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跑出?去很?长一段距离,但仍然没能跑出?冻湖。厚实的冰面沿着老鼠前进的方向慢慢开裂,裂纹仿佛一颗在瞬息间生长的枯树,一直蔓延到佩斯利脚下。佩斯利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待着。
神的力量就?像食物?链中富集的毒素,每一次能量的传递都会?让它愈加显眼。吃掉马西亚·沃克之后,老鼠就?拥有了她身体?里的力量,也拥有了鱼神的气息。
佩斯利默默猜测,或许马西亚对海伦的爱,是因为她本人从那个怪物?身上感知到了爱意。只是她对这种情感的执念太深,以至于混淆了爱意和食欲的区别——虽然这两样东西本来也很?相似。但只要?吃过神的肉,一只老鼠和沃克对海伦的吸引力或许是一样的。
虽然实际操作起来有些困难,但再怎么说,把大象送进冰箱的确只需要?三个步骤。
天空骤然变成阴郁的海蓝色,冰湖层层开裂,数米厚的冰块断层相互挤压,发出?震耳欲聋的可怕响动。在大地的震颤中,一个巨大的身影顶开冰层,在半空中旋转半圈,身上的湖水像瀑布一样砸落下来。海伦张开双臂,手肘与身体?两侧间连着半透明的蹼,像一双宽厚的翅膀。她的上半身冲出?冰层,在重力的作用下摔落,鳞片的缝隙间迅速生出?雪白的冰霜。它在冰面上抓挠着,用手臂把庞大臃肿的身体?拉出?湖面,张开嘴巴朝着老鼠冲了过去。尖利的吼声像是无?数亡魂在尖叫哭泣。
冰面的裂缝正在不断扩大,但佩斯利没有逃开,任由脚下的裂纹越来越多,冰块摩擦时?发出?的声音令人牙酸。她紧紧盯着那只老鼠,看?着它越跑越远,身影几乎要?消失不见。
但老鼠仍然在前进。作为诱饵,它和另一个东西比起来实在是太过渺小,甚至在比较之下产生了某种维度层次的差异。身披风雪的怪物?用和身型不符的速度追逐着老鼠,远处的佩斯利看?见它下半身萎缩的鱼尾,在冰冷的阳光下散发出?金属的色泽,长长的背鳍一路向上,在它的脊背上排列出?起伏不定?的庞大山脉。
尽管被关在冰湖里,也没有食物?供给,它还是在顽强地生长着。
很?快,老鼠被抓住了。在怪物?把老鼠吞进肚子的那个瞬间,冰面彻底无?法支撑它的身躯,在它身下崩裂塌陷,激起数十?米高的水花。冰层上的空洞迅速扩大,佩斯利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跟着脚下的冰块一起落进了湖中。
黑色的湖水像刀片一样挤压皮肤。佩斯利受伤的手掌在不停渗血。她偏过头,注视着自己的血液在水中化作一缕一缕暗红色的丝线。此时?她仍在思?考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裂缝到底是什么?
自始至终,“裂缝”都只是一个别人口?中的概念。佩斯利从未亲眼见过裂缝,不知道它是否有空间结构,也不知道。她要?怎么确定?,自己接下来即将去往的地方就?是裂缝?
