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斯利将手搭在罗西南多空洞的眼睛上。她没有说话,有时候她更喜欢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格林曾说过这是“傲慢的旁观”,但佩斯利从不觉得自己有能?力置身事外。
“后来发生的事,相信你也能?猜到……人类能?犯的错误我们都犯过很多遍了。”猫的眼睛像两颗透明的玻璃珠,“蛇选择离开,鲸鱼和夜莺相继消亡,我与渡鸦反目成仇,鼠群退化,蝙蝠不再露面,猎犬则因为挑起战争而被流放……现在,堂吉诃德也不在了。”
“我代表遗忘,佩斯利。但所有死者和生者,我都不能?忘。”猫端坐在佩斯利面前,像一尊小?小?的雕塑,“大?家都越走越远,只剩下我这个活在过去的老家伙。我的魔女们灭绝后,唯一能?陪伴我的猎人也都消失了。”
说完这些后,阿隆索陷入一阵沉默。佩斯利心中其实没有多大?的触动。她能?听出?来,阿隆索为了博取同情故意省略了许多细节。她看见了这个存在的没落与悲哀,但也不会?忽略它的残忍和狡诈。但她只是轻轻抚摸着罗西南多的脊背,没有提出?任何质疑。
“堂吉诃德想要创造更加纯粹的意志。”她轻声说道,“为了这个它不惜接触外来者,所以?你们要杀死它。”
“它以?前……并不是这样?的。”猫收起爪子趴在地上,“但越是单纯的东西最后总是变得越复杂——或许这就是人类的爱吧。”
“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
佩斯利真?心实意地感到疑惑:“你是怎么拿走它的记忆,让它忘记自己的?”
猫抖了抖耳朵,又恢复了之前漫不经?心的笑容:“是它主动要求我这么做的。”
“……”佩斯利也笑了,“原来如此。”
“哦,我差点?忘了。我今天?过来是给你传达一个好?消息。”阿隆索站起身,慢条斯理地伸长四?肢和尾巴,“——玛西亚·沃克重新回到了人类的领地,我们又能?观测到她了。”
“我知?道她会?回来。”佩斯利对此并不惊讶,“她的宝贝还在我手上呢。”
“如果你赶时间的话,我们有另外的人选处理她。”
佩斯利抬起头:“格林?”
“就不能?是那个漫画家吗?”
“得了吧,那家伙连铅笔都不敢削得太尖。”
猫眯着眼睛发出?一串尖锐的笑声:“毕竟他以?前有同事帮忙干脏活……”
佩斯利的目光飘向远处。月亮突兀地挂在天?上。很少有人能?真?正意识到,这颗美丽的卫星其实只是一颗灰扑扑的石头——和地球差不多。
“……还是由我来吧。”佩斯利轻声说道,“堂吉诃德选择我,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天?。”
“我很抱歉。”
堂吉诃德正在摆弄一盒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玻璃弹珠, 闻言抬起?脑袋,呆呆地冲着佩斯利眨眼睛:“什么?”
“我说,我很抱歉。”佩斯利又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
堂吉诃德的一只爪子还停在半空中, 惊讶得忘了放下。听到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它罕见地开始反省自己:“……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吗?”
“当然没有?——到底是谁对不起谁你应该一清二楚。”
堂吉诃德立刻缩起?脖子, 努力用?并不聪明的脑袋理解佩斯利的用?意:“那为什么……这是你讽刺我的最新方式吗?佩斯利, 我讨厌这么刻薄的你!”
刻薄的佩斯利微笑着没收了它的玻璃弹珠:“我是真心实意在向你道歉的, 为了我之前说过的话。”
渡鸦依依不舍地看着它的新收藏被拿走?,但还是敢怒不敢言, 只是把脑袋藏在翅膀里, 有?些胆怯地看着佩斯利。一人?一鸟之间?的关系不久前刚刚发?生改变,它看上去似乎还不太适应。
佩斯利把盒子放在一边, 伸出手轻轻抚摸渡鸦的脑袋。人?在获得主动权之后?总会变得比以往宽容平和, 看待问题的方式也大不相同。如果直白?地形容, 就是有?恃无恐, 所以很多事都想开了。
因此?, 佩斯利没有?任何?犹豫, 十?分积极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我不想活了’,还有?‘我不想被选择’,全都是气话,我不该这么说的。*”
“……在我们上次吵架的时候?”
