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缪尔,别怕,那只是个梦啊。
他也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泪水沿着面颊往下滑,又被她的手指拂去。
赛缪尔终于明白,在无数个无眠的深夜里,无数个难熬的白日中,无数又无数个失去她的寂静的冰冷的孤独的一分一秒中,他最隐秘的愿望是什么。
不是在她复活后快上一步将她从塞德里克手中夺回身边,不是运用深渊的力量成为她的契约者,不是在灵魂长河之畔击退亚瑟并抓住她的手……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赛缪尔要逆着它不停地往前走。
往前、往前、再往前,穿过时间茫茫的长河,回到他还不是卡伊副骑士长的时候,回到他还只是个毫无力量根基的见习骑士的时候,回到他面对权势与财富的大门在眼前缓缓开启的时候,那时他会说:
“我拒绝。”
崔梅恩拉着赛缪尔走进浴室,使劲给他搓了搓脸。
一大早就哭个不停,搞得赛缪尔那张好看的脸上全是泪水的痕迹。擦干净脸一看,这下可好,两只眼睛都给哭肿了。
崔梅恩捧着他的脸仔细看了看,哭笑不得:“今天还出去逛街吗?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要去。”赛缪尔毫不犹豫地说。
崔梅恩便牵着他的手走出了房子。
赛缪尔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这间屋子并不是他在那个偏远小城里的居所,也并不是他曾经在首都的住所。
小屋一共有上下两层,看起来完全就是普通平民的房子,质朴极了。屋外是一大片花田,色彩鲜艳的花朵挤挤挨挨地开着,又热闹又好看。
崔梅恩说:“昨晚下了一会儿雨,今天就开得这么好看了!今天回来之后剪几朵插在卧室里吧!”
她放开赛缪尔的手,向花海走去,仿佛是要挑选改剪下哪一朵才好,转眼间,她的身影就模糊在了花海的深处。
赛缪尔赶紧跟了上去。他越走越快,越走越着急,到最后已经跑了起来,可即便如此,崔梅恩还是离他越来越远。
鸢尾、矢车菊、三色堇、铃兰……许许多多不该属于同一个季节、不该生长在一起、不该同一时间盛放的花朵亲亲热热地怒放着,明媚灿烂的花田不知什么时候蔓延开去,漫山遍野地铺开。
崔梅恩行走在花田中的小道上,渐渐地被花海吞没了。
巨大的恐惧攥紧了赛缪尔的心脏,他害怕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在美丽的花海中狂奔,嘶吼着崔梅恩的名字,直到喉咙里泛起腥甜的味道,可是却再也没找见到她的身影。
——赛缪尔睁开了双眼。
阳光在地板上划出一个明亮的方块,又借着床铺爬到他的脸上。一切都和不久前发生过的事一模一样。
他爬起身,猛地掀开被子,惊恐地发现床铺的另一边空无一人。
赛缪尔跳下床,跌跌撞撞地冲出卧室,客厅、厨房、盥洗室、书房……哪里都没有崔梅恩的身影。他徒劳无功地在屋子里找了一圈,最后又返回了卧室。
他跪倒在床前,颤抖着把被子扔在一边,凝视床上的痕迹。
赛缪尔睡过的一侧床铺和枕头上都还留有明显的印子,摸过去还能触到温热的体温。
可是崔梅恩的那一边呢,床和枕头整齐许多,凉得让人害怕,没有留下半分人类的温度。
她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
赛缪尔的大脑疯狂转动着。他的视线一遍一遍地搜寻过整个房间,最终定格在了床头只剩三分之二的深红色药水上。
赛缪尔如遭雷击。
所以那一切真的是梦境,所以崔梅恩的确没有回来,没有回到他的身边。
那个形迹可疑、邋里邋遢的魔法师没有说错,他的药水的的确确,能让人实现自己最隐秘的愿望。
赛缪尔抓起药水揣入怀中,疯了一般向酒吧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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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整整找了一天一夜,都没发现有关那个魔法师的半根毫毛。没有人说得清他住在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就像一条野狗一样机灵地窜来窜去,没有任何人在意他,如果不是赛缪尔问起,酒吧里也没人会发现这条野狗今晚不在。
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里,赛缪尔把附近的镇子翻了个遍,却依旧没有找到那名魔法师的下落。
