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当天,罗思龄正惊魂未定地抚摸着自己的喉咙,还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师兄的夺命连环call轰炸了:“罗思龄你今天早上怎么迟到这么久?会还开不开了?大实验还做不做了?”
显而易见那一天既定的实验是做不成了,罗思龄向教授请了一周的病假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在家里翻箱倒柜地开始寻找那一本《空灵大陆史诗:露辛达女王》。
可惜,那一本她睡前随手扔在床头柜上的翻译小说,它出现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醒来之后的罗思龄再也找不到这一本小说存在的痕迹,就好像它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小罗,”葛老教授敲了敲办公室的门框,将罗思龄从思绪中惊醒。她站起身来:“老师。”
葛教授说:“你来,我带你见见工程院的人,讲讲我们这个新材料项目。”
这是重要的工作,罗思龄收起情绪,快速地调出ppt ,认真地将项目介绍完毕。潜在的合作者听得频频点头,而教授在送走了客人之后,也夸她:“小罗最近做事是越来越像样子了。”
罗思龄就笑:“您这说的,看来之前我是不像样子了。”
老教授笑着摇摇头,向着她的方向点点手指:“小罗你脑子灵光,也肯做事,一向是个好孩子。只是最近我看你是真长进了——我不是说知识上的长进,是心态上踏实不浮躁了。你看看你自己最近,是不是肯沉得下心去重复实验,碰见困难也心态平和了?哪像之前一样,有突破了就高兴得什么似的,恨不得连续睡在实验室几天,而遇见点挫折呢,就又垂头丧气蔫头耷脑好几天。我总是跟你说,咱们做科研的,哪里能有一直不碰壁的时候呢。”
“是,”罗思龄说,“您说得是。我现在回头看,也觉得之前自己还是太年轻了,做事到底不踏实。”
顿了顿,她笑了笑:“不过,谁看过去的自己不是这样呢?如果什么时候回过头去看,没觉得之前的自己有什么不妥,可能也就说明到了不再有进步的时候了。”
听她这么说,葛教授就笑了:“是真长大了,小罗。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
这天难得实验一切都顺利,下班也早,大学同寝室的好友约着晚上一起去瞧电影,罗思龄便也在群聊里举手报道。商业大片特效做得精彩刺激,回家的一路上大家都兴致勃勃地谈笑。学生时代睡在她上铺的曼青戳了戳她:“问你呢,思龄。那么多超级英雄里面,你觉得哪一个最帅?”
罗思龄耸耸肩:“都还行,但也都不是我的菜。”
曼青就指指她:“你看看,你看看。我们思龄真要成个和尚了。”
“阿弥陀佛,”罗思龄双手合十,“老衲这厢有礼。”
“错了,你应该说贫尼。”
好友们笑成一团,计程车将她在大学城旁的公寓楼放下。罗思龄笑着向朋友们挥手。等计程车开远,她的笑容就慢慢地淡了下去。
拖着脚步走了两步,罗思龄扶着膝盖,慢慢地在花坛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抬头看看天空,月色正好,星光灿烂。
这是她的世界。
她的家乡,父母,亲人,朋友,事业,人生,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她罗思龄本来就父母康健,事业初成,身边有三五知交好友环绕,恩师前辈提携,人生价值正待实现,前途一片光明。
她的一生将会这样好,这样漫长,她本来就从未有过什么遗憾与不圆满。
有小孩子路过花坛,脆生生地说:“妈妈,为什么那个姐姐在哭呀?”
