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火。”崔梅恩竖起一根手指,“高阶火系魔法。我想只要控制好范围,确保火焰只在某一块固定的区域燃烧,不会引发事故就行。照赛缪尔的说法,高阶火系魔法足以毫无痕迹地烧毁掉所有尸体。艾德,你会用吗?”
魔鬼像只晒太阳的猫那样夸张地打了一个哈欠:“会倒是会,不过平常的探查魔法倒也罢了,如果是我来用高阶火系魔法,一定会出现深渊的魔力波动。这儿的魔法师和圣殿骑士多得扎堆,你可得提前想好要怎么应付。我可不想一觉醒来,发现我的契约者被绑在火刑架上,并且已经烤得熟过头了。”
也就是说,最好不要让他来用。
崔梅恩侧过脸去,问道:“亚瑟,那你会用吗?我听说你们还没学过怎么使用高阶火系魔法,不过我觉得你……亚瑟?”
她皱了皱眉,拍拍亚瑟·梅兰斯苍白的脸:“你怎么了?”
亚瑟猛地回过神来。
“我没事。”他握住崔梅恩的手,低声道。
在崔梅恩的指挥下,他和魔鬼合力把衣柜里的尸体拖了出来,放置在屋后的空地上。为了防止被邻居发现浓烟滚滚引发误会,亚瑟还提前布置好了一个简单的遮蔽结界。
万事俱备,只欠烧人。
魔鬼的尸体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因为被大力塞进衣柜而折断的肢体无力地垂下,形成一座怪异的黏糊糊的小山。
亚瑟站在这座小山的面前,低声念起咒文。白银般的魔力自他的脚下涌出,靠近尸体时便升腾为灼热的烈火。
在火焰中,层叠的尸首如同放进热锅里的黄油一般飞快地融化,而融化后的液体还未流出几步,就再次被高温蒸腾得一干二净。赛缪尔说得没错,与普通的火焰不同,高阶火焰魔法的确是处理尸体的上上之选。
崔梅恩侧过头去,观察亚瑟的神情。
他的表情比烧尸前更为凝重,脸色白得吓人,大颗大颗的汗水自额头沁出,沿着他线条优美的下巴往下坠。
比起“担心怎么解决一件麻烦事”,他看上去更像是在“恐惧”。
从崔梅恩第一天见到亚瑟·梅兰斯起,这种感情就好似与他毫无关系。
与年轻的塞德里克或赛缪尔都不同,亚瑟给人的印象一直都是那种世俗意义中真正的“圣殿骑士”:正直,庄重,无畏,偶尔会因为过于呆板而冒傻气。
崔梅恩从没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说实话,如果可以选,她敢打赌亚瑟现在会掉头就跑,冲进房间用被子盖住自己,叫人想起那种吓得大耳朵垂在脑袋两边,再用爪子遮住吻部的瑟瑟发抖的小狗——真奇怪,他在害怕什么?
等最后一具尸体被焚烧殆尽后,亚瑟的身子突然摇晃了一下。崔梅恩眼疾手快地跑过去,接住了他因失去意识而陡然摔倒的身体。
她的力气不够大,作为一名强壮的圣殿骑士,亚瑟的体重又比同龄人要重上不少,其结果就是两人双双摔倒在了地上。
他的金发凌乱地散开,紧紧地闭着眼睛,嘴唇被牙齿咬出深深的痕迹。崔梅恩龇牙咧嘴地爬起来,骑在亚瑟的腰上,拍拍他的脸:“亚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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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格温在烈火中狂奔。
周围时不时有人扑倒在地,化为灰烬。他从未想过格温庄园有这么大,大得不论他如何奔跑都无法找到出口。
热浪舔舐着他的每一寸皮肤,庄园内所有熟悉的景色都在热浪中扭曲、变形。四面八方都传来不似人声的凄厉哀嚎,哀嚎声中玫瑰夫人尖锐的笑声清晰可闻。
“实现我的愿望!魔鬼!实现我的愿望!”她一面狂笑,一面扬起双臂,如同一名疯癫的指挥家。烈焰随着手指的每一次扬起和落下而迸发,“点燃一场大火,让格温庄园化作灰烬,让每一个活物都化为焦炭!”