细密的气泡在她眼前一闪而过。随后,像是时?间倒流一般,冰凉的液体?从她的皮肤和衣服上滑落,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瘦骨嶙峋的黑色手臂。它在虚无?中紧紧地抓住佩斯利的肩膀,把她往最深处拖去。某种凄厉的哭嚎声从远处传了过来,大概是海伦在尖叫。
佩斯利低下头,看?见越来越多的手臂从最深处的黑暗中伸出?来。紧接着,怪物?的叫声渐渐远去,她的耳畔出?现了数不清的窃窃私语与刻薄的窃笑声。
怅然若失,无?法抵抗的虚无?感占据了佩斯利的心灵。她的恐惧、爱、仇恨和所有刻在灵魂里的情感都和她的记忆一起被慢慢剥离。此处即是裂缝,不属于真实,不属于虚幻,也不属于过去、现在或未来。痛苦与欢愉、生命和死亡,一切意义都在这里戛然而止,只化作一声冰冷的嘲笑。在它之下是无?知的人类的领土,在它之上则是危机四伏,永远无?法被理?解的宇宙。
湖水带来的寒意消失了,手上的伤口?也失去了知觉。佩斯利意识到自己的灵魂和身体?正在分解。她的视力迅速衰退,直到连眼前的黑暗都无?法感知。从眼球开始,曾经组成“佩斯利”的分子向千百个方向扩散开,欢欣鼓舞地融入了一个更加复杂、更加伟大的个体?中——
紧接着,佩斯利的周围出?现了微弱的光芒。
在最开始,佩斯利没能将这些聚在一起的粒子理?解为“光”。等到过了许久,她从那个极度微观的世界中挣脱开来,稍微恢复了一点曾经作为人类的认知,才真正地看?见了光。在这个瞬间,记忆和情感像汹涌的海水般重新回归,她从漂浮着的状态转变为下坠,随后腿脚一软,跪倒在一片坚硬的,暂时?可以被称作“地面”的无?物?质形态的空间之上。
短暂停工的五感重新回归,并且千百倍地向大脑反馈刚才被截断的感知。佩斯利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自己的内脏全都露在外面,皮肤则被收进了身体?里。她喘着粗气摸了摸自己的手臂,还是正常人类的模样,除了浑身疼之外没有发生任何形变。她的眼睛开始失控般地流泪。透过温热的泪水,佩斯利仍能看?见那些环绕着自己的模糊光点。
这些光晕轻飘飘地绕着佩斯利打转,然后渐渐飘向远处了某个方向。
那是杰森·陶德的一块充满了攻击性的灵魂碎片,一半在自己手上,另一半在维卡那里。进入同一个领域后,被分裂的灵魂开始彼此吸引,试图合二为一。
佩斯利踉跄着站起来,跟随着光的指引向前走?去。她走?了很?久,又或许只走?了几秒钟,毕竟时?间在裂缝里没有意义,唯一能判断自己在移动的证据只有身边愈盛的光芒。这些亮点越来越紧密地聚在一起,照亮了佩斯利眼前的道路。她看?见头顶有一大块倒置着的黑色山峦,一直绵延到视线所不能及的远方,山峰之下则是一片悬崖。一个黑色的影子站在悬崖边上,光晕像行星环一般围绕着它。
影子回过头,朝佩斯利走?了过来。那是一匹高大美丽的黑色骏马,长长的鬃毛垂在脖子一侧。它来到佩斯利面前,湿漉漉的眼睛温顺地看?着她。
黑马低下脑袋,蹭了蹭佩斯利的脸颊。佩斯利伸出?手,轻轻抚摸它的额头与脖颈。
“安娜……”
佩斯利早就做好准备, 以?面?对一个必须考虑到的可能性:维卡或许已经死了。
身在裂缝,使用“死”字并不准确,换成“消亡”应该更合适。佩斯利时刻能够感受到, 有一些无法言明的存在跟在她背后, 试图伸出爪子把她撕碎吃掉。裂缝里的生物没?有形体?, 只有蓬勃的恶意。行走在其中稍有不慎就会沦为它们的同类。至少佩斯利不敢肯定, 自己能独自在这地方生存下去。
如果维卡已经消亡, 佩斯利甚至都找不到她的尸体?。
安娜把脑袋轻轻放在佩斯利的肩膀上,给了她一个温柔的拥抱。
佩斯利不知道她离开主人多久了, 但?她被独自找到更加预示着那个不太美好的结局:维卡遇到了意外, 所以?她把自己手里的灵魂碎片放在安娜身上,让她唯一的同伴能够活下去, 同时切断了最后的联系。
“我找到你, 就没?办法找到她了……”佩斯利忧伤地环抱住安娜的脖颈, 将手指伸进对方柔软的鬃毛中。光点在她们身边舞动, 逐渐变得黯淡。黑色的山峰高悬在她们头顶, 仿佛随时就要崩塌。安娜有些不安地原地踏步, 佩斯利则继续安抚她:“你知道维卡在哪里吗?”
