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鲜少有人知?道?, 包括姜瑶和林愫。
可是在外?,她需要永远端起天子的威严、天子的体?面, 她都不想告知?亲人,平添他们担忧, 也不想告诉外?人, 免得朝廷因她的身体?动荡不安。只?要能撑,那?就?多?撑一日。
她抬头看向白茵, “你回来了?”
白茵神色怔然,随后点?头,“下午到的。”
“下午方至,理应好好歇着?,夜里就?不必过来书房了,”姜拂玉握起笔,“只?是没想到,你对那?个孩子,还留有这么大?的执念。”
“孩子是无辜的,”白茵平静地说道?,“即便他的父亲罪大?恶极,也不应该牵连到孩子身上,也许是上了年纪,这些年我总是梦见那?个孩子的哭声,当年溺死他,我亦有愧于心,也想为他做些什么弥补,如果孩子还活着?,今年大?概和公主?殿下差不多?大?。”
听?她提到姜瑶,姜拂玉脸色一变:“白茵。”
白茵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道?:“还请陛下恕罪,臣只?是一时惆怅罢了。”
姜拂玉饮尽碗中药,“把东西端下去吧。”
她服药的消息不能走漏,连景仪宫的近侍也只?有几个人知?晓。
姜瑶现在年纪还小,她的身上都不能有太大?的变数。
姜拂玉按着?太阳穴,冷汗从额间冒出,白茵明白她又是旧伤复发,五脏疼痛。
从前服用汤药尚可止痛,现在似乎连汤药都不行了。
为何复发得这样快?
“陛下,要传御医吗?”
“不必去了。”
“那?…要朱砂丸吗?”
朱砂可止痛,但也带着?热毒,对人体?有伤,可若是实在坚持不住,朱砂无异于一味镇定心神的良药。
“也不必,你出去。”
听?到她说这句话,白茵就?知?道?,她又要硬熬了。
这一夜姜拂玉疼痛难忍,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入睡,竟又梦见了那?些光怪陆离的场景。
梦中已经是夏末还是初秋,天气尚未寒凉,她出门已经要披上薄绒披风。
她的身体?似乎在一年间迅速恶化,入秋后咳嗽不断。
处理完政务后,她召见太傅和考校过公主?学问的学士们,询问公主?的学业。
这些士人支支吾吾,说公主?已经习字,想必不久之后会有所进益……
不久之后不久之后……不过都是委婉说辞。
姜拂玉目光一沉,即便明白学业并非一蹴而?就?的,有的孩子开窍晚,姜瑶八岁才开蒙,这个进度也算正常,可她还是没有办法不为姜瑶感到着?急。
她看着?自己身体?情况,默默估摸着?自己剩下的年岁。
她最担心的是,姜瑶年幼无知?,人心不服,如果不逼姜瑶一把,让姜瑶快些成长起来,将来若她有不测,姜瑶恐怕不能服众。
她深夜让人提灯出门,一路走到东仪宫前,她本?来强忍着?,不想要因为这次考核责备姜瑶,只?是许久没有见她,专门挑在她入睡时,想要看她一面。
然而?,她所看见的是,已至子夜,书房却?灯火长明,纸窗上倒映着?她小小的身影,脑袋耸立着?,在写写画画。
姜瑶还没睡。
得知?姜拂玉到来,那?个小小的身影朝她跑来,高兴地喊她:“母皇。”
姜瑶似乎以为自己学至深夜,母亲会感念自己的努力,会夸奖她。
可是姜拂玉心里不觉欣慰,只?是荒凉,开口说的却?是:“你学到半夜,就?学出了这点?东西吗?”
话刚开口姜拂玉就?后悔了,可是朝政、病痛积压,无一不推着?她向姜瑶施压。
在这个世道?,所有人都只?会看到你的成果,不在乎你是否努力,姜瑶这个样子,说出去不会被?人称赞勤奋用功,只?会被?人骂一句蠢笨。
姜拂玉脸色不动,看着?姜瑶想要伸向她的手顿住,又垂落。
她这才发觉姜瑶的手微微颤抖,那?是握笔写了很久,累成这个样子的。
她垂下双眸,遮挡住眼里濡湿的痕迹。
她长得很像她父亲,但是性格和父亲完全不一样,她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落泪。
姜瑶说:“我错了……”
姜拂玉握紧双拳,转头离开。
她痛恨自己,她好像不想这样逼迫姜瑶,不想对她施压,可似乎又控制不住自己。
她想要让姜瑶像个寻常孩子一样长大?,可是姜瑶是她的孩子,是国之储君。她身体?又不好,御医推测的是十年,五年,她还能剩多?少时间,姜瑶又能剩多?少时间,她没办法不逼她。
直到后来,姜拂玉细数姜瑶短暂的一生,她竟然是鲜少对她表露出关心。
言辞严厉逼得她畏惧自己,不敢抬头正视自己,原本?明朗的性子,也变得那?样怯懦,那?样小心翼翼。
“母皇,”梦中,姜拂玉听?见一个空灵的声音在喊自己,“我不配当你的女儿?吗?”
