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柔不说话了,眼睛重新黯淡下去,
“小柔,你还是不会说谎,”周荣两手握住她瘦削的肩膀,笑得近乎宠溺,“真的很难得,所以陈锋那么喜欢你。”
从她站在他身边的那一刻起他就闻到了一股浓郁呛鼻的辣味,以及隐藏其中若隐若现却无法忽视的清冷檀香气息,
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希望她骗他,但转念一想这又有何用?陈锋不是重点,他只是敏锐地察觉到他们之间的裂痕,并决定趁虚而入罢了,
说实话陈锋还算是个君子,“是时予爱之,颜采莫得望”是他抛给他们的一个机会,可这次机会过后他和赵小柔还是没能心无芥蒂地走到一起,
“周荣,你信我,我和陈锋真的什么都没有。”赵小柔仰着脸看周荣,她觉得无力,这种连狗血电视剧都嫌老套的台词,她光是说出口就已经觉得无力了,可她还是说了,因为这是真的,因为她也只能这样说。
“我信,我信的,”周荣宽慰地拍拍她的肩膀,“但你知道吗小柔?如果今天是你打电话给我,我一定会第一时间接,只要是你找我,我一分一秒都不会让你等,即便我在上台,我也会回个微信给你,就说在忙,或者问你什么事,两个字或者三个字,连五秒钟都不要……”
周荣说着轻轻拨开她的湿发,最后看一眼她完整的容颜,他要铭记于心,永不忘怀,
“可你知道我打了多少次电话给你吗?小柔,二十三次,第二十四次你才接,从九点半到一点,你真的一分一秒都没空看我一眼吗?小柔,答案很简单,我们谁都不能再逃避了,我对你的爱在做加法,而你对我的爱在做减法,仅此而已。
小柔,我真的很累了,你老问我为什么从上海追到甘孜又追回来,是不是自尊心作祟,想看你的孩子是不是我的,看你是不是给我戴了绿帽子,小柔,你真的不了解我,如果不是因为爱的话,我连想都不会想这些问题,
小柔,我母亲的事我不怨你,这和你没有关系,我只是在想,也许你说得对,我们纠缠了这么多年都没能在一起,也许就是真的不应该在一起,也许我们应该放彼此一条生路,放爱一条生路。”
第55章 终章(一)
“欢迎回家!”黑暗中开门进来的周荣吓了一跳,慌忙打开玄关的灯,这才想起母亲在门边墙壁上挂了三只兔子玩偶:留着八字胡还戴眼镜的兔子爸爸,头上别一朵大红花的兔子妈妈,还有缺了颗门牙的兔子宝宝,刚才那一声是兔子妈妈发出来的,只有她会叫,其他两个就是摆设。
恶俗透顶,也不知道老太太从哪个旧货批发市场淘换来的破玩意儿,他当时看到就让她摘喽,老太太嘴上说好的好的,等忙完手里的活就摘了,可如今她已化成一捧灰,静静地睡在儿子怀里,那三只丑兔子还挂在墙上对着他傻笑。
玄关的衣柜有一个小小的隔间,玻璃门,设计这个隔间的目的是给男士放手表和领带的,周荣没这些东西,他跟装修公司的人说拆掉,然后扩充一下衣柜的容量,结果不知怎么的,到最后这隔间还是原封不动地支棱在那儿,玻璃门大敞着通风透气,里面还“贴心”地安了只小射灯。
“会派上用场的嘛,周老板!”那个打柜子的扬州木匠跟他挤眉弄眼打哈哈的样子他还记得一清二楚,没想到一语成谶,小隔间派上了大用场。
周荣拉开玻璃门,把骨灰盒轻轻放进去,白色的圆形罐子在柔软的暖色灯光下像一件艺术品。
“死亡也是艺术”,他诡异地想到了一个姓骆的男人,据说那个男人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一个来路不明的妖艳的脱衣舞娘,
“不知道,说不清楚,”当时他和霍翎在警局的天台上抽烟,霍翎蹙着眉弹掉烟灰,对这个遥远的案子讳莫如深,
“不过他妈死的时候也不过三十岁,又是跳舞的,身子应该还是很灵活的吧,就直直地从自家别墅的楼梯上摔下去了,也没扶一下撑一下,蛮奇怪的,当年的老警察也退休了,说是现场楼梯间的窗户上卡了一只小孩儿玩的风筝,很高,就是大人也得踩着凳子才能够到,”
霍翎把烟按灭在天台布满铁锈的栏杆上,仰头叹一口气,“反正最后就是凳子和那个女人的头骨都摔碎了,六七岁的孩子,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你又能怎么样呢?”