年轻的妈妈慌里慌张地拦着孩子的手:“别这样大声说,不礼貌,听见了吗。”
罗思龄怔怔地看着他们远去,用手背抵一抵面颊,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这天晚上, 罗思龄做了一个梦。
梦境里,她看见亚瑟兰德穿着她熟悉的锦缎兜帽长袍,负手伫立在万年不变的格兰平雪山之巅上,平静地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海琳娜。”
而大祭司瞧上去也是一贯的淡静模样。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声“好” ,然后说:“那么,我去通知露辛达。”
而当梦里的那一个亚瑟兰德回转过身来,罗思龄才惊愕地发现,这一个亚瑟兰德与她印象中有着许多不同:
漂亮温暖的淡金色长发这时比格兰平山巅的冰雪还要苍白,浅灰色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漆黑的墨色,幽幽深深,冰冷一片。
伊里斯翼人长寿而青春, 可是眼前的这一个亚瑟兰德显然已经不再年轻, 五官眉眼都写满了深深的风霜与厌倦。虽然还是美人,可是任谁也能看得出来, 他的精神已经临近了迟暮。
心里一片酸楚,罗思龄伸出手去,想要叫一声“兰蒂” ,可是梦境瞬息变幻,画面一转,陌生的宫殿里,一个面容平和的女人执着帝王的权杖,平静地对迟暮的亚瑟兰德说:“欧珀石从异世界带来的灵魂,他们和空灵大陆本土的生灵一样,在这里的一生只有唯一的一次,死亡即是消亡,不能重新再回来。”
而亚瑟兰德只是简单地说:“我知道。”
露辛达至尊王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过多地纠缠,只是平和地说道:“我已经不再需要这块欧珀石,父亲,我不介意将它交给你。但我希望,你能尽力做到:尽量少地消耗欧珀石中的能量,来达到你的目的。你知道的,为了空灵大陆上更广大的利益,我总是希望能够最大化欧珀石的用处。”
“注意你的语气和言辞,”伊里斯王冷漠的声音里少见地有了一些愠怒,“什么利益,消耗,目的——那是你的母亲,七百年前为了拯救你而奉献了自己的母亲,露辛达。”
他这样说着,罗思龄就看见亚瑟兰德忽然扯起嘴角,冷冷地笑了一下。
“对不起,”他讥嘲地说,“我忘记了,我们以天下为重的露辛达至尊王陛下,她的心里不能够有人间私情超过天下万民。”
露辛达显然没有被伊里斯王的讽刺激怒,她只是平静而甚至于赞同地点点头:“的确是这样,父亲。我是空灵大陆的王,我第一位要考虑的是空灵大陆上所有生灵的利益,不是我自己,也不是我的亲人,爱人,或友人。”
亚瑟兰德则是厌烦地摆摆手,面上的讥嘲变成了疲惫。他低沉地说:“你的母亲之于我,就如同空灵大陆的福祉之于你。她是我这一生最珍贵的珍宝。即使只有一次,即使终将失去,对我来说,也好过从来没有遇见。”
罗思龄一怔,还在思索“即使只有一次,即使终将失去,也好过从来没有遇见”这句话中的含义,就听见露辛达说:“历史上已经发生的事情,它必然要发生。 ”
这句话说出来,至尊王终于也微笑了一下。
“所以,”她安静地说,“我不会阻止你,父亲。我祝福你一切顺利。我知道你将一切顺利。你会将伟大的母亲带来空灵大陆,为我们的和平奠基。”
颜色鲜亮的欧珀石在爱人的手掌心里闪闪发亮,模样熟悉——那正是黑袍的“先知”曾经赠予她的那一块欧珀石。
脑海中隐约明白了这一场梦境的含义,罗思龄愕然地注视着眼前的光景再次飞速地变幻,她的耳中听见亚瑟兰德模模糊糊的声音。
他说:“你向我保证,这术法对她绝对安全,在空灵大陆的这一生结束以后,她依然可以安心回到她的家乡去,继续她的人生,不受任何影响——我要你向我保证。”
罗思龄并不知道亚瑟兰德的这一句保证在向谁讨要,也没有听见对方的回答,她只是震惊地注视眼前如走马灯飞过的一切,内心隐隐约约有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想— —
