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炽的笑意缓缓褪去。
“孤听得出你是在嘲讽孤。”
没等琉玉开口,他又道:
“也听得出,你是想拖延时间,是想等南宫镜平定玉京城外面的敌军之后,就调遣部曲去神皋宫杀孤吗?”
他用阴山泽的面容做出阴山泽绝不会有的表情,明明也是在笑,但那过于天真的笑意在这张脸上只有诡异的违和感。
修长如玉的手指转动着掌中傀杖,他轻笑着道:
“没用的,无论是阴山泽,还是天甲三十一,都在孤掌控之中,只这两样,就算有千军万马,你们也奈何不了孤。”
慕容炽抬头眺望着身旁肃立的巨型傀将。
也不知道钟离氏和九方氏是如何造出这等伟大的机巧,简直强大得不可思议。
阴山泽七窍仍在淌血,但慕容炽并不在乎,对他来说,这只是一副用来胁迫阴山氏的皮囊,只要阴山琉玉和南宫镜有任何轻举妄动,他都可以以此来威胁她们。
琉玉此生最恨受人胁迫,尤其是用她的至亲之人来胁迫她。
更恨的是,即便重生一次,在阴山泽生死一线之际,她竟仍然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她手里握着剑。
可这把剑无法指向她的敌人,只能指向此生对她最重要的两个人。
“为什么要这么做!”
本已经离开九方氏府邸的檀宁匆匆折返,在看到阴山泽的第一眼,檀宁就知道方才朝鸢的消息并非作伪。
她努力挣脱朝暝的束缚,冲着慕容炽的方向大喊:
“是母亲牵着你的手一步步走上帝台,坐上大晁帝主的宝座,帝室没有钱,是阴山氏出资养着你们,那些世族对你的位置虎视眈眈,要不是南宫舅舅护卫王畿,你早就不知被人暗杀多少次!你为何要这么对阴山氏!”
慕容炽朝檀宁的方向轻飘飘瞥去一眼,那眼神淡而冷,涌动着纯粹的恶意与厌恶。
“帝位本就是慕容氏的帝位,孤能继位,难道要叩谢你阴山氏吗!帝室国库空荡,是因为你们这些世族掠地占城,让整个帝室无税可收!至于暗杀,哈,阴山氏族人众多,你以为暗杀孤的就没有阴山氏的人吗!孤若是不佯装乖顺无能地长大,你们就要像杀掉孤的父亲那样,堂而皇之地杀掉一个帝主,是吗!?”
照夜元年至今虽未改年号,但天下已有五代帝主。
在慕容炽之前,世族倾轧,斗争频繁,前五代帝主在位时间都极短暂,慕容炽的父亲更是被当时如日中天的相里如罗的家臣当街射杀。
堂堂帝主,被一无名小卒当街射杀,事后却只诛那家臣三族,未曾追究主谋相里如罗的罪名。
谁见过这样窝囊的帝室?
五岁的慕容炽自从被南宫镜牵着坐上帝位的那一日就知道,他是天子,但天下不是他的,而是这些手握秘术的仙家世族的。
宁做世族仆,不为天子臣,当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帝主,怎比得上手握实权的世族子?
慕容炽真心实意地羡慕这些投身世族之家的名门贵胄。
但他没有机会换个身份。
他只能在这个位置上蛰伏,挣扎,替自己挣一条生路。
然而对面却响起一声嗤笑。
“你们这些人,真的,真的很会替自己的野心寻找借口。”
蒙着泪光的眼锐利得像是能直剖人心,琉玉直视着慕容炽的眼,定定逼问:
“若无阴山氏庇护,当年你父死后你就已经被争夺帝位的宗室子暗杀了,岂有你今日一边享用锦衣玉食一边来谴责阴山氏的余地!”
“我母亲把控王畿,掌握朝局,固然是为了施展自己的才华报复,但她待你可有任何不恭之处?可有任何不臣之心?她将自己视为帝师,将你当成她要侍奉的帝主,传授你帝王之术,希望与你君臣同心,平定乱世,而你想要的是什么?你想做这个帝主,是为了天下万民,还是为了凌驾在天下万民之上?”