“没错——在你试图流放我的时候。”佩斯利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某种深沉的思虑在她?的脸上一闪而过, 很快就被掩藏起?来, “谢谢你最开始救了我, 堂吉诃德, 我很珍惜能够继续活下去的机会。”
听?到这话,渡鸦立刻神气活现地挺起?胸脯:“我就知道!你当时可伤我的心了, 佩斯利。唉……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躺在泥地里,全身的血都流光了——我也从来没有?后?悔救下你。”
“即使是现在这种情况?”
“仔细想想,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也没什么不好的。”堂吉诃德把脑袋钻进佩斯利的手心,亲昵地蹭来蹭去。只不过一句简单的道歉就把它彻底收买,并换来了热切许多倍的回应。
“即使你抢走?了我的东西,但你仍然是我最喜欢的人?类,佩斯利。我不会让你再一次死?掉的。”
渡鸦的羽毛冰冷光滑,像一块被抛光的玻璃。此?时它的话语还只是个脱口问出的玩笑:“我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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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入冬后?,沿海区域的居住条件开始大幅度下降。
十?二月的哥谭很少下雪,顶多只有?几?场淅淅沥沥的,倒是寒冷刺骨的海风无时无刻不在街道上肆虐。距离佩斯利上一次造访考文特里这个街区其实没过去多久。那时候她?刚刚来到这座城市,拖着一条残疾的腿,在一只鸟的指示下四处奔波,尚未接触更加危险的世界。
佩斯利从前不太喜欢自己的上一份工作。沉重的责任就像那些忘不了的尸体,阴魂不散地纠缠着她?。如今回过头看,她?思考得太多,光顾着记住死?者的脸,已经忘记了最开始那个朴素的心愿。如果她?能年长几?岁,或许就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她?走?到熟悉的地点,随后?停下脚步。
曾经发?生凶案的公寓楼早就被推平,整片区域成为了新的公共墓地。放在平常的时间?段,佩斯利应该能看见成片的香樟树,以及树下一排排属于陌生人?的白?色墓碑。但今晚属于特殊情况,头顶的月亮又大又圆,简直有?些不太正常。本就阴风阵阵的街道上弥漫着一股哀伤的鬼气,即使有?什么东西在这里起?死?回生都不会显得突兀。
于是,那栋被废弃的公寓楼就这么回来了。它坐落于所有?坟墓之上,成为最庞大最壮观的墓碑。从几?扇半开的窗户里,佩斯利能听?见人?类活动时发?出的声响——电视广告循环播放着主题曲、孩子们聚在一起?嬉笑、年轻的情侣抱在一起?窃窃私语。所有?曾被这座年迈的建筑悉心容纳的灵魂都在同一时刻留下了自己的影子。哥谭是个轰轰烈烈的城市,新闻头条里塞满了犯罪事件和有?钱人?的宴会。但普通人?的日子依旧细水流长,总有?一些东西能够记住他们。
佩斯利走?进大厅,穿过走?廊,沿着台阶慢慢向上爬。大楼内部的温度比外面更低,仿佛一间?冰冷的停尸房。不过它本来也早就不存在了,剩下的这个只不过是过去的幻影。她?来到四楼,身侧的房门?都紧闭着,像是随意画在墙上的简笔画,只有?走?廊尽头有?一扇半开的门?,从门?缝里泄露出温暖的橙色光芒,还有?一阵微弱的音乐声。
佩斯利走?上前,轻轻把门?推开。门?后?是一个不大的客厅,四周贴着九十?年代流行的豆绿色墙布,天花板正中央还有?一个小号的水晶吊灯。餐桌、沙发?和壁橱上都蒙着白?色纱布,只有?一台老式唱机摆在矮脚茶几?上,不厌其烦地播放着忧郁的音乐。
马西亚·沃克站在正对房门?的窗户前,窗户打开,外面的天空上挂着巨大的满月。她?面无表情,穿着白?色毛衣与白?色长裙,在白?色的房间?里一张仿佛潦草的线稿。她?看上去既像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又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妪。当她?开口说话时,佩斯利感?受到一股迎面而来的寒风。
“她?在哪里?”
佩斯利轻轻关上身后?的门?:“谁?”
“海伦。”马西亚的声音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她?是我的孩子。”
“它是一个畸形的人?造生物,而且和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佩斯利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条黑色的丝巾,慢条斯理地把它缠在右手的虎口,同时像是在和朋友寒暄一样问道:“你前几?天到底躲在哪里了,马西亚?”
