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梅恩的唇角有一个小小的口子,一滴血珠正摇摇欲坠地挂在那儿,他凝视着她,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
“是的,你是个软弱的人。”小公爵喃喃地重复。
崔梅恩笑了一声。
“所以我才需要你来救我。”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比声音更轻的吻落在亚瑟·梅兰斯的耳边,“救救我吧,亚瑟。”
此时此刻,她如同一个虔诚的走错了道路的信徒,伏在神明的面前,卑微地祈求着神的救赎。
亚瑟·梅兰斯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又是一名受过严格训练的圣殿骑士,神在人间的代行者。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拯救这样一个落难的信徒呢?
亚瑟眼中的咒语依旧运转着。崔梅恩褪下了她的外套,她站起身,向亚瑟的方向走来。
她的身躯上满是魔鬼的印记。亚瑟伸手握上去时,只有他才能看见的、圣洁的银白色魔力蜂拥而上,击溃了那些不详的黑色气息。
这份胜利的实感如同在战场上击碎魔物的头颅,如同从野兽的尖牙下抢夺最甜美的果实。他几乎是着迷了,动作急切了起来,青涩的吻没头没脑地落下。
崔梅恩用手指绕着他的金发打圈玩,感觉这和逗弄一只半大小狗没什么区别。她和亚瑟已经保持有一定时间的秘密关系了,他的动作却依旧没什么章法,生涩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当然,这也许也与他一定要刻意为自己找一个光明正大的由头有关。
比如此刻,亚瑟一边吻她,一边艰难地试图分出一丝理智与她交谈,试图让这场“救赎”显得更名正言顺一些。
“我一直想问您。我一直想问您,夫人,”金发的少年在混乱的亲吻中蹦出几个短句,“您为什么要和他签订契约?您为什么想要找到我父亲的灵魂?您应该知道的,人类死亡之后,灵魂便会投入灵魂之河,无法找到……您就那样爱他吗?”
崔梅恩用拇指擦过他的唇瓣,以一个绵长的亲吻避过了这个问题。她在亲吻的间隙注视着小梅兰斯公爵,视线扫过他的头发、眼睛、鼻梁和嘴唇。
她心想,他和他的父亲可真像,就连这双迷离时会泛起水光的碧绿双眸也一模一样。他们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她刚认识梅兰斯公爵时,他比现在的亚瑟还要小一些。太阳般耀眼的金发,绿宝石的瞳孔,张扬又跳脱的少年人的面孔,仿佛一只骄傲的小狮子。不管第一印象如何,至少在第一次打照面的时候,她就记住了这张脸。
微弱的烛火照亮了亚瑟·梅兰斯的面庞,烛火那样小,光线暗淡又敷衍,使得她一不小心就会将这张脸错认为他的父亲,错认为塞德里克·梅兰斯。
这明明是不可能的,她知道他已经死了——崔梅恩亲眼看着他在病床上挣扎,生命的火光在病榻上辗转到了尽头,他死得痛苦又漫长,尸体干瘦如一捧木柴——他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角落了。她甚至没法找到他的灵魂,即使是在魔鬼的帮助下。
她亲手杀死了他的肉丨体,却没法再如愿杀死他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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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许多年前,在尸骨累累的地下室中,魔鬼站在崔梅恩的面前问道。
他的语气轻柔如情人的私语,甜蜜如熟透的浆果:“不过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死人,我凭什么要和你契约?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能够带给我什么?”
崔梅恩本已说不出话了。她的嗓子疼得如同被烧热的烙铁炙烤,每一个音节都仿佛一把小刀,割在她的喉咙里。但魔鬼的话激起了她差不多要湮灭的希望,她抬起脸,尽自己所能地向魔鬼倾诉她的愿望,任凭那些单词将她割得鲜血淋漓。
“我要复仇!我要复仇!”