除了生命的周期过?于漫长之外,安娜只是一匹普通的马。她无法理解复杂的语言,也没?办法说话,只能用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凝视对方。她偏过?头闻了闻佩斯利手上的血,随后变得更加焦躁, 忍不住摇头晃脑。即使身在无光的深渊, 安娜缎子似的皮毛也流淌着异样的光芒, 仿佛蕴藏着什么魔力?。佩斯利听到身后的响动越来越大, 似乎有什么巨大的节肢动物正在靠近。她拍了拍安娜的脖子:“咱们该走了。”
佩斯利从没?单独骑过?马,也十分确信自己不可能速成这项技能。“在裂缝里躲过?所有的怪物最后因为骑马摔死”实在不是什么有趣的结局, 所以?她只能扶着马背步行。但?安娜并不愿意配合,四肢紧紧钉在地上,倔强地呆在悬崖边上不愿离开。佩斯利和她僵持了一会儿,反而被拖着往前挪了两步。安娜焦虑地昂起头颅,不停地转向悬崖的方向,看那副态度,即使危险逼近也要守在这里。
“……那下面?有什么东西?”
安娜打了个响鼻,殷切地盯着佩斯利。佩斯利的余光已经瞥到远处的黑暗中那些涌动的触肢,但?还是停下脚步,在安娜的注视下走向了悬崖。
站在陡峭的边缘向下看,粘稠的黑色雾气像潮水般起伏不定,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佩斯利努力?眯着眼睛,试图从一大团黑雾中找到一些更有价值的东西。在她身后,安娜缓缓后退两步,然后低着头往前助跑,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佩斯利的后腰。
佩斯利本?就脆弱的腰椎顿时一阵剧痛。她惊诧地回过?头,却只看见安娜的影子在她面?前迅速上升,因为她直接倒栽着从悬崖边上掉了下去。
……好吧。佩斯利在下落的过?程中抽空想到,被心机深沉的马撞下悬崖摔死似乎挺有趣的。
在没?有方向的裂缝中,连重力?都无比紊乱。佩斯利下落的过?程十分缓慢,身体?仿佛变成了一片微不足道的羽毛。她看着头顶如黑铁般的山峰离自己越来越远,耳边传来遥远而低沉的轰鸣声。她微微偏过?头,发现不知何?时,从崖底涌上来的黑雾已经消失了。
佩斯利看见一座巨大的、扭曲的钟楼拔地而起,歪歪斜斜的指针在表盘上逆向转动。而在另一侧则是屋顶破碎的大型工厂,数百扇窗户横七竖八地叠在一起,生锈的巨型鱼钩从某扇大敞着的门里伸出?来,和人的身体?差不多大的沙丁鱼被倒吊着放上传送带,腐烂的眼睛拥有水银一样的颜色。所有突然出?现的建筑都是一样的高大宽阔,仿佛是由审美很差的巨型生物建造使用。就在她思考这地方的真实性时,她的身体?猛地砸进了一个浅浅的水池里,冰冷脏污的水溅了她一身。
她在原地躺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没?有被摔死,只是后背有一点疼。她扭动脖子,看见一双和她的身体?差不多大的胶靴风风火火地从她身边走过?去,差点把大难不死的佩斯利重新?踩死。
空气中弥漫着死鱼和内脏的腥气,还有柴油燃烧时的烟熏味。佩斯利在地上翻了个身,低头看向刚才的水池——那算不上水池,只是个小水坑。等到水面?上的涟漪渐渐平息,佩斯利看见灰色的积水上方倒映出?一张属于鸟的脸。
“……”
佩斯利迅速扭头,又看见了自己漆黑的翅膀,身后拖着笔直修长的尾羽。她的双腿变成了纤细尖锐的爪子,中空的骨头是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
她变成了一只似曾相识的渡鸦。
远处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争吵声。渡鸦抖落羽毛上的污水,振动翅膀飞向高处,最后停在一盏烧着煤油的老式路灯顶端。这里视野良好,脚下就是吵嚷的人群。一些浑身散发着鱼腥味的小镇居民?正围成一个圈,中间留下了一大块空地。佩斯利眨眨眼睛,看见维卡正站在空地中央。
这个人和她印象里的维卡很不一样。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雨衣,短发,脸颊边缘没?有烧伤的疤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郁冷漠的气势。她说话时听不出?任何?北俄方言的痕迹,而是流利的伦敦腔调。面?对几个怒目而视拿着鱼叉的男人,维卡平淡地开口道:“这是最后期限,立刻离开这里。”
这里是维卡的记忆吗?
