个星期的伙食费了。我知道,我一撒手,我这个星期就得挨饿。
饿肚子的滋味并不好受,我不想挨饿。
黄毛见状,立马恼了。他挪开木棍,一巴掌扇在了我的脸上,然后招呼身边的几个人,对我围过来。
我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当即也上了头,怎么也不肯服软。
趁众人每注意,我率先动手,死死攥着黄毛的头发,然后一拳又一拳发泄一般狠狠打在他的脸上。很快,黄毛的脸上就见了红,嘴里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
而我也好不到哪儿去,身上不断被其他几个小混混挠着、锤着。可任由一旁的人怎么推我、拽我,我怎么都不肯松手。
直到不远处,一道熟悉的、怯怯的声音传了过来。
“张……张弛,是你吗?”
我僵硬了一瞬,正要抬头看过去,突然间被人用木棍重重敲在了脑门上。
我脑袋嗡的一声响,眼前顿时被濡湿的液体糊住了。我伸手一摸,猩红一片。
下一刻,天旋地转间,我扑通一声倒了下去。等我的意识再次回归,耳畔已经传来一阵凌乱、嘈杂的脚步声,那些个混~混居然全都跑了。
我嗤笑了一声,只觉得这群人无比得可笑。我打小是在张勇的拳打脚踢里长大的,怎么可能会在意这点小伤小痛、小打小闹呢?
倒是他们,不过是见了点血就吓成这样。
后来我才知道,那群混混不仅仅是因为下手重吓着了,还因为当时赵思齐叫唤着说警察来了,他们不想惹麻烦,才会仓皇离开。只不过当时我因为晕了片刻,没有听见而已。
我晕乎乎地躺在冰凉青石砖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愣愣睁着眼睛看着碧蓝如洗的一方天空,仿佛世上的一切都消失了一般,心头闪过难得的干净和自在。
赵思齐那张红扑扑的脸蛋,蓦地闯进了我眼前的世界里。
她穿着一身白色兔耳朵的外套,凑到我跟前,一脸担忧地问我:“你没事吧?”
我不想搭理她,硬撑着坐了起来,扭头避开了她的目光。我不想让人看见我狼狈不堪的模样,尤其是像赵思齐的乖乖女,他们只会觉得我是咎由自取而已。
见她仍不死心,絮絮叨叨地询问着,我捂着发疼的胸口,抽了口气,闷声道:“死不了,有什好问的?你为什么不走?”
通常乖乖女在遇到血腥暴力的场景时,难道不该第一时间,能避就避吗?她不怕给自己找麻烦?
赵思齐摸了摸鼻尖,似乎十分不解。
“我为什么要走?”
我愣了一下,觉得这个女孩的脑回路实在让人难以理解。难道事情还不够清晰明朗吗?不走,难道留着被抓?
“你刚才不是说警察来了吗?警察来了,一定会通知老师,说不定你也会因此惹上麻烦的。还有,那群混混可不是吃素的,也许会记恨你。”
赵思齐将外套上兔耳朵的帽子往脑袋上一套,露出半张精致又白皙的下巴来。
“我刚刚戴着帽子呢,他们没看清我。说警察来了,也是我骗他们的,要不然怎么把他们吓走?”
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弯弯的眼睛像一轮新月。我头一次发现,这个女孩原来骨子里并不像她表现得那样柔软乖巧,她的身上藏着有一股智慧、勇气和义气。
这一点,在多年之后,也得到了更深切的验证。
我决绝了她说要去报警的提议,一瘸一拐地往家的方向走去。虽然我不是始作俑者,但是到底也打伤了人,如果被学校知道,肯定会记过的。
母亲赚钱供我上学已经是身心疲倦,够不容易的了,我不想再给她添麻烦。再说,那群人看着大多是未成年,就算报警了也不过是警告几句而已,说不定还会换来他们更激烈的报复。
得不偿失的事,何必去做呢?