“其实,在你的心里,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把我当成你的孩子吧,因为我愚蠢,看我被?朱夷明骗了整整两年,居然也没发现他有问题,或许死了也好。”
那?个声音笑了,“死了以后,你就?可以挑选别?的皇子皇女来当你的孩子。”
林愫半夜忽而?起身,发现对面书房灯烛长明。
他微惊,姜瑶居然还没睡?
他披上衣裳提着?小灯,走到书房前,也不急着?进去,就?站在外?面隔窗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听?着?里头算盘噼里啪啦的声音。
姜瑶在算账。
她刚翻看账簿,就?发现了里面的不对劲。
襄阳王府的吃穿,用度,奴仆工钱,似乎都虚低了。偌大?的襄阳王府,一个月的开支根本?就?不可能只?有这么点?。
姜瑶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连忙要人把王府记录在案的奴仆档案,还有现在南市的商品时令的物价都调了出来。
然后将她当年在大?学课堂上学的那?些都拾了起来,开始计算奴仆的实际用度,和账簿上的一一对应,做差异分析。
姜瑶愈发笃定,这账本?是虚造的。
古往今来造假的方法都是大?同小异,倘若账房想要掩饰一笔支出,那?就?可以调高购买其他物品的费用,将这笔可以分摊下来,不容易发现。同样的,如果想要掩饰一笔收入,那?就?应该把其他物品的费用记得低一些。
如果是姜潮买凶杀人,那?他应该把他平时生活用度的支出调高,来掩饰这笔支出,而?不是应该调低。
姜瑶心中一惊,将一笔又一笔花费加总,猛地发现,姜潮一个月之间居然有一笔将近两千白银的金钱流入。
这些钱从何而?来,姜瑶捏紧笔杆的手微微颤抖,莫非姜潮身后还有人不成?
姜瑶上辈子曾有一段时间没有和姜潮交恶,受邀前去过襄阳王府,满地金玉堆砌,连喝茶用的杯子,都是上好的白玉杯,地上的毯子是价值连城的兽皮,比皇宫还要富丽堂皇。
那?时候她还在想,一个王爷,居然也能有这么多?钱,还以为是姜拂玉的赏赐。
但如果那?真的是帝王的赏赐,他遮遮掩掩的干什么,光明正大?地用就?行了。
只?能说,这笔钱是从别?的地方来的,而?且见不得光。姜瑶开始疯狂头脑风暴,思考谁有可能和姜潮勾结在一起?他是怎么得到这笔钱的?
禾青替她捡起地上的账簿:“殿下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姜瑶想了想,“继续盯着?襄阳王府,尤其关注他们平时的银钱来往还有城外?的产业。”
每个月都有固定资金入账,今后肯定还有,她就?不信她让人一直蹲着?,蹲不到这笔钱的由来。
“对了,”姜瑶猛地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禾青,你找个武功好点?的人,帮我盯着?一个人——”
她刚说完这话,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动静,姜瑶猛地起身,只?看见林愫提灯走了进来。
姜瑶一惊,“爹爹?”
林愫没有说她,只?是微笑地走过来,摸了摸她的脑袋,“这么晚了,还不睡呀?”
“爹爹不也没睡吗?”
姜瑶忽然有些迟疑,“爹爹方才就?在这了吗?”
林愫点?头,“是呀,漏夜看见书房里有灯光,就?过来看看……”
他叹息道?:“你说你这孩子,晚上也该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明天才有精神,你这样劳累,爹爹也会心疼的。”
姜瑶似乎想到了什么,几番欲言又止:“爹爹……”
“实话说,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识字吗?”
林愫方才进来的时候,她正在看账簿,八岁的她根本?就?不认字,谢兰修、许淑雅这些人发觉她看得懂纸上的文字,都惊诧于她居然识字。
然而?林愫,这个她平日最亲近的人,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林愫微微一愣,那?一瞬间,姜瑶似乎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丝慌乱。
然后,林愫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对了,差点?忘了问,阿昭为什么突然认字了?”
