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番努力,终于让她发现越之恒有一件作弊利器,他制成了洞世之镜,猫捉老鼠一样冷眼看裴玉京来救她。
“……”
好好好。
于是今年除夕,越之恒再回府时,湛云葳决定先毁了洞世之镜这破玩意再说。
平日里洞世之镜就在越之恒身上,她手上戴着困灵镯,想夺过来几乎没有可能。
但却并非完全没有机会。
她观察了许久,发现每三月,越之恒会去一趟后山的望月池。
泡过池水之后,他总会虚弱一些,这是他身上的一个秘密,古古怪怪的。
她没法用灵力,便花了数月,以地为符纸,以血为朱砂,在池中画了一个禁锢的符咒。
起初湛云葳还有顾忌,怕他用洞世之镜看到自己在搞小动作。后来她试探了几次,发现越之恒的洞世之镜,只看仙门动向,根本不屑看她平日做什么。
湛云葳放下心来,若能成功,她毁去洞世之镜,便有希望。
越家的除夕总是冷冷清清,自哑女死后,二房还会过除夕,越之恒回来,却连饭菜都得重新做。
——湛云葳是不会命人给他留晚膳的。
越之恒总是伤害裴玉京和仙门,她本就厌他,两人吵过几次后,越之恒后来用膳都在书房。
除夕夜他回来,用过晚膳,便去了后山。
湛云葳等了好一会儿,也悄悄跟了上去。月色如缎,湛云葳远远便看见望月池周围泛出浅浅的白色。
她心中大喜,知道符生效了,当即也不顾上越之恒没穿衣裳,跑到望月池旁去。
她扫了越之恒一眼,他脸色苍白,仿佛在忍受着什么。睁着那双冰冷的眼睛,冷冷看着她。
说来奇怪,这些年来,对着他什么负面情绪都有过,但湛云葳其实不太怕他。
她冷下语调:“看什么看!”
湛云葳也不和他废话,去他脱下的那堆衣衫中找洞世之境,她扔开外袍和腰带,看见他亵裤的时候顿了顿,一脸嫌恶,捡起树下掉落的树枝挑起来扔开。
一开始她出现,越之恒还不知道她处心积虑想做什么。
看到她翻找,他才意识到湛云葳在找洞世之镜。
他冷眼看着,也不出声,今日恰巧洞世之镜被他放在了彻天府中,她能找到才是本事。
看见亵裤被她一脸嫌弃地用树枝挑开,仿佛碰一下都嫌脏,越之恒眼神更冷。
湛云葳浑然未觉,根本不看他,找不到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她不得不去池子边,以树枝代剑,指着他:“洞世之镜呢?”
越之恒闭上眼,懒得理她。
等他出去再和她算账。
阴兵所需的冰莲之气越来越多,他如今不得不再来望月池,强行催发冰莲血,时间不多,池水如腐蚀血肉,疼痛不堪,越之恒不想和湛小姐小打小闹。
到如今裴玉京和仙门救不出她,是他们没本事。
湛云葳的符确然能困住他,越之恒没想到她没了灵力还能做到这个地步,她倒是有本事。
湛云葳见他不理自己,忍无可忍,她本就不想待在越府了,又不想碰他,更不想自己看到什么恶心东西,盯着他的脸,用树枝狠狠戳他:“说话。”
那树枝点在胸前,腰腹,越之恒闷哼了一声,睁开眼,一言难尽地看着她:“拿开。”
湛云葳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她以为越之恒终于要发火了,冷声道:“洞世之镜给我,否则……”
“你当如何。”越之恒冷笑,“杀我,你做得到吗。”
湛云葳从衣襟中掏出一堆符,全是撕碎衣衫用血画的,长玡山主便是最好的符修,她跟着爹爹学了不少。这些符咒入水即化,能令人痒痛难当。
她知道越之恒不怎么怕痛,但没人能受得了噬心的痒。
符纸一张张入水,越之恒始终冷眼看她,不为所动。良久,他语气带上冷怒之意:“你最好也能承受我将来回敬之时。”
湛云葳抿唇,本就水火不容,她下定了决心,自是做好了越之恒报复回来的觉悟,因此不惧威胁。
她只是困惑,为何符咒会没用。
念及此,她伸手,准备探一探池水。
越之恒唇动了动,厉声道:“别碰,我给你洞世之镜!”