他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点药水拿去魔法协会,却没有任何一名药剂师能够还原出魔药的配方。
赛缪尔从暴怒变得痛苦,又从痛苦变得绝望,三年后他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找不到那个魔法师,也没办法再买到那种魔药。能够让他见到崔梅恩的药水,有且只有他手上剩下的这一点点——
第一次喝药时他一口气喝掉了三分之一的量,又分出了一些拿去给别的魔法师尝试还原配方,因此他的手上只剩下了不到三分之二的分量。
三分之一的量让他做了一晚的好梦,不到三分之二的分量,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两个晚上而已。
赛缪尔给药瓶铺上了层层叠叠的防御魔法,防挥发、防漏洒、防凝结……小小的一个药瓶被无数顶级的防御魔法裹得严严实实,即便是国王也不会享受得到比它更好的待遇。
接着赛缪尔给药剂配上了一个合适的滴管,每次服用的时候,他都强迫自己只能喝上一小滴。
那一滴珍贵的药水被他小心翼翼地滴在舌尖,又更加小心翼翼地咽下。过了不久,崔梅恩会出现在他的身边。赛缪尔用恍惚的目光凝视着她的脸,颤抖地伸出手去,将自己缩成一团,伏在她的胸口。
他不太常喝药,因为尝尝担心那药会在他死去前就喝完——那他该如何熬过剩下的人生?赛缪尔不是没试过自尽,可那些能够杀死人类的手段在他的身上通通失去了作用。
即便是被神圣魔法附魔的利刃刺入心脏,他也总是能够再度睁开眼睛。
他仿佛是被诅咒一般的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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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成为怪物的那一夜起,赛缪尔的容貌便再也没有发生过变化。岁月对人世间所有人一视同仁,却独独漏掉了赛缪尔。
一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百年过去了,他从没有过一丝一毫衰老的迹象。
赛缪尔偶尔会想,如果知道化身为深渊造物能让人长生不老、永生不死,恐怕人人喊打的深渊教派早已被贪生怕死的贵族王侯们捧成了世间最尊贵最正统的宗教。
因着个人兴趣缘故,赛缪尔很少看童话,为数不多的几本也是在与崔梅恩恋爱前看过的,他就像所有怀春的少年少女一般挑着令人脸红心跳的部分看,把别的故事统统抛之脑后,所以他一开始没有发现这是童话故事里最常见的结尾之一:
当凡人享受到了他本不应享受的赐福时,神明的惩罚便已悄然潜伏在了命运的阴影处。
随着年岁的增长——或者说,当赛缪尔活着的年龄超越了正常人类寿命的极限后——浮在他体表的鳞片便让他感到越来越疼了。
起初他以为只是由于阴雨的天气或是别的原因,没去理会,但那股疼痛逐渐发展到了令人寝食难安的地步。
赛缪尔是个忍耐性极强的人,即便如此,鳞片镶嵌在皮肤里的痛苦依旧让他难以忍受。仿佛那不是什么鳞片,而是长满尖刺的荆棘,一点一点横生在血肉里,蜿蜒缠绕在骨骼之上。
痛到极致的时候,赛缪尔不止一次挥刀剜出从体表扎进体内的鳞片,手起刀落,血肉横飞,刀刃咯吱咯吱地刮过骨头的表面,耐心地将鳞片一点点剔除,而他眼也不眨一下。
一旦离开他的身体,鳞片便化为粘稠的黑色液体,如同烧滚的水那样冒着泡,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而赛缪尔的身上很快就会长出新的鳞片。
鳞片重新生长的过程会更加疼痛,然而剜出它们的那一刻又的确可以让赛缪尔得到片刻的喘息。他永不衰弱、永不年老、永永远远要忍受蚀骨的剧痛。
赛缪尔于是明白这就是对他的惩罚:深渊从不会做赔本的交易。
有时他实在是太疼了,从被汗水浸湿的床铺滚到地板上,手指硬生生将地面抠穿,意识朦胧之间,便会打开那个被层层魔法严密保护的小瓶,用滴管取上一滴,小心翼翼地滴在舌尖——不论大脑再怎么混乱,赛缪尔始终牢牢地记得,一次只能点上少少的一滴。
如果不小心喝完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剧痛让他的头脑变得一片混沌,视野之中的景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不久之后,崔梅恩轻轻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抚摸他被汗水浸湿的黑发,柔声问道:“怎么了?”