琉玉终于明白了为何前世阴山氏倒得如此之快,为何南宫曜会轻而易举死在中州王畿。
慕容炽杀不了世族。
但帝主却杀得了他的臣子。
南宫镜在她口中得知前世之变时,或许就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个可能,所以才会命南宫曜撤出王畿,为的就是诱导一直沉在水面下的那个人现身。
却没想到他的手段比南宫镜预料得要更狠毒。
竟然会操控阴山泽,还在关键时刻以钟离灵沼为质,掌控了天甲三十一。
前世慕容炽与九方潜合作,除掉了阴山氏,又暗中扶持她与九方氏斗争,最终引来妖鬼墨麟摧毁了整个九方氏。
他藏于幕后,不费吹灰之力,毁掉了两大世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世人皆以为端坐王畿的那个傀儡帝主是世族掌中的蝉,却不想这只蝉以孱弱之躯,藏着玄武之心。
此刻,听了琉玉这番话的慕容炽陡然变色,仿佛要发泄自己这些年来的压抑苦闷,他怒喝:
“帝主本就凌驾众生之上,什么世族,什么妖鬼,都该是匍匐于帝主脚下的臣子,尔等以下犯上,孤杀你们,天经地义!”
“天甲三十一,杀了他们!”
早已注入傀杖中的意识游丝操控着牵机傀杖,令方才沉睡良久的傀将再度释出恐怖的黑色异火。
无论是九方氏的人,还是阴山氏的人,乃至于在场的无数妖鬼。
见此情形,都发自内心地生出一股浓烈的绝望。
这样的力量,已绝非凡人能够战胜。
气若游丝的九方彰华躺在妙仪怀中,胸中挤出一阵低笑。
没什么不好的。
都随他一道赴死吧,独他一人或许畏惧,但若是一家人在一起,就算死在一处,也并不可怕。
九方彰华的视线朝那个玄衣妖鬼望去。
没有什么妖鬼墨麟做得到而自己做不到的事,他也束手无策,他也一样救不了自己的心爱之人,他和自己一样——
“月娘。”
墨麟在傀将掀起的狂风中看向躲在琉玉身后的小姑娘。
“这傀将听从慕容炽的操控,是因为他的意念游丝压过了傀将的意念游丝,那如果这傀将的意念游丝增强,是否就能夺回它的控制权?”
骤然被考校的月娘抬起呆滞的脸: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不是同一人的意念游丝怎能融合?而且,牵机傀杖启动,傀将身上的护心镜关闭,你无法从这个通道放入意念游丝啊……”
“那内部呢?”
风暴中,那双绿眸有不可摧折的镇定之力。
“从内部,是否有办法探入?”
月娘从没想过这种办法,但墨麟这么一说,她眼前一亮:
“当然可以!特别可以!可就算两个人的意念游丝能够融合,记忆和思维必定会彼此交融,这个邪魔炼成的傀将,意念游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你想做什么?”琉玉眼中悬着将落未落的眼泪,死死攥住墨麟的腕骨,“不管你想做什么,都不可以。”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只傀将的意念游丝有什么。
除了前世的记忆,还有那消磨了前世墨麟所有意识的漫长时光。
二者交融,到底谁吞噬谁,保留下来的又是什么,没有人能预料到。
最坏的可能性,就是墨麟也会变成她在识海中最后看到的那个他——
无知无觉。
除了保护她的执念以外,什么也剩不下。
“相信我。”
两人皆满身伤痕,他执起琉玉阻拦他的那只手,凝望着她的眼吻上指尖。
“只要是为了回来见你,我万敌难侵。”
轻柔的尾音刚刚落下,一阵轰然炁流毫无征兆地推开琉玉。
“墨麟!!!”
在慕容炽和九方彰华错愕不已的目光中,那道鬼气森森的身影竟然将他的无量鬼火凝聚成一层盔甲,如流星轰然砸向傀将的腹部,生生在邪魔的皮囊上剖出一道裂痕,又在这道裂痕消失之前整个人主动被它吞没!
九方彰华气血翻涌,瞠目而视。
他竟然——
为了阴山氏,为了琉玉,他竟然做到这种地步!
直觉告诉他, 让傀将吞掉了这位妖鬼之主不是一件好事。
但究竟何处不对劲,他一时又没有头绪。
按照钟离家的说法,这傀将拥有比妖鬼墨麟更加强大的黑色异火, 在这世间几无对手,除了难以操控之外,没有任何缺点。
那这妖鬼为何敢自投罗网?
慕容炽脑海中划过许多搜罗来的情报。
妖鬼墨麟, 出生照夜元年,长于无色城,狝狩场几无败绩,觉醒无量鬼火后得天授鬼律, 与阴山泽合力烧毁无色城, 建妖鬼城池于九幽。
他从一个默默无名的奴隶一步步走到权力巅峰,有大好前程, 就算阴山氏溃败,他也可退守九幽保全自身, 为什么要这般拼命?