第45章
埃莉亚·格温无数次地想过,如果她能够回到少女时代,一定要先狠狠地给妄图依靠婚姻一步登天的埃莉亚·梅兰斯一耳光,再带上崔梅恩远走高飞,离该死的梅兰斯家和该死的格温家远远的。
如果那时崔梅恩还没和她的弟弟结婚就更好了。她会去首都找她,也许可同她一起卖卖牛奶,或者自己想办法干点别的活。
她也许会活得不容易,也许日子远比她想象中的要艰难,但不论如何,都比她困在自己窄小的卧室里逐渐腐烂要强一百万倍。
直到真正嫁入格温家之前,埃莉亚都自以为自己是个聪明绝顶的人。
同绝大多数同龄人不一样,埃莉亚的婚姻并非由父母所安排,而是自己决定的。
父母心心念念指望着重返上流社会,为此不惜把已经折磨死三任妻子的老鳏夫之流纳入了女婿的备选范围之中。
既然嫁给谁都不过是一笔交易,埃莉亚便决心干一桩对自己利益最大的买卖。她偷走父亲手中家族祖传的旧印章,伪装成一位年迈且颇有权势的老贵族,向北境发去了信件。此外她还做了些别的伪造工作,给梅兰斯家族塑造了一个“已不在权力中心、但仍具有一定影响力”的老派贵族的形象。
这无疑是一场豪赌。
北境与梅兰斯封地和首都都相距甚远,缺乏交流,但谁也不能保证格温家族没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事实上,只要稍微仔细调查调查,或是写信向首都任意一个家族询问,埃莉亚的谎言就会被戳破。
然而,也许是格温家族当真在内陆没有可供使用的人手,也许是详细的调查与询问太耗费时间、而格温公爵又太迫切地希望与内陆的贵族交好——总之,埃莉亚很快就收到了格温公爵的回信。
北境大公同意了这门婚事。
她拿着信件得意洋洋地找上了父母。起初听说她擅自伪造信件时,父亲简直怒不可遏,可当听说埃莉亚极有可能嫁去富可敌国的北境时,他的怒容又迅速转变成了灿烂的笑脸。其变脸速度之快,足以令最优秀的戏剧演员汗颜。
有了父母的帮助,与格温公爵的婚事商议就变得顺利了起来。不久后,两家便敲定了婚期。
对于贵族来说,梅兰斯与格温商议婚事的进度未免太快,也许是因为——埃莉亚讽刺地想——两家都生怕对方反悔的关系。
没落的梅兰斯家族指望着埃莉亚站稳脚跟后反哺娘家,而格温公爵眼界甚高,又因着他那名声名远扬的情妇的关系,没有哪家大贵族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他满以为梅兰斯还是个极风光的姓氏,生怕到嘴的肥肉飞走呢。
总的来说,缔结婚约的双方都在算计彼此,并且都认为自己是占了便宜的那一方。作为二者之间的交点,埃莉亚承受着来自两头的压力:纵使梅兰斯家可以暂时放在一边,等到婚后格温公爵发现不对劲时,第一个肯定会找她算账。埃莉亚,你害怕吗?
在踏入格温庄园前,埃莉亚的答案都是:不怕。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将会面临复杂险恶的局势,却非常乐观地认为自己会是笑到最后的赢家。
与不爱读书,更爱研究魔法与剑术的弟弟塞德里克不同,埃莉亚从小就热爱历史、政治与哲学,甚至对军事也有一定的了解。
父母无数次叹息过,如果埃莉亚是男孩就好了:如果埃莉亚是男孩,她一定会大有出息,甚至还可能重振梅兰斯一族的辉煌;可她是个女子,纵使她再如何的知识渊博,也只能嫁与他人、相夫教子,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成日与华服和珠宝为伴。
埃莉亚自己却不这么想。她十分憧憬那些历史中的女王与女大公:她们杀伐果断、大权独揽,活得令人羡慕得没话说。
年轻的埃莉亚·梅兰斯翻阅过无数史书,她揣摩她们的政治手腕,汲取历史遗留给她的经验和教训,自以为已经学习得十分出色。她将嫁入格温家视作一次跳板,希望能借此取得更多的财富和权势——她早已模拟过很多次该如何应对未来的丈夫和他的情妇,坚信胜利对她来说不过是探囊取物。
在埃莉亚走上这块跳板前,只有两个人表达过她的担忧:她的弟弟塞德里克,以及崔梅恩。
崔梅恩是塞德里克的妻子,如果不是因着这层关系,(姑且算是)贵族小姐埃莉亚是不论如何也不可能认识一名牧场女工的。
不过,埃莉亚不愿意将她叫做弟媳或是别的什么。她和崔梅恩一见如故,聊得很是投缘。虽说崔梅恩并没有如她一般读过许多书,却是名既有见识又有趣的女性。
当她们坐在一起时,埃莉亚通常会给崔梅恩讲讲历史,顺带教她认字;崔梅恩则会给她讲一些牧场与平民生活的琐事,这是埃莉亚从未接触过的。