“不过你猜最后我们解剖尸体的时候在他胃里发现了什么?”霍翎支着下巴意味深长地盯着周荣,“一绺头发,保存完好,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是谁的。”
他说完一脸沉痛地指指自己的脑袋,“姓骆的,这儿,不正常。”
正常,此时此刻站在衣柜旁的周荣绝望地咀嚼着这两个字,正常,只要正常就可以了,正常地做一个人,正常地爱一个人,财富、地位、名声……全都只是缓解痛苦的止痛片,作为医生他们永远治不好自己的病,正常人也永远不会理解他们对母亲巨大的、扭曲的、悲怆的爱。
他已经一个礼拜没回家了,他又像第一次离婚后那样漂泊在宿舍和手术台之间,今天他是被赶回来的,连续第八天的第六台手术,廖院长亲自陪他站完全程,他仅剩的精神和注意力都在小病人身上,甚至没意识到手术室里多了个人,
“回去吧孩子,回去吧,”手术后廖院长摘掉口罩,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回去洗个澡,再好好睡一觉,以后的路还长着呢,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知道了,活着就是送爱的人走,死也是生的一部分。”
周荣合上玻璃门,一步一步往黑暗的客厅里挪,他想去沙发上坐一下,可脚又碰到了一个东西,
“唉……”他在黑暗中叹一口气,这又是什么?老太太在他家里忙活了好几天,净干些有的没的,还买了一堆垃圾。
他摸索着打开客厅的灯,哦,是画,姓赵的蠢女人死活不肯照婚纱照,说她老了胖了不好看了,还是二婚,所以他请人画了一幅画,不得不说该人家赚钱呢,一幅虚构的画比照片还要逼真,把他们一家三口都画了进去,关于赵小柔的部分来源于那张埃菲尔铁塔下的拍立得,所以怎么看怎么都像老夫少妻,却在阴差阳错之间有一种神秘的契合感:她从来没变过,心如稚子。
唉……西北风沙真是大啊,就这几天没回来,画上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他伸手拂去女人脸上的尘土,又站着看了一会儿,转身走进浴室。
二月初的西北只有零上五度,浴室里一丝水汽都没有,冰冷的水柱狠狠砸在他光裸的脊背上,寒意顺着毛孔侵入骨血,冷到极致就会有一种灼烧感,这是他二十几年前第一次冬泳时最深刻的感受。
二十年,又二十年,转眼间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他突然思考起一个问题:他什么时候能死?
死,他不怕死,不怕别人死也不怕自己死,他从骨子里就是不屈的,
当年老天爷跟他开玩笑说赵小柔被废墟砸成一滩烂泥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用自杀给傻逼老天爷比一个轻蔑的中指,
此刻他再一次生起了对命运刻骨铭心的仇恨和轻蔑,他才是最恨母亲的那个人,他都已经原谅了她,该死的老天爷有什么资格惩罚她?
