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子所过之处, 厚重冰层瞬间破裂,怪物手臂硬生生被斩断了大半。
李子越神色如常,淡然若不理世俗的神人。
段嘉义眼神微动:“难道是因为嫉妒?”
“有这点原因,不过不可能全因为嫉妒, ”刘煜澈停了动作,她轻呼出一口清白的雾气:“人对他人的仇恨与恶意可以起源于嫉妒,但持续的仇恨背后必然是更深沉的情感纠纷或者……”
“利益。”
段嘉义看向刘煜澈。
刘煜澈将垂在眼前的短发干脆利落敛到两边耳侧,她从系统背包里摸出包香烟, 借了火柴将香烟点燃:“六七年前玩家之间的信息隔阂比现在更严重。”
“玩家的虚拟世界需要定期上交积分以维持稳定, 但无限流副本本身危险系数很高,即使玩家经过了‘学校’选拔、新手训练、前辈经验传授,某个环节稍微一疏忽,突然死亡也很不奇怪。”她视线落在燃烧的香烟上, 见乳白色烟雾徐徐升起,“没办法, 副本之下,人命如草芥。”
“你玩游戏吗?”刘煜澈突然问一句。
段嘉义愣住:“玩一点点。”
刘煜澈弯了嘴角:“在以前,无限流副本同时开启数量是有限的,同一时间某个副本只允许一定数量玩家参与,有点类似某个游戏服务器爆满,爆满了你就进不去。”
“其实大多数玩家只能承担‘简单副本’,简单副本获得积分虽然少,但死亡率很低,玩家通过不断下简单副本也能攒够维持世界正常运转的积分。”
“但简单副本少,玩家很难挤进去,僧多肉少情况下,为了积分,他们不得不挑战普通,甚至困难副本。”
烟头在夜晚燃烧,如点点明亮的火星。
“普通、困难副本给的积分多是多,但玩家存活率很低,这种情况下,有大佬想出了折中的办法——我带你过副本,通关后你把你获得的大部分积分给我。”
“大佬得到积分,菜鸟继续生存,合作带来共赢,这是个好办法,”段嘉义思忖道,“合作这种模式不早在副本中出现了吗?副本允许同一个虚拟世界的人一起下副本。”
刘煜澈笑了声:“哪有那么多前辈存活,大多数玩家被送入虚拟世界时,需要进行的第一件事是就是参加前辈的葬礼。”
“那时候流行一句话:开局变成‘孤儿’,存活全靠奇迹。”
燃烧后的烟灰悄然落入雪层。
“刚开始确实是大佬帮扶菜鸟的慈善活动,讲究一个你情我愿,但人始终是贪婪的。”
“有些副本通关奖励丰厚,过程奖励却很一般,后来有人发现,通过这项交易,能把菜鸟玩家变成他们暂时的‘存款机’。”
“仔细想想就知道,这项交易里菜鸟玩家很被动,”刘煜澈将半截香烟叼在嘴角,“因为他们想要的是生存,大佬想要的只是积分。积分可要可不要,人命却只有一条。”
“到时候大佬要你交出所有积分,你交还是不交呢?”