赵思齐拗不过我,只能后退一步,坚持将我送到小诊所去。我原本是不想去的,我身上就那么点钱,如果去了诊所,哪里还有钱吃饭?
这点小伤,我自己照样可以处理。
可赵思齐执意不肯,摆出了一副我不去她便不肯走的架势来,我只能被逼无奈地屈服了。
所幸我的伤基本上都是些皮外伤,没有什么大碍,医生简单包扎了一下,开了点药就行了。
等出了医院后,我左手拿着一盒药,左手摸向了裤子口袋,将里面剩下的两个钢镚来回把玩着。
为了保住这一个星期的饭钱,我才挨的一顿打。结果来了一趟诊所,钱还是给花了出去。早知道反正都要将钱给出去,我何必挨这一顿打呢?
我有心想抱怨两句,可看见赵思齐天真又无辜的眼神时,抱怨的话,又被我咽了回去。
算了算了,跟个小丫头计较什么呢?她也是好心不是?
那天之后,我们慢慢熟络了起来。
我考试考得差了,她会开玩笑似地说我笨,然后还是非常认真地帮我解决一些学习上的难题。
从她的嘴里,我头一次知道,原来是可以画思维导图来做笔记的,背单词可以用联想法来背诵。
慢慢地,我的成绩有了一些进步,母亲也显得十分高兴。
日子不咸不淡过着,我有时候常常会产生一种恍惚和不安。这样安稳的日子,是真实的吗?我真的可以摆脱过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吗?
只要我牢牢守住父亲是杀人犯的秘密,是不是事情真的就可以像没发生过一样了?
没有波澜的日子,一天一天在给我希望,仿佛只要这样继续过下去,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一样。就在我满心以为自己真的能够摆脱阴影的时候,意外又发生了。
那天中午放学,黄毛带着两个小混~混来到学校门口堵住了我。
他脸上的淤青还没有完全退去,眼睛下面乌紫的一块,看起来尤其十分吓人。
黄毛嘴里叼着烟,一只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另一只手间或夹起烟,喷上一口烟圈。
“张弛是吧?你厉害啊,你有种!我说我在这片混了几年,还没人像你一样敢对我动手呢。原来……是有遗传啊!”
他最后一句刻意拔高了音量,惹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我汗毛一凛,身上每个细胞似乎都在发颤。我已经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他口里的“遗传”说的不正是张勇吗?
虽然我们已经来到了昆明,但是张勇的案件当时闹得很大,还上过新闻,真有心去查,还是能查出一些东西的。
我抿着唇,竭力稳住声调,问他:“你什么意思?不要胡说八道!如果你因为上次的事来找麻烦,我们找地方单挑。堵在学校门口找麻烦,你不怕老师报警吗?”
这些人大多都是辍学回家,无所事事的社会青年。他们的父母、亲朋都在昆明,平时瞎混也就算了,如果真被警方带去查问,多少还是会受到家人的责难。
我想他们应该不想沾染上这个麻烦吧。
出乎预料,黄毛将烟头往地上一掷,抬起脚尖来回碾压着,然后双手一摊,一脸无辜。
“找麻烦?不不不,我可是好人,大大的好人,怎么可能找谁的麻烦呢?”
接着,他从屁股口袋里掏出了一份报纸,摊开,指着报纸上的一则新闻,笑嘻嘻地问道:“我就是想来问问你,报纸上报道的这个杀~人~犯张勇,是你爸吧?”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传来一阵骚动、议论。
我手脚发凉,整个人像堕进了冰窖里,眼睛下意识地看向四周,在对上赵思齐的目光时,我顿时慌了。
我一把夺过报纸,撕得粉碎。
“不关你事,赶紧给我滚,再不滚,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黄毛仍然自顾笑着,没有再搭理我。他转身走向了赵思齐,咧开嘴,露出一排焦黄的牙齿。
“嘿嘿,小姑娘,你上次可帮错人了,那个男生可不是什么好人啊!你知道他爸是为的什么杀~人吗?”