湛云葳不明白为何他不怕痛,不惧威胁,却不让她碰眼前的池水。
不过到底是达到了目的。
越之恒隐忍地闭了闭眼:“洞世之镜在彻天府中,你以灵鸟传音,我让沉晔毁了。”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只不过月上中天时,湛云葳刚听到那头沉晔毁了洞世之镜,就感觉到不妙。
符已经失了效,她一晃眼,越之恒已经穿上了衣裳,来到身前。
他的唇苍白,瞳孔就泛着红,月色之下,犹如厉鬼索命,越之恒将她拎起来,掩盖住眸中痛色,冷笑道:“湛云葳,你好得很!给你个机会道歉。”
她咬牙,偏偏这个时候最为倔强,她才不要和一个禁锢她,残杀百姓和仙门的人道歉。
很快湛云葳便尝到了后果。
他从她身上找到剩下两张符,将她扔进浴池之中,他待了多久,他就让湛云葳也在水中待多久。
那人冷声道:“你给我扔了三十六张,这才两张,忍着吧。”
符并没有失效,她又痒又痛,却不愿低越之恒一头,在他面前露出糗态,总之她并不后悔今日所做一切,洞世之镜没了,他再也没法提前布局对付她的同门。
最后湛云葳几乎没了力气,越之恒才让婢女将她捞出来。
他自己并不碰她,仿佛也是嫌恶。
这个除夕,谁也没好过。
只不过湛云葳一直没想通,望月池中到底有何秘密,越之恒宁肯毁了洞世之镜,也不让她碰池水。
她后来去过一回,发现望月池已经四处都是阵法,还布置了结界,再无窥探的机会。
经过这件事后,两人的氛围更冷了。
而就在不久前,父亲有了消息,仙门再次尝试救出御灵师们。
湛云葳早早得知了消息,忐忑地等着。
这次总能成功了罢?
然而一睁眼,却发现自己来了渡厄城,四处都是追杀她的邪祟,而她怀里揣着一本古怪的灵菉,腕上也没了困灵镯,体内灵力无比充沛。
她难免怀疑越之恒发现了什么,故意这样对她。
可明显处处不对劲。
怀里的魔器太过棘手,她就是个活靶子,湛云葳只得将目光投向了暗河。
她已经注意到,邪祟对此河有所忌惮。
没办法,身后甚至还有魑王,湛云葳在被邪祟吞没前,毅然跳入河中。
她总觉得这一幕很熟悉,身后无数人追逐,她却曾在里面保护谁。
可是记忆里分明没有这一幕,眼前也没有需要她保护的男孩。
暗河灼烧着眼睛,令她感觉到了痛苦。
湛云葳忍住,带着百杀菉往灵域的方向去,她知道自己得先离开。
邪祟顾忌暗河,却挡不住魑王。
身后缀了两只刚化形的魑王,湛云葳不得不回身,在暗河中与他们一战。
好在她如今的控灵术突飞猛进,无数白色光芒如星子,在暗河中亮起。
片刻后,魑王消散,湛云葳亦力竭,连游动浮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控制不住往河底沉去。
完了,这下恐怕得瞎了,说不定还会死在这里。
她大睁着眼,暗河一片漆黑,几乎看不见天上的血月。身下猩软可怖,恶臭难当。
她觉得自己此刻肯定又脏又狼狈,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她在这里。
眼睛涩疼到几乎流泪的时候,她却恍然看见有人朝她而来。
是个很熟悉的身影。
这些年来,她曾在心里咒骂过他无数次,也总是为他的伤痛幸灾乐祸。
湛云葳心里难免升起一丝惶恐之色,他是来杀她的吗?
在这里解决了她,就再不用听灵帝的命令,看守她这个麻烦。
很快,那人逆着汹涌的暗河,几乎在深埋她的淤泥中,将她找了出来。
她杀魑王后灵力消耗殆尽,如今动弹不得。
只得睁着眼,揣测他如何杀她。
但她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里,这人托举着她,想要带她浮上岸去。她明明该厌恶害怕,可是莫名有种酸楚和心安。
他身上亦有许多剑伤,她认出来是裴师兄所为。
他抱着她,也不说话,两人都有些沉默。他并没有立刻杀了她,湛云葳觉得眼前的人很矛盾,他似乎在救她,可是脸上极力克制冷淡,没有半点温情。
越之恒身上的血在暗河中晕开,她觉得自己肯定又脏又臭,这人单手抱着她,也没有很嫌弃的意思。
她终于看见了那一轮血月,好半晌,也到了岸边。
身上是暗河底淤泥的气息,几乎呛得她窒息。
越之恒冷淡伸出手,拿走了她怀里的百杀菉,她惊怒地看向他:“还给我。”
越之恒冷冷垂眸。
他已经看出了湛云葳不对劲,事实上,他亦知道借出灵体的副作用。
越之恒不知道她的记忆如今定格在了何时,但她看他的眼神,再没欢喜。
这样也好,他再不用担心她还会回来。
她坐起来,似乎隐约明白百杀菉很重要,拽住他的衣襟:“还给我,越之恒!”