还是, 他本就是个易怒不善谋划的莽夫?
慕容炽的神色有短暂的空白。
和年岁渐长愈发多疑而躲起来的九方潜不同。
他生在帝台,长在帝台, 出于安全考量从未离开过神皋宫,即便靠着阴山氏供给帝室的资财渗透了掌管天音云海的天音寮,得到许多常人得不到的情报,但情报只是白纸黑字的死物,如何比得上瞬息万变的活人?
超出情报范围内的现实令他心底蒙上一层阴翳, 慕容炽沉着脸抛出手中傀杖, 双手结印。
“天甲三十一, 杀。”
迟则生变。
巨大傀将静默良久,久得慕容炽几乎以为这傀将又要开始不听使唤。
但还好, 就在众妖鬼准备合力困杀他时,那令人胆寒的黑色异火再度盘旋,他缓缓抬脚,面庞上那道幽暗如渊的裂隙正对着琉玉。
“尊后!!!”
山魈等妖鬼第一时间与上前相护,却见琉玉大喝一声:
“让开——!”
这黑色异火非凡俗之物,无论是人还是妖鬼一旦沾染上,就是被抽干生机化作枯骨的下场。
但琉玉却在众人惊骇视线中正面迎上了那傀将的一击!
轰——!
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幽绿火光映亮了众人不敢置信的眼。
火覆剑,玉生甲。
琉玉的周身和手中玉剑竟然笼罩了一层无量鬼火!
炁流沸然,剑挑碎石尘沙,灵动如曲壑游龙的剑光在赤红血月中清亮如雪,荡开几乎能比肩九境的剑气。
若非当初在相里氏,墨麟将能够下达九幽命令的青火令融入她炁海,又在朝夕相处间炁流交汇,壮大了这一缕无量鬼火,琉玉今日也不能想到用这缕无量鬼火包裹自身迎击的办法。
然而即便如此,在那傀将一掌击来之时,琉玉还是在骇然黑火的包围下生出一种濒死感。
她自己也不确定这捧微弱的无量鬼火是否能够保护她。
但还好,她赌对了。
底下的阴山氏众人与九幽妖鬼在这短短一刹心绪大起大落,差点以为他们在失去尊主之后,又要失去一位尊后。
“杀了它!”
“尊后杀了它为尊主报仇!”
不明真相的妖鬼们叫嚣着,嘶吼着,甚至还有不少妖鬼向“阴山泽”冲杀而去,试图阻拦他。
慕容炽操纵着阴山泽的身躯随手应付,并不太上心迎战,反而像是在玩弄一个格外有趣的稀罕玩具,偶尔不小心被人伤到也不在意,只要不是致死伤就无妨。
要是老师看见这一幕,会是怎样的表情?
慕容炽从未见过南宫镜失态的模样。
那个寒门出身一步步爬到丞相之位的女子没有艳丽的容色,从不穿轻纱蹁跹的裙袍,却比王畿内的任何一个朝臣都更衬得上那身笔挺垂顺的官服。
在年幼的少帝眼中,南宫镜是一座散发着柔和女子香的巍巍高山。
像母亲一样可靠,又像大山一样压得他毫无翻山余地。
宫婢太监的讥讽从陈旧宫殿内关不严的窗棂涌入,少帝歇斯底里地要叫人将他们拖出去五马分尸,却被南宫镜的一句话挡了回来。
“朝廷内外,不可失法度,非议君上自有宫规处置,陛下擅自加重刑罚,会使天下百姓失去对法度的信任,陛下慎思。”
她永远冷静,理智,克制。
她永远都不知道,一个手无实权的傀儡帝主坐在那个位置上,就连天上落雷,他都会以为是叛军攻入城中,看到那些朝臣对南宫镜俯首帖耳,他也会想,只要她一个念头,自己就会被剥去一身华服,沦为真正的阶下囚。
南宫镜为何不在此处!
他要看着她的眼中生出恐惧,要她也知晓生死不由人是什么滋味!
七窍涌出更多鲜血,“阴山泽”此刻满脸却是快意笑容,好似地狱里爬出来的艳鬼。
朝鸢飞身上前,劈开一剑,将阴山泽与众人隔绝开来。
朝暝高声道:
“主君受人所控,非他自愿!诸位冷静!”