浑身是血的崔梅恩如此回答。她的睫毛上结了干涸的血块,熊熊的恨意燃烧在黑色的双眼中。
她的声音嘶哑又凄厉,以咬碎牙齿的力度吐出了仇人的姓名:“我要向塞德里克·梅兰斯复仇!”
崔梅恩跪倒在魔鬼面前,眼泪冲刷过脏污的脸颊。真奇怪,她哪里来的这么多泪水?她本以为她已哭干了双眼,但现在泪水再度涌出了她的眼眶。
崔梅恩大约把一生的泪水都用在了此处,此夜过后她再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我求求您!我求求您!我愿意付出我的肉丨体、灵魂,我的一切!只要您想要,尽可以拿走!我愿成为您最忠实的奴仆!”她如同负伤的野兽那样嘶吼道,“只要您能实现我的愿望!我要塞德里克?梅兰斯痛苦地死去!我要他的灵魂、要他就连死后也饱受折磨!”
崔梅恩多么恨塞德里克·梅兰斯!她恨不得生啖他的血肉,吮吸他的骨髓,大笑着看他在深渊的烈焰中尝尽一切苦难——这些苦难又哪能抵得上半分她的痛苦呢!
当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逐渐流尽血液时,当她瞪着双眼、死死地记住那些俯身向她的扭曲的面孔时,唯有这份扎根于灵魂深处的憎恨最为清晰。
它使得崔梅恩获得了魔鬼的青睐。
“好吧,你打动我了。”魔鬼用脚尖挑起她的下巴,“我可以与你签订契约。我把塞德里克·梅兰斯的灵魂给你,作为交换,你就是我的所有物了。生生世世。你明白这个意思吗?即使你死了,又再度转世,你的灵魂也依然属于我。”
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一排尖尖的牙齿。魔鬼嘴唇猩红,面孔惨白,金色的竖瞳里流淌着纯粹的好奇与愉快。
这是一张彻头彻尾的魔鬼的脸,能帮助她实现愿望、向她曾经的爱人复仇的脸。
喜悦的泪水再次自崔梅恩的眼中涌出。
“我与您签订契约!我愿意签订契约!”她说道。巨大的憎恨与狂喜交织在一起,耳边响起嗡嗡的高鸣,胸腔里炸开绚烂的烟火。她不得不为此按住胸膛,以防自己随之一起炸裂。
崔梅恩摁住了自己的胸口,接着视角天旋地转,她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方才的那一番话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眼前的世界开始模糊、发黑。
她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了。
但她不会就此湮灭。她现在是魔鬼的契约者,是魔鬼的所有物。如果没有魔鬼,她只能悲惨地丧命于此,带着她的仇恨与不甘一起——但如今,她已经与魔鬼签订了契约。
所以她会活下去,直到完成复仇的那一天为止。
她知道那会有什么下场:她将是魔鬼永远的奴仆,永世跪倒在他的脚下,永世不得解脱。
在崔梅恩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妈妈常给她讲那些禁不住魔鬼诱惑的人的故事,告诫她不要轻信天上掉下的馅饼与魔鬼的甜言蜜语。魔鬼从不会做亏本的生意,上当的人类只能在无尽的深渊中悔恨自己的过错。
但我不会后悔。我要向塞德里克复仇。为此我甘愿出卖灵魂。我不会后悔。
在失去意识前,这是回荡在崔梅恩脑海里最后的话语。
魔鬼俯下丨身去,抱起了她伤痕累累、不成人形的身体。他向着地下室的出口走去,一步,两步,然后消失在了空气中。
第4章 04.平衡
与善于撩拨的魔鬼不同,亚瑟·梅兰斯年轻而莽撞,如同一只第一次吃到好骨头的小狗。他食髓知味,毫无顾忌地向着崔梅恩索取,看上去理智已经在这颗金色脑袋的深处化为了灰烬。
面对这样的小狗,即便是经验丰富的崔梅恩,一时也应付不来。好在年轻的缺点之一就是不懂克制、速度太快,没过一会儿,就到了中场休息的时间。
亚瑟没有放开她,而是把下巴抵在了她的颈窝,调整自己紊乱的呼吸。
崔梅恩抬起胳膊,爱怜地抚摸着他汗湿的金色短发。亚瑟含糊地嘟囔了几声,分出一只手摸了摸她平坦的小腹。
“您会怀孕吗?夫人。”他低声地问,“我知道您不会怀上魔鬼的孩子——可我是个人类,您会怀上我的孩子吗?”