越之恒抽出衣摆,再不看她,仿佛把她捞起来的意义,就是为了取走这本百杀菉。
而此时,暗河中出来的一人,剑气直指越之恒。
越之恒眼看湛云葳看见来人眼睛一亮,她高兴地喊:“裴师兄!”
越之恒顿了顿,他见过湛云葳少时与裴玉京相处,那时候的目光与现在无二。
他反手用冰凌挡住剑气,冷声开口:“阴魂不散。”
事实上,从得知湛云葳跳下暗河,裴玉京也在找她,只不过晚了一步。
裴玉京听到湛云葳这一声喜悦的裴师兄,一时竟然有些恍惚。
她……多久没有这样叫他了?
甚至令他有种错觉,碎裂的镜片仿佛重新变了回去。以至于越之恒的冰凌到了眼前,他都是僵硬的。
怕如今的一切是一场梦境。
湛云葳本就在看他们,眼见冰凌要洞穿裴玉京的丹田,她一惊,抬手阻止。
掌中的控灵术如丝,越之恒背对着她,被她掌中灵力生生洞穿肩膀,冰凌也被挡住。
湛云葳没想到会这样,她没想到越之恒会不防自己。
道侣三年,他明明处处与自己作对,对她很是警惕。过往她动一下,他都会防着她动手。
她怔然收回手,不知为何,有几分做错事的无措。
而越之恒的冰棱掉落,慢了半拍,才低眸去看洞穿自己的灵力。
越之恒神色艰涩又滞缓,眼中冷凉。
裴玉京回过神来,亦举起了剑。
两人都是九重灵脉,越之恒的实力本不在裴玉京之下,可越之恒今晚在暗河下待了太久,身上又有新添的伤口。
很快,他有了败像。
然而此处离灵域仅仅数步之遥,湛云葳抬眸,窥见了无数王朝的黑甲卫,领头人甚至还有大皇子。
湛云葳意识到,大皇子此时是来抢功的。
不论是要杀了裴玉京还是越之恒,亦或者拿到那个让她觉得危险的法器,对他都有好处。
湛云葳道:“师兄,我们赶紧走,黑甲卫来了!”
裴玉京知道不能恋战,却也不能让百杀菉落到王朝。
越之恒眸色微动,两人灵力相撞,百杀菉生生裂开一个口子,落入暗河之中。
黑甲卫加入战局,被这么多人包围,裴玉京本来也有伤,如今更是险象环生,偏偏大皇子还带了一堆阵法大能,兴奋道:“困住他!”