姜瑶:“……”
她方才还不如不提,原来她这个糊涂爹反射弧太长,根本?就?没意识到她能认字看懂账簿这回事。
不问还好,问了她还得回答。
对于别?人,姜瑶都可以随口糊弄说是林愫从前教她识过字,但是面对林愫,她又该怎么解释好呢?
姜瑶沉默片刻,显然还没有想好借口,“爹爹,我如果说是我梦中学会的,你相信吗?”
林愫失声笑了,“信,当然相信,所以阿昭现在还是快些去梦中学字吧,别?再看了,夜深了,你再不睡,可要长不高了。”
“烛火伤眼,不如放到明天再看。”
林愫没有追问,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林愫对她的事素来伤心,但此次居然轻轻带过。
姜瑶虽有疑虑,但却?不敢刨根问底问他为何不追究。
可若真的要深究她为何识字,反而?是她无从解释。
她根本?不敢告诉林愫前世发生的那?些事情,要是被?林愫知?道?自己上辈子回宫后混成那?个鬼样子,还不知?道?林愫是为她伤心,还是幸灾乐祸她抛下他离去?
姜瑶次日睡醒后直接乘车去了西市,在一家饭馆里坐了下来。
谢兰修本?来还在刑部等她,知?晓她在饭馆后匆匆赶来。
姜瑶要了个雅间,凭窗而?坐,见了谢兰修,笑眯眯地指着?桌上的餐点?道?:“兰修有用早膳吗,这些都是你喜欢吃的,你尝尝看,看看这家店合不合你的口味。”
谢兰修垂眸,“多?谢殿下。”
本?来以为姜瑶只?是客气一下,结果往桌上一看,发觉还真的是他喜欢吃的。
豌豆黄,小米粥……等等,姜瑶是怎么样知?道?他早膳偏好这些食物的?
“殿下……”
姜瑶似乎想到他想要问什么,直接打断道?:“谢家三郎君的喜好很容易打听?,我随便找个女官帮忙打听?,很轻易就?打听?出来了,趁热吃吧,我方才已经吃过一遍了。”
谢兰修喜欢吃什么她还不清楚?
当初她为了感谢谢兰修帮自己脱离朱夷明,可是天天用她的东仪宫小厨房给谢兰修开小灶,如果不是厨艺不精,她都恨不得亲自给他下厨。
虽然谢兰修不易表现出他的喜恶,但是积年累月的相处,她还是能够将他的喜好摸得一清二楚。
谢兰修并未动口,看着?这些菜肴,忽然有些失神。
他疑惑地问道?:“殿下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姜瑶对他好是恩赐,可是他却?没忍住想要打听?。从第一次见姜瑶起,这位殿下似乎一直表达着?她的亲近。
先是让他更?换称呼,后又让他随侍身边,甚至愿意打听?他的喜好。
姜瑶眸色微暗,她对他好,归根结底也就?是两点?原因,全和前世有关。
第一点?是为了报恩。
上辈子,她和谢兰修相处了那?么多?年,谢家也就?庇护了她那?么多?年。
没有认识谢兰修的时候,她每天都在想方设法战战兢兢讨好姜拂玉,渴望能够获得她还有大?臣们的认可。
可自打和谢家公子关系好起来之后,她就?发现,从前说她蠢笨,说她出身不好的声音偃旗息鼓,那?些看不起她的大?臣们也对她客气多?了。
然后她就?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谢兰修是谢家这一辈中最出色的孩子,她和谢兰修亲近,谢家自然而?然划入她的势力范围中。
她发现自己原来不止可以讨好姜拂玉,还可以讨好别?人,借助世家的势力保护自己。
所以后来,她几乎一直都在暗戳戳结党营私,用自己储君的身份,再许诺好处,在朝廷里拉拢了不少人给自己办事。虽然最后玩崩了,但不妨碍她潇洒了好几年。
而?另一点?,则是出于……愧疚。
谢家最后也是因为她而?倒的。
当初,所有人都知?道?姜瑶最大?的靠山是谢家,想要动姜瑶,必先除掉谢家。
姜瑶被?诬告刺杀姜拂玉时,其他谢家曾经得罪过都世家也在联合起来一起整谢家,谢知?止被?逼得一头撞死在了丹樨上,谢氏满门困于天牢,不少人因疫病而?亡。
她当时尚且自身难保,只?能勉力救下了谢兰修。
姜瑶移开目光,看向楼下,“我说了我和你有缘,我有意与你结交,自然是要对你好些。”
她说这话的时候,情绪明显比平时低了许多?。
谢兰修没有再问,半信半疑地往嘴里塞了一口米粥。