崔梅恩微微地怔住了。她想了想,认真地回答说:“我也不知道,大概不会吧。”
“嗯……”小公爵把自己的回应拖得长长的。他再度环住崔梅恩,将脸蹭在她的胸前。
“可我想要您的孩子。”他恶作剧般地更换了对她的称呼,“母亲,给我生一个孩子吧。”
崔梅恩这才意思到他是在说一句青涩的荤话。她用力抬起他下巴,给了他一个深深的吻。
“亚瑟,我的宝贝,”她用嘲讽而并非亲昵的语气说,“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大概这话把亚瑟·梅兰斯惹生气了,于是他又吻了上来,这次他把崔梅恩抱上了书房的书桌。
崔梅恩的体力很快就耗尽了,最后是靠亚瑟紧紧搂住她才没滑到地上去。她的腰腹上被书桌边缘割出一道红痕,擦破了皮,露出一点鲜嫩的血肉。
亚瑟的手指好奇地摸了上去,被她龇牙咧嘴地推开了。
“疼,别碰。”她说。
“我很抱歉。”他道歉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去给您找一些药膏来!”
崔梅恩心想这孩子可真有趣,他一面在心里鄙夷她是个不知廉耻的荡丨妇、该下地狱的魔鬼契约者,一面又在奇怪的地方保留着所谓的骑士精神,跟只套着一层骑士外皮的塞德里克完全不一样,看来长相相似的孩子也未必会百分百复刻他的父亲。
她窝在他怀里,面对那双愧疚的绿眼睛,笑眯眯地捧起他的脸:“用不着,再严重的伤口睡一觉就好了。你从没在我身上看见过魔鬼造成的伤口,对不对?其实他很粗暴,跟他比起来,这算不上什么。”
亚瑟就默默地点头。
崔梅恩把头靠在他的胸肌上,开始困了。又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亚瑟轻轻地摇晃她,但她懒得醒来。于是他把她抱起,她在似睡非睡的梦境里感觉到自己被放在了床上,有人帮她拍打枕头,掖好被褥。
她在睡意朦胧中想,同样的情况以前也常常发生。
很久之前,当崔梅恩还是名少女时,她也时常因为看书看得入迷,直接睡在书房或是客厅。
那时塞德里克同样只是一名小小的见习骑士,一周回不了几次家,即使回来也往往是深夜时分了。崔梅恩总能在睡得迷迷糊糊时听见他走进家门的声音,他轻手轻脚地靠近她,将她从椅子或沙发上抱起来,往卧室走去,再将她放入柔软的床铺中。
“你其实醒着对吧?”塞德里克小声说。
崔梅恩装睡。
“睫毛在动哦!你果然是在装睡吧?”塞德里克继续嘀嘀咕咕。
崔梅恩继续一动不动。
“好吧,我相信你是真的睡着了,”塞德里克宣布,“接下来我要悄悄地亲你,你醒来后根本发现不了!”
他俯身吻了下来,崔梅恩笑着往旁边一滚,抓起枕头挡在身前,避开了他的亲吻。
卧室里的烛光照亮了塞德里克灿烂的金发,他也笑了起来,于是两人隔着枕头你来我往地打闹,欢声笑语塞满了小小的卧室,闹到半夜才双双停手,钻进了被窝。
在进入梦乡前,塞德里克得到了他期盼已久的奖励:一个来自崔梅恩的吻。
——那么亚瑟会怎么做呢?