埃莉亚认为,即使她不是她弟弟的妻子,而只是一名卖牛奶的女工,假使她们有机会说上话,也一定会像现在这样成为朋友。
当得知她将要嫁给格温公爵时,与狂喜的父母和艳羡的亲戚不同,崔梅恩在意的是她“是否被逼迫”。
埃莉亚想起当时塞德里克也是这样问她,并表示如果她是被逼迫,自己愿意帮助她对抗父母。塞德里克平时看上去没心没肺,却是家里除她以外唯一一个没有被权势与财富晃花眼的人。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和崔梅恩能走到一起。埃莉亚自己早已对所谓“灵魂契合”的婚姻没有丁点指望,却乐意看到朋友能有心意相通的伴侣。思及此处,她不由地露出一个微笑。
她揽过崔梅恩的肩膀,洋洋洒洒地同她畅想了一番自己伟大的计划。
她的计划如此周密、如此详尽,即使是父亲听了也只会频频点头,赞扬她的智慧,并对埃莉亚执掌格温家之后的美好未来流露出热切的期待与憧憬。
而崔梅恩——一名在故事与戏剧中都会被描绘成最贪慕荣华富贵的丑陋形象的乡下姑娘——却只是对她说:“你会很辛苦的。”
埃莉亚激昂膨胀的野心因为这句话而小小地颤抖了一下。她有一瞬间的无措与茫然,旋即便将其抛之脑后。
“我知道。”埃莉亚·格温听见年少轻狂的埃莉亚·梅兰斯说,“这是我自己选的。我有信心能走下去。等我把格温家族握在手里了,我就从他那个著名的玫瑰园子里摘一大捧玫瑰送给你,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一言为定。”
她没能履行与崔梅恩的约定。
婚姻生活远比埃莉亚想象的更加恐怖和——埃莉亚从未见前人用这个词评价过婚姻,但在她看来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词了——屈辱。
婚后,埃莉亚那个不怎么高明的骗局很快就被戳穿了。当发现妻子实际来自一个早已落魄的家族、无法给他带来任何助益时,格温公爵发了好大的脾气。他狠狠地给了妻子一巴掌,将她打倒在地,砸烂了卧室里所有的装饰。
第二天开始,他就把埃莉亚囚禁在了房间内。
从那日开始,直至死亡,埃莉亚都再也没能离开过格温庄园里自己那间小小的卧室。
她引以为傲的知识、谋略与才华没能给与她任何帮助。当丈夫可以凭借暴力将她一巴掌扇倒在地,又可以凭借自己绝对的权威将她锁在房间内时,她很难凭借自己的智慧去与之对抗。
格温公爵从未将她视作过一名平起平坐、可以与之沟通或交流的对象。
当他以为埃莉亚出身显赫时,她便是一件值得炫耀的漂亮的饰品,一块沾满金钱与权力的肉排,以及一名有资格为他孕育继承人的体面的女性;而当埃莉亚失去这一切时,她在他眼中便毫无任何价值。
埃莉亚不是没有想过被发现后要如何应对。
她本以为凭借着名义上的夫妻关系,自己至少能够与格温公爵作简单的沟通。她足够聪颖和机智,就算格温公爵恼恨她单薄的背景,也会愿意将她视作一名出色的合作伙伴。
从确定自己会嫁入格温家族的那一刻起,埃莉亚就一刻不停地行动了起来:她考察了北境的经济状况,了解了北境的人口与产业结构,并敏锐地发现了格温公爵治下的诸多弊端。
只要给她一定的时间,即使没有来自家族的支持,她也能成为一名出色的统治者。或者退一万步说,她可以扶持丈夫成为一名优秀的统治者。
她本想这么告诉暴怒的丈夫。于是她抬起头想要争辩。第一个单词还没说出口,丈夫的耳光便已飞到了她的脸上。
埃莉亚逐渐明白,她满以为自己能够成为历史上又一名风光无限的女大公,却没有看到更多无法在历史里留下姓名的妻子、女性——也许她们也曾如埃莉亚一样野心勃勃,或是雄心万丈,却从一开始就没有登上牌桌的资格,最终只能混混沌沌地困在一方狭窄的天地里,直至去世也无法在历史中留下半个名字。
那么我会怎样?埃莉亚想。
新婚当晚,埃莉亚与格温公爵有过一夜并不愉快的经历。
格温公爵表现得好像他是一名被强迫的受害者,而埃莉亚也不认为自己就享受到了什么:她疼得厉害。
好在时间短暂,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其后的一段时间,格温公爵忙着安慰既伤心又愤怒的玫瑰夫人,顾不上埃莉亚,她倒乐得自在,每每那两人出门游玩或参加聚会,她便在书房里整理格温家族名下的产业,盘算着如何大展身手。
账本才看到一半,格温公爵就怒气腾腾地杀了进来。 “你骗了我!”他咆哮道,“你胆敢骗我!!”