她闭了一边眼眸,将狙击枪调整位置:“交易双方地位不平等,又没有第三方维持平衡时,公平交易很容易转变为一方对另一方的剥削。”
“砰!”一声,子弹急速从枪口飞出,射杀了半只还在挣扎的异兽。
“当很多积分榜靠前的玩家都通过这种方式迅速积攒积分时,李子越横空出现了。”
“他不用这种脏手段,却依然极快地上升到了积分榜一,而且有他在的副本,其他玩家都不需要做什么。”
“按照李子越团队的安排,听话躺赢就行了,李子越会解决一切。”
刘煜澈将烟熄灭,望向风暴最激烈的地方。
段嘉义了然:“原来是这样。”
六七年前李子越那番举动无疑断了部分积分榜靠前玩家的财路,这才是他们仇恨他的最初原因。
如果李子越仅自己速通副本就算了,他还毫不保留地在副本教学菜鸟玩家。
当时信息阻碍严重,积分多的老玩家不一定有多敏捷的反应,多聪明的思考,他们压着菜鸟玩家的资本是他们在副本里摸爬滚打的经验。
经验是自己辛苦积累的,再加上玩家本身戒心很重,大多数人把经验看得比命重要,自然不会多说。
而有些副本环节难度不大,只胜在新颖,破解思路不寻常,这时候如果有经验加持,通关便是如鱼得水。
这事换一般人来做,顶多是将一块小石头扔进大海,掀不起什么水花,然而李子越不同。
他是每月积分结算时所有玩家都会记住的积分榜第一,对于很多在积分榜上查无此人的菜鸟玩家来说,李子越于他们而言,和神没什么区别。
他说的话像圣旨,在菜鸟玩家之间一传十,十传百,久而久之,那些大佬玩家发现身边人变了。
他们遇绝境第一反应是积极思考,而非盲目求救。
会思考的人现在或许不值一提,未来却会成长到非常可怕的地步。
拿过积分榜第一的少说有二十几位玩家,而李子越是唯一一个以个人之力使玩家在副本整体存活率上升的第一。
因此损了利益的其他人对他恨之入骨,却碍于他本人和团队的强大而忍气吞声。
然后,《高级伪人副本》开启。
李子越从高处急速陨落,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
等待他的不止有失败后巨大的挫折、失去朋友的愧疚、对自己能力不再自信的压抑。
还有恨他的人对他变本加厉的报复。
刘煜澈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李子越能从那段极度阴暗的时期走出来是个奇迹。
他曾经帮助过的人因为弱小而不敢为他发声,曾经被他拦了财路的人毫不避讳地抱团打压他。
时间再转了几轮,感恩李子越的菜鸟玩家失了指路灯,又被积分榜上层排挤,陆续死去。
无人再记得他的好。
从那时活到现在的玩家大多都对李子越含有恶意,李子越的过去被他们恶意篡改,使不明真相的玩家以为李子越是个靠学长学姐以及折扇拿到积分榜一的庸人。
刘煜澈将副本最后一只异兽射杀,随后听到另一侧传来巨响,她转过头去。
长条怪物已经精疲力竭,身体重生的速度竟然赶不上断裂,此刻它所有细条都蜷缩在地底,看上去离彻底死亡不远了。
李子越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些许深红的鲜血溅到他的侧脸和衣角,手中的折扇却依然纯白。
风将他的神情吹得愈发沉稳和冷峻,这与平常想要将自己不动声色融入大众的李子越差别很大。
折扇拿在手上时,他仿佛变了个人,脊背甚至都挺直了些。
一些曾经失去的,被他刻意压抑的东西好像又回来了。
刘煜澈想着。
什么东西呢。
少年特有的傲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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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越轻呼一口气,感受燥热的身体与环境的冰冷无休止地在打架。
人冷静下来后感官会格外灵敏,他被风吹得有点头晕目眩,心里还挂着一抹难言的沉重。
这是为什么。
前方长条怪物的躯干彻底软了下来,李子越视线下移,见自己掌心捏着的一团血红东西。
另一团血红在张敛那边,怪物已受到致命伤害,按道理来说系统应该很快弹出任务完成的提醒。
天气太冷,系统也卡bug了?
长久没有用过折扇,即使是他本人,此刻也有强烈不适应反应。
他只觉得喉道一阵铁锈腥味,双膝骤然无力,五脏六腑仿佛在他体内毫无道理地横冲直撞。
心脏在一瞬间皱缩,急速的心悸让李子越忍不住吐出鲜血来。
视线一阵模糊,恍惚间只能看到张敛朝他而来的影子,随后一抹极尖细的红光自他手中的东西亮起。
“咔嚓!”
李子越清楚听到被他挂在胸前的,里面装有他和张敛最痛苦记忆的水晶吊坠碎了——
在场所有人都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雪雾升起。
李子越的身影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深冬, 窗外厚雪压树枝,偶尔雪风刮过,能听到细碎的雪落声。
李子越正看着手里写了地址的纸条发愣。
两个多月前他从“学校”毕业, 除了获得可以“回家”的赦免以外,还得到了这张纸条。
【您被身边人抛弃了吗?】
【您觉得生存艰难、雪夜难熬吗?】
【您的生活没有希望了吗?】
【请根据地址找到我们, 我们会将您引入无限世界,协助您打造您梦寐以求的幻想乡】
【在这里, 您所有烦恼都会化为虚无】
【这是我们给予您顺利通过学校考核的真正大礼】
纸条末尾留了个期限,从他离开学校算起,他有三个月的时间考虑是否前往纸条地址所在地,逾期纸条作废。
李子越眸色渐深, 捏着纸条的手渐紧。
“哥。”
听到身后人叫他, 李子越将纸条收了起来。
张敛早上刚醒来,人惯例双目无神地愣一会儿,唯一清醒时刻要先叫一声“哥”,等李子越走过来, 他也差不多“成功开机”了。
李子越手覆上他的额头:“不烫了,感觉怎么样?”
