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深渊归来by黄油柿子
黄油柿子  发于:2024年09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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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呐,魔鬼都要被自己感动了!世界上还能找得出第二个像他这么好心的深渊造物吗?
他自认自己对待契约者已经足够慈悲,可是崔梅恩竟然还是拒绝了他。
魔鬼至今都忘不了他最后一次看见她的画面:他被可恶的圣殿骑士偷袭,被阻拦在一片炽热的墙壁之外。他一次次地撞击那堵银白色的高墙,身体无数次被神圣魔力融化,却始终无法撼动它半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崔梅恩的灵魂距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终于迈入了灵魂之河中。那个本该属于他的灵魂就此湮灭进了轮回之中,再也不会回到他的掌心。
魔鬼感到愤怒。
怒火几乎烧尽了他的理智,自那以后他无数次试图以原型撕裂空间、闯入首都。他一开始就不应该听崔梅恩的话,他从一开始就应该毁灭那片空间然后带走她,谁要管什么首都不首都的!
——他也因此憎恨这座城市,他想要毁灭它、碾碎它,让生活在其中的所有人类在哀嚎与痛苦中惨死,如此方能浇灭他万分之一的愤怒。
如果知道首都因他的报复而毁灭,崔梅恩的灵魂哪怕已经进入了灵魂之河中,也会忍不住回头的吧?
遗憾的是,魔鬼的报复计划并未成功。原因很简单:如果想要毁灭首都那一等级的城市,他必须使用原型的力量,可是他的原型难以越过两个世界之间的法则;如果他使用人类的外壳,那根本就无法发挥出自己的实力,只能被圣殿骑士撵得满地滚。
在失败了一次一次又一次后,魔鬼的怒火终于减弱了一些:所谓“减弱”是指,他将自己的怒火投射到了别的地方——他去学习了一个新的魔法。
深渊造物无法学习新的魔法,这是不能被撼动的法则。然而,在两个世界之间反复跨越千百年后,魔鬼终于找到了学习魔法的办法:他可以将魔法镌刻在自己捏出的人类外壳上。
老实说那并不好受。因为内里装着一个深渊造物灵魂的关系,法则的影响依旧时时刻刻地窥伺着这具肉丨体。
魔鬼学习新魔法的速度比常人要慢上百倍,而每次学习到的魔法也只能在当下的肉丨体上使用——换句话说,如果他被圣殿识破了身份杀死,那么下一次重新来到人间时,依旧要从头开始开始学习。
这些年来,他费尽了心思,一次次地死去,又一次次地重新开始学习,花费了数百年的光阴,终于学会了那个他想要掌握的魔法:
黑发金眸的少年站在墓碑前,张开手臂。黑色的魔力从指间溢出,转身间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法阵!
法阵中复杂的咒文一一浮现,魔力在法阵上流转,魔鬼的头发无风自动,衬衫下摆被掀得乱飞。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法阵,不久,一缕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顺着苍白的下巴向下滴去。
这个古老的魔法正在疯狂攫取他身体中的魔力,不过短短几秒过去,魔鬼体内的魔力就被抽取一空;然后它开始吞噬他的内脏,榨取他的血肉,即使法阵顺利成型,魔鬼的人类肉丨体也会在不久后死去。
更多的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将魔鬼白色衬衣的胸口染得一片血红。他的视野开始发黑,耳边传来时强时弱的嗡鸣——终于,就在他即将支撑不住的前一秒钟,法阵成功地发动了。
没有一分一秒的犹豫,魔鬼立刻将它拍入了面前的坟茔之中!法阵将大半个墓园笼罩其中,咒文深深刻入地面,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印痕,半晌——
什么也没有发生。
能让时间倒转500年的法阵,只能作用在最近的人类身上。 500年来,魔鬼跨越了整片大陆,用不同的假名向不同的魔法师学习,翻阅了数以万计的古籍,才堪堪学会了这个法阵。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失血带来的脱力使他跪倒在地,在抬头看到那座依然沉默的墓碑时,满腔怨怼与委屈让他再也控制不住,手臂一扬,黑色雷霆撕裂空间而降,狠狠地劈在崔梅恩的墓碑上!