就这样,埃莉亚被囚禁了起来。
起初格温公爵甚至想要弄死她,而他没有动手的原因有两个。第一,埃莉亚怀孕了;更重要的是第二个:塞德里克·梅兰斯在圣殿对抗深渊侵袭的大战中声名鹊起,而他是埃莉亚的胞弟。
北境与首都相距甚远,格温家族只是国王名义上的封臣,实质上——正和此地许多强势的领主一样——国王对他们的影响力与掌控力小得可怜。
圣殿则不同。
圣殿的触角遍布帝国的每一个地区,即使是在最偏僻与遥远的土地上,也始终建造有圣殿,并驻扎着圣殿骑士。他们直属于首都的中央圣殿,不受领主的控制。
圣殿的起源远比现今国王与封臣之间的关系更为古老,人们常说,人间的归国王,神明的归圣殿。
没有任何领主敢轻视圣殿,除非他能保证自己的封地永远不会遭受深渊侵袭。格温公爵权衡了一番利弊,决定姑且留下埃莉亚的性命。
埃莉亚明白他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向家人诉苦,因为他切断了她与外界联系的一切渠道。如果没有意外,埃莉亚大约是得在梅兰斯庄园这间窄小的卧室里待到死了。
我要活下去。她想。只有活下去,才有从这里出去的可能。
埃莉亚在卧室里生下了一名男婴,给他起名叫亚瑟。亚瑟是个漂亮的孩子,长得很像她,只是因着成日闷在房间里的缘故,有些沉默寡言,全然没有孩童该有的天真活泼。
亚瑟四岁的时候,埃莉亚察觉到自己患了病。为了防止传染,她乞求侍女替她传传话,请管家为亚瑟另寻一个住处。
格温公爵不许医生给埃莉亚看病,然而亚瑟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头生子(假使明天格温公爵骑马的时候摔下来一命呜呼,亚瑟就是格温庄园的下一任主人),管家便答应了她的请求。
起先她只是急促的咳嗽,之后是漫长的低烧。烧退过后,埃莉亚开始咳血。
她越来越频繁地咳血,血液的颜色也从鲜红变成了暗红。她的四肢逐渐衰弱,稍微走上几步就会喘个不停。她非常努力地大口咽下食物,却会在不久后尽数呕吐出来。
埃莉亚于是知道,她的病也许不轻。
在咳嗽的间隙,埃莉亚偶尔会想起崔梅恩。好险她察觉到了父母的异状,否则崔梅恩就会惨遭毒手了。
她成功地逃了出来,塞德里克又立了些功劳,他们现在应该会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吧。崔梅恩的孩子会是怎么样?会是个可爱强壮的小姑娘吗?如果像她的母亲就好了。
她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戴着草帽牵着小狗的胖乎乎的小姑娘,黑发扎得高高的,在脑袋后面快乐地甩来甩去,威风八面地跟着呼哧呼哧的小狗跑过一望无际的草原。这个想象让她难得的笑出了声。
魔鬼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埃莉亚小姐,”卧室的空气中冒出了一条突兀的缝隙,一双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从中挤了出来,将缝隙向两边扒去。不多时,埃莉亚的面前就出现了一个黑发金瞳的少年。他向埃莉亚行了个夸张的礼,对她道,“依照我与契约者的约定,我来实现你的愿望。”
——太荒谬了。
埃莉亚当然听说过魔鬼的故事,所有小孩都听说过。这些故事就像神明惩罚恶人、善人升入天国一样,不过就是……故事罢了。
埃莉亚生长在内陆地区,她从没有亲历过深渊侵袭,更别说亲眼见过魔鬼了。如果说世界上真的存在魔鬼,那么是否也有神明呢?惩恶扬善的神明为何会对埃莉亚受的苦视而不见?她想不明白。
在混乱的思绪中,埃莉亚捕捉到了另一个词:契约者。
“你的契约者是谁?”她问道。
“这个说来话长……”少年模样的魔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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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话短说:魔鬼的契约者名叫崔梅恩。
他在某一次召唤仪式中被召唤了出来,他认出了被献祭的祭品曾经给过自己一些好喝的血,于是他决定不讲道理地与祭品(而非召唤者)缔结契约。
没办法,魔鬼就是又自大又不讲道理的生物。
“你还记得我吗?”魔鬼眨巴着眼睛对崔梅恩说。
他的契约者正在检查自己的身体,暂时没空搭理他。