阵法一个接一个亮起,越之恒冷眼看着,裴玉京身上的伤越来越多。
湛云葳知道必须得想办法离开,她咬牙,几乎榨干了丹田,泛出钝痛,棋盘在身下蔓延开,所有人的视线都呆滞了一瞬。
越之恒并不在棋子之中,他只是沉默看着湛云葳用尽全力,救出裴玉京。他肩上,她带来的伤,却还在痛。
那从没亮起的宿世姻缘石,仿佛早就预示了什么。
尽管只有一瞬,对裴玉京来说也够了,他唇边带着血,御剑而起,对湛云葳伸出手:“泱泱。”
湛云葳握住他的手,她日思夜想就是等着这一日,却不知为何,在离开前,莫名看向底下那个身影。
那人站在血月下,也在看她。
三年道侣,两人总是互相算计,这一日才是真正的别离。可是她却并没有觉得高兴,越之恒身上许多伤,最重的那一道,却来自于她。
身后的人觉察到什么,环住她,几乎是颤声道:“泱泱,别看他,别再看他,我们回去。”
她第一次听裴玉京言语中带出几分央求之意。
而视线里,再也看不见越之恒,只有王朝黑甲卫追兵的影子。
她听见自己闷声道:“嗯。”
这才是对的,不是吗?可掌心一阵阵发疼,几乎令她流出泪来。
酸酸涩涩,隐约作痛。
有个声音在反驳,不对,你不是这样想的。她低眸,掌心的痛有一瞬几乎牵扯到心脏。
朱砂浮现,上面是她娟秀的字:越家都是好人,不论发生什么,都别伤害越之恒。
别伤害他,别再留他一个人。
灵域的雨越来越大,越之恒收回目光。
一年前,他从没想过,有一日会为湛云葳和裴玉京铺路。
少时他嘲讽那九思涧下的一对壁人,时至今日,越之恒仍旧看不上裴玉京,尽管她从前,就是这样的没眼光。
可他想让湛云葳活着。
活着,不管和谁在一起,总归那一日他死了,死了就权当自己不知道。
越之恒有时候也恨天道不公,若有人注定牺牲,为何要是自己。如果最后一定有人和湛云葳在一起,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但这一生其实所得不少了。
他的生命从十六岁开始上色,自此能识文断字,有了高床软枕。
唯独注定无妻无子,踽踽独行。
他想起湛云葳仓皇不可置信的目光,他知道她不是故意的,那一瞬她没想伤他。
就算记忆错乱,灵体和魂识不适,她仍旧露出了做错事的目光,怔然无措。
越之恒心想,够了,还求什么呢。
湛小姐的三分爱意,已经足够让他回味至死那一日。
大皇子怒吼着让黑甲卫继续去追父皇最忌恨的那个剑修:“他们都重伤了,跑不远,今晚一定要杀了裴玉京!”
但大皇子没想到,洞穿他心脏的,是来自身后的冰凌。
今年灵帝便要立太子,大皇子好大喜功,远不如二皇子沉稳,加上前几日大皇子妃怀孕,更是令他意气风发。
大皇子迫切想要立下一功,坚定灵帝的决心。
大皇子“呵呵”着倒下时,几乎死不瞑目。
越之恒冷眼看着,文循没做到的,他来也是一样。
风骤雨疾,越之恒抽回冰凌,挡在所有追兵面前:“既然来了,不妨都留下。”
就当是他,为这段缘分做的最后一件事。
风雨交加,湛云葳登上云舟,黑甲卫并没有追上来。
她没有觉得松了口气,反而觉得身后那无尽黑暗中,有什么牵引着她回头。
雨越下越大,她坐在云舟尾,看着掌心的朱砂发呆。
裴玉京沉默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他亦猜到了湛云葳发生了什么。她同他生疏了太久,唯独今日,仿佛回到了还在学宫的日子。
秋亦浓占据了她的身躯以后,她的灵识和躯体无法立刻吻合。
即便这样,她仍旧挂念着那个人吗?
“裴师兄,我为什么会写下这样一段话?”
她如今像以前一样信任他,裴玉京走过去,轻轻覆住她那只手,道:“你不记得渡厄城中发生了什么吗?”
掌心的字再也看不见,湛云葳抿唇摇了摇头。
黑暗里,裴玉京唇色苍白,身后的神剑逐渐黯淡,他听见自己语气平静地说:“你在禁地被妖人所惑,躯体被占。”
他紧紧扣住湛云葳那只手,抹去了她掌心的痕迹:“只是邪魔迷惑心智所为,别再想了。没事泱泱,很快我们就回去了。”
她蹙了蹙眉,莫名心里有点不舒服。
裴玉京见她脸色,眸中晦暗,掩唇咳了咳。
果然他这样,湛云葳似乎终于放弃了琢磨那段话,道:“裴师兄,你没事吧?”
他低眸,轻轻摇头。
湛云葳知道自己这样不对,方才大皇子带了那么多阵修和黑甲卫,裴玉京受了重伤,她理应关心他的伤势,而不是神思不属,但她心中竟然并没有多少愧意。
眼见裴玉京身子晃了晃,湛云葳扶住他:“你别站在这里了,先去休息。”
在渡厄城中耽搁太久,如今灵域已然化了雪,船尾逆着风,是最冷的地方。
裴玉京躺下望着她:“泱泱,你陪着我好不好?”