马西亚的腰微微弯了下来,脸上浮现出生动的表情:恳求、哀伤、痛苦。她?的双眼蓄满泪水,无比投入地演着独角戏:“求求你……佩斯利,你赢了。让我带着她?离开吧。你根本想象不到,我为了这一切付出了多少……”
每一次与马西亚对话,佩斯利都会感?觉像是遇见了一个新的陌生人?。她?放下手中的工作,认真地凝视着对方,然而无论观察多少遍都会忍不住感?叹,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有?一个毫无自我、毫无情感?的人?类,一个没有?灵魂却能够自主活动的皮囊。佩斯利甚至没办法用?“自私自利”去形容她?,因为她?干的事既不利他也不利己,只是一个没有?指令的机器进行着无逻辑的互动。
如果佩斯利还在从事上一份工作,她?应该会怀抱着十?足的兴趣研究沃克的内心,力求找到一切的根源,包括最深处的动机。但佩斯利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完成,早就对其他人?失去了兴趣。她?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手枪,拉上膛,然后?用?右手握住。缠在手掌上的丝巾可以掩盖开枪后?的硝烟反应。虽然因为杀人?被逮捕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佩斯利还是决定实施一些反侦察手段——单纯出于对自己职业的尊重。
随后?她?抬起?头,再一次看向马西亚。对方眼中的泪水不停滚落,仍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静静地凝视着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佩斯利手里的武器。在最后?关头,佩斯利还是愣了一下。她?发?现马西亚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就好像她?真的在爱着海伦,把它当作唯一的孩子,像一个普通的受催产素影响的母亲,在怪物的身上投注爱意。她?不是在表演从别人?身上偷来的情感?,而是在用?一种生硬的方式展现真正的自我。
佩斯利抵着板机的手指抽搐了两下,感?觉有?一只多足的毛虫爬过自己的后?颈。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第一次耐着性子对她?说话:“你的海伦不会回来了。说实话,如果你不是主动出现,我是不会来找你麻烦的……念在我们曾经算是同事的份上,告诉我一点真话吧——你为什么要跟着渡鸦瞎胡闹?”
她?给出了一个俗套无比的答案:“我是为了爱。”
又出现了,那种细长的虫子的腿划过皮肤的感?觉。刚刚升起?的一点交谈的兴趣又消失了。佩斯利盯着手里的武器,冷淡地问道:“你爱什么?月亮吗?”
“我爱只属于我的东西。”
一股强烈的失望的情绪突然占据了佩斯利的心灵。她?很后?悔自己多问了这两句话。佩斯利宁愿让马西亚保持最开始的模样,做一个无法被理解的神秘反派。整个城镇的印斯茅斯人?在她?手中消亡,一个全新的崇拜小丑的宗教因她?死?灰复燃,一个能污染世界的邪神在她?的哺育下蠢蠢欲动——这些几?乎可以称作是丰功伟绩了,而她?自己却浑然不知,只会躲在角落里,念叨着那些冠冕堂皇,但完全没有?操作价值的梦想。
但转念一想,或许连她?自己也察觉不到自己的宏图壮志。带着面具不仅可以欺骗观众,也会骗到演员自己。
马西亚的眼神带着一种虚幻的坚定。她?擦干眼泪,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终于表现够了,她?的脸色变得阴沉:“你必须把海伦还给我。”
“否则?”
“我的手上还有?两千一百六十?五个哥谭人?的灵魂。”她?平静地宣布,“按照我的要求做,否则他们会在城市里杀人?,直到自己死?去为止。”
“……”
“鱼的印记是不会随随便便就消失的。”马西亚又开始流眼泪。她?眼里的哀伤和口中的威胁十?分割裂,仿佛来自两个不同的个体。
鱼的印记。
佩斯利的脑中迅速闪过一道刻在皮肤上的疤痕,十?二条细长的弧形紧紧依偎着组成一个圆圈。拥有?这个标记的人?类会患上认知紊乱,在无意识中成为实施谋杀的工具*。
“……大衮已经死?了。”佩斯利握着枪的手不自觉地垂到身侧,“它一死?,你所说的印记就没有?影响力了。”
“神是不会死?的——但是会被吃掉。”马西亚的眼眶泛红,脸庞却有?些僵硬,大概长时间?保持悲伤的表情也让她?有?些累了,“佩斯利,我没有?你那么幸运。渡鸦从未与我分享过那些知识……我真的付出了很多,才能看见你轻而易举就能接触到的世界。”
“我崇拜月亮,并不是因为月亮有?多特别。”她?努力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而是因为我身体里的东西需要崇拜月亮……它就是我力量的根源。”
佩斯利的手指从板机上移开了。此?时此?刻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人?——莉莉,蕾梅黛丝。鱼的印记曾经出现在她?的脖子上。现在她?不得不放弃原来的计划,采取更加谨慎,更加保险的方法。
“你最好还是不要想着杀死?我。”马西亚瞥了眼手枪,“——毕竟我的尸体是会带来污染的。”她?似乎想起?什么,笑容变得真实了一点,“这是第三次了……每一次你用?枪指着我,最后?都会失败——这也算是我们的命运吧?”