亚瑟静静地在她的床前站了许久。久到崔梅恩差不多真的要睡着的时候,她才感到一个小心翼翼的吻落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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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把崔梅恩放在了她的床上。
他拍打枕头使它们变得松软,又给她掖好了被子。这短短的一会儿工夫,崔梅恩嘴唇上咬破的伤口已经消失了,皮肤上的淤青也在淡去。
就像她说的那样,等到清晨女仆来为她装扮的时候,她就已经完全恢复,又是一位优雅高贵、看不出丝毫不检点的公爵夫人了。
她睡着的样子看起来不大安稳。
崔梅恩醒着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几分笑意;在她的睡颜里这几分笑意消失不见了,这使她看起来格外的疲惫;她的睫毛偶尔会不安地颤抖,眉间略微皱起,轻咬着嘴唇,像是要逃离一个可怖的梦境。
小公爵站在她的床边左右观望,确认无人后悄悄地俯下身,在她的额间落下了一个吻。崔梅恩喃喃了几声,眉间的皱褶倒是如他所愿地消失了。
亚瑟·梅兰斯没来由地高兴起来。
他抚平了她的乱发,直起身子想要离开——他就在这时看见了那个魔鬼,他站在床的另一边看着他们。
魔鬼的皮囊是与亚瑟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但以亚瑟那双刻上了圣殿咒文的眼睛,他能清楚地看见环绕着这幅皮囊的可怖的黑影。
黑影高大而扭曲,浑身环绕着熊熊的黑色烈火,一根细细的尾巴从黑影的身后伸出,慢悠悠地晃过来晃过去。那大约是魔鬼真正的模样。
“你可以走了。”魔鬼傲慢地冲他抬了抬下巴。
亚瑟站直身体,面无表情地说:“你最好不要太放肆,人间不是你的老巢。我至今不知把多少魔鬼送回了老家。”
“哎呀,真可怕。”魔鬼作出被吓到的表情,下一秒他消失在原地,再出现时已在亚瑟身前,利齿咧开,嘶声道,“我也提醒你,她已经把灵魂交给了我。收起你那套圣殿的把戏,没人能从魔鬼手中抢走契约者的灵魂。”
崔梅恩无知无觉地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脑袋埋在软绵绵的枕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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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经千年你死我活的斗争,圣殿早已将魔鬼驱逐出了人类的领土。如今,深渊入侵往往只会发生在防线薄弱的边境地区。
随着魔鬼销声匿迹,魔鬼契约者自然也跟着没了踪影,沦为了睡前故事中不入流的反派角色。
到了现在,“该死的魔鬼契约者”只是个人们用来表达不满的名字甚至感叹词,圣殿不会真为这事就找上门来把人拖出去烧死。
第一,魔鬼无法降临到大陆上,深渊是唯一已知的魔鬼栖息地。
如果把人类所在的大陆比作一座房屋,那么房屋的门就又矮又小,外来人如果想要进入,就只能把自己蜷起来,才能勉强挤进去。
魔鬼的真身如果想来到人间,就必须舍弃掉绝大部分的魔力。即便真的成功,这种状态下的他们也脆弱得不堪一击,随便一个圣殿的见习骑士就能消灭他们。
是以,一些聪明的魔鬼会选择穿戴上一具人类的躯体,用种种方式诱惑人类,以获取他们的灵魂——这就带来了第二个问题:没人能长时间承受魔鬼的侵蚀。
对人类来说,魔鬼的魔力就是剧毒。
也许它可以在短时间内赋予人惊人的美貌或智慧,却会在更快的时间内将人类脆弱的肉身连同灵魂一起侵蚀殆尽。
根据圣殿留下的记录,在数千年前,深渊与人类的战争陷入僵局时,常有人类抵御不了魔鬼的诱惑,与魔鬼签订契约,背叛自己的种族——他们的肉丨体往往会被深渊魔力侵蚀得不堪入目,即便后悔也无济于事。
在侵蚀还不严重的情况下,圣殿的驱魔仪式可以暂时消除魔力对人类肉丨体造成的影响。所以,魔鬼与亚瑟·梅兰斯达成了微妙的共识:每隔一段时间,由亚瑟为崔梅恩举行仪式,消除深渊魔力带来的侵蚀。
各种各样的驱魔仪式里,亚瑟·梅兰斯最常使用的便是与被施法者进行亲密接触——方便快捷,效果显著,不需要准备复杂的阵法,不需要购入额外的施法材料,不需要计算日期与月相,最重要的是还能把魔鬼气得跳脚,何乐而不为呢?