“——老子管不了那么多。”揽诸抹了一把脸上溅上的鲜血,眼神狠厉,“尊主生死未卜,我们不能再看着尊后赴死!”
山魈也握紧掌中弯刀:
“夺下牵机傀杖,停下这只无人可敌的傀将,是所有人唯一的生路。”
檀宁在风浪中看向七窍涌血的阴山泽,又看向那头与傀将鏖战,身上青火愈发黯淡的少女。
她手指发颤地取来玉简,想向远在城楼处的南宫镜求助,一翻开却正看见灵光流转,是南宫镜传来的一道讯息:
【若有险情,弃家主,保琉玉,大战在前,不可优柔寡断,此乃军令。】
檀宁看着这行字泪流满面。
她不要。
无论是阴山泽还是琉玉,她一个都不想选,她哪个都不想失去。
为什么要死人,为什么不能让大家都活下来?
她站在这茫茫天地,从未发现周遭一切都如此荒诞。
不被大晁人族认可人族身份的妖鬼一心想与人族平起平坐,寻常庶人在乱世挣扎想要向上攀登跻身世族,世族汲汲营营图谋百年只为成为帝主,而真正的帝主看起来就像一个被世族逼疯了的神经病。
欲望裹挟着所有人,在这乱世的车轮中倾轧。
何日才能休止?
檀宁望着琉玉的方向,在此刻,似乎才真正与阴山氏的人心意相通。
从少帝,到无色城,到即墨氏,再到今日——
他们所作所为,就是为了终止这一切。
檀宁泪眼滂沱,望着朝暝朝鸢的方向动了动唇,她已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但她紧握着手中玉简,却不得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母亲说,弃家主,保琉玉,此乃军令,不得,违背……”
“休想!!!”
上空传来琉玉的一声暴喝。
“谁都不能弃我爹爹!朝鸢朝暝!你二人敢有任何轻举妄动,我绝不轻饶!!”
话音刚落,黑色异火盘旋如龙,轰然便将琉玉击倒在地!
甩掉了这个顽强的敌人,慕容炽立刻就要调转目标对付这边,阴山泽就算失去了人质的价值,也是九境高手之躯,他要在王畿被围攻之前赶回,保护自己的肉身转移到更安全的地点。
“他想跑!”鬼女高声提醒众人。
朝鸢立刻就要率人去追,然而黑火的磅礴炁压倏然冲来,令所有人不得不退避数丈。
就在这数丈的间隙,慕容炽操控着阴山泽的身躯迅速攀上傀将的肩头,命它快步朝王畿方向而去。
“……不能让他赶回去。”
浑身骨骼剧痛的琉玉从废墟中爬起,跌跌撞撞往前。
“一旦他的肉身有傀将保护,再加上我爹爹的九境之力护卫在侧,要除掉他会更难。”
“山魈,朝鸢,你二人分别率九幽妖鬼与阴山氏修者,攻下王畿……杀入神皋宫。”
二人齐声:“是!”
乌云翻滚,天上红月如血,妖鬼穿行于滚滚红云,赴一场血战。
中州王畿逐渐展现于众人视野中。
大批流民军将此地重重包围,率领玄武蝉的将领目送着“阴山泽”的身影回到神皋宫后,摘下了覆面的黑布,露出真容。
果然是慕容家的宗室之人。
“大晁国祚千年,阴山氏身为人臣,以下犯上,得国不正,即便来日登上帝台,也是人人得而诛之!”
“放你大爷的屁!”
未等阴山氏的人开口,早就不耐烦的揽诸脱口而出:
“你看好了!今日杀入你们神皋宫的是九幽妖鬼!率领我们的是九幽尊后,哪儿有你们大晁臣子!今日我们颠覆你慕容氏的天下,那是民心所向!顺应天道!”
鬼女诧异地眨眨眼:“揽诸还会说这么有文化的词?”