如果裂缝里的物质和意识之间没?有边界,突然闯进某个人的记忆似乎也很正常。
愤怒的人群开始高声叫骂。一个类似镇长的人物站了出?来,他身材矮小臃肿,畸形的脑袋和肩膀连在一起,嘴唇宽而厚,嘴角夸张地向下撇。他睁着一双似乎没?有眼睑的眼睛,一张口唾沫横飞,像一条搁浅的鱼。他说的语言似乎是英语,但?充满了粗重的喘息声,很难分辨清楚:“……离开这里我们还能去哪里?”
维卡不耐烦地转过?头。她的目光似乎瞥过?了停在路灯上的渡鸦,但?没?作?停留:“我不在乎。反正这地方不能住了。”
“混蛋!我们不会走的!”
“不想走也得走。非得让我用点暴力?手段吗?”
维卡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她缓慢地转动眼球,一一扫过?哪些居民?气恼又胆怯的脸,似乎要把在场的人全?部记住。这个动作?让她看上去气势汹汹,而且十分傲慢,立刻激起了其他人抗拒的情绪。集体?械斗不需要多少理智,只要人群中的某个人扔过?去一小块石子,冲突就会立刻爆发。
即使势单力?薄,维卡也依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甚至都没?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在运用拙劣的谈判技巧彻底谈崩后,她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最后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对方的鼻子,尝试平息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
“给我等着。”她说道。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即使不太生气的也立刻憋了一肚子的火。居民?们率先冲了过?来,准备用鱼叉把这个讨人厌的外来者赶出?去。维卡冷冷地盯着他们,随后在原地消失了。
渡鸦张开翅膀,从路灯上一跃而下,一路滑翔着越过?那些灰扑扑的屋顶。它?似乎正在往海岸线的方向飞去,中途却在某扇窗户前停了下来。窗台上放着一个有缺口的陶土花盆,花盆里的泥土干涸龟裂,没?有植物生长,却插着许多亮晶晶的玻璃碎片。渡鸦呆呆地盯着玻璃,立刻忘记了最开始的目的地。
……原来如此?。这是堂吉诃德的记忆。
佩斯利不受控制地站在花盆边上。那些玻璃碎片在转瞬间就变得暗淡无光,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整个花盆开裂塌陷,露出?里面?干燥结块的泥土,时间在眨眼间流逝,阴沉的天?空中云层堆积,随后开始电闪雷鸣。
暴雨惊醒了渡鸦。它?猛地抬起头,沉重的雨点不间断地打在屋檐上,雨幕让这个本?就没?有色彩的小镇看上去更加凄苦。渡鸦离开窗台,在雨水中吃力?地扑腾翅膀。这一次它?终于来到了港口,黑色的大海躁动不安,海岸上涌出?成片的灰白色泡沫,这是海啸的前兆。
这一次,维卡出?现在废弃的港口前。她提着一盏油灯,浑身都被淋湿了,看起来比之前要狼狈许多。海浪在她身后高高耸起,再重重地拍在破碎的堤坝上。她抓紧油灯,另一只手则拎着一个男人的衣领,在雷声和雨声中大声询问:“你们还剩多少人?”