魔鬼最终还是默许了。
他与崔梅恩交易的条件是塞德里克的灵魂,可眼下他的灵魂不知所踪,契约处于未达成的状态。
如果契约达成前崔梅恩便因侵蚀死去,那么契约便算彻底的作废,崔梅恩的灵魂会从他的手掌下溜走,投入灵魂之河,这桩生意他就亏了个底掉。
这一圣殿骑士和深渊魔鬼联手构筑的荒唐平衡已经维系了一年多,看样子还能继续持续下去,直到契约达成的那一天——契约达成的条件是,魔鬼将塞德里克·梅兰斯的灵魂交给崔梅恩。
所以,上一任梅兰斯公爵、崔梅恩夫人已故的丈夫,塞德里克·梅兰斯,在他死去后,他的灵魂究竟去了哪里?
第5章 05.塞德里克·梅兰斯(一)
对亚瑟·梅兰斯来说,比起父亲,塞德里克·梅兰斯更像他的老师。
他们之间没什么交流,两人之间最长的对话来自于亚瑟向他请教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骑士。
亚瑟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场景,因为向来沉默且不苟言笑的梅兰斯公爵少见地说了许多话,最后露出了一个怀念的笑容。
他说:“当然,你也完全可以当我是在说废话,我也不知道如何当一名合格的骑士。偷偷告诉你,我年轻的时候成绩烂得不成样子,好几次差点被圣殿扫地出门。”
亚瑟本以为他是在开一个蹩脚的玩笑,于是配合地扯起嘴角笑了笑。直到后来他正式加入圣殿,偶然间翻看了父亲的档案,才发现他说的的确是事实:十四五岁的时候,塞德里克的成绩在圣殿的考核中场场垫底,还有过好几次违规记录。
后来曾教导过他的老师也对亚瑟提起过,要不是当年的圣殿骑士长照拂早已败落的梅兰斯家,塞德里克早就被圣殿踢出门了。
不过从十六岁开始,他的成绩就开始突飞猛进地上升。塞德里克·梅兰斯二十岁那年,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深渊侵袭毫无征兆地在帝国边境爆发,他率领的小队以零伤亡的漂亮战绩完成了封印,一战成名。
此后,他依然活跃在对抗深渊侵袭的第一线,直到去世。
他后二十年的人生倒是与亚瑟心目中父亲的形象一致:强大,沉稳,冷漠。
亚瑟从小就有些怕塞德里克·梅兰斯。梅兰斯公爵没有什么亲近的人,从他身上也感觉不到什么正常人该有的情感,生活中唯一的爱好似乎只有斩杀魔鬼和封印时不时冒出来的深渊开口,看起来更像故事里一个单薄的骑士形象,而非活生生的人——直到他遇见了那个名叫崔梅恩的女人。
公爵去乡下处理一件税务官贪污案,回来时却带了个女人。一时间公爵府上下沸腾,亚瑟出门迎接父亲,只见他亲自扶着一个女人走进庄园,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是在搀扶一件易碎的珍宝。
女人披着公爵的猩红色长袍,长袍底下露出沾着泥点的麻布裙子。最令人惊讶的是,她的手上还戴着公爵与早逝前妻的结婚戒指。
那枚戒指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不过由廉价的绿宝石与便宜的银质戒托构成,却是公爵从不离身的心爱之物。
曾经有名刺客释放的范围魔法将戒指腐蚀了一小点,介于当时公爵大半边身子的皮肤都被腐蚀了,想来那名刺客也不是冲着戒指去的的。公爵却因此而暴怒,徒手生生将刺客的头骨捏碎——他竟然会把这种东西交给一个刚见面的女人?