山魈毫不留情地戳穿:“跟九方氏的人学的,之前九方氏在民间煽动人心,气得他学了不少词呢。”
不管是从何学来,对方的确被揽诸粗俗中带着几分道理的话气得面红耳赤,不再多说废话。
玄武蝉将领举起手中重剑:
“诛叛贼——”
山魈缓缓抽出腰间弯刀:
“杀帝主——”
两方部曲齐声高颂,一方是衰败王朝最后的余晖,另一方是冲破妖鬼长城而来的复仇者。
腐朽的大船已经缓缓沉没。
那些大浪淘沙中挣扎而生的人们,建起一艘崭新的航船。
抛下身后激战的战场,琉玉一步步走向那个藏在最深处的敌人。
埋伏宫城内的修者数量不少,但实力却不算强,即便琉玉一路行来,伤口的血淌满长阶,也能顺利杀出一条通向宫室的大道。
“阴、山、琉、玉,你竟然真的能杀到这里。”
率领宫卫拦住去路的钟离灵沼看着眼前仿佛血人的少女,眼瞳翻涌着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的复杂情绪。
从前她将阴山琉玉视为死对头,一心要压过她一头,无非是觉得两人出身相似,天赋相似,不甘心就这么被她比过一头,屈居他人之下。
直到今天白日,她收到了阴山琉玉就是即墨瑰的消息。
这一路千头万绪,一环扣一环的筹谋摆在了她的面前,她既为阴山琉玉将所有人耍得团团转而愤怒,又不得不叹服她的能力与手段。
最终,愤怒与叹服都化作无限寂寥。
钟离氏败了,慕容氏也将要坠落。
成王败寇,钟离灵沼没有什么好怨恨的,只是有一点——
“你想救阴山泽吗?”
乌发散乱的少女缓缓掀起眼帘,乌润如珠的眼瞳倒映着她的模样。
“别用那种不信任的眼神看着我,你走之后,我就是灵雍第一,对付这阖宫上下的老头子绰绰有余,慕容炽用来操控你父亲的东西是红线香,我可以帮你,让你父亲脱离慕容炽的掌控,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祖母已经于邙山自裁而亡,除了这个,其他都可以谈。”
钟离灵沼的神色有一瞬的空白。
“……你说什么?”
琉玉缓慢地走上台阶,失血太多令她气力流逝,需要依靠呼吸来调整炁海的节律,令体内经脉重新充盈。
“她临死前最后的希望,是用自己的性命,换她孙女的平安。”
这是琉玉第一次看钟离灵沼落泪。
像是一记闷棍,将钟离氏四小姐最后的脊骨折断,那张一贯冷傲孤绝的面庞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痛苦与懊悔从其中攀爬而出,喉咙深处涌出了悲恸的哀鸣。
一月之内,骨肉离散,亲人长绝。
钟离灵沼本以为抬起头,会看到琉玉以胜利者的姿态俯瞰自己,却没想到对上一双同样悲戚的眼。
就好像这样的痛苦,没有谁能比她更感同身受。
琉玉从她的身旁经过。
“……你不胁迫我帮你吗?”
“你没有帮我的理由。”
钟离灵沼定定看着她的背影,失笑:
“你错了。”
“我娘倾慕你父亲多年,阴山泽若死了,她会难过。”
她做梦都想向阴山氏复仇。
可她想要的复仇,是能逆转钟离氏的颓势,起死回生的复仇,而非这样只图一时意气,为了伤害敌人来让自家人痛苦的手段。
人死不能复生,所以,不能再让活着的人受罪。
她忽而又想到一件事,颓丧的眼眸朝琉玉偏去一眼。
“你知道吗?当年阴山氏的族老原本为阴山泽相看的妻子是我娘,若非你娘横插一脚,或许现在被称作阴山氏大小姐的人会是我。”
此时此刻,这样的话题多少有些不合时宜的荒谬,琉玉看了她一会儿,强调:
“如果是那样,这世上就没有你了。”
“也没有你。”
擦干眼泪的钟离灵沼冷笑。
如钟离灵沼所言,大概因为要应付阴山氏和妖鬼,神皋宫内部反而很轻易地落入钟离灵沼的掌控之中。
两人跨进大殿,拂袖燃起殿内千枝烛火。
大晁帝主的宝座之上,端坐着一个清瘦稚气的少年,他阖目盘膝而坐,紧攥的红线自他掌中生发,从众人头顶一根根延展。
红线的尽头,是炁流凝成的一个个骨节与眼球。
“红线虫无色无味,捣碎混在帝主御赐的香料中,配置成阴山氏家主专用的群仙髓,天长地久,红线虫的粉末融于炁海,只需服下雌虫的慕容炽调动炁海操纵,那些融入炁海的虫粉就会随着经脉游走全身,凝炁成线,牵连每一块骨骼。”
钟离灵沼看着头顶密密麻麻的红线,以及那王座上阖目无知觉的少年。
“十年傀儡帝主的日子,恐怕是把他逼成了个疯子,连这种阴损招数都想得出来……”
“躲开!”