墓碑碎裂开去,他尤不解恨,雷霆接二连三地劈落,将面前的土地也掀了开来。尘土激荡,墓穴中的棺材也没能逃过被击中的命运,被劈成了焦黑的木块——但是那些木块之中,什么也没有。
没有尸体,没有骨骼,甚至没有一件衣服。在这片墓园之中,只有一句空棺。
“好吧,是你赢了。”魔鬼宣布道。
他爬进墓穴里,靠在棺材边,没来由的感到一阵疲惫。也许是因为失血,也许是因为长久的努力落空后的愤懑。
他捡起一块被劈成焦炭的木头,心想,为什么只有仓鼠可以呢?
在塞德里克去世后不久,魔鬼因为不小心触碰到了他遗物中的一件魔法物品,中了这个时间倒转500年的法阵,变成了一只傻乎乎的大仓鼠。
崔梅恩喜欢这个形态得不得了,又是撸他的耳朵又是摸他的肚皮毛,最后还要求和他一起睡觉。仓鼠把自己团成一团,崔梅恩满脸幸福地趴在他身上,她的心跳隔着肉丨体的桎梏传递到他的耳边,咚咚咚咚,如一支温柔的曲目。
在落入梦乡前,崔梅恩终于忍不住问到:“为什么你会把自己变成一只仓鼠?”
“因为人类很喜欢这个样子……”仓鼠迷迷糊糊地说。
“你也有过想讨人类喜欢的时候?”崔梅恩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他的绒毛,“真不可思议……”
仓鼠咕哝了几声,捡起一点精神,回答说:“我想被人类喜欢。”
“为什么呢?”她轻声问。
“我不想每次出来都被喊打喊杀的……讨厌圣殿骑士,他们好坏,那个剑砍起来好痛,超痛的!!而且深渊好冷啊,我喜欢更温暖一点的地方……”仓鼠认真地说,“而且,我打伤了一个骑士,旁边就会有别的骑士嗷嗷叫着扑上来,明明跟他没有关系!我们深渊就从不这样,如果我受伤了,他们只会扑上来咬住我,想要趁机把我吃下去——最后当然只能被我吃掉啦!我是说……”
仓鼠揉了揉自己的小鼻子,声音低了下去:“我是说,我觉得这样也不坏……我也想受伤的时候被人挡在身后,我也想会有人谁来保护我……我杀掉那个伯爵全家的时候,她的女儿把自己的仓鼠藏在怀里,然后一起被我杀掉了……”
“你也想变成那只仓鼠吗?”崔梅恩问。
“我才不要变成那么弱小的东西!”仓鼠反驳说,“我只是觉得……为什么它都能被别人藏起来,我就不能?因为我很强吗?但是圣殿骑士也很强啊…… ”
“因为你是魔鬼啊。”崔梅恩说。
“魔鬼就不行吗?”仓鼠气鼓鼓,“因为我太强了?”
“魔鬼不行啊。”崔梅恩说,“因为没人知道你们真正在想什么,没人知道你们真正想要什么。别人会默认你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默认你们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为了魅惑别人签订契约的借口。一旦顺你的心意,你就露出好脸色,不顺你的意,你就脾气大发。你有过想保护的人吗?有过想要珍惜的东西吗?你们如此吝啬付出真心,又怎么能指望别人交出真心呢?”
她这一长串话说得仓鼠有些发蒙。他的小眼睛里显而易见地转起了圈圈。
崔梅恩便笑了。她拍拍他柔软的肚子,说道:“睡吧。魔鬼不行,但是仓鼠可以。今天我会保护你的。”
“只有今天吗?”仓鼠眨巴眨巴眼睛。
“只有今天啦。”他的契约者说,“等你醒来,就不会需要我的保护了,并且一定会威胁我忘掉你说过的所有话。”
黑发的少年再次吐出一口血液,无声地笑了笑。
第二天早上一醒来,他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老高,并且气急败坏地威胁崔梅恩忘掉他说过的所有话。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魔鬼,站在深渊顶尖的存在,万里挑一中的万里挑一,他怎么可能会同那些弱小的生物一样,渴望别人的保护,希冀他人的怜惜呢?
深渊不需要这些,魔鬼也不需要。他从弱肉强食的深渊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到人间,不是为了那些温柔绵软的鸟语花香,是为了哄骗人类、获得灵魂的。他只需要不断地吞噬,变得更强,这就足够了。
譬如,如果500年前他再强一些,是不是就可以劈开那道高墙,夺回崔梅恩的灵魂呢?