他看到了放沐浴露和洗发水的铁架子上有一把剃须刀,有点钝了,但这对一个医生而言不算什么。
“胡子真扎人,”他想起清晨没睡醒的赵小柔困倦地迷蒙着眼睛,像赶苍蝇似的挥手拍开他的脸,“我还要睡呢,别烦我。”说完就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给他任何可乘之机。
这是哪一次发生的事?他忘记了,他们有过太多次,可除了做爱,他们之间可供回忆的东西少得可怜,
现在想想,她有好多次想跟他聊天,跟他说说她遇到的人和事,但都碍于话题太愚蠢而被他暴力打断,东家长西家短的,简直不要太烦人,还有好几次她说着说着他就睡着了,据她说他张着嘴打呼,像听秦腔戏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的老大爷……
关于以后,他能想到的只有和她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赚钱给她花,养大他们唯一的孩子,有人敢欺负他老婆儿子他绝对会教他们做人……
但也仅此而已了,
他不会爱她的,他了解自己,他想要的是她全部的爱,要她无条件地追随,她有好多爱,他就像吸血鬼一样敲骨吸髓,他反反复复地用语言和冷漠伤害她,和骆平年反反复复用刑具伤害她一样,一个是心,一个是身,他们想确认的只有一件事:她会永远的、无条件的、赶都赶不跑地爱他们,
爱人如养花,他浇灌给她的永远是砒霜,就为了看她对他的爱是不是连砒霜都毒不死。
周荣站在冰冷刺骨的水里笑了,无论多么痛苦,他都不得不承认陈锋确实比他更懂得如何去爱,赵小柔太美好了,像融化冰雪的初阳,像春天出生的小鹿,以一颗最纯粹热烈的赤子之心爱着如荒漠般贫瘠凉薄的他,
她舍不得放手,但他必须放手,她值得更好的开始,而周荣和赵小柔的一切停在这里就很好,
“胡子真扎人,刮了胡子再亲我!”
以后不会再有比这更美好的回忆,
剃须刀在他手里乖得像养熟的狗,枪也一样,对他来说伤人永远比爱人要顺手得多。
他看到鲜红的血液滴在脚边,在下水口形成一圈又一圈妖艳夺目的漩涡
“欢迎回家!”门口的兔子妈妈高亢地嚎了一嗓子,他猛然惊醒,手腕上的血线戛然而止,停在距离桡动脉一厘米不到的位置,
门是反锁的,
他紧紧攥着刀片屏息凝神,直到听到复读机一样的“欢迎回家欢迎回家欢迎……”
哼,看吧,他说什么来着?旧货批发市场淘换来的吧?他嗤笑一声,老太太真是穷了一辈子,有钱都不知道该怎么花。
他仰头长叹一口气,唉……就差一点了,真是扫兴啊,他把带血的刀片扔回架子上,用冷水冲洗伤口,顺手扯过毛巾包住手腕,衣服也不穿,浑身滴着水就走到卧室拿出酒精,纱布和外伤药,一丝不苟地包扎好,仿佛这伤只是一次意外。
之后他擦干身体和头发,像在每一个平淡的日子里那样换上干净的衣裤,走到玄关把母兔子肚子里的电池抠出来扔掉再挂回去,耳根总算清净了,他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点一支烟,崽崽看到他掏打火机的瞬间就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呵,狼心狗肺的老东西,还挺讲究,闻到点烟味儿就抛弃主人。
他叼着烟,把头靠在沙发背上,仰面朝天盯着天花板,寻思着明天,最迟后天,要把屁股底下这红艳艳的沙发套子拆掉扔了,还有卧室里的大红牡丹花床单被套,他都没眼看,随便瞟一下都觉得眼珠子火辣辣的疼,必须一起扔了。
婚房,年近四十的周荣光是想想就觉得膈应,何况这房子在往后的很多年,甚至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住了。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嗡嗡嗡地震了几下,他拿起来,有一条成功预缴费用的短信提醒,还有一条微信,言简意赅:“手术成功。”
“周叔叔,你又多了好多白头发啊!”