说着,黄毛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瞳孔放大,呵斥着奔过去,想阻止黄毛,可还是迟了,他已经说了出来。
“他爸是强.奸.杀.人!”
这句话一出来,周围一片抽气声,他们看向我的目光陡然就变了,变得厌恶、嫌弃和恐惧,正如老家的那些人一样。
我突然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又像是被剥光了衣服,赤条条地晒在了太阳底下。我这摊烂泥,终于受不住阳光的炽热,湮灭成了粉末。
我连抬头看向赵思齐的勇气都没了,双拳紧握着,扭头就跑了。
从那天开始,我不再去学校上学,整天闷在家里,看着窗外发呆。
母亲咳嗽了两声,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她大概也知道自己拗不过我,或者她比我更懂得这种处境下的艰难。
半个月之后,我给自己找了一份活,是在一个亲戚家的餐馆里帮着打打下手,赚点家用。
我没想到,我会在这里又一次遇见了赵思齐。
那天晚上,我因为打碎了一个盘子,正被亲戚训话。就在这个时候,饭馆的大门被人给推开了,一行人走了进来。
亲戚蹙着眉推了我一把,道:“赶紧招呼客人去,傻愣着干嘛呢?”
我连连应声,可刚一抬头,我就愣住了。因为进来的那一行人正是赵思齐和班上的几个同学。
赵思齐一看见我,立马眼睛一亮,快步走到我面前,拽着我的胳臂,问道:“张弛,你怎么没去上学?你是在这家餐馆打工吗?”
我没有说话,只觉得脸上臊得慌。我埋着头,撞开那几个人跑了。
说实话,我不是没想过会遇见赵思齐。毕竟昆明就这么多大,早晚都会撞见的。可是我没想过会这么快、又在这么狼狈的情况下遇见她。
我跑了大约有好几分钟,见身后没有动静,便躲进了一个黑黢黢的巷子里。
巷子很窄,我背靠墙壁,蜷缩地坐着,脚尖就能抵在另一面墙上。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也没有一丝光亮,仿佛与世隔绝一般。
这样的环境,让我觉得分外安心。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跑的多余,谁会在意我在哪,在做些什么呢?当然,也更加不会有人真的来找我了。
摇着头自嘲了一番,我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着,吞云吐雾起来。
点点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我怎么也没想到赵思齐真的找了过来。
远远的,我便听见了她在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含着藏不住的焦急。
我将烟头往地上一按,来回碾了碾,然后缩着往巷子深处挪动着。
我听着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走到巷子口时,忽然有人叫住了她。我听出来,那是班上另外一个女同学。
“赵思齐,你找他干嘛呀?他爸可是个强.奸.杀.人犯。我妈说了,犯~罪是会遗传的!我看张弛成绩又差,又不爱跟人说话,平时看人的时候眼神阴飕飕的,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呢?这种人离得越远越好。”
这番话,我几乎已经听得麻木了。似乎我的一生,已经被打上了“罪~犯”的烙印,哪怕我什么都没有干,仅仅是因为我有一个不堪的父亲。
即便我听了太多类似的话,可是我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希望赵思齐不要听信这些话。
可是,可能吗?她见过我疯狂殴打黄毛的样子,或许她早就觉得暴力是刻在我基因里的东西里。
我死死咬着唇,指甲陷在了掌心里。
意外的,赵思齐居然十分严厉地反驳了那位女同学的话。
“他是他,他爸是他爸,他们不一样!什么遗传不遗传的,难道监狱里的那些犯人的子女,就都是坏人了?法律都规定了,犯~人还有救赎的机会,你不能因为偏见就把人一棒子打死了。”
我怔住了,脑子里反反复复回荡着她的话,脸上渐渐濡湿。
我其实并不贪心,我也没想过多受别人欢迎。我想要的,从来都只是一个公平而已。
我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要背负那个男人带来耻辱和污名?我只是希望别人用正常的目光来看待我,看待我的家庭而已。
可笑的是,除了赵思齐,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你没做错什么,不用因此觉得羞愧和自责。
好在,还有一个赵思齐。
那天之后,我又回到了学校去。因为担心流言蜚语连累她,我一直刻意地回避再和赵思齐产生交集。
中考的时候,我落榜了,而赵思齐则考上了一所重点高中。
我原本是想找份正经工作好好做,以后还能通过自考把学历再提升一下。也许到那个时候,我还能有机会走到她的身边去。
可是世事难料,绝望一波连着一波。
不久之后,外公就得了急病,没过半个月他就撒手人寰了。紧接着,母亲又病了,日夜咳个不停,吃了好些药也不见好,去医院一检查,居然是肺癌晚期。
那年,我不过十七岁。
先前给外公看病,母亲已经把家底都给掏空了,哪里还有钱给母亲治病?