如果他夺回了她的灵魂,他就可以好好地询问她这个问题,他发誓自己这次不会生气。他可以同她共享近乎永生的光阴,耐心地弄清楚所有的复杂的疑问。
魔鬼的时间太漫长了,漫长到他想要觅得一个答案的时候,提出问题的人早已消失在了时间长河的那头。
魔鬼紧紧地靠着棺材,把自己缩成了一团。他感到困倦和寒冷。刺骨的凉意漫上他的脊背,他想起了伯爵府里的那只仓鼠。
当他打开衣柜,漫不经心地用滴血的手指指向那个小女孩时,她弱小到只能尖叫一声,将仓鼠抱在怀里,背过脸去。她全身都在发抖,泪珠大颗大颗第落下,仓鼠从她的胳膊里费力地挤出脑袋,舔了舔她的眼泪。
当驻扎在此地的圣殿骑士收到深渊魔力波动的消息赶到时,看见的只有一个被炸得乱飞的坟墓,与墓穴中一滩粘稠诡异的黑色液体。
他们讨论了片刻,认为也许是墓主得罪了什么人,仇家使用深渊魔法毁了墓主的坟墓。至于墓主的身份,问遍周围的居民,也没有一个人能说得上来。于是他们草草填上墓穴后,便离开了。
墓园中寂静无声,唯有接骨木树知道发生了什么。
Fin.

崔梅恩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挺疼的。
如果这是梦境,她早该被疼醒了,可惜事与愿违:她依旧身处一座阴冷的城堡中,透过窗户往外看去,天地间只有一片白茫茫的荒凉,大雪不断地落下,窗户上结满霜花。
她穿过城堡长长的走廊,试着呼唤魔鬼、亚瑟或是梅兰斯宅邸管家的名字,然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城堡中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荡荡的走廊中。
第一,她不认识这座城堡。城堡里的装饰不是她熟知的风格,走廊画像中的人物更是陌生;第二,梅兰斯封地位于帝国的南方,即便是冬季,也很少下雪,更别说下这么大的雪了。
这到底是哪儿?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还有别的人吗?魔鬼和亚瑟又去哪儿了?
对崔梅恩来说,今天本来应该是再普通不过的、同平常一样的鸡飞狗跳的一天:她处理了梅兰斯领地里的一些琐事,品尝了一下用新采摘的樱桃做的樱桃布丁,并成功地阻止了若干场魔鬼和亚瑟之间的争执——或者说魔鬼单方面的挑衅。
因为这个,魔鬼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不高兴,一整个晚上都在闹别扭。
……该不会是他趁睡觉的时候把自己挪到这儿来的吧! !
崔梅恩捏紧了拳头,决心下次见到魔鬼时要用力拉一把他的尾巴,让他知道不可以随便开恶劣的玩笑。
城堡内冷得吓人,她裹紧了身上毛茸茸的睡衣,又闷头走了一段路,终于来到了走廊的尽头。走廊连接着一处宽敞奢侈的大厅,大厅另一头同样有一条走廊,通向城堡深处。
崔梅恩稍微观察了一下,便明白了过来:这座城堡以大厅为中轴线,左右两边呈现完全对称的结构。大厅灯火辉煌,仆人们步履匆匆、来来去去,似乎正在为一场盛大的宴会做着准备。
奇怪的是,她所处的这一侧走廊又冷又暗,另一侧的走廊中却铺着厚厚的地毯,墙壁上镶嵌着用于照明的魔法晶石灯。明明两边的结构完全一致,却展现出了一种诡异的天差地别的效果。
除了装潢上的差异以外,崔梅恩所处的这处走廊的尽头还站着两名全副武装的卫兵。她原本还在犹豫是否要向卫兵打听一下自己身处何方(不过很有可能被当作可疑人员抓起来),却发现卫兵根本就对她视而不见。
不论她从两人中间走过去,还是在他们面前挥舞双手,卫兵都没有任何反应。两人一左一右站在走廊尽头,旁若无人地大声聊天,崔梅恩竖起耳朵偷听了一阵,内容无非是些无聊的贵族八卦,谁谁谁受宠,谁谁谁被冷落之类的,没什么有用的信息。她大着胆子戳了戳一位士兵的盔甲,依旧没人给她半个眼神。
她能触碰到他们,他们却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她似的,真是怪事。崔梅恩光明正大地走出走廊,在大厅里转了一圈,一位女仆端着冷盘从她身边走过,飘来一阵好闻的香气。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座诡异的城堡中走了多久。此刻闻到食物的香味,饥肠辘辘的肚子立刻便发出了抗议之声。
崔梅恩站在原地思考片刻,吃掉宴会上精心摆盘好的食物不太礼貌,并且负责摆放食物的仆人很可能会被主人训斥一通,或许她可以看看厨房里有没有什么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说干就干!