小女孩捧着皮球,想把它扔进面前的篮筐里,可皮球脱手后直直落在她轮椅边,弹都没弹起来就慢吞吞地滚到一边去了。
“因为娜娜长大了,周叔叔也老喽!”
周荣捡起皮球放在小女孩怀里,把她的轮椅再往前推一点,“娜娜再试试?”
小女孩点点头,举着小皮球酝酿了一会儿,使劲儿往前一扔,小皮球在篮筐边上转了两圈,最后穿过篮网掉下去,在地上软绵绵地弹了几下就不动了。
“呦!真棒啊!”旁边做术前准备的护士回头冲小女孩竖了个大拇指,“咱们娜娜长大了肯定是篮球健将啊!”
小女孩背对他们,盯着空荡荡的篮筐看了一会儿,回头对护士阿姨绽放一个灿烂的笑容,缺了门牙的小嘴巴咧的大大的,“那张阿姨会来看我比赛吗?”
“当然啦娜娜!张阿姨带上全家来看娜娜比赛!”护士阿姨的承诺让小女孩开心得脸蛋通红,她仰头看看站在身后的周叔叔,腼腆地摸摸自己光溜溜的小脑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小小心愿,“周叔叔,我也想长白头发。”
“长白头发不好,”周荣避开密集的针眼,摸摸小女孩的后脑勺,之前剃过的头发又长出一层细细软软的小绒毛,只有围绕着针眼的地方寸草不生,“长白头发说明人老了,好多事都没机会做了,不像娜娜小朋友,还有好多好多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
娜娜仰着头,平静地望着他的眼睛,“周叔叔,可我再也不能变老了。”
张护士背过身去快速抹一把眼泪,心想自己都是老太婆了怎么眼窝子还这么浅,不过她可以放心,没人发现她的狼狈。
周荣垂眸看着娜娜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又笑了,“娜娜是不是不相信王伯伯周叔叔还有张阿姨?有我们在,娜娜不想变老太婆都不行,就怕到时候娜娜小朋友又要不高兴了,说自己老了丑了还变笨了,耳朵不灵了,眼神也不好,走到哪儿都遭人嫌。”
娜娜听他说,想象自己佝偻着腰白发苍苍的样子,走路像小乌龟爬,想着想着就笑了,一大一小两个人笑了一阵又停下,心中苦涩无限蔓延,
“周叔叔,”娜娜看着手里的小皮球,“是我自己不想治啦!真的好疼,我想做坚强的孩子,可是每天晚上都好疼好疼,崔阿姨说我会吵到她和爸爸睡觉,他们白天还要上班。”
“那娜娜以后不想再看到周叔叔和张阿姨了吗?”周荣感觉呼吸有些困难,他蹲下来,蹲在娜娜面前,伸手轻轻摸摸她的小脸蛋,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这小脸蛋肉嘟嘟的,可现在只剩一张薄薄的皮。
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他找到了赵小柔,最后一次见面他已决定放弃赵小柔。
“想的,娜娜想见到周叔叔和张阿姨,王伯伯好凶,但我也很想他,可是周叔叔你知道吗?崔阿姨要生小宝宝啦!爸爸说这次肯定是弟弟,爸爸说养弟弟要好多好多钱,我治病也要好多好多钱……”
周荣回头望一眼门外打电话的中年男人,他刻意站得很远,捂着听筒,眉头紧锁,在原地踱来踱去,穿一件裂皮的棕色夹克,毛衣领子松松垮垮的,皮带上挂着一大串钥匙,随着他的动作丁零当啷响个不停,看那焦头烂额的样子是和对面不太愉快,
哼,越穷越生,越生越穷,就这副穷样还死活要生个儿子出来,家里除了那几个破锅烂碗还有什么可继承的?垃圾。
周荣冷冷地看着他,他有所察觉,立马收起怒容,弓背哈腰对周荣谄媚地笑,
“周叔叔?”娜娜轻轻拉拉他的手,小声唤他,
“嗯?怎么了娜娜?”周荣回头,已换上温柔的笑容,
“我悄悄告诉你,我有三个新年愿望!”娜娜捂着嘴咯咯咯笑,小脸蛋红扑扑的,像在说一个不得了的秘密。
“哦?说来听听?”周荣笑着搬过椅子坐在她身边,支着下巴,做出愿闻其详的样子。
“第一个愿望……”娜娜低头玩着自己的小手,耳根红红的,不好意思了半天才用小得像蚊子叫一样的声音说:“我想让妈妈回家,爸爸有崔阿姨和小弟弟了,不想妈妈了,但是我很想她,就想让她悄悄地回来看我一下就好。”
周荣不动声色地叹一口气,“嗯,那第二个呢?”