为了保证仪式的顺利进行,崔梅恩遭受了非人的折磨:痛苦的灵魂是深渊最喜爱的祭品。她原本的身体在被魔鬼强行地续了几分钟的命后终于不堪重负,灵魂与残破的肉丨体再次分离。这次那具身体是彻底地不能用了。
魔鬼将她的尸体扔在了原地,转而替她捏了一具新的肉丨体出来。崔梅恩此刻就是在适应这具新的躯壳。
“问你话呢,你还记得我吗?我们见过的,”魔鬼兴致勃勃地绕到崔梅恩身前,把那张精致苍白的少年的面孔凑上来,兴味盎然的金色眼睛叫人想起吐着信子的蛇,“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当时说过,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实现你一个愿望。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召唤到我,这就是你们人类所说的巧合吧? ”
崔梅恩便抬起脸,仔细地打量魔鬼。
“我不认识你。”她说,“更何况,你不是与我缔结契约了吗?”
魔鬼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契约是契约,愿望是愿望。我们的确已经缔结了契约,除此之外,我还可以再视线你一个愿望。”
“我想折磨塞德里克,让他经历比我千百倍的痛苦,死后就连灵魂也不得安宁。我要他不论经历多少次的转世,都永远活在痛苦中。”崔梅恩说,“不过我想亲自动手。而且这就与我们契约的内容重复了,是不是?”
魔鬼点点头。
“你还有别的愿望吗?”他问。
崔梅恩想了想,摇头。她站在镜子前,继续活动身体,过了一阵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向魔鬼道:“我可以把这个愿望转让给别人吗?我的愿望就是希望你实现她的愿望。”
“你干嘛不说你的愿望是可以再许两个愿望,第一是帮你实现别人的愿望,第二是再许两个愿望。”
魔鬼撇撇嘴——看来他在人间看了不少闲书,这类“我的愿望是再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愿望”是一种很常见的笑话——他伸了个懒腰,长尾巴在地板上吧嗒吧嗒地拍来拍去,野兽一般的脚掌哒哒哒地扣着地面:“不过,这个愿望不算出格,我答应了。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埃莉亚。”崔梅恩说,“她现在是北境格温家族的公爵夫人。”
魔鬼打了个响指,消失在了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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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魔鬼向埃莉亚解释道,“我的契约者让我来实现你的愿望。埃莉亚,你的愿望是什么?”
在震惊过后,埃莉亚的目光里带上了些许疑问。
“她是怎么成为你的契约者的?”她急切地问道。
魔鬼无聊地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尾巴尖,回答说:“深渊出现了通往人间的大门,规则是通过者必须与在场的某一名人类缔结契约,我闲着无聊,就走过去了。一出去就有一群人围过来要跟我缔结契约……不过我觉得她看起来最顺眼,就这样。你问够了没?你的愿望是什么?”
魔鬼描述的场景与父母构想的献祭别无二致,可是崔梅恩不是已经逃出来了吗?她本该好好地活着,为什么还会被卷进献祭中?
埃莉亚原来就憔悴的脸色变得更加煞白。她喃喃自语了几句,将脸埋在被子中,发出拼命忍耐却仍旧一声比一声更撕心裂肺的哀鸣。
许久后她才抬起头,脸上已满是泪痕。
我要从这里出去。她捂着胸口,因为哭得太过用力而拼命地咳嗽,血液从喉管里飞溅出来,落在早已血迹斑斑的旧被褥上。我要活下去,然后从这里出去,我要回家——
“我希望你能治好我的病。”她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话。
魔鬼志在必得的眼神游移了一下。他挠了挠脸颊,尾巴也仿佛不好意思般的缩起来藏在身后。
“……你可以换个愿望。”他说。
“哈?”埃莉亚瞪大眼睛,毫不客气地问道,“你不是魔鬼吗?魔鬼不是能实现所有愿望的嘛?豪气冲天地向人许诺说实现愿望,到头来又说自己实现不了,你是哪里跑出来的废物魔鬼啊?”