昨晚凌晨三点张敛又发高烧,把李子越担心地一晚没睡,临近天亮, 张敛状态才略有好转。
张敛坐在床上, 人眼眸还是眯着,头发乱到一边,看样子是没睡醒。
感受到额头有李子越的触碰,他双手将李子越手腕往下拉, 随后脸很乖巧地贴在李子越掌心,声音还带了点发烧后的沙哑:“没感觉。”
此时张敛14岁, 正是自我意识增强,与亲人疏远的开始,他却只想黏着李子越。
李子越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李子越要睡了,他就自觉缩到旁边,除了要把头埋在李子越颈窝才肯睡觉,其他都很听话。
李子越无奈轻扯他侧脸:“张敛,你已经14岁了。”
张敛这时候人还没完全长开,脸上留了点孩子气的婴儿肥,眼睛眨巴眨巴,嘴稍往下咧,很会装委屈。
“……”李子越沉默半晌,拍拍他后背,叹气,“靠过来吧。”
李子越吃软不吃硬,经常对张敛一脸要掉眼泪的模样举白旗。
张敛有个让李子越非常满意的优点——不挑食,好养活,甚至很多让李子越闻着就受不了的药汤,张敛也能当白开水似地喝下去。
刚开始李子越很吃惊。
“我以为像你这样睡觉不给靠就要掉眼泪的小孩会很娇气,”李子越给他收好被子,“喝完这么苦的药,不想含颗糖吗?”
他以前贴别人窗户,见富有人家少爷吃药就是这样的,旁边还要有几个仆人围着伺候。
张敛对着李子越眨了眨眼,随后伸出手来:“哥,你过来。”
李子越不明所以。
张敛手环抱住李子越的腰,脸在他胸膛蹭了蹭。
“好了。”
他慢腾腾地放开李子越,将床前的药端起来,没有半点犹豫地喝完了。
李子越撑着半边脸若有所思地看向张敛。
药苦这件事只是个引子。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李子越发现张敛很能忍耐,对于很多客观来讲非常糟糕的情况接受度很高。
原先李子越单纯以为是张敛情绪稳定,然而有次张敛流鼻血,李子越看见张敛面无表情地将沾有血迹的手指举在面前。
鲜红的血顺着他的脸庞的弧度缓缓往下。
他却只是凝视,眼神冷漠到不见对自己身体安危有一丝紧张。
这明显不正常。
李子越分不清张敛是真的漠视自己的生命,还是习惯性压抑自己所有的欲求与渴望。
张敛的咳嗽时常闷在胸膛,手脚被寒冷冻到生红,人的精神状态愈差。
但他却是一声不吭,唯一任性的事情是想牵着李子越。
李子越眼眸下垂,心情复杂到难以言喻。
“你跟着我受太多苦了,张敛。”
“哥,”张敛抬起头来,却突然怔住,声音哑着发抖,“你不要哭。”
“我……”李子越别过脸去,将眼泪藏在深冬的雪片里。
“我没有。”
那段时间张敛身体素质极差,像个漂亮易碎的小花瓶,动不动就发烧,而药稀少昂贵,为了养好张敛,李子越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
早出晚归是常有的事,脏活、重活、高风险的龌龊事……只要是能挣到钱的工作,李子越基本都做过。
张敛的病情反复无常,即使李子越将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也时常攒不够张敛突然需要的医药费支出。
李子越这辈子没想过自己会毫不犹豫地对着其他人下跪。
李子越从来不算乖学生,他有自己的傲气和坚持,在学校期间,即使被绝大多数人孤立,他也未曾低过姿态。
在他极为冷漠的面庞下掩着一腔温柔的热血,以及实则瞧不起所有人的傲然。
李子越有他自己的聪明,而这点聪明让他持有清高的傲气。
这样的人,却为了张敛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少年心气丢在一旁。
他的17岁最后,充满了向别人的妥协。
无数个寒冷的夜,他身上载了风雪,轻轻、又沉重地叩响别人的门铃。
“求求您,我将我自己卖给您……”
他跪在结了冰霜的雪地,头发被眼前人粗暴地扯起,不得已将清瘦的面容对着那人。
“一个漂亮的孩子。”那人笑了一声,“你知道,一个漂亮的孩子对我说要把自己卖给我,这意味着什么吗?”