他软下语气,神色苍白。
从少时相识,湛云葳很少见他脆弱的样子,裴玉京作为仙门少主,也很少向任何人示弱。
她安静地在他塌边坐下,心神却不论如何都没法集中。朱砂被虽然被抹去,但曾经戴困灵镯的地方,取而代之是另一只碧绿萤石的镯子。
这凭空多出来的法器,竟然是专为御灵师制作的厉害护具,一看便十分用心。
难怪和魑王对战的时候,她的灵体强悍了那么多,身上几乎没有伤口。
她触碰到上面精致的银色莲纹,怔了怔。
裴玉京注意到了她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他将她的手拢在掌心,语调温和:“你还记得当初学宫下令焚毁的《控灵诀》残本吗?”
湛云葳点头。
她被告发修习控灵术后,那半本《控灵诀》就被学宫收查销毁了,她为此难过了好一阵子。
然而裴玉京说:“没有销毁,我埋在了学宫的杏树下,残本的下卷我也已经找到,本来早就该给你了,一直没有机会。”
湛云葳惊讶地看着他:“你……”
记忆里的裴玉京循规蹈矩,又是仙门未来的少主。湛云葳从没想过,学宫下令焚毁的东西,裴玉京会替她偷偷保住。
虽然师兄早就冒过大不韪帮她修习,可是焚毁书籍,是裴玉京的师尊亲自执行。裴玉京敢做出偷梁换柱的事,几乎算是欺上瞒下,大逆不道。
裴玉京笑了笑,声音喑哑:“泱泱,你知道吗?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
这是他第一次对着她说出这样的话,湛云葳甚至看见了他眸中的执拗。
她意识到,裴师兄真是这样想的,并不是在和她开玩笑。
她觉得眼前的人陌生,又仿佛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裴玉京握着她的手,靠近自己唇边,似乎要轻轻一吻:“我们都忘了那些过往,回玉楼小筑就成婚好不好。”
在碰到他唇之前,湛云葳被烫到一般缩回手。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低声道:“抱歉。”
裴玉京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似冰冷,又似早有预料。
湛云葳轻轻吸了口气,几乎喘不过气:“师兄,你先回去罢,我之后再来找你。”
她踏出云舟。
云舟飞得并不高,依稀能看见下面一片安谧的汾河郡。
天快亮了,亦快要开春。
汾河郡已经有渔女和渔夫在河边劳作,她识海一片疼,有关汾河郡的记忆在脑海中反覆交错。
好似也是一个清晨,她爬不上玄乌车,有人戴着恐怖的鬼面面具,单手将她抱上去。
那人声名狼藉,百姓人人惧怕,却对着她罕见地存有一丝柔情。
她突然想要下去看看,或者说,往回看看。
而此时身前,一柄神剑拦住了她。
湛云葳抬眸,看见昔日光华熠熠的神剑,如今像是染上了丝丝缕缕黑色的邪气。
身后是裴玉京冰冷的声音:“不论我如何做,你还是要走,对么?”
湛云葳回头,神色凝重:“师兄,你的剑心何时沾染了魔气?”
裴玉京笑了笑,却避而不答:“会好起来的泱泱,你相信我,我不会做碎镜中那些事。”
湛云葳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明白和他口中的“碎镜”有关。
她摇了摇头:“别做错事,别忘了自己是谁。”
裴玉京已经看出她是铁了心要回去,他冷下神色:“你当真要和我动手。”
湛云葳一言不发,以行动表明自己的决心。她纵身跃下云舟,那一瞬她看见裴玉京眸中猩红,神剑愈发黯淡。
他盛怒与妒忌之下,神剑竟然真的朝她而来。
湛云葳觉得荒谬,但又有种释怀之感。
她不闪不避,抬手释放灵力,拢住神剑。神剑在她灵力中翁鸣,手腕上的玉镯拼尽全力保护她,最终发出裂痕。
而湛云葳没管,仍旧用尽全力净化神剑。
终于,神剑重新迸发出金光,湛云葳松手,亦看见裴玉京收回神剑,跪在云舟上,神色怔然苍白。
他的眸色变了回去,染上惶恐和痛苦之色。唇颤了颤,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而他在禁地沾染上的魔气,终于散去。
湛云葳稳住身子,看出他想要道歉。
可是她并不喜欢总听人道歉,她没有回头,冲他挥了挥手。
“裴玉京,拿好你的剑,今后对着邪祟。”
谈不上失望和怪罪,因为她还有更迫切和重要的事要做。
方才为了护她,腕间玉镯几乎碎裂。
她妥帖收好放在怀里,飞身而下。
离天亮还有好一会儿,辛勤的汾河郡百姓却点着灯在捕鱼,这是雪化后第一次捕鱼,会有不少大户人家早早过来采买。
湛云葳捂着心口过去的时候,已经有几个渔女在叫卖。
见她脸色苍白,其他人也不敢叫住她,问她是否要买上一尾鱼。
湛云葳却在一个渔女身前停下:“这个盒子卖吗?”