“第二个……”娜娜抬头看着周荣,小羊般清澈的眸子亮晶晶的,“如果我可以长大的话,我要赚好多好多钱,在最贫困的山区盖一座大大的医院,用这些钱请像周叔叔和王伯伯这样好的医生,去给小朋友们看病!”
呵,小丫头口气不小哦,市长都没魄力干的事儿被她给干了,周荣哑然失笑,“娜娜,你知道吗?真的愿意去贫困山区当医生的叔叔阿姨是不会要很多很多钱的,所以你不需要赚好多好多钱才能请这些叔叔阿姨,压力别太大。”
“真的吗?”娜娜眼睛都亮了,说话也比刚才精神了,
“当然啦,周叔叔什么骗过娜娜,”周荣想他倒还真没骗小丫头,反正该死的陈锋绝对会去,好日子过腻了的小少爷闲得发慌,最喜欢干这种身先士卒死而后已的蠢事。
“还有呢?周叔叔比较想听娜娜的最后一个愿望。”周荣抬腕看一下表,时间差不多了,等一下该去做准备了。
“最后一个愿望是……”娜娜趴在周荣耳边,呼吸热烘烘痒酥酥的,还带着一股奶香味,“我想要周叔叔做我爸爸!”
此刻躺在沙发上的周荣想起当时那感觉,像一只毛绒绒的小尾巴在心里扫了一下,嗯……要不说女儿是爸爸的贴心小棉袄呢,小宝那臭小子怎么看怎么碍眼,黏黏糊糊的天天缠着他妈,现在想起来都有冲动踹他一脚。
唉……可是他怎么看也都不是一个好爸爸啊……
“不错不错,娜娜的三个愿望有大有小,不光想到自己,还能想到别的小朋友,所以周叔叔要奖励娜娜,”周荣说着从身后的包里拿出一顶假发,发丝乌黑润泽,灵动飘逸,“周叔叔听说娜娜要来,专门去买的,好不好看?”
他轻轻把假发戴在娜娜头上,理好刘海,一点点把翘起来的发尾抚平,最后推着娜娜的轮椅走到镜子前,
“看,我们娜娜多漂亮。”
周荣看着镜子里的他和娜娜,意识到自己好像一直没有照相的习惯,不过也对,他的人生确实没什么想要记录的时刻,步步为营的人,人生每一步都不会允许自己白走,像这种多余的时刻纯属浪费时间,照相也是浪费时间,一张照片,什么都留不住。
但他今天突然很想照一张,
“张姐,可以帮我和娜娜拍张照片吗?”
说起来张护士把照片发给了周荣,他忙起来就给忘记了,这会儿躺在沙发上,左手支着不能动弹,他只好单手举着手机翻聊天记录,陈锋这狗东西给他发的什么?一打开微信噼里啪啦往外蹦,还有赵小柔,他现在最不想看到这两个人,一起拉黑!
哦,找到了,他盯着手机里的照片傻笑,嗯,这才对嘛,他想要的是闺女,是小棉袄!圆溜溜的眼睛水汪汪的,脸也圆圆的,皮肤白白的,戴着假发一下子就不一样了,精气神都有了。
而他呢?没什么好说的,一个字,帅!