她看见,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里,亚瑟兰德终于慢慢地,披上了一件长长的,拖地的,纯黑色的兜帽斗篷长袍。
她看见,他借助欧珀石的力量,在时间与空间中穿梭跳跃,匆匆地将一本被欧珀石翻译过的《空灵大陆史诗:露辛达女王》放在异世科学家罗思龄的书桌上,试图令她提前熟悉空灵大陆的文明与历史。
她看见,他降临七百年前的格兰平雪山,在伊里斯女神的神殿里,沙哑着声音,对生活在七百年前的亚瑟兰德王与祭司海琳娜说:“可以改变空灵大陆历史上战争与和平的人物降临在弗恩宁顿大森林了,只有现任的伊里斯王孤身一人前去迎接,才能使得这个伟大的人物屈尊莅临格兰平。”
她看见,他马不停蹄地飞向弗恩宁顿大森林的方向。森林里,人马族巡查的骑士挥出长矛,矛尖指向一个跌坐在地,神情呆滞的人族姑娘。
故事形成完整的闭环,一切的奇遇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原来,是她的爱人,她那即使知道了一切的结局而最终孤寂了后半生的爱人,是他将她带来了空灵大陆,使她获得这一场终身难忘而从来没有后悔过的冒险。
——“即使只有一次,即使终将失去,也好过从来没有遇见”。
眼泪盈结在眼眶里,罗思龄看着黑色长袍下的亚瑟兰德,看着她与他在弗恩宁顿大森林里的那一场“初遇”。
他是那样的急切渴盼,又是那样地惶恐情怯;黑袍下的亚瑟兰德看着眼前刚刚降临在空灵大陆的罗莎琳,整个人都因为巨大的喜悦和巨大的悲伤而轻轻地发抖。
罗思龄听见伊里斯王颤声说:“这不是梦,罗莎琳·梅菲尔德。这里是真实的空灵大陆,而你,则会成为伊里斯族的王后,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的妻子。”
可是,他面前那年轻的人族姑娘,她的脑海中只有一片的震惊与混乱,丝毫也无法明白,眼前的黑袍人,他的内心汹涌澎湃激荡着怎样的感情。年轻的罗莎琳只是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他黑色的袍角,仿佛绝望的溺水之人拉住最后一根浮木。
罗思龄注视着这一幕,眼眶中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潸潸簌簌地滚落而下。
“就将这段旅程当做一段伟大而浪漫的冒险吧,”亚瑟兰德说,似哭似笑,“我亲爱的,最亲爱的罗莎琳。”
“你是唯一一个有能力使得冷漠的伊里斯王真正陷入深爱的人。”
“你是露辛达女王的明灯。”
“你为第一次全族群联军战争带来和平。”
“你是空灵大陆之上,一个不可或缺的灵魂。”
-THE END-
第33章 [番外] Till Death Do Us Part
罗思龄再次在弗恩宁顿大森林里醒过来时, 没有像第一次一样心中满是震惊和混乱。
她只是沉默地在泥土地上坐了很久,瞧着面前熟悉的大橡树和橡树根上爬着的蕨类植物,最终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如果冥冥之中真的有更伟大的神祇存在,她想,那么,祂对于她每一次“穿越”的安排可真是都选择了最好的时机:
上一次,祂在她最朝气蓬勃而充满凌云壮志的时候,打断她前途光明的好人生,将她带来这陌生的空灵大陆,迫使她接受全新的世界观;而在她终于彻底断绝了回家的希望,准备在空灵大陆上同爱人开展新人生时,祂又使她经历死亡,回到家乡。
这还不够,七年之后,在她终于克服了反向文化冲击,在家乡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材料实验室,成为项目负责人,开始成为向社会作出贡献的中坚力量时,这不知名的神祇又毫无征兆地,再一次地,将她投回了这一片原始而苍茫的空灵大陆。