李子越眸中已经没了神色,他原本就瘦,此刻竟到了只剩骨头架子的状态。
神情麻木,动作僵硬,曾经那个略微骄傲地对刘煜澈说“我不会手抖的,我什么都能做很好”的李子越仿佛早死在了另一场冬季。
他的余光瞥到屋内另一个躲在墙边偷看他们的少年。
和他一般大,一边脸新痕叠旧伤,累了惨不忍睹的淤青。
而在这少年身后,还有数不清的更多。
他们或许已经被掩在了无声的雪层下。
李子越透过这点小小亮光,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即将走过的死亡道路。
他猛地倒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而那人仿佛看不见他的疼痛一般,毫不怜惜地将他往屋子里拉。
掩着死的残忍的门关闭了,雪还在飘,他一路走来的痕迹会被逐渐掩盖。
另一边,漆黑的屋子里,张敛正烧得难受。
李子越浑浑噩噩地瘫倒在一片狼藉中,那人气息微弱,已经被他揍地暂时失了意识。
他不敢耽误,忍着一身伤痛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着,从屋里摸索到了他真正雇主需要的东西。
临走的时候,原先躲在房门边偷窥他的男孩胆怯地走了出来。
他腼腆笑笑,手里捏着个小毯子:“带上这个吧,外面太疼了。”
毯子下面还装了些止疼、退烧药。
李子越怔住。
“他已经昏迷了,”李子越犹豫着,“所以……你可以趁这段时间逃跑。”
那男孩只是笑着摇头。
“我逃不走的。”
“走出去,我会被冻死,外面没有食物,我迟早饿死,”他话语逐渐哽咽,“其实世界根本没有给我们这些人留下活路,逃不走的,世界是个巨大的囚笼,到哪里……都是死。”
李子越接过那人送来的毯子。
他抿了抿唇,涩着声音开口:“会有活路的,只要你走下去,会……”
“你过得好吗,”那人突然打断他,“我觉得你过得不好,你很久没吃饱饭了吧,你的活路在哪里。”
李子越转身离开。
声音透过呼啸的风传来,带有朦胧的不确定。
他好像答非所问。
“我有一个需要我照顾的、很乖的小弟弟。”
雇主念他伤太重,付多了一点酬劳,而这点酬劳除了能买下张敛的药以外,还够李子越买颗糖。
当时他们所处的地方已经遭到严重的破坏,大部分人连正常生存都够呛,糖果成了稀缺,成了奢侈。
李子越手里捏着那颗奶糖,头一次在寒夜感到了一点期待和快活。
即使张敛不需要,他也想让张敛在喝完苦药之后有颗糖吃。
因为那是李子越小时候最期待的事情。
透过小小的橱窗,他能看到好多里面的人吃糖的场景。
摔倒了要吃糖,生气了要吃糖,不想念书了也要吃糖,睡不着时也要含着糖当哄睡。
这时小李子越会摸摸自己饥饿的肚子和脸侧刚被人揍过的瘀伤,惆怅又无奈地叹气。
被爱的人才有糖吃。
而他没有人爱。
张敛烧到昏沉时喜欢喊他的名字,得不到回应不停,李子越念着这点,急匆匆赶回去。
然而这次似乎有点不一样。
那间破旧的平房外侧停了辆李子越从未看过的高档车。
就连周围的积雪也被人一扫而空。
他突然有些胆怯了,心跳突突。
李子越不笨,自看到那辆车起,他大概就能猜到发生什么事了。
刚捡来张敛时,张敛说他也是流浪,李子越是不信的。
在那个时期,一个年龄不大却穿着干净的孩子不可能陷入流浪的窘迫。
更何况张敛隔三岔五还要生病,一般家庭根本经不起张敛这样耗。
然而一切在李子越看到张敛掩在衣服下的伤痕后戛然而止。
他摸了摸张敛的头,又为他清理了夹在发丝的雪花。
寒冷的夜晚,他头一次没有推开靠过来的张敛,而是将他温柔地揽在了怀里。