姜瑶探头打量着?下方的酒肆。
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家酒肆的生意很火,早晨才将酒幌挂出来不久,就?有不少人人提着?酒壶来打酒,排成了一条长队,更?有达官贵人家外?出采买的奴仆,过来把酒一坛接一坛地往家里运。
禾青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殿下,查出来了,云娘离开楼前曾经喝的就?是这家酒肆里的酒,已经将云娘房内酒坛里装的酒水和这家店内的桑叶酒对比过了,是一样的。”
姜瑶敲着?窗台,不满地道?:“一天之中,你们就?查出了这点?东西。”
禾青连忙把剩下的也告诉她:“这酒肆在城中并非只?在城中开了一家,城内一共有五家这样的酒肆,挂同个招牌,他们所卖的酒都是由城外?的酒窖里运进来的。”
就?是相当于是连锁店。
禾青和姜瑶说道?:“属下已经查了城外?的酒窖,里面的布局和普通酒窖没什么区别?,可是那?酒庄的主?人极为神秘,并不能确定是谁。”
“只?是,原来酒庄所属的田地是官用农田,想要打通官府获批建造酒庄并不简单,属下推断,这位主?人非富即贵。”
姜瑶笑了。
谢兰修这时候也吃得差不多?了,他并不是特别?想吃东西,只?是姜瑶吩咐,硬着?头皮咬了几口,见姜瑶起身往楼下去,立刻跟上。
姜瑶今天穿的是裙子,随身携带着?手帕,忽而?转身,将丝帕递到谢兰修身前,“兰修擦擦脸。”
谢兰修一愣,抓起丝帕那?刻姜瑶已经抽身离开,他刚想要擦脸,却?忽然想起,他用膳时规矩素来端正,怎么可能往脸上留下东西。
他将帕子收好,追了上去,“殿下,等等。”
姜瑶走的脚步极快,把谢兰修落在身后。
谢兰修有种错觉,他不是来协助姜瑶查案的,而?是已经成了姜瑶的跟班。
巷头的酒肆前,人来人往,不少客人排队等候打酒,姜瑶规规矩矩地等在后面,排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她。
“小客官,你要多?少?”
酒肆的小厮问完后,才发现姜瑶没有带打酒的容器。
酒肆的客人一共有两种,一种是打得少的,要自带器皿,如果打得多?,就?可以一坛一坛地买。
不过酒非寻常五谷,一般人家哪能天天喝,能够一次买下一坛酒的,都是中上人家了。
姜瑶递上了金叶子,顺便给了偷偷塞他二两碎银,“这位小哥,给我来三坛酒,这碎银就?当是打赏你的,收着?就?好了。”
那?小厮一看银子,当即喜笑颜开,连忙招呼人去搬酒。
姜瑶趁机问道?:“对了,你们这酒馆看着?生意挺好,在城里开了几年呀?”
小厮答道?:“咱们这酒馆可在京中开了七八年了,这不,咱家酒酿得好,尤其是桑叶酒,别?说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爱喝,就?连朝廷里一些大?人们也爱,什么孙尚书白大?人,他们家就?住在这附近,他们家的奴仆都时常来这边打酒!也是咱家常客!”
姜瑶歪了歪脑袋:“开了那?么多?年,可有人没有喝出什么事来?”
比如说喝了酒突然发癫跳湖的。
这是个晦气的问题,但是小厮收了钱,也不好啐她,只?好敷衍道?:“这些都是桑叶酿的酒,哪能喝出什么问题,咱家也不能砸自己的招牌,如果真有问题,都是人的问题。”
姜瑶又问:“能问问你们家老板是哪位吗?”
小厮摇头,没有正面回答:“要说咱家这顶头老板,咱也没见过,老板家大?业大?,也不缺这一间酒肆,咱就?是个干活的,怎么知?道?老板是谁。”
说着?,姜瑶要的几坛酒已经搬出来了。
姜瑶让人把酒扛上马车。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低头沉思,将之前的信息串了起来。
云娘死前没有见过外?人,只?喝了外?头打的桑叶酒。
酒肆的老板是个神秘,身份高贵的人。
昨天看的账簿中,襄阳王府每月有两千两银子不明来路的进账。
几家开在上京城闹市、生意火爆的酒肆,一个月究竟能有多?少银钱入账?