这奇异的境遇, 感叹一句“命运弄人”大概也不过分。
好在, 三十三岁的罗副教授已经不再年轻慌乱, 她早已成长为一个成熟稳重的,遇事不再惊慌, 而是冷静解决的成年人了。她在一瞬间的惊疑之后,只是平静地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和头顶, 确认自己的身份——果然,触手之处还是一片属于罗莎琳·梅菲尔德的卷曲浓密而蓬乱的黑色长发(这倒不错,她无奈而苦中作乐地想,在家乡里她的发际线已经退后了不少)。她依照记忆找到瑞威尔河,照了照自己现在的样子:
黑头发,黑眼睛,小麦色的皮肤,虽然拥有着“罗思龄”的五官眉眼,但她十分肯定,这是空灵大陆本土人族女子罗莎琳·梅菲尔德的身体没有错。
奇异的是,这么多年过去,这一具身体竟然没有明显地老去:眼角没有笑纹,皮肤也依然饱满而红润,罗副教授想,当二十六岁的罗莎琳·梅菲尔德“死”在帕克维尔保卫战中时,差不多应该就是这副模样。
只不过,还是有些东西不太一样了:那一双曾经快活明亮而写满朝气蓬勃的黑色眼睛,如今很有些不同——虽然目光依然诚挚而坚毅,但是如今,随着这身体的主人所经历过的岁月的流逝与沧海桑田的变迁,那双眼睛已经变得更加的平静,沉稳,深邃,不再是一双属于年轻人的眼睛了。
罗副教授低头凝视着瑞威尔河中人族女子的倒影,笑了一下,倒影中的年轻人也露出一个几乎属于长辈式的平静宽和的笑容。
大约是觉得这一幕看上去实在有些荒诞滑稽,罗副教授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不再打量河水之中自己的倒影。她退开半步,再环顾了一番四周陌生而熟悉的景致,就又轻轻地叹出了一口气——
她得理一理思路,她有太多的问题需要解决了。
比如最紧要的:她完全不知道,是谁,用着什么样的方法,为着什么样的原因,在现在这个时机,又重新将她的灵魂召回了这空灵大陆。
而她也不清楚,她在空灵大陆的这新的“一生”,是否又将重复之前那“在死亡时会回到家乡”的老路?
当罗副教授(现在应当重新叫她罗莎琳了)站在瑞威尔河旁边沉吟思考着这一切,试图理清思路,开始计划自己接下来的行动时,耳边有熟悉的“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响起——
人马族巡逻小队又一次在弗恩宁顿大森林里发现了陌生人族女子的踪迹。
脑海中无可避免地想起一些遥远而值得怀念的记忆,罗莎琳忍不住摇头微笑起来:“这可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
当然这一次罗莎琳没有再目瞪口呆地像白天见了鬼魂一样地瞧着那一群人马,奇异的是,这一群人马竟然也没有像上一次那样剑拔弩张地直接抽出长矛指向她。与之相反的,那为首的人马骑士上前两步,几乎是温和而有礼地询问她:“女士,你需要什么帮助吗?”
罗莎琳有些诧异,但这样显然更好。她也同样礼貌地点了点头:“是的,我需要帮助。我在森林里迷了路。如果您能够指引我去向格兰平雪山,伊里斯族聚居的凯汀斯斯普林斯城的方向,那么我将感激不尽。”
这一句话倒是引起了人马骑士的一些疑惑。他回头看了看他的副手:“伊里斯族人不是早已经迁移到了威尔森郡去,怎么还有人生活在格兰平那样的极端恶劣条件下吗?”
副手想了想,回答道:“应该是斯图亚特家族,还有伊里斯女神的祭司大人吧?据说他们不愿意搬迁,说是要留在雪山之巅那最接近天的地方供奉天空女神。”
人马骑士点点头,转回过头来,有点疑惑地看着罗莎琳:“你是要去拜访斯图亚特家族?”
罗莎琳点点头:“是的,我要去见伊里斯族的君王,亚瑟兰德·斯图亚特。”
当她说出“亚瑟兰德”这个名字时,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温软柔和,然而对面的人马族却在一瞬间迅速地警惕了起来:“'伊里斯的君王'?不对劲。警戒!”