“对不起,”李子越低着声音,温热的液体落在张敛发梢,“我……我不知道,我让你在外面等我那么久……对不起,我不知道。”
李子越知道这一天可能会来临,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春天还很遥远,纸条截至日期还有几天。
雪花纷飞,层层雪雾重叠,是彻骨冷的寒冬。
她不嫌弃李子越简陋的屋子,十分自然地找了个位置坐下。
“张敛被送去医院了, ”妇人眉眼温柔,“为了尊重你的意见, 我并没有打算强行把张敛带回家。”
李子越愣住。
他以为对方会气势逼人,会责怪他为什么将张敛困在这样破晓寒冷的屋子里,更甚者,直接把张敛带走也不是不可能。
李子越想起张敛身上的伤, 以为张敛曾陷于水深火热的日子。
他没想到, 提心吊胆等来的这天竟然这么温和。
妇人慈爱地看着李子越:“张敛这孩子很容易生病,把他照顾到现在,你很不容易吧。”
李子越有些局促,一时间竟不知道该看哪里。
“不……”
他话语骤然止住。
妇人温热的掌心贴在李子越被外面风霜吹得发红发黑的手背上。
“孩子, 你好冷。”
她唤人送来了足够保暖的新衣,又给李子越的房屋添了取暖设施。
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搁在李子越面前。
纯白水汽缓慢上升。
李子越内心麻麻地疼,呼吸在夜晚翻涌的海面不断起伏。
他几乎是呆了。
贴心的问候、递来温暖的手……这些东西,很少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以至于让他第一时间……难堪到想要退缩。
室内陌生的温度闷得李子越很不自在。
妇人从他手里拿出了那颗包装被他捏皱的糖果, 还有几盒治发烧的药。
“这些药……”妇人视线落在上方,只是笑,“药效很微弱,吃了只算心理安慰, 平时不会让张敛吃这种呢。”
李子越觉得指尖突然被烫了一下。
妇人笑眯眯地看着李子越,随后又叫人从车里拿了好几袋包装精致的糖果, “这些是以前张敛吃腻的糖,估计他现在也不吃了,就一并送给你吧。”
“我刚才还看到你温着白粥……白粥没有营养呀,你和张敛正是长身体时候,怎么能……”
“好了,”李子越缓慢抬起头来,嘴角勉强勾了勾,“这才是你想说的真心话吗。”
妇人面上挂着的笑冷了下来。
她正视李子越:“我只是实话实说,张敛跟着你,不知道哪天就死……”
“他身上的伤怎么回事。”李子越冷眼打断她。
妇人眸光平静:“那孩子力气虽大,身体较常人却虚弱许多,遇到一点磕绊,身上容易留伤。”
这是在骗人。
李子越仔细看过张敛身上的伤痕,上面留有明显的利器划伤痕迹,再说,张敛和他待了两个多月也并未见张敛身上留有磕碰的新伤。
李子越并非不知道眼前这个妇人能给张敛提供更好的物质条件,但倘若张敛真喜欢那样的生活,为何会出逃?
倘若他真的受到呵护,身上怎么会留有那么多伤。
妇人为什么要说谎。
李子越深呼吸:“我……”
他话刚开了个头,却见有人进来给妇人递了个消息。
妇人态度再转,看着李子越的眼神带了同情:“看来不需要和你商量了,张敛自己选择和我们回去。”
“那孩子本就冷漠,也是可惜你的付出了,”她微微叹气,对上李子越显然震惊的眼神,“你觉得我是在骗你?”
她将张敛坐在病床上安静回答的视频递到李子越面前。
李子越没看画面,却还是听到了声音。
“您确定要跟我们回去?夫人并没有威胁你。”
“嗯。”
张敛不带犹豫地回了句,声调清冷。
“那人待您不好吗?”