“娜娜,如果周叔叔答应你,帮你完成一个心愿,那你能不能答应周叔叔,我们坚强一点,再试一次好不好?”
和煦的微风透过窗户吹进来,调皮地撩起娜娜的发尾,春天了,无论如何一个幼小的生命不该在春天完结,
“哪一个心愿?”娜娜仰着头看他,小心翼翼地问他,难以置信得连声音都在颤抖,
“猜猜看呢?”周荣摸摸她的发尾,把最后一根发丝抚平,
“周叔叔要当我爸爸吗?”
周荣笑了,凌厉的眼尾笑成一弯温柔的月亮,
“是啊,娜娜真聪明!”
周荣打个哈欠,困了,刚才失血过多,这会儿可虚弱着呢,其实就算那死兔子没叫他也不会再往下割了,因为走马灯一样闪回的画面里不光有姓赵的蠢女人,
他周荣再不是东西,也不至于连和孩子的约定都要反悔。
他按下保存键,把这张照片保存在空荡荡的相册里,那里只有一张黑夜中一个短发女人的侧颜照,他想了很久,还是没舍得删掉,
就当做前半生的纪念吧。
“您好,您不能进去。”
保安室门口站着一个穿白色羽绒服的女人,她站在这里很久了,肩头落满了雪,头发上也都是雪,她没戴帽子,头发也比原来长了些,用黑色发绳随意挽起,此刻有几缕松了,垂落在脸庞,殷红的嘴唇紧紧咬着,她不喜欢麻烦别人,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才弱弱地问一句:“您可以跟 Cxx1301 的业主打个电话吗?就说,就说赵小柔找他。”
保安室值班的是个中年女人,她在访客登记簿上记下最后一笔,抬头看了赵小柔一眼,重重地叹一口气,“打过啦丫头,人家说了,不见。”
她拧开保温杯瓶盖抿一口热茶,再瞥一眼面前这姑娘,柔柔弱弱的,这么大的雪,再站下去非得生病不可。
哼,1301 的业主她见过,长成那样,就连脸上有疤都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有女人找正常,不正常的是到现在为止就一个女的找他,这姑娘嘛,挺可爱的,气质温婉,就是和漂亮不搭边,怪不得呢,看来又是一笔情债啊……
赵小柔咬着嘴唇低下头,片刻后对保安室里的女人笑一笑,说了声谢谢就转身走了。
今天很冷,距离过年只有一个礼拜不到的时间,从元旦起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阴霾的天空时常乌云密布,
夜深了,昏黄的路灯下大雪簌簌地往下落,很密也很急,纷纷扬扬地飘落在赵小柔的头发和肩膀上,鼻尖冻得通红,纤长的睫毛结满冰晶,活像一只行走的小雪人。
她把两只冻得通红的手拱在眉毛上,眯着眼睛看公交车站牌,可急匆匆吹落的雪花夹杂着密集的冰晶直往她眼睛里扑,看了半天也看不清楚末班车到底是几点。
“十……十点?”她躬着腰,都快趴在站牌上了才终于看清楚上面的数字,再掏出手机看一眼屏幕,十点零五分了。
“深更半夜撅个腚,偷电缆呢?”深夜的街头空无一人,只听得到雪花簌簌落地的沉闷的声音,她看站牌看得太投入,身后猛地有人说话,惊吓程度不亚于中元节撞鬼,她想都没想就是一声尖叫,直接把树枝上的积雪震下来,结结实实砸在她身后的人头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赵小柔倒抽一口凉气,张着胳膊想帮人家拍又不敢,她刚刚听到咚的一声闷响,一大块水泥板那么大的雪砸在那男的身上,他人高马大的,就这么活生生被雪给埋了,她甚至可以想象积雪下是怎样一张怒不可遏的脸,
只见他狠狠拍开头上和肩上的积雪,囫囵着抹一把脸,雪是差不多抹掉了,可眉毛和睫毛上还是挂满冰晶,低头阴沉沉地看着她,“你喊什么?”