“所以,这就是你的底牌了。”佩斯利松开手,把丝巾抽了出来,“照这么说的话,你的前女友也是被你控制了?”
“谁?”马西亚真的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某个匆匆流过的名字,“啊……这不叫‘控制’,佩斯利。所有?为我做事的人?都是心甘情愿的。”
“但是我有?点怀疑这张底牌的真实性……如果我刚才没和你说废话,直接开枪的话,你根本没有?机会威胁我。”
“是啊,说了那么久我才开始威胁你。这个威胁是真的,还是假的?”马西亚靠在窗台上看她?,月亮端端正正地置于她?的脑后?,像一顶冰凉的王冠。
“——你敢赌吗?”
佩斯利垂下眼睫不再说话。她?手里的丝巾轻飘飘地滑落在地上。过了片刻,她?转过身,揭下了罩在单人?沙发?上的白?纱,疲倦地坐了进去,那把蓄势待发?的手枪被放在膝盖上。
将自己位置放在低处后?,佩斯利的神态放松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点自暴自弃。她?默默沉思着,手指轻轻抵在眉头。
“我唯一想要的,只有?海伦。”马西亚再一次强调,“我不想玩你死?我活的游戏,佩斯利。你亲手杀了渡鸦,让我摆脱了它的监视,也让我明白?你能做到什么程度……说到底,真正在赌的人?是我——我在赌你会不会重视这几?千条人?命。”
佩斯利抬头看着她?,眼神涣散,似乎在神游天外:“你是怎么认识渡鸦的?”
“现在我们又开始说废话了吗?”
“告诉我吧——反正都谈到这个阶段了。”
“……我以前跟着另一个人?——你见过那个男人?。后?来渡鸦找上门?来,我就改变了效力的对象,就这样。”
“我遇见渡鸦的时候,已经差不多算是死?了。”佩斯利似乎真的陷入了回忆,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枪口,“那段时间?我们在追查一个贩卖儿童的地下组织……该抓的人?已经抓到,已经到收尾阶段了。那天下午我在写千篇一律的工作报告,突然就注意到之前调查过的一个家?庭农场,一共五个成员,其中一个人?的证词有?点模糊。”
佩斯利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个故事,连自己都没有?认真回忆过。或许是濒死?体验带来的伤痛无法消退,让她?不敢随便触及。马西亚却是个完美的倾听?者,反正她?没办法共情,再痛苦的回忆在她?面前也掀不起?任何?波澜。
“任何?一点模糊的地方都会在法庭上被放大,所以我又回去了一趟,只是为了搞清楚一个简单的问题……或许是案件告破让他们放松警惕了。”佩斯利的语气异常平静,仿佛在复述一个普通的电影情节,“我在那个农场的西北角,一个闲置的牛栏里发?现了一个小孩子。”
“最巧合的部分在于,其实我之前见过她?,在当地的失踪儿童名单上。农场离那个孩子的家?只有?四百米。可惜我没来得及呼叫支援。”
马西亚双手环胸,冷淡地评价道:“你还是活下来了。”
“我说过,是堂吉诃德救了我。真不知道它是怎么关注到我的。”佩斯利轻轻向前俯身,脸上带了一点笑意,“你知道我复活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干什么吗?”