罗莎琳一怔,人马族的巡逻小队已经“唰”地抽出长矛,将她密密地,团团地围住。
当然罗莎琳没有反抗(她甚至对眼前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感到一些啼笑皆非),她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平和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马巡逻小队,开始冷静地思考双方的误会与错漏发生在什么地方——
不需要花费太多太久的时间,现在的罗副教授已经是一个非常镇静敏锐的人,她很快就对比着发现,这一次来自人马族的“围攻”和上一次出现了一些很大的不同:
上一次在弗恩宁顿森林里,一言不合就用长矛指住她的人马族,他们都赤着上半个身体,卷发也散乱地披在肩头,不曾打理;而这一次的巡逻小队,他们穿着统一制式的短袍子,那袍子上面还挂着肩章,瞧上去是质量不错的纺织品。他们的长发也梳理得干净整洁。
甚至他们手中的武器,罗莎琳依稀记得,上一次他们手中所持的,就是最原始普通的那一种铁制矛头,做工粗糙,锈迹斑斑,而这一次的“长矛”,则瞧上去结实锋利得多了,类似于漂亮的红缨仓,是打磨制作得十分精良的武器。
更重要的是,上一次,他们野蛮而不由分说地对她直接施行了近乎于暴力的威胁,而这一次,他们则是首先彬彬有礼地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在她说出“我要去见伊里斯的君王,亚瑟兰德·斯图亚特”这一句话之前,对方的态度都非常诚恳——
这些全部都是社会与时代变迁发展之后,文明进步的标志;而这样的文明发展,无疑需要不少的时间积累。
“我明白了,”罗莎琳轻轻一拍手掌,恍然地说道,“我的时间过去了七年,可是空灵大陆纪年却过去了远远不止七年——这很可能已经是露辛达女王统治之下的那一个空灵大陆了。”
“当然这是露辛达女王统治之下的空灵大陆,”人马骑士这样说,大约是看她没有反抗的意图,因此也没有进一步将冲突加深,只是冷静地说,“女士,很抱歉,基于你的言论,我们不得不暂时将你羁押审讯。”
“我明白的。”罗莎琳点点头,“斯图亚特家族已经不再是伊里斯的王室,而是,怎么说,相当于'前朝'了。”
这样说着,罗教授把自己逗笑了:“可以,没想到有朝一日,我成了一个企图'复辟'旧王朝的顽固遗老。”
而人马族巡逻的骑士不再多说,只是挥一挥手:“带走她。”
罗莎琳向庇佑这片土地的阿尔缇弥斯女神发誓,在人马族巡逻的骑士说出“ take her”这两个单词之后,她没有任何反抗的意图。
当然,如果女神真的正高高在上地注视或安排着这一切,那么祂大概是心血来潮,在逗着她玩吧——
在人族的骑士说出“带走她”的同时,罗莎琳举起双手,配合地上前走出了一步。
可就是这配合的一步,让她的脚下绊了一个踉跄:她似乎是踢到了什么石头或者朽木一样的东西,身体一个趔趄,失去平衡,直直地就向人马族的长矛上撞去。
尽管那一位人马骑士下意识地将长矛撤走了一些,罗莎琳还是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左臂在地上撑了一撑,卸了一些力,额角还是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头部一阵剧痛,在完全昏迷过去之前,罗莎琳啼笑皆非而有些抽离地想:
如果她就这样再次“死亡”,那么这大约是所有的“穿越者”里,最莫名其妙,最黑色幽默,也最窝囊的一次“死亡”了吧。
——Fuck。
复合材料学的实验大楼里,当罗思龄实验室的两个硕士学生路过导师的办公室,他们正好瞧见平时一贯脾气温和的罗老师十指紧收,硬生生地把手指上捏着的一沓刚刚打印好的文献掐皱了。
实验室新来的小师妹颇有点胆战心惊地回头看了看:“罗老师这是怎么了?”
师兄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他随口说:“应该没事,老师可能就是心情不好吧。不过你别担心,她不会随便冲你发泄情绪的。”
“是, 是。”师妹连忙说, “我知道。罗老师