虽说崔梅恩从未来过此地,不过城堡的结构大多大同小异,她很轻松地找到了厨房的位置——路上她再次试着在来来往往的仆人面前傻子似的挥舞双手,然而还是没能获得他们的注意。
好吧,一觉醒来,我成了北方神秘古堡中的幽灵!崔梅恩苦中作乐地想。
如她预想中的一样,厨房里热火朝天,主厨一面料理宴会上的主菜(那几只肥嘟嘟的烤小鹿火候正好,看上去可真令人嘴馋),一面将其余厨师和仆人指挥得团团转。备菜、调味、摆盘、上菜……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厨房简直如同战场一样热闹。
崔梅恩站在角落观察了一阵,很确信即使她吃掉几块因为摆盘需要而被切下来的烤肉排的边角料,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趁着负责烤肉排的厨师转头去刷调料的功夫,她拿过一个盘子,准备给自己来上一点不健康的早餐——
就在厨师转过身的同时,柜子的角落里猛地窜出了一个瘦小的身影!他在厨房的桌面上狼吞虎咽了几口,又抓起一把配肉排的烤土豆和几片面饼,以跟来时一样快的速度窜出了厨房。
这什么玩意儿,又一个古堡幽灵,还是饿死鬼版本的?
很快崔梅恩就发现,自己的猜测大错而特错——显然,厨师和仆人们都发现了“饿鬼幽灵”的存在。他在逃跑的路上撞到了几位仆人,惹来一片惊呼和抱怨。
“那是什么东西啊?”一位被撞到小腿的女仆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随口向离她最近的厨师发问,“厨房里居然还有野狗吗?”
厨师捻起一块肉排边角料扔进口中,闻言挑起眉毛,含糊不清地问道:“你不知道他是谁?——我懂了,你是新来的吧?女仆长没跟你说过吗?”
“是,我是一星期前才进来的。也许说过吧,我不太记得了,您知道,庄园里规矩不少……”
厨师哦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他冲女仆招招手,示意对方靠近一些,压低声音道:“这就是'那位'的孩子!”
女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可是、可是那位的孩子不也应该是少爷吗?怎么瘦得跟野狗似的……”
厨子摆摆手:“什么少爷不少爷的,公爵根本不想承认他的存在!徒有一个名号罢了。这些天忙着给玫瑰夫人的生日宴会做准备呢,也许是管事的人疏忽了?或者干脆就是夫人的吩咐?谁知道呢!”
说到最后,他的脸上露出一副就等着看好戏的神情,夸张地耸了耸肩膀。
女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半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赶紧问道:“既然可能是夫人的吩咐,那……那孩子刚刚还偷了不少东西呢,夫人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怪罪下来?”
厨师一瞪眼:“谁会闲得没事干,拿这种事到夫人面前去说嘴?你要去吗?”
女仆赶紧摇头。她低头整理了一阵台面上的食物,叹了口气:“算了,反正也只是些土豆面饼什么的……”
在短暂的混乱后,厨房这小小的一角重新投入了紧张的忙碌中。厨师嚼完口中的肉排,拍了拍手,指挥帮佣再烤上一盘土豆,以弥补刚才的损失。
谁都没有注意到,被他随手放在一边的、盛放肉排边角料的盘子悄悄地消失了。
####
崔梅恩一边疾步向前走去,一边还不忘往口中扔了一小块肉排。
这间宅邸的厨师水平不错,肉排烤得又香又嫩,轻轻一咬,汁水就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调味整体口味偏重,不过考虑到席间是要配面饼一起食用的,也许这个味道恰到好处。
她追着面前那个小孩的脚步,重新返回了那条阴冷的走廊中。倒不是因为她突然想要关怀一下神秘古堡中的陌生小孩,而是因为刚刚在厨房角落时,那个孩子在逃跑中瞥了她一眼——尽管只有短短的一个瞬间,崔梅恩依然敢肯定,他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迄今为止,这个孩子是古堡中唯一一个表现出“能看见她”的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古怪。也许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与他有关?也许她能从他的身上找到离开的办法?不管怎样,崔梅恩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追上去问个明白。
她在走廊中转了好几道弯,终于在一个墙角处发现了那个小孩的身影:他正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吃着一块烤土豆。
窗外的风呼呼地刮着,窗户被吹得喀拉喀拉地响。白茫茫的光透过窗户映了进来,照亮了这一方阴暗的角落,以及男孩的面孔。
那是一个瘦小的男孩,皮肤白得吓人,缺少打理的金发披在肩上,绿眼睛里透出饿狼一样的光芒。他穿着一件对于他来说太大的衬衫,衬衫脏兮兮的,领口敞开,瘦弱的胸口被方才抢来的土豆和面饼烫得发红,好像雪地中散落的玫瑰花瓣。
那些被他抢走的土豆和面饼都是刚刚从炉子里热腾腾地端出来的,随便一个下过厨房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热度可不能开玩笑,搞不好是要烫坏皮肤的!