母亲躺在病床上,呼吸一声比一声急促。她拉着我的手,摘下氧气面罩,虚弱地说:“儿子,不治了,咱们回家去吧。”
我拍了拍她的手,笃定地摇了摇头。这个不过才四十多岁的女人,前半生已经过得够苦了,我绝对不能让就这样凄凉潦倒地死去。
为了赚医药费,什么脏活累活我都肯干。可面对向山一样压下来的债务,我赚的钱只是杯水车薪而已。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只能想办法去高利贷那里借钱。
后来,有个放高利贷的老板赏识我,将我留在了身边,做起了催收账款的勾当。
母亲临死之前告诫我不许再干这行了,她让我找份正经工作好好过日子。
我答应了。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去催收,当天下午我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不久前,赵思齐的父母车祸去世了。
失去亲人的滋味,没有人比我更明白的了。
我当即赶去那所高中,偷偷看了她一眼。她神情木木的、脸色苍白,整个人像是被秋风打落的落也一般。我还看见有个男生一直陪着她,听说那是她父母好朋友的儿子,叫石林。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心头弥漫的全是悲伤。我不知道这份悲伤有几分是为了赵思齐,又有几分是为了我自己?
那天半梦半醒之间,我忽然又见了一个熟人:黄毛。
他坐在不远的地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阴阳怪气地说:“听说那个叫赵思齐的小妞爸妈都死了?哎呀,真是可怜啊。你说她晚上会不会空虚寂寞冷呢?咱们哥儿几个要不晚上去陪陪她吧?”
一旁几个小混~混附和着笑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当时理智就跟断了线似的,操起桌上的酒瓶就往黄毛的脑袋上砸过去。
有我带了头,我手下的人也跟着蠢蠢欲动。双方人马很快动起了手,场面一度混乱。
等我反应过来时,黄毛已经躺在了血泊中了。我就这样荒诞地,开始了自己的逃亡生涯。
那些年里,我过得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前一天晚上躺下之后,不知道还会不会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慢慢地,我开始很少再想起赵思齐。即便偶尔想起,心情也变得平静了不少。
我想她应该早就按部就班地工作、结婚生子了吧。有时候我还是会梦见那个晚上,她在黑暗中闪着光芒的眼睛,以及她掷地有声的话。
“他们不一样!”
就为了这句话,即便再怎么逞凶斗狠,我的手上从来都没沾过人~命。
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居然会在缅甸再次看见赵思齐。她很狼狈,眼睛里的光消失了,对任何人都满满的戒备。
这个人曾经守护了我内心最后一块净土,现在也该轮到我守护她的了。
我想起在决定回昆明之前,莎莉曾经问过我,她说为了一个赵思齐放弃缅甸辛苦打拼下的一切,还要冒着被追杀的风险,值吗?
也许,很多事,从来没有值得或者不值得,只有愿意或者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