女人搭着公爵的手款款上前,侧头对公爵说:“你的府邸可真气派。”
“你的府邸。”公爵纠正她,“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女人勾起嘴角笑了笑,目睹这一情景的管家则在亚瑟身后发出惊吓般的抽气声。
这也不怪他,任何一个熟悉塞德里克·梅兰斯公爵的人,都会被此情此景吓到猛掐大腿,怀疑自己是否身处梦中。
公爵的视线着迷般地黏在女人的脸上,因常年征战而略显风霜的脸上浮出诡异的红晕,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双腿甚至紧张到颤抖,十足一个热恋中的蠢货。
“父亲。”亚瑟走上前去。
塞德里克终于舍得把视线移开一会儿。他对亚瑟说:“亚瑟,这位是崔梅恩夫人,从今天开始就是梅兰斯家族的女主人。这是我的……儿子,他叫亚瑟。”
后半句话是对崔梅恩说的。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他那翠绿的眼睛又依依不舍地转了回去。崔梅恩对亚瑟点了点头:“你好,亚瑟。”
亚瑟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从女人出现在视线里的那一刻开始,圣殿骑士敏锐的嗅觉就让他察觉到了一丝古怪。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对自己的眼睛使用了咒文——名为崔梅恩的女人全身都包裹在黑色的魔力中。
这股气息黏滑、肮脏、令人作呕,他再熟悉不过,是深渊造物的气息。
亚瑟还是第一次看见活的魔鬼契约者,他在这一瞬间明白为什么老师说“只用看一眼就能将他们从人群中揪出来”。对任何一位圣殿骑士来说,这些被魔鬼蛊惑的废物都显眼得如同白衬衫上的墨水。
对任何一位圣殿骑士来说。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塞德里克·梅兰斯一手握住崔梅恩的手,另一只手小心地搭在她的腰上,动作看不出半点不自然的痕迹。这个女人有古怪?还是她背后有什么惊天的阴谋,不能打草惊蛇?
亚瑟皱了皱眉,没理会仍然在等待他回应的崔梅恩,转头盯着塞德里克的眼睛道:“父亲,她——”
他猛地闭上了嘴。
塞德里克没有呵斥他,只是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他叱咤沙场二十余年,其威严完全不是圣殿的教师所能相较的,而亚瑟从小就是个极会看脸色的孩子。
等塞德里克移开视线后,他才发现自己背后已经冒出了冷汗。
“从今天开始,崔梅恩夫人就是梅兰斯家族的女主人了。”塞德里克·梅兰斯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公爵府门口鸦雀无声,管家尽力屏住呼吸,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以免卷入公爵的家庭纠纷中去。几秒钟后,亚瑟面向崔梅恩低头屈膝,可恶的魔鬼契约者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大方地伸出了手。
亚瑟扶起她的手,极快地在她的手背上亲吻了一下。圣殿骑士纯粹圣洁的魔力随着这个吻一同落在崔梅恩的肌肤上,消除了她身上部分的深渊气息。随后他稍微用力攥住崔梅恩的手指不让她抽走,抬眼打量她的神情。
令他失望的是,她并未像他想象中一般惊慌失措或是大惊失色,只是扬了扬眉毛,加深了嘴角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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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想认真地同他的父亲谈一谈。显然,得在那个名叫崔梅恩的女人不在的时候。
可是公爵一整天都黏在她的身边,神色讨好得如同一只绕着女主人的脚边打转的宠物犬(这可把仆人们吓得够呛),不论亚瑟如何眼神暗示,也懒得把注意力分给他一分一毫。
好不容易捱到晚上,亚瑟向管家确认崔梅恩夫人已被他送入了客房,立刻抓紧机会赶往父亲的书房。
他急匆匆地走过走廊,手指搭在书房的门把手上,已将那扇厚重坚固的大门拉开了一道缝隙,却猛地停下了动作。
书房里还有另一个人——五分钟之前,管家发誓说他亲自把崔梅恩送入了离书房最远的那间客房,并且指派了两位得力的女仆去监视她——即使是亚瑟,在认识路的情况下从那儿走到书房,也得花上十来分钟。
况且,崔梅恩是第一天到公爵府!她是怎么赶在亚瑟之前来到这里的?