“我疼……”赛缪尔说。
崔梅恩便说:“那我抱抱你吧,这样会不会好些?”
赛缪尔胡乱地点头,强撑着身体爬起来。崔梅恩跪坐在地上,揽住他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他僵硬的脊背。
他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靠得那样近,近到他们的呼吸都仿佛融为一体。崔梅恩安抚似的啄他的侧脸,半是埋怨,半是心疼地说:“怎么自己忍了那么久,衣服都被冷汗打湿了。下次早点叫我,好吗?”
痛到极点的时候,赛缪尔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此刻听到崔梅恩的话,泪水却不由自主地从眼眶中流了出来,不停地往下落去。
他委屈极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不敢回答,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拥抱着崔梅恩,紧到他想要把自己碾碎了,融化在她的怀抱之中。
再次醒来时,赛缪尔发现自己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看了看表,时间不过堪堪过去了十来分钟。疼痛缓和了些许,昏暗的屋内自然没有崔梅恩的踪影,被手指抠穿的地板上徒有他自己的汗水与血迹。
他踉跄着爬起身,手指颤抖着抚摸上还剩下小半瓶的魔药,喉头滚动,紫色的眼睛里燃烧着强烈的渴望,却还是坚定地又盖上一层防护魔法,将它收回了柜子深处。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似人而非人的怪物终于迎来了它的死期。
也许是出于生物特有的直觉,也许只是漫长的痛苦终于将它的理智蚕食一空——在死亡到来前,赛缪尔跌跌撞撞地打开了那个被严密保护的柜子,将剩下的魔药一饮而尽。
那时,药水只剩下了底部浅浅的一层。
怪物满足地倒在地板上,不知过了多久,赛缪尔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棵大树下,枕着谁的大腿。春天的阳光暖融融地包裹着他,不知何处吹来柔和的风,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树影婆娑中,崔梅恩低下头来,手指插入他的发间,爱怜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赛缪尔像只撒娇的羊羔那样发出满足的咕噜声,握住崔梅恩的手,轻轻地在她的手上蹭了蹭。
“怎么醒了?”崔梅恩问。
赛缪尔眨了眨眼。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但是只要稍微努力一回想,心脏便如针扎般剧痛,于是他索性不再试图回忆。
天气这么好,他只想和崔梅恩再多黏糊一会儿。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说。
“是什么样的梦?”崔梅恩曲起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耳廓。
“我忘了,”赛缪尔喃喃道,“我好像梦到你不要我了,我就忘掉了……”
他的话成功地让崔梅恩笑出了声。
“你笑我。”赛缪尔继续咕噜咕噜。
崔梅恩握拳抵在唇边,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几声。
阳光穿过树叶落了下来,几点光斑落在她的脸上,将她温柔的黑色眼睛照得亮晶晶的。她坐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他躺在她的腿上,绿草如茵,鲜花满地,有风穿过草地,掀起一阵绿色的波浪。
盛大的,灿烂的,甚至有几分虚幻和不真实的。
为什么我会觉得虚幻和不真实呢。赛缪尔迟钝地想。她明明现在好好地在我身边啊。
赛缪尔·卡伊刚刚度过了幸福的一天。
他是一名普通的圣殿骑士,在首都圣殿的训练结束后,便被分配到了这个小镇,任职于当地的圣殿。这一片区域几乎从未发生过深渊入侵之类的大事,因此骑士们日常所做最多的事就是在小镇中巡逻并维护秩序。
崔梅恩在小镇上租了一间铺子,和附近村庄的奶农谈好了价签,在镇里卖奶油和奶酪。后来生意渐渐做大了,她又雇佣了几名妇女做面包师,在镇上开了间面包房。
面包房的生意很不错,圣殿骑士们日常的巡逻与训练也十分繁重,因此两人只能抽空腻歪。
有时赛缪尔在街上巡逻时路过铺子门口,崔梅恩就会站在人群后对他挥挥手,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又迅速分开,各自的脸和耳朵都红了起来,青涩甜蜜,一如他们刚刚相恋的时候。