男孩看起来好像对此并不在乎。他埋头认真地啃着土豆,手指和手掌被烫得红通通的一片。他连吹都不吹一下,就像一条真正的野狗一样毫不挑剔。
崔梅恩端着那盘烤肉排,小心翼翼地向他靠近了几步,慢慢地蹲了下来。
男孩警觉地抬起了头。他三两将土豆啃了个干净(也不怕噎着!),把面饼往怀里一拢,用警惕的眼神注视着崔梅恩,好像要防着她抢他的东西似的。
崔梅恩这才第一次看清了男孩的面孔。她愣了愣,心头泛起一阵复杂的涟漪:
这孩子长得,太像她的一位故人了。

第89章
崔梅恩将装着肉排的盘子放在地上,试探性地向那个孩子伸出手去,而对方——就像她预计的一样——以异常敏捷的速度后退几步,冲着她龇出牙齿,一副胆敢再靠近就把你的手咬下来加餐的凶恶模样。
她放弃了继续靠近的想法,转而将手边的盘子推了过去。
走廊阴冷,这才一会儿的功夫,肉排上已经凝了一层薄薄的油脂,但依然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男孩抽了抽鼻子,眼睛控制不住地往肉排上看去,明显被香气吸引住了。
崔梅恩再接再厉,将盘子再推过去一些,接着自己退后了几步,蹲下身来坐在走廊上(效果跟直接坐在冰块上差不多,冷得她一个激灵),尽量使自己的威胁性看起来小一些。
他们家的牧场外就是一片森林。牧场里满地肥美的牲畜,自然少不了野兽的觊觎。多年来,经过牧场居民和各路野兽的交锋,两边总算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少有野兽再敢跑来牧场里大吃特吃了。
不过,如果运气不好,偶尔也会在牧场边上遇见从树林中出来觅食的黑熊。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就得把背包或者行囊顶在头上,使自己的体型看上去更加庞大、更具威胁性,从而将黑熊吓退。
没想到,这个经验没用在黑熊身上,倒用在一条小饿狗身上了——虽说用法相反,不过原理是相通的。
男孩瞪视她的目光中依旧满含警惕。崔梅恩耐心地等了一阵,那点子警惕就像放在暖炉上的坚冰一样越来也少、越来越少——最后他终于忍不住肉排的诱惑,一个饿虎扑食扑了上去,抓起肉排就往嘴里塞。
崔梅恩托着下巴,看着他一口一块肉排,几乎没怎么咀嚼,就咽了下去,真令人担心他会不会噎住。
她再次伸出手去,试着摸了摸他的脊背。
他很瘦,尤其是低头吃东西的时候,骨头在背上凸起成一条显眼的线条,顺着这条线一直摸下去,能够轻易分辨出一节一节的脊椎骨。
男孩像被烫到一般颤抖了一下,却依旧没有抬头,一口接一口,不停地猛吃。崔梅恩想起自己以前也捡过一些流浪动物,同样的牙尖嘴利,也都是同样的在品尝食物时才愿意被人呼噜上几把。
同面前的男孩一样,它们仿佛是将人类的抚摸当做了面前食物的代价,吃人嘴短,才姑且忍耐一二。
盘子里的肉还剩一半时,男孩停了口。他的视线依然紧紧地黏在盘子上,目光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渴求,却依旧强迫自己停了下来。
他从怀里掏出刚才从厨房抢到的土豆和面饼,将它们都放进了盘子里,又把盘子整个重新藏进怀里。接着他甩开崔梅恩的手,向着走廊的另一头跑去,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等等,我还有话问你呢!!”
崔梅恩本想等他吃完后问问看这座城堡的状况,却没想到这小子直接翻脸不认人,蹿得比兔子还快。她顺着男孩逃走的方向追赶了几步,却越跑越是头昏,不知不觉间失去了意识,栽倒在地。
####
崔梅恩猛地睁开了眼。
不管是古堡、走廊还是男孩都消失的无影无踪,面前依然是熟悉的天花板。所以她是做了一个梦吗?