魔鬼也跳着脚反驳:“那是你们人类自己编出来的!强行安在我们头上!你知道治愈是多么罕见的天赋吗?十万个深渊造物里也没有一个!我们最擅长的是毁灭,你只要说跟毁灭有关的,我连你们国王的城堡也可以毁掉!”
我不需要你毁灭国王的城堡。埃莉亚疲倦地想。
她很是为这个提议心动了一秒:她对毁灭国王的城堡没有兴趣,但是毁掉格温庄园倒是个不错的想法。
可是,在这之后呢?魔鬼只能实现她一个愿望,即使是她毁灭整座格温庄园,格温家的旁支却都活着——毁灭除了亚瑟以外所有带有格温血统的人?可是她已命不久矣,即使能活下去,也很难保证能够平安地护着亚瑟长大。
总的来说,埃莉亚就要死了,不论她如何挥霍这个愿望,似乎都很难让她构思一场畅快淋漓的报复……
曾经心比天高的埃莉亚·梅兰斯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囚禁生活中化为了灰烬,灰烬里的埃莉亚·格温是个瞻前顾后又胆小无比的俗人。
她思考了很久很久,捏着被子的手时而攥紧时而松开,许久后,她看向魔鬼道:“我的愿望是,希望你实现另一个人的愿望。”
“喂喂喂,你们还上瘾了是吧?!”魔鬼一蹦三尺高,甩着尾巴抗议道,“我不干!什么玩意儿!你们约好了遛我玩是吧?我可是魔鬼,魔鬼——”
“请您千万别生气,这就是我的愿望,不是在捉弄您。您别担心,这个人一定会好好地许愿的。”埃莉亚的嘴角勾起一抹极为嘲讽的笑容。
“那就说来听听吧。”魔鬼半是怀疑,半是不情不愿地说,“这个人又是谁啊?”
“她叫——”埃莉亚说到一半卡了壳。她在脑海里翻了半天,还是没翻到对方的名字,只好放弃,改口道,“您可以叫她玫瑰夫人,我们都这么叫她。她就生活在这栋庄园二楼最大的那个房间内,很好找,一上楼就能看见。我活不久了,在我死后,您就去找她,她一定会许下愿望的。请您这样告诉她:您可以实现她的任何愿望,条件是不能伤害亚瑟·格温。”
魔鬼不耐烦地晃着尾巴。
“玫瑰夫人,亚瑟·格温。我记住了。好吧,好吧,这是最后一次,”他嘟嘟囔囔,“这一次要是再说让我去找谁谁谁,我可就不干了……”
尾音还未落,他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埃莉亚静静地注视着魔鬼消失的地方,向后靠在枕头上,拉起被子盖住身体,突然笑出了声。
她笑得越来越大声,最后已经笑得近乎癫狂。站在卧室门口的守卫彼此对望了一眼,心想:夫人终于疯了。
不过,关在这里这么些年,直到现在才疯,也挺不容易的。况且她的病愈发严重,之前听医生说,已经没几天好活的了。要不是害怕她的暴毙引来圣殿那个梅兰斯骑士的关注,公爵早就给她灌一杯毒酒了事了。
谢天谢地,夫人总算是要死啦。公爵已经在为自己物色新的伴侣,吃过一次教训后,他可谓是慎之又慎,不知道哪位小姐能够获此殊荣呢?
庄园里的仆人都在悄悄下注,守卫们也不例外,因此他们可以说是公爵府第二关心新夫人人选的人,公爵都还要排在他们的后面。
第一嘛,自然就是玫瑰夫人了。
第47章
格温夫人的葬礼在一个和煦的春日里举行。亚瑟穿着一套皱巴巴且不合身的黑色衣服,走在抬着棺材的仆人身后。
他始终低着头,春日柔软的绿草映在他同样颜色的绿色眼眸中。偶尔会有风拂过他的金发,送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他才会抬起头,茫然地四下张望,像是在寻找那只狡猾的鸟儿。
出席葬礼的只有亚瑟一人,没有任何格温夫人别的亲人,也没有哪怕一个出于社交礼仪来往的宾客。
格温公爵几年前就对外宣称夫人生病需要在家中静养,如此几年下来,格温夫人在北境的存在感近乎于零,外界对她的认知仅限于“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程度。
况且,格温家族是北境最强盛的家族,而格温公爵又是格温家族说一不二的话事人。他对妻子的厌恶显而易见,因此没人愿意冒着得罪格温公爵的风险来参加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