男人眼神涣散,似乎失去了求生了希望:“他们都走了……消失了……”
“……”
维卡瞪着对方,随后抬起手,把油灯狠狠地砸在他的脑袋上。这样还不够泄愤,她又抬腿踹了他一脚:“我早就让你们赶紧滚!蠢货!死鱼脑袋!我真该一把火把你们的破房子都烧掉!”
燃油撒了一地,火焰迅速被密集的雨点浇灭了。维卡多踹了两脚,再一次把人从地上抓起来,凑到他面?前大喊:“总该剩下点人吧!”
男人惊恐地捂住脑袋,一边发抖一边忙不迭地点头。维卡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恨不得把对方呆滞的鱼脸撕下来:“去把他们都找过?来,我先送你们去临时安置的地方。”
“我们还能去哪里呢?”男人苍白浮肿的脸颊颤动着,“这是我们唯一的领土……”
“你们崇拜的东西已经失踪了。所以?你们现在没?有领土。”维卡又暴躁地扇了他一巴掌,“——别?给我唧唧歪歪的!再不动我就打断你的腿!”
渡鸦沉默着旁观,雨水几乎要将它?小小的身体?融化。堂吉诃德从未表明自己以?前见过?维卡,所以?佩斯利一直以?为,它?对维卡的厌恶是因为对方身上和人类格格不入的气息。现在看来,它?看见自己和维卡接触,其实是因为心虚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而确认维卡失忆后,渡鸦就对她失去了兴趣,也不再叫嚣着要吃掉她了……
佩斯利想起了那个被困在山洞里的鱼神。或许是维卡为了让镇上的人搬走干脆绑架了他们的神,又或许她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出?现了一些意外。只要原来的居民?们离开,这篇沿海区域就是一块无主的领地,在遍布人类眼睛的地球上显得格外珍贵。
既然如此?,堂吉诃德在这场海啸中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维卡拽着人渐渐远去,而渡鸦却迟迟没?有离开。它?在闪电中间徘徊,盯着失去控制的大海。巨浪宛如数十层高的摩天?大楼,在拔地而起的瞬间又轰然倒塌。沉重的海水压碎了古老的木头栈道和石墙,整个小镇几乎即将被海啸吞噬。
而在巨浪腾起的瞬间,佩斯利看见海水中似乎有一个庞大的黑色影子,在海浪中缓慢地翻腾。一点一点地逼近陆地。与此?同时,暴雨中多出?了一段悠长低沉的声音,像一条年迈的鲸鱼隔着海峡呼唤着什么。佩斯利听得心神恍惚,背后却突然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扯着她继续向下坠落。愤怒的大海和扭曲的城镇再一次消失了,记忆重新?变成无序的乱码。羽毛自她背后飞撒着向上飘去。
很快,佩斯利的背脊再一次接触到土地。她落进了一堆枯黄的芦苇丛中。
这一次,佩斯利真的差点被摔死。她艰难地屈肘撑起身体?,一抬眼就看见了一片淡蓝色的天?空,橘红的夕阳安静地挂在地平线上方,刚才的惊涛骇浪已然变成了梦境。
“哎呀……差点就把你弄丢了。”
佩斯利还在检查自己重新?变成人类的身体?,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平滑细腻的声音,分辨不出?男女。她从芦苇丛中坐起来,环顾四周,看见自己的左前方竖着一排高大的书架。
“……”
直到这时,佩斯利才意识到,她掉进了自己的记忆宫殿。由于这地方长期以?来一直堆满了尸体?,如今尸体?尽数消失,她还有些不适应现在这个清爽的环境。
除了她之外,这里似乎没?有别?的活物。佩斯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听到刚才的声音又从某个方向传了过?来:“我在这儿。”
佩斯利转过?头,看向书架旁边的红沙发。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同时听到那个声音仍在喋喋不休:“真是不好意思……我长得不太显眼,总是会被人忽略掉。有人建议我我选一个更加可怕的造型——现在这样不够可怕吗?”