她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盖着暖呼呼的厚被子。壁炉烧得正旺,柴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亚瑟·梅兰斯正蹲在壁炉前,用火钳捅着壁炉中的什么物体。
“亚瑟?你怎么来了?”崔梅恩掀开被子,打着哈欠下了床。
亚瑟放下火钳,拍了拍衣服站起身,拎起旁边的一个篮子给崔梅恩看:“厨房买了些栗子,想着在屋子里烤点吃。”
说起烤栗子,崔梅恩的眼睛一亮。
她还小的时候,家里冬天也会烤栗子吃。炉火烧得旺旺的,上面架着一口大锅,咕嘟咕嘟地煮着炖菜,下面的炭灰里就埋着栗子、土豆或是红薯。
等开饭的时候,一人一碗炖菜,再从灰烬里刨出早已埋好的食物,颇有一种寻宝的乐趣。
梅兰斯宅邸不缺食物,不必一锅炖菜煮上一天,即便是食材最匮乏的冬季,长条餐桌上也能摆满不重样的菜品。管家每日都会将列好的菜单送来给她过目,她只需要在菜单上勾勾画画就行了。
各式美食吃了那么久,现在亚瑟一提烤栗子,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吃过冬日里的烤栗子了。
她往壁炉的方向走去——途中差点没踩到因为睡姿太差滚到地上的魔鬼——一屁股坐在壁炉前,托着腮帮子,等待栗子烤好。
亚瑟用火钳捡去大块的炭火,均匀地拨出几个灰堆,将栗子埋在里面。他
做事时很认真,也不怕熏眼睛,炉火明亮的橙黄色光晕跳跃在他一丝不苟的侧脸上,照得他整个人都是暖色调的,看起来好似一块刚刚出炉的蜂蜜小蛋糕。
崔梅恩想起自己刚刚在梦里见到的那个男孩。也不知道她是睡前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竟然做了那样一个既古怪又清晰的梦。不论是窗外呼啸的风雪还是脚下阴冷的石质地面都无比真实,那种寒意仿佛能够浸入骨髓。
她抱了抱胳膊,好似又回到了梦境中那条漫长压抑的走廊中。
——也就是这一抱,让她发现了不对劲。
手指有些油腻腻的,她将手掌举到面前仔细观察,借助火焰的亮光,手指上一点油亮亮的痕迹清楚可见。
不会吧……她睡前可是好好地洗过澡的!这油痕是哪里来的?
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出现在了崔梅恩的脑海中。她舔了舔手指,震惊地发现这是个熟悉的味道——就在几分钟之前,她用手指抓起过几块肉排边角料放进嘴里,吃完还咂咂嘴,感叹过厨师的手艺不错呢!
那不是发生在梦境中的事吗? ?
也许是崔梅恩的震惊太过明显了一些,亚瑟放下火钳,不解地问:“你怎么了?”
“亚瑟……”
“我有梦游的习惯吗?”
亚瑟·梅兰斯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崔梅恩抓过一旁桌上的餐巾擦了擦手指,正在犹豫要怎么解释这件事。
说来,有必要解释吗?我做了个梦,梦里我身处一个从没见过的北方城堡,遇见了一只跟我死了的前夫长得很像的小饿狗,还从人家厨房里顺了一点烤肉排来吃,现在我怀疑手上残存的油痕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得亏她现在是领主本人,要是换做随便哪个普通家庭里的女儿,说出这般胡话来,难保不会被父母送进女修道院驱驱魔。
“'梦游'是什么意思?”
魔鬼插嘴道。崔梅恩回头一看,他已经醒了过来,正在地毯上慢悠悠地向着炉火的方向蠕动,蠕动到一个舒服的地方了就停下来,换了个姿势烤火。
一到冬天,就连魔鬼也犯懒,真是个可怕的季节。
“就是说,我有没有半夜下床……在房间里转圈啦,或者跑去厨房偷吃之类的……”崔梅恩说。
“没有。”魔鬼懒洋洋地说,“我晚上一直在你房间里,你睡得死沉,什么事都没发生。”
那就好——不对! !那更不妙了! !那我手指上的油痕要怎么解释? ? ! !
就在崔梅恩苦恼的时候,栗子烤好了。亚瑟拿过刚才被崔梅恩用来擦手的餐巾垫在地上,用火钳将栗子从火堆里扒拉出来,扔在餐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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