在升上当地圣殿骑士的小队长后,赛缪尔向崔梅恩正式地求婚了。
他抱着一大束鲜花举着戒指半跪在地,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小镇居民,还有一队刚交班完的小骑士混在人群里起哄,赛缪尔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最后他整个人红得就像只蒸熟的螃蟹,就差头顶冒热气了。
崔梅恩从铺子的柜台后走出来,解开围裙,随手搁在柜台上,一步一步地走向半跪在地的赛缪尔。她拍干净手上的面粉,把手递给赛缪尔,说道:“好,我愿意。”
赛缪尔激动得差点扑倒在地上。他站了起来,颤抖着把那枚镶嵌了绿宝石——奇怪,为什么是绿宝石?崔梅恩说过喜欢他眼睛的颜色,所以他买了紫色宝石的戒指——把那枚镶嵌了紫色宝石的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
他们在众人的掌声与祝福中抱在一起,赛缪尔想,我们今后就会永远在一起了。
名为幸福的巨大冲击将他撞得几乎眩晕,以至于他没能拿稳那束鲜花。花束掉落在地,鸢尾、矢车菊、三色堇、铃兰……蓝色与紫色的花瓣飞扬,像下了一场梦幻的大雨。
不久后,两人在小镇的教堂中举办了婚礼。教堂里塞满了人,所有人都向这对爱侣送上了祝福。
在夫妻宣誓时,赛缪尔侧头看去,阳光透过教堂的彩色玻璃花窗落进来,洒在崔梅恩白色的婚纱上。
她披着五颜六色的光芒站在那里,头纱遮住面庞,只能看见红润的嘴唇。他一时又有些恍惚,总觉得似乎曾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下一秒崔梅恩转过头,向他微微一笑,他便把所有的疑问又抛之脑后。
赛缪尔本以为那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事实上他错了,往后他过的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幸福。
他们买了个二层的小房子,房前房后都有一大片花园。两人一起认真地挑选家具,从沙发到床铺,从窗帘的颜色、桌布的款式到花瓶的高矮胖瘦,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两人的努力很快就收获了回报:房子的效果很令人满意,赛缪尔还在桌子上刻下了一个自创的保温法阵。冬天热腾腾的饭菜放在桌上也不会变冷,夏天则随时都能享受到凉爽的冰镇果汁。
同许多家教良好的圣殿骑士不同,赛缪尔学习魔法是半路出家,这么看来他说不定还有在法阵一门上精进的天赋。赛缪尔很是为自己的小发明得意了一阵子,晚上裹在被子里缠着崔梅恩撒了许久的娇,同她讨来一大堆“奖励”后才美滋滋地进入了梦乡。
哦,对了,这都是曾经发生的事了。说回今天——赛缪尔·卡伊刚刚度过了幸福的一天。
圣殿难得给骑士们放假,崔梅恩便也大手一挥,给店铺里所有雇员都放了带薪假。昨夜两人折腾了一整晚,第二天双双睡到中午才起。
崔梅恩一面对着镜子龇牙咧嘴地抚摸肩上的咬痕,一面没好气地指示赛缪尔去做午饭,烤排骨煎肉排拌蔬菜沙拉外加牛奶布丁,要外焦里嫩鲜美可口柔软多汁,赛缪尔满口应下。
午餐十分美味,吃完饭后崔梅恩去了一趟花园,剪了些开得正好的花插在花瓶里。到了下午她的气也消了,两人手拉着手去逛镇上的集市,买了好多好多东西,满载而归。
此时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浓烈的阳光将草地晒得暖烘烘的,崔梅恩说,我们去草地上看会儿书吧。
她靠在一棵大树上看起了书,赛缪尔却不知为何越来越困。他撑着身体挪了几步,啪嗒一声倒在地上,把脑袋搁在崔梅恩的大腿上,像只小羊羔那样咕噜咕噜地撒娇。
崔梅恩便放下书,轻轻地拍打他的肩膀,又抚摸他的头发。
赛缪尔变得更困了。
他在迷迷糊糊间睡着了,又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噩梦。
梦里他看见崔梅恩转身离开,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团光芒之中,向着天边流淌的金色长河走去。在她的脚下,一只巨大而畸形的怪物痛苦地嘶吼着,声声泣血,她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不知为何,那只怪物让赛缪尔感到浑身的不适,让他即使是在梦境中也扭过头去,不愿再去看它挣扎的模样。
于是梦里的场景扭曲变换,这次他看见了自己——不,是一个形似自己的男人。
即使面容几乎一模一样,赛缪尔也能肯定那个男人不是他。那人比他苍老憔悴许多,面庞上笼罩着诡异的扭曲和怨恨,瘦得几乎脱了形,一见就叫赛缪尔讨厌。
男人深紫色的眼睛里长着蛇一般的竖瞳,胳膊的皮肤上竟镶嵌着黑色的鳞片。赛缪尔看见他倒在地上,用一柄尖锐的长刀挖开皮肤,刮下长在身体上的鳞片。