佩斯利绕到沙发前,看见老旧的坐垫上有一团湿漉漉的水草,和人的脑袋差不多大。等到对方抬起头轻轻吐出?信子,佩斯利才分辨出?,这是一条盘踞着的蛇,鳞片的缝隙间填满了旺盛的草叶。水草遮盖了它?的身体?,又随着它?的移动而相互摩擦,使它?看上去格外柔软。
“啊,你找到我了。”蛇缓缓竖立起来,佩斯利甚至看不见它?的嘴巴和眼睛在哪里,“首先,请容我介绍一下自己——我的名字是普罗米修斯。”
“我代表不断膨胀,无法自拔的求知欲。第一束火苗在大地上燃烧的那一刻,人类由自我开始触碰一切禁忌的知识。”
“……”佩斯利深吸一口气,“你们的同类还有多少?”
“有很多,佩斯利。毕竟人类是复杂的生物。”蛇发出?了刺耳的笑声,“我们曾经见过?面?的——我还送了你一份礼物呢。*”
佩斯利心领神会地看向一边,那个特?殊的黑色书架独自伫立在芦苇丛中。她没?有搭话,目光在书架和蛇中间来回转移。普罗米修斯舒展身体?,缓缓地爬上椅背,“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到人类身边了,亲爱的……你可以?把这称作?‘自我放逐’,不过?我自己倒是过?得挺开心的。”
佩斯利轻轻笑了一下:“虽然你不在人类身边,你的猎人倒是阴魂不散。”
“安迪?他是个听话的孩子。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那些小猫小狗全?都是傻瓜——还有那只鸟。如果我不留神看着,恐怕大家都得死光了。”蛇的声音听上去很愉快,“毕竟这是有前车之鉴的。”
“安迪很听话,但?是维卡不够听话。”佩斯利若有所思地看着它?,“所以?,你是来阻止我寻找她的?”
蛇懒洋洋地趴在椅背上,先安静了几秒,随后忧郁地回答:“如果我真的这么神通广大,就不会放任她背叛我了。佩斯利,我和维卡之间没?什么深仇大恨……她只是受到了蒙蔽,最后还扔掉了自己的名字。”
它?的虚伪表现得很明显,以?至于刚才的话听上去仿佛是自嘲的玩笑:“我亲自来见你,是因为安迪没?有把事情办好——听话是他唯一的优点了,别?把这话告诉他——总之,你承诺过?,要把渡鸦留下来的羽毛带给我,还记得吗?”
佩斯利露出?诚恳的笑容:“关于这个,我改变主意了。”
蛇吐蛇信的频率明显加快了,这大概就是它?生气的表现。普罗米修斯迅速问道:“你拿着这两根羽毛有什么用?”
“先跟我说说,羽毛对你有什么用?”
“……我可是不会说谎的。”
“那就别?说谎。”
蛇默默往后缩了缩,像蛋糕上的装饰裱花一样挂在椅子上。它?有些气恼地说道:“我真庆幸当?初没?有直接找上你……渡鸦真是够倒霉的。”
佩斯利完全?没?有被攻击到。她笑着回应:“难道不是你们看不惯它?吗?”
“是它?先看不惯我们,还背着我搞小动作?……这个世界上最悲伤的事情就是被傻瓜的阴谋诡计骗到。”蛇说着说着张嘴叹了口气,听上去像是冷风穿过?狭窄的管道,“但?不到万不得已,我们是不会自相残杀的,佩斯利。”
“有一个叫约翰的诗人曾经写过?,‘无论谁死了,都是自己的一部分在死去。因为我包含在人类这个概念里。’”蛇在椅背上蜿蜒着爬行,“我们是分散的个体?,也是一整个人类。杀死同类和杀死自己并没?有区别?——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是我必须要做。”
佩斯利也没?了吵架的兴致,疲倦地补充道:“最后是我干了这件事。”
“所以?我佩服你的勇气,也佩服你的理智,佩斯利。”蛇点了点头,“你是所有人类里更加适合获得知识的那一类。即使你精神崩溃也只会想着毁灭自己,而不是毁灭全?世界。”
但?佩斯利并不赞同这个说法。她沉默地看着普罗米修斯,最后意味不明地问道:“它?非死不可吗?”