姜瑶好像一瞬间感觉好像一切都串在了一起,现在就?只?差一个结果。
马车缓缓由南宫门入内,将车内两人放了下来。
谢兰修这才如梦初醒,姜瑶这是将他也带进宫了?
他完全没有想到,今天结束得这样快,他本?来还以为姜瑶要带他去别?的什么地方。
时间还早,下车后,谢兰修犹豫着?要不要顺路去文库一趟,姜瑶却?忽然轻轻捏住他的衣袖。
“兰修不如去我宫中坐坐?”
她眨着?眼睛,似乎担心他不答应,又补充了一句:“我家猫会后空……”
姜瑶说到一半发现她没有养猫,岂不容易穿帮,卡壳片刻,灵机一动道?:“不对,我爹爹会杂耍,可以让他表演一个给你看。”
一半哄一半骗, 再?施加威逼利诱,姜瑶总归是将谢兰修拉进了凤仪宫。
带谢兰修回凤仪宫的原因很简单。
方才看他脚步所向的方向,姜瑶就?猜出他想要跑回文库里去。
在姜瑶看来, 文库那个地方简直不是人待的,人迹罕至,光线又?暗沉, 一天到晚在文库里待着迟早会被闷坏的。
思前想后,还是决定顺带将谢兰修拐回凤仪宫去舒舒心,别老想着修史。
林愫会杂耍当然是她随口胡掐,她那位风光霁月的爹爹怎么?可能会这种东西。
不过跟“猫会后空翻”一样?,都是借口罢了,为的就?是将谢兰修给哄过来。
谢兰修是个知礼懂分寸的人, 哪怕真的好奇,也肯定不会真的要求林愫给他真表演一个。
即便看不到杂耍,但凤仪宫的茶水点?心管够,足以招待谢兰修。
谢兰修跟在姜瑶身边穿过宫道,他还是头一次去皇帝后侍的宫苑。
事实上, 他愿意去凤仪宫, 只是单纯不想拒绝姜瑶。
祖父说过,公主殿下是今后的储君, 他和她交好,总归可以为谢氏带来好处。
就?算不为了谢氏, 从私心上,他也愿意跟公主殿下亲近, 待在殿下身边的感觉, 很?是奇妙。
在文库的时间?常有,和公主殿下相处的时间?不常有, 他现在和公主殿下待在一起。
她既相邀,半推半就?,却?之不恭,乖乖地跟了过来。
凤仪宫中,林愫换了一身层层晕染的青色衣衫从屋里出来,衣袂翻飞,层层叠叠,烟雨朦胧跃然其上。
他长身立在花圃前,宛若山水画中走?出来那般绝尘脱俗。
在宫苑前劳作的小宫女,忍不住感叹:郎君气质果真是千变万化,怎么?打扮怎么?好看。只是可惜,陛下这几天?都没往凤仪宫来,见不到这一幕。
这两天?放晴,花圃里的花苗都撑起了腰杆,林愫最播种的是月季和桂花,经历几天?的大雨,不仅没有坏根,反而令这些花儿吸饱了水土,长势愈发良好。
院子里还有一棵巨大的石榴树,正是石榴开花的时节,榴花红艳艳,挂于枝头,令人见之眼前一亮,赏心悦目。
院子的搁着石桌和小凳,不下雨的时候,宫人们每日早晨都会将茶具和新鲜的点?心摆上来放着。
林愫知道姜瑶挑食,不会正经吃饭,为了让她每天?能够填饱肚子,也就?没有限制姜瑶吃点?心,宫里各个角落都遍布着她爱吃的零嘴,以便姜瑶随时取用。
林愫捏着桌上的青瓷杯子,在手中掂量片刻,忽而往上一抛,杯子在半空中转了个去,又?落了下来,稳稳落在他的掌心。
杂耍……
也亏姜瑶想得?出来。
试过一个,他连续抛了两个,三个,四个……杯子在他掌心轮轴转着,抛起又?落下。
对于他来说,这些雕虫小技太简单了,就?是重复一个动作,手速快点?就?可以完成。
周围的宫人虽然好奇林愫此时的举动,但也没敢认真盯着林愫看,只是瞄了一眼,便又?继续认真干着自?己的活。
所以姜瑶带着谢兰修走?进凤仪宫时看见的情景就?是这样?的:林愫穿着一身青衫,站在石榴树边抛着茶杯玩。
茶杯高高颠起,又?掉落,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比外杂耍的记人差。
见到姜瑶入内,林愫好似分神?了一刻,用力太过,有个茶杯抛得?太高,拌到了石榴花枝,反弹回来时偏离方向。
林愫也不急,忽而一个翻转,手腕灵巧地将茶杯甩向桌上,然后逐一地将剩下的茶杯收好,稳稳当当地在桌上排成一排。
表演完毕。
姜瑶:“……”
姜瑶满眼不可置信。
谁能来告诉她,林愫在干什么??