马西亚也温柔地笑了:“当然是救人?了。”
“不对。我一恢复行动能力,就先杀了那五个农民。”佩斯利深吸一口气,“当时的现场已经不能用?‘正当防卫’搪塞过去了——我简直就像个连环杀手。肾上腺素的力量真是强大……现在让我赤手空拳对付五个成年男性已经是天方夜谭了。”
“从那天之后?,我就彻底搞明白?了我的本质。”佩斯利盯着马西亚的脸,“我不适合干这些一本正经的工作。我唯一信奉的法律,只有?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你瞧,马西亚,现在的法律追求的是公平,是同等价值的东西相互置换,比如用?‘彻底坦白?’交换‘从轻处罚’。在这样的环境里,受害者的诉求还不如公众的关注度有?价值——每个人?都有?谈条件的机会,除了什么筹码也没有?的人?。”
“既然如此?,只要让他们上不了法庭,谈不了条件就好了。”佩斯利敲了敲枪管,“如果我今天对你妥协,答应了你的条件,那么死?在你手里的那些人?,还有?即将因你而死?的人?,他们的生命将变得不值一提——我岂不是白?死?一回了?”
马西亚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茫然。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佩斯利却重新举起?了枪。她?扣动扳机,子弹呼啸着打穿了马西亚的小腿。
马西亚跪倒在地,脸上却没有?多少痛苦的神色。她?惊讶地看着佩斯利,眼中装满了疑惑:“我没有?骗你,佩斯利。我真的有?许多哥谭人?的灵魂……”
“我知道。”佩斯利放下枪,仍旧坐在沙发?上,“神的力量不会消亡,只会转移……我昨天晚上还遇见一个人?,和你犯了同样的错误。”
“……”
“因为你做过坏事,就觉得没人?比你更坏了。”佩斯利弯着眼睛,露出了一个与她?的气质截然不同的微笑——属于马西亚的微笑,温顺又冷漠。她?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甚至让马西亚产生了一种正在照镜子的错觉。
“你会为了得到力量吃掉别的生物,就从没想过,也会有?其他生物想要吃掉你吗?”
公寓楼的幽灵消失了。温馨的房间?变成了阴冷的墓地。佩斯利正坐在某个人?的墓碑上,而马西亚跪趴在一片坚硬的土地中央。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正在流血的小腿,然后?又抬起?头。不知何?时,黑夜变得愈发?黑暗,月亮的光辉再也没办法照亮这块土地。黑色的潮水在她?们身边涌动,满眼垂涎地盯着那个无法逃脱的猎物。
老鼠已经等候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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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莉莉睡眼惺忪地坐在吧台旁。尽管她?已经拼尽全力睁大眼睛,但脑袋还是越来越重,最后?狠狠地磕在桌面上。清脆的撞击声响起?后?,她?立刻捂着额头跳起?来,一抬头就看见佩斯利推门?走?了进来。
佩斯利把一块黑色的丝巾随手扔进垃圾桶,然后?脱下被寒霜浸湿的外套,鼻尖被冻的发?红。她?转过头,看见莉莉强忍着泪水站在那里,不由得笑了起?来:“晚上好——还是早上好?你睡不着吗?”
其实莉莉已经困得几?乎要昏厥了,但她?还是委屈地点了点头:“我一直在等你,佩斯利……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佩斯利低头闻了闻自己的手指,随口问道:“为了什么?”
“我不该瞒着你帮红头罩买直升机。”莉莉局促不安地低下头,“对不起?。”
“呃、没关系?反正我账户里的钱都是你赚的。”
“其实,我还帮红头罩干过……”
“关于这个,我已经和红头罩本人?交流过了。”佩斯利温和地打断她?,“一切都是他的责任。我相信你。”
莉莉的眼泪差点又憋不住:“佩斯利……”
“好了,打起?精神来。过两天我的律师会联系你,有?几?个财产所有?权的问题需要你处理——还有?,”佩斯利突然走?到她?面前,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明天早上请帮我预定全套的家?政服务,把二楼的几?个空房间?收拾一下,谢谢。”
“好!没问题!”莉莉激动地回抱她?,“有?客人?要来了吗?”