他一定很疼,每做一次他的全身就会颤抖一次,手指用力曲起,将地板抠挖出深深的痕迹。而在那片地板上,这样的痕迹还有许多。
许久之后,鳞片才被挖了出来。男人发出一声不知是快慰还是痛苦的叹息,又很快举起长刀。刀刃划开皮肤和肌肉,直抵骨骼,在骨头上划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第二枚、第三枚……
鳞片离体后就化为粘稠的黑色液体,不多一会儿,地板上便满是污血和令人作呕的黑色黏液。
赛缪尔站在一边,看见男人的目光因剧烈的疼痛而变得空洞。他在污血与黏液中躺了一会儿,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伸出手去,从一处暗格中取出了一个装着半瓶深红色药剂的瓶子。
男人用滴管取出一滴药剂,仰起脖子,小心翼翼地将药剂滴在舌尖咽下去。他的眼中迸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狂喜与快乐,仿佛那不是什么诡异的药剂,而是传说中能够带来无上喜悦的赐福之水。
赛缪尔被男人的眼神刺得浑身难受,他不由自主地挪开眼去,撇撇嘴,心想,真是无聊的梦境!我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
醒来之后要干些什么?
要把今天冲动购买的一大堆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好,再和崔梅恩一起准备晚饭。
晚饭之后是什么?他们可以一起读书,他要靠在崔梅恩的身边,让她把自己揽在怀里,两人紧紧地贴在一起。
她的体温透过每一寸相贴的皮肤传来,赛缪尔时常感到自己是一粒糖果,想要在她的身上黏糊糊地融化……
他极力去想令人开心的事,渐渐的,那个长着鳞片的男人的身影便模糊了下去,消失不见了。
看来,噩梦已经结束了。赛缪尔却依旧犯困。他从没有这么困过,困到看不清崔梅恩的面容。
赛缪尔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可越是努力就越是困倦。头顶的树叶在风中摇晃,崔梅恩的面孔在光斑与树影中变得模糊不清,唯有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她说:“赛缪尔,再睡儿吧。”
“我不要……”赛缪尔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
“为什么不要?”
“我不想再做噩梦了……”
崔梅恩便笑了。她俯下身,将手掌盖在赛缪尔的眼睛上。柔和的黑暗弥漫开来,黑暗中他听见崔梅恩说:“赛缪尔,别怕,那只是个梦啊。”
赛缪尔于是放下心来。
“那我就再睡儿。”他说。
“嗯。”崔梅恩说。
“醒来后你还会在我身边吗?”他问。
“会啊。”崔梅恩说。
“明天还是假期,我们明天要干些什么?”
“不知道,”崔梅恩说,“你想做些什么呢?”
听说城里办了个画展,我们一起去看看吧。赛缪尔想。我昨天从同僚那里学会了一种煎吐司的新方法,据说特别好吃,我想做给你吃。最近天气很好,或许去森林里玩玩也不错。那片森林里有一条小溪,这个季节的溪水很适合踩水玩。我还想——
那是世间最平凡无奇的、最普普通通的、赛缪尔·卡伊从不曾拥有过的人生。
怪物就这样想象着,停止了呼吸。
####
灵魂之河淌过如墨的夜空,赛缪尔仰望着那条耀眼的光带,突然全身一轻,再回望时,才发现自己终于从那具折磨了他多年的肉身中解脱了出来。
赛缪尔活了太久,久到已经忘却了身体不会被疼痛折磨的滋味。死亡让他感到无比的自由,无比的轻盈。
他向着灵魂之河的方向而去,一路上脚步轻快,仿佛不是走向一段生命的终点,而是去往极乐的圣地。
走进河水前,赛缪尔迟疑了一秒,对着河水照了照自己的影子。在莹莹光芒之中,他看见了自己少年时期的模样:瘦削,苍白,没有竖瞳,没有鳞片。
那是名叫赛缪尔·卡伊的少年刚刚到达首都时的模样——那也是他这一生中最愚蠢、无知与可笑,也是最快乐与幸福的时光。
他抬起头,往河水中走去。水漫过腰部的时候,前方跑过去一个他熟悉的人影。崔梅恩被水流簇拥着自他面前而过,眨眼之间便成了远方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光点。
赛缪尔怀疑自己看错了,却又在心底生起了些微的期盼:所有学习过魔法的人都知道,在灵魂之河之中,时间从不顺流而下。
过去、现在与未来在同一条河道中奔涌,时间交错相织,将每一个灵魂送到不同的渡口。
所以,早已死去的崔梅恩,也有可能刚刚从他面前经过,去往自己的下一段旅途。
赛缪尔追着光点的方向过去,河水的阻力不断地推拒着他,他越是着急,便越是离那个身影越远。
腰腹、胸口、脖颈……河水越来越深,波涛滚滚,水位一刻不停地上涨,最终淹没了赛缪尔的头顶。
他最终也没能走到自己的目的地。
Fin.