“我经常发烧,他没办法时刻陪在我身边,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死。”
李子越将面孔掩在一片阴影下,无人看到的角落,他的拳头已然攥紧。
张敛说其他理由李子越都能反驳,唯独这些……
他不是不想陪在张敛身边,只是他不出去,就买不到退烧药,也挣不来吃的。
他……没办法了。
“那人送了颗糖来。”
“什么?”
李子越猛地抬起头来,对上妇人的视线。
“你——”
真正的糖还留在李子越手中,然而他心却骤然一沉。
张敛默了半秒,似乎是在看糖。
这几秒的等待让李子越觉得格外难熬。
答案……他似乎已经猜到了。
李子越缓慢合眼,听到另一边传来张敛清楚的回答。
“不要了。”
“那个糖我以前已经吃腻了。”
“您……”
“扔了吧。”
李子越突然笑了。
如果说先前他是一只紧绷的刺猬,此刻整个人却陡然松弛。
妇人冷静地看着他。
眼前这个她原本以为自己一眼就能看透的少年,好像在一瞬间发生了某种她不能明白的改变。
没有愤怒,没有责骂,没有压抑。
只有一瞬间释然后的平静。
茶水变成温热,已不太看得清升起的白雾。
她好似才发现李子越的消瘦。
他面色较一般人还要更白,这段时间没日没夜的辛苦使得他更憔悴了几分,整个人看着像随时都会被风吹倒。
人脊背却还是挺直。
她的思绪回到很早之前,那时张敛刚出生不久,小小的婴儿被细心包在层层温暖的襁褓里。
婴儿床边围了一圈前来送祝福的人,玩具、逗笑、夸赞……张敛的出生对于当时很多人来说是一种伟大的拯救。
他们将他高高捧起,把还不会说话的张敛仔细呵护在怀里。
而此时李子越刚满四岁,双肩却已经背上了有他两个高的沉重干柴。
小小的李子越艰难在雪地行走,想将这些柴卖给需要取暖的其他穷人,以换得一点粗劣但足以果腹的食物。
那时候已经全面推广新型清洁燃料,干柴是最下品的生火选择,李子越很努力地在这片吞人的雪天挣扎,却还是经常饿着肚子缩在墙角睡觉。
李子越的过去简单到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从未见过父母、被老人短暂收养、独自一人流浪、生日愿望只是找一个比桥洞温暖的地方睡觉……
多少人痛苦地死在冬日街头,昏暗的拐角附近,人时常踢到厚雪下冻得发白发硬的尸体。
李子越却在无数个寒冷的夜躲进柴草里熬了下来。
经历过太多没有人爱的瞬间,李子越似乎能够忍耐和接受所有的分别,或者说,抛弃。
因为他很少被人珍惜到期望和他一起生活。
李子越眼神变得很柔软,他对着妇人微微鞠躬:“谢谢您送来的这些东西,您愿意留下来吃饭吗?我不止会熬白粥,或许您想要尝点别的?”
他眼眸弯成可爱的月牙,酒窝明显。
妇人沉默良久,最终没有回答,却也对着李子越慎重鞠躬。
她说话语速很慢,很认真:“感谢你这段时间对张敛的照顾,他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李子越摇头,很自然地将他手里余下的那颗糖递给妇人,“拜托您帮我把这颗糖给张敛。”
这颗糖留下,会成为对李子越的另一道折磨。
他更希望对方直接将糖扔了。
李子越把妇人送出门外:“天寒,地上容易结冰,路上小心。”
去了积雪的大门碍于老旧,还是难关,然而这次李子越只轻轻一推,门就自动合上了。
听到屋外有汽车发动的声音,又听那声音逐渐消失在一片雪雾中。
李子越头上和双肩已经积了一点雪。
他仿佛已经冻死在了雪地。
不知过了多久,待他再次回到屋内时,人面色已经惨白。
屋内取暖用的炭火燃烧正旺,以往漏风的地方已经被妇人安排修好。
屋子暖得不像他可以待的地方,倒像是他小时候时常偷看的富有人家房间了。
李子越缩在墙角,手里捏着几块被张敛吃腻的糖果。
李子越没吃过糖。
最开始收养他的婆婆过得很不容易,两人平时只求个简单温饱,偶尔婆婆提起要给李子越买糖,都被他很懂事地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