“没?错,它?非死不可。”蛇的语气变得有些严肃,“在它?玩的这个创造新?神的游戏里,有许多规则被打破了。一些外面?的东西因此?看到了它?。如果它?不去死,裂缝恐怕就再也关不上了。”
“佩斯利,在这个可怕的宇宙中保护一群脆弱的人类,难度不亚于在地震时保护一只蚂蚁。有时候我们就是需要当?断则断。”蛇朝着佩斯利探出?脑袋,“把羽毛给我吧。它?们很危险。”
“……”佩斯利决定撒一个小谎,“等我回去就会给你的。”
“你确定你还回得去吗?”
“我不确定。”佩斯利微笑,“所以?,希望你能抱有希望,而不是在我的思维里一边乱爬一边泼凉水。”
“别?这样,佩斯利,我又不会乱翻你的书架。”蛇慢吞吞地缩了回去,“我已经很久没?和人类接触过?了,请原谅我的冒犯。我记得上次也不小心吓到了一个人类……你可以?离开了,祝你一路顺风……还有,”
普罗米修斯有些纠结地扭成一团:“替我向维卡问好。”
————————————
久违的寒意攀上了佩斯利的身体?。
她睁开眼睛,看见空旷的天?空。雪花在空中飞舞,但?尚未落下。佩斯利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西伯利亚的冰湖上。她抬起手臂,上面?的伤口还没?来得及结痂。
独自躺了一会儿后,她抬起头,看了眼周围的环境。冰冻的湖面?没?有任何?裂缝,像一块寒冷坚实的大陆。这可和她离开前的情况不太一样。
佩斯利又躺了回去,疲惫地闭上眼睛。现在有两种说法解释这个现象:第一,她根本?就没?能进入裂缝,一切都是白日做梦;第二,她没?有从裂缝里出?来,只是掉进了另一块意识的碎片——事到如今,还是第二种猜测更加有盼头。
温热的触感贴上她的侧脸。她重新?睁开眼睛,看见安娜正在舔她。
佩斯利沉默半晌,试探着问道:“你为什么要撞我?”
安娜理直气壮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比佩斯利还要无辜。她重新?闻了闻佩斯利的手,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对方的视野范围。
佩斯利实在没?力?气再追上去了。她无所事事地平躺在冰面?上,盯着天?上的雪花飘来飘去,最后慢悠悠地飘到她的鼻尖上。
随后,佩斯利意识到这不是雪,而是一片柔软的花瓣。
无数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大部分是橙色,也有一些是红色和粉色。和寂寥的雪原相比,这场花雨的色彩饱和度实在是有点太高了,让佩斯利看得眼睛有些疼。她躺在地上没?动,任由越来越多的花将自己掩埋,表情恍惚。
这到底是现实里的梦境,还是梦境里的现实?
花瓣盖住了她的脸,使得她的眼前一片漆黑。这时,一只手突然拨开花瓣,抓着她的肩膀,十分粗鲁地把她拎了起来。
“你要被淹死了,小疯子。”
刺眼的阳光打在佩斯利脸上。她被拽着向前扑倒, 在一堆花瓣里默默捂住眼?睛。
等?到适应了过于明?亮的光线,她才慢慢抬起头?,透过指缝看见一个人影正蹲在她面前。维卡的模样和当初分别时别无二致, 只是逆着光, 头?发和眼睛的颜色显得更加浅淡。她面无表情地观察着佩斯利, 最后露出一个?有?些生疏的笑容, 就好像风雪已经把她的面孔冻得僵硬无比:“想不到你真的找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