第一,他回来得未免也太快了。
这周轮到塞德里克休假,两人本来已经提前计划好了行程,结果圣殿的紧急召集令一下,塞德里克再怎么不高兴,也只能嘟嘟囔囔地滚回去上班。
照理说,他是晚上入睡前才接到的通知。圣殿发布紧急召集令,再怎么样也算件大事,即使解决得再迅速,也不应该回来得这么快。
第二点就更惊悚了:老实说,躺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不太像塞德里克。
房间内黑漆漆的,对方又背对着她睡,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模糊地看见他身体的轮廓。不论是身形还是气息,她总觉得这个男人和塞德里克有些微的差异。
——不会是家里进贼了吧?
可是就算是进了贼,他的目的是什么?不偷不抢不劫色,就为了躺床上睡一觉?
崔梅恩悄悄地爬起身,拉开床头柜,摸到了一把防身用的匕首。她用右手执起匕首,左手伸向男人盖住眼睛的头发,准备先看看这人到底是谁。
男人背对着她一动不动,似乎睡得正熟。
然而,就在崔梅恩的手即将触碰到他头发的前一秒,男人却突然暴起,将她狠狠地压倒在了床上!
他的动作太快,力道凶狠又干净利落,一手握住崔梅恩的左肩制住她的行动,另一只手扣在她的右手腕上。
崔梅恩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寂静的深夜里清晰地响起了骨头被捏碎的声音,匕首从她的手中应声而落,掉在了床单上。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间游进来,照亮了男人的一小片面孔。金色的头发,翠绿的眼睛,古铜色的皮肤。他的脸上显而易见地留下了岁月的痕迹,看上去已经人到中年。
他不可能是塞德里克·梅兰斯。塞德里克还是一个刚进圣殿没多久的见习骑士,年轻得像一棵还未长成的白桦树——可是他们为什么会长得如此相像?
肩膀和手腕处传来的剧痛令崔梅恩短暂地失去了几秒的意识。她茫然地盯着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回望着男人不可置信的颤抖的眼神,心想:你是谁?
####
塞德里克·梅兰斯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常年战斗养成的敏锐神经让他几乎是在睁眼的瞬间就清醒了过来。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意识到了两件事。
第一,这里不是他的房间。
他正躺在一间窄小的卧室中,身下是一张低矮的小床。显然,这里不是梅兰斯宅邸中他的卧室。
没人能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在睡梦中将他搬动至另一个地方,是瞬间传送魔法,还是晚餐中被人添加了药物?
他的身体状况良好,没有受到任何束缚,魔力的运转也很流畅,不像是被绑架的状态。如果是有人在他入睡后动了什么手脚,这伙人的目的是什么?
第二,他的身后还睡着另一个人。
就在他醒来后不久,那人也醒了过来。一片寂静的夜色中,塞德里克听见身后绵长安稳的呼吸逐渐变得紊乱。
衣物与床单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床单那头凹陷了下去,接着是金属与木质的柜子发出的轻微磕碰的声音。
接着,呼吸声向他靠近了过来。
塞德里克半是无奈半是好笑。这些年来他遇见的刺杀数不胜数,不过能在睡梦中悄无声息直接将他转移的还是第一次——都有做到这个份儿上的能力,却派出一个如此不专业的杀手,简直让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继续保持着先前的睡姿,一动不动,等待着对方更近一步。就在那人的手指接触到他的瞬间,塞德里克猛然翻身而起,一手握住杀手的肩膀,另一只手捏住她执刀的手腕,腰腹发力,将她整个人用力地扣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