琉玉猛然将钟离灵沼一推。
下一刻,“阴山泽”的身影如鬼魅而至,瞬杀了钟离灵沼身后的宫卫后,将两人同时冲出了宫室!
而宫室之外,巨大的傀将沐浴在红月下。
在钟离氏时,钟离老太太不让任何人看到她制造此傀将的过程,这是钟离灵沼第一次亲眼见到这只名为天甲三十一的傀将,
……多么可怕的压迫感。
简直像是不该存在于人世的怪物。
钟离灵沼握着剑鞭的手指因畏惧而发白,但她身旁的少女却缓缓朝它走去。
“墨麟。”
琉玉唤出他名字的一瞬,声音便有了几分哽咽。
“你还能听见我的声音吗?你还……有意识吗?”
钟离灵沼错愕地看向琉玉。
她在唤谁?
墨麟?这个傀将?
玉剑覆火,但那缕青火已经黯淡得几乎只剩一层朦胧青光,无法再庇护琉玉。
墨麟被傀将吞没。
仅剩的一缕青火也即将湮灭。
这世间再没有任何能够阻拦这黑色异火的存在,所有的反抗都变得无力。
钟离灵沼收敛气息,脚步缓慢后退。
“拦住她!”
慕容炽一眼便看到了钟离灵沼的动作,立刻结印下令。
然而——
天甲三十一僵如木雕,没有丝毫动作。
慕容炽大为震撼,却来不及思考缘由,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前去阻拦钟离灵沼。
绝不能让她毁掉红线,更不能让她伤到自己的肉身!
“你听得见?”
原本死寂的心像是再度跳动起来,琉玉不敢相信,又再度上前几步,靠近那只散发着骇人气势的傀将。
然而她刚刚抬脚,那傀将反而极其缓慢地后撤了半步。
慕容炽没有下令!这是他自身的反应!
缠绕傀将的黑色异火盘旋如游龙,火焰离琉玉的距离不到半臂。
可琉玉不但不退,却迎上了这簇能轻而易举杀死她的火苗。
“墨麟!”
巨大的身躯内部发出咯咯作响的刺耳声,是昆吾铁与骨骼相撞的声响。
琉玉仰起湿漉漉的面庞,泪水一滴滴砸在青石地上。
“是不是很疼?我知道一定很痛,怎么会不痛,可你要忍下来,忍到你能摆脱束缚,忍到能掌控这股异火,让我能抱住你。”
琉玉抬脚向他靠近。
冰冷而强势的黑色异火在即将要舔舐她指尖时,竟以肉眼可见的收势缓缓后撤。
那怪异刺耳的声响越来越大,傀将空荡的身躯内部回响起古怪含糊的喉音。
像困兽挣扎,愤然冲撞。
又像是在警告,警告她不要再这样毫无戒备地靠近。
但琉玉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若墨麟不能成功制服傀将,又谈何救下阴山泽,更别提外面那些妖鬼与阴山氏的修者,他们抗不过这黑色异火的一击。
命运要她阖族倾覆,她和墨麟为此赌上了两世百年的时光来挣扎反抗,倾尽了彼此的全力。
今夜,无非同生或同死。
琉玉再度朝他走去。
冰冷的黑色异火陡然暴涨,铺天盖地包裹她周身,近得几乎能让琉玉清晰嗅到死亡的气息,她却在这一刻骤然生出一股不甘和怨怼。
前世墨麟几乎付出了一切才换得这一世的重来,这一路九死一生走到今日,她岂能甘心!她绝不甘心!
“墨麟!回答我!你听见了吗!回答我!我是谁!”
黑色异火掀起的风暴直入云霄,盘旋着吹开头顶黑沉沉的阴云,就连晦暗红月也被这一阵强大的风暴吹得清明几分。
“……琉……玉。”
黑色异火散开。
厚重铁甲下传来生涩不连贯的字句,并不像墨麟平日的语气,更像是从某个更深更远的地方传来,低哑得像一声叹息。
两股意念游丝交织在一起,太过漫长的时光足以让一个人理智全失。
但在混乱如一场飓风的记忆中,他仍然翻找出了在很久很久,久得让他找不准锚点,分不清到底何时涌现,又为什么一定要说出口的话语。
“琉玉,九幽的金缕玉没有开,你也没有留下来。”
“我找不到你……怎么都,找不到你。”
前因后果已不记得,唯余当初的情绪在心口灼烫出一个疤痕,每每触及,仍会隐隐作痛。
琉玉看着它一点一点地俯跪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