佩斯利微笑着注视莉莉,把她?凌乱的短发?拨到脑后?,声音轻快:“有?一个家?人?要在这里长住了。”
在西伯利亚的广阔土地之上, 真正称得上“无人区”的地方其实面积很?小。
最早出现在古波斯时代的炼金术著作《从动物?中提炼人类:疆域与国土的初步划分细则》说过,只有“三千个及以上人类于此处死亡”的区域才能被称作“人类的领土”。
在这个规则尚未失传之前,许多侵略战争其实都是精心伪装的大型献祭活动, 目的就?是为了扩充可供人类生存的安全领域。后来随着时代和经济的发展, 侵略运动日益繁盛, 以至于有点本末倒置。人们都忘记了献祭的问题, 只是一股脑地杀人, 种族的挣扎求生逐渐演变成无意义的内部分裂——这对其他非人种族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坏事,恰恰说明人类的领土和资源已经趋近饱和, 大家只需要?互相抢夺, 不需要再向外扩张了。
而在西伯利亚的边缘,由于实在不适宜生存, 就有这么一块被放弃的边角料留了下来, 至今未曾掩埋过三千个人类的尸骨。寒风和暴雪带来的并非死亡, 而是漫长的孤独, 以及未被文明浸染的平静。
沿着隆起的山脉向前, 在靠近北极圈的纬度线上, 有一片被针叶林环绕的巨大湖泊。湖面之上的冰层终年不化,双脚踩在上面会?体?会?到比地面更加坚硬厚重的触感。佩斯利独自一人来到湖边,背着单肩包,手上拎着一个被毛毯覆盖的小笼子。她放眼望去,苍白的天空与苍白的雪原连成一片, 脚下的冻湖仿佛蒙尘的银镜, 又像一只巨大的结翳的眼睛。她慢吞吞地在冰面上行走?, 步伐迈得很?小, 成为了这个白色的世界里唯一的黑点。
此刻,佩斯利正面临着一个严峻的问题:该怎么把大象塞进冰箱?
她有打开裂缝的钥匙, 还有一只活蹦乱跳、身形巨大、智力远不如大象的生物?。带着它一起钻进裂缝的操作难度比想象中要?大很?多。佩斯利站在冻湖中央,抬头看?了一会?儿?乌云密布的天空,随后蹲下身,把笼子放在地上,掀开了上面的毛毯。
这是个捕鼠用的长方体?铁笼,里面有一只灰色的老鼠,不算尾巴也和人的前臂差不多长。老鼠的上一餐尚未消化完毕,此刻正懒洋洋地趴着,小小的眼睛跟着佩斯利的手左右转动。
佩斯利打开铁笼,捏着老鼠的上半身把它提出?来。极端的气温让这只顽强的动物?瑟瑟发抖,紧紧地蜷缩着四肢,无?辜地盯着佩斯利。好在这里不是人类的领地,没人出?来指责她虐待动物?。佩斯利举着老鼠,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项链,银质的链条穿着一枚尖锐的犬齿。
这就?是那把一次性的钥匙,据猫所说是猎犬留下来的牙齿。佩斯利并不知道猎犬和裂缝有什么关系,或许这也属于某段“过去的回忆”。佩斯利刚把钥匙掏出?来,老鼠就?开始剧烈挣扎,差点就?从她手中滑下去。对另一种东西的畏惧超越了对佩斯利的服从。见普通的挣扎无?法逃走?,老鼠立刻张开嘴,小而尖锐的牙齿一口?咬住佩斯利的虎口?,爪子深深地嵌进她的皮肤。鲜红的血迅速涌出?来,浸湿了佩斯利的衣袖和老鼠的皮毛。
事到如今,佩斯利也没时?间去考虑这一口?会?给她带来多少病毒。她原本计划把钥匙绑在老鼠身上,但实施起来变得十?分困难。她只能收紧手指,把老鼠举到眼前,声音比雪原上的寒风还要?冰凉刺骨:“把这东西吃掉。”
如果老鼠还没有退化,它一定?会?破口?大骂,大声指责佩斯利无?情的利用,并且无?比怀念那段跟着渡鸦混饭吃的日子。如今,尽管它已经不会?说话,但仍然试图利用肢体?语言据理?力争,把佩斯利的手抓得鲜血淋漓。但对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反而阴沉地笑了起来。
“如果你不干,我就?去找别的老鼠。反正你们数量够多,总能找到一个听?话的,对不对?”
正在疯狂咬人的老鼠突然僵住了。它松开嘴,眼中流淌着不属于老鼠的智慧。在沉默片刻后,它乖乖地松开爪子,抱着那枚犬牙开始慢慢啃食。
鼠群拥有共同的思?维。它们会?遵行本能,同时?也会?为了集体?的存活果断牺牲自己。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品质,所有人类的领土最终都会?变成老鼠的国度。
老鼠将犬牙咬碎吞进肚子,坚硬的牙齿在它嘴里比糖果还要?脆弱。吃掉钥匙后,它萎靡地看?佩斯利,嘴角的胡须轻轻颤动。佩斯利蹲下身,把手里的老鼠轻轻放下。
老鼠用后肢撑起上半身,迟疑地左右张望,随后迅速朝着某个方向跑走?了。它身上粘着的血在它背后留下一串红色的脚印。佩斯利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右手,长长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