“周,周荣?”赵小柔咧开嘴尴尬地讪笑两声,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头发,“吓我一跳。”
“年纪一大把的人了,还一惊一乍的。”周荣把身上最后一点雪拍掉,抬头白了她一眼,“亏心事干太多了吧?”
赵小柔低着头不说话了,她好像是有点亏心,但转念一想也不是那么亏心,毕竟是手机的问题,不关她的事。
“那天是手机的问题,”她抬头飘他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我回去看了,最起码前几个电话是手机的问题,你打不进来,等我看到的时候就是好几个未接来电。”
周荣低头看着她,她双手背在身后,耷拉着脑袋,像老师办公室里被罚站的学生,在一五一十交代自己干的坏事儿。
他噗嗤一声笑了,如果一切只是这么简单就好了,他双手捧住她的脸,用指腹抹去她纤长睫毛上晶莹剔透的雪花,轻轻叹一口气,要是能一直这样看着她该多好,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决定的事不会回头,
“那天是我不好,我把对母亲的愧疚转嫁到你身上了,我二十年没回家,我一直以为我恨她,可回家那天才明白我有多爱她,我都想好了,以后要让她过好日子,吃好的用好的,想去哪儿玩我们就带她去,想孙子的时候我们就带着小宝去看看她,所以她抢救的时候我真的很绝望,好像马上就要倒地死了一样,那时候就想让你陪在我身边,救救我。”
他说着松开手,顺着她的胳膊往下,从她过于长的袖子里抽出她冰冷的小手揣在自己上衣口袋里紧紧握住,把滚烫的温度让渡给她,“不过现在好了,再难受挺过去就好了。”
可赵小柔越想越难过,越想越自责,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鼻子堵住了,喉咙也酸痛得说不出话,她被周荣揣在口袋里的冰凉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干燥滚烫的掌心,却无意间触到一截软绵绵的纱布,
“周荣?”她猛地抬头,圆圆的杏眼睁得更圆更大,满是焦急和心疼,“周荣你受伤了?”
周荣低头看她,晶莹的泪花在她眼中像揉碎了的星辰,折射出柔暖的光,像家,永远眷恋却永远回不去的家,
他捏捏她的脸蛋,“没事的,刮胡子的时候不小心割破了手。”
“刮胡子怎么会割到那里?”她仰着脖子直勾勾盯着他的脸,眉毛紧紧拧在一起,不依不饶的,连声音都拔高了一截,周荣在心里叹一口气,她还是那样,在某些方面敏感得可怕。
“我笨呗,也老了,”他在口袋里摩挲着她纤柔的指尖,和指腹上薄薄的茧,转过头不看她的眼睛,拉着她往小区的方向走去,“走吧,陪我去小区里散散步,反正也睡不着。”
赵小柔张着嘴还想问,但看他回避的样子也只能暂时作罢,寻思着等一会儿聊开了再猝不及防地杀个回马枪,或者趁机撸开他的袖子看一眼。
两个人走到小区正门,周荣拿出门卡滴的一声开了锁,拉着赵小柔走进去,保安室里的大姐意味深长地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啧啧啧地直摇头,
刚才这姑娘前脚走,1301 的业主就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哎呀真看不出来啊,这男的看上去是个绝情种,没想到是个情种!
“你把我拉黑了,还说不生我的气。”四下无人,一片寂静,赵小柔说埋怨的话都不敢大声,压着嗓子像在说悄悄话。
这小区采用的是苏州园林式的造景,造型各异的假山石落了雪反而有一种侘寂之美,冷调的灯光映在洁白无瑕的积雪上,泛着淡淡的幽柔的蓝,
“那回头再加回来不就得了?”周荣笑笑,握住她的手安抚地晃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