塞德里克·梅兰斯也愣住了。他从书桌后站起来,迟疑了片刻。
“……你怎么在这里?我听管家说刚把你送回去……”他问。
崔梅恩背对着书房大门,亚瑟看不见她的表情。
“听说你在书房,就想来看看。”她说。
她应该是刚沐浴过,白天扎起的头发放了下来,黑色的大波浪卷发松松地披在肩头。她穿着一条极服帖的黑色睡裙,这叫躲在门后的小骑士只是匆匆撇了一眼,就被迫将她身体的线条映在了脑海里。
崔梅恩绕着书房走了一圈,在书柜前停下了。塞德里克跟了上去,几乎是贴在她身后,却又不敢真的触碰她的身体,他像条不小心打碎了主人最心爱的花瓶的大型犬一般,一边观察着主人的神色,一边怯怯地摇摇尾巴。
崔梅恩的视线扫过那一排排书籍,侧头轻笑道:“你现在都看这些书了?以前老说看一页就得睡上十天的。之前那些书呢?不看了吗?真可惜,有一本连载的骑士小说我还挺喜欢的。”
她点点下巴,仰头作回忆状说:“可惜当时没有看到结尾。也不知道现在完结了没有,我记得书名似乎是叫——”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塞德里克突然扳过她的肩膀,紧紧地抱住了她,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
他比崔梅恩高上许多,只能弯下高大健壮的身躯将她搂在怀中,如同雄狮狩猎雌鹿。他裸露在袖口外的小臂因用力而绽出青筋,亚瑟毫不怀疑这力道足以折断崔梅恩的脊椎。
她理应很疼,至少也会为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发出一声惊呼,但她只是抬起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公爵的金发。
“别哭,你哭什么呀。”她哭笑不得地道,“我都还没哭呢……”
塞德里克的回答是更用力地搂住了她,肩膀肌肉的线条紧绷着,微微地颤抖。许久之后,他才用模糊不清的哭腔说:“……对不起……”
亚瑟震惊地发现,他强大、冰冷、不通人性的父亲竟然真的哭了。
泪水打湿了崔梅恩肩头的布料,看上去他还想再说点别的,但全变成了压抑的抽泣。从亚瑟的角度,能看见他死死地咬住牙齿,似乎是想把哭声咽回去——但越是抑制,泪水便越是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书房里回荡着他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呼吸与呜咽,仿佛濒死的猛兽,又或许更像迷路的孩童。
“……我以为你死了。”好半天后,哭声才渐渐小了下去。塞德里克仍然将脑袋埋在崔梅恩的颈窝里,闷闷地说。
崔梅恩用没被抱住的那只手抚摸他的脸颊。
“我的确死了。”与情绪激动的公爵相比,她的声音听上去仍然是那般平和,没什么变化,“现在的我是从地下爬出来找你复仇的恶鬼,我会一点一点地杀了你,怕不怕?”
她甚至还有开玩笑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