谢兰修瞳孔也微微放大,惊奇地看着林愫。
他本来以为姜瑶只是随口说说,没想法这位林郎君真的会杂耍。
这些杂技在宫外不足为奇,谢家府邸位于闹市中心,时常会有伎人在门前表演杂耍,偶尔谢兰修回府,看伎人表演辛苦,也会让人给他们打赏些银钱。
但是如果放在宫内,那一下子就?新奇起来,谢兰修对这位郎君的敬重又?多了一分。这位林郎君当真是多才多艺,此等杂技亦有涉猎。
姜瑶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摸了摸鼻子,愣愣地道:“我说我爹会杂耍,你看,没有骗你吧。”
其实,她说出这话的时候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林愫什么?时候学会这玩意了?以前她可从来没看见林愫在她面?前展示过这些?
林愫放下茶杯,对宫人们吩咐道:“换一套新的茶具来。”
然后转身看向姜瑶和谢兰修,露出如春风般和煦的微笑:“阿昭回来了,谢三郎君也来了,快过来,给你们准备了点?心和花茶,过来尝尝吧。”
他语气和善,听起来让人倍感亲切,谢兰修心想宫中传言果然名不虚传,林郎君当真是个温和极了的人。
谢兰修正要行礼,还没躬身就?被姜瑶一把拉了上前。
“爹爹……”姜瑶一边喊着林愫一边拽着谢兰修上前落座,“今日结束得?早,我便带着兰修回来坐坐。”
由于身高有别,谢兰修被姜瑶拽着的时候必须躬身,踉踉跄跄,就?被按到了小板凳前,才抽出空喊一声:“郎君安好。”
姜瑶道:“兰修不用客气,快尝尝我爹泡的茶,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宫女们已经将新的茶具收拾了出来,给谢兰修倒了一杯花茶。
谢家三郎君和姜瑶口味一样?,喜欢甜茶。姜瑶把茶杯递到他身边,谢兰修连忙双手接过,受宠若惊,“多谢殿下和郎君。”
林愫面?前,他也不敢喊姜瑶“阿昭”,规规矩矩地喊她一声“殿下”。
甚至在说这话的时候,还得?不时观察林愫的神?色,生怕自?己行差踏错,令郎君不悦。
林愫神?色温和,在旁边的石凳落座,微笑着注视他们两人,目光放在谢兰修身上:“谢三郎君不必多礼,我的宫中没那么?多规矩,公主殿下也不喜欢拘礼,你在这里就?当是自?己家好了。”
谢兰修忙道:“兰修明?白。”
姜瑶抿了一口茶,小心翼翼地去看林愫。
姜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她进宫时和谢兰修说的话,不会被哪个不长眼的漏给林愫听了吧?
她思索着这个可能,有些心虚地问道:“爹爹,你刚刚抛…那茶杯……”
林愫说道:“闲来无事,在练习一种新学的把戏,本来想着皇太后生辰时讨巧哄她开心,正巧碰见阿昭回来,让阿昭先看到了,阿昭觉得?怎么?样?,喜欢看吗?”
皇太后的生辰的确快到了,但此时碰见他表演这把戏,这应该不只是巧合这么?简单吧?
姜瑶默了默,道“……喜欢。”
林愫又?温和地问谢兰修:“三郎君觉得?如何??”
谢兰修自?是应和道:“兰修大开眼界。”
林愫抚掌笑道:“那下次三郎君再?来,我练个难度大些的。”
姜瑶听得?一阵汗颜,“爹爹,要不我们还是养只狸奴吧。”
谢兰修饮了一口花茶,看着茶杯中漂浮的花瓣出神?,入口时才发现,这花茶居然是甜的,清香动人,沁人心脾。
他有些惊讶,似乎想到了什么?,竟是忍不住垂下眼眸。
这微妙的情绪落在了林愫眼里,“这茶不合三郎君口味吗?”
“啊?”谢兰修被喊得?一惊,“不是!”
“何?必这样?一惊一乍的,我很?吓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