渔女愣了愣,连忙点头:“卖的。”
这是她夫君今早捞上来的,见做工不错,却打不开,也没舍得扔,放在一旁,图个点缀。这样精细的玩意,本来也是打算去当铺问问的,如今有人愿意买,自然是好。
湛云葳付过灵石,拿着玉盒离开。
她哪里都不舒服,头疼欲裂,却觉得眼前的盒子很是眼熟。
渔女家打不开,湛云葳将灵力注入进去,这才打开玉盒。
里面躺着一块玉牌和一枚玉佩。
玉牌有些年头了,但她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她幼时的启蒙玉牌,边角莹润,保存完好,想必是有人爱惜且常常摩挲。
而另一枚玉佩,只雕琢到了一半,依稀能看出命玉的雏形。
真糟糕,她眼睛竟然也开始涩疼。
湛云葳拢好衣衫,往来时的路走。
天快亮了,青面鬼鹤哀鸣一声,失去控制从空中坠下。
护城河旁冷寂一片,柳树还未抽出嫩芽,四处都是泥泞。
越之恒倒在泥水之中,身上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冰莲香气弥散开来。
他意识朦胧,身上滚烫。半是因为伤,半是太累。
大皇子的全部精锐和带来的黑甲卫,都被他杀光,越之恒精疲力尽,还未到汾河郡,就已经彻底倒下。
天地浩渺,还在下雨。
雨水砸在河面上,嘈杂一片。
天快亮了,四周只有越之恒一个人。他重重喘息着,打算缓一会儿再爬起来。
其实这样的场景,并不是第一次了。
幼时他和越清落流落在外,便常常这样,越之恒也早就习惯。
没关系,他冷静地想,身上没有致命伤,缓缓就好了。
他苍白的手被泥水浸泡着,越之恒几次想要站起来。他甚至还在分析,阴兵还未练好,回去之后,如何应付灵帝。
大皇子死了,倒又是一桩麻烦事。
不过他处理得很干净,不会有人知道。越之恒知晓,快十二重灵脉的灵帝,其实并不太在乎大皇子这个草包。
这条路又漫长又幽冷,他脑子里纷杂一片,甚至恍惚间想,曲揽月对付魑王应该也回来了,快到饲养阴兵的时候,不能出差错。
鬼鹤没法收起来,亦砸在泥水之中,落在不远处。
越之恒想了很多,唯独没有一个是容许自己脆弱的。
他阖上眼,眼皮沉重,再休息一会儿,就想办法通知沉晔。
他每次都能做得很好。
湛云葳找到他时,便是这样的景象,越之恒遍体鳞伤倒在血泊中,他不知在此处停留了多久,泡在泥水中的手苍白。
他脸上亦沾了一片泥泞,手中握住的符纸被打湿,无法化作灵鸟飞起来。
她不过远远看见他,就忍不住眼中泛出泪来。
她身上也有伤,灵力几近枯竭,到处都疼,但她是跑过去的。她踏过泥水,从没在无法使用灵力的时候,跑得那样快。
她将越之恒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又轻轻拿过他手中的符纸,注入最后一丝灵力,让灵鸟飞走。
“没事了,越大人,我们回家。”
怀里的人手指动了动,湛云葳知道,他并非没有意识,他只是太痛太累。
灵域在下雨,她根本不必管脸上的泪有多狼狈。
湛云葳只是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泥水和血,让他靠在自己怀中,轻轻抱着他。
她挡不住砸在身上的雨,却极力给他带去身上的温度。
紊乱的记忆慢慢清晰,清晰到带来刺痛。
她拨开他脸上的乱发,像越之恒不嫌她在暗河底脏一样,并不嫌他脸上带着血,在他额间轻轻一吻。
没事了,都会好起来的越大人。
袖中的宿世姻缘石掉落,落入泥水中,忽明忽暗,在这样一个天气黯淡的清晨,毫不起眼。
却落在了越之恒眼中。
越之恒沉默到眼眶发疼,痛楚又酸涩。
良久,他颤抖着抬起手,紧紧回抱住她。
什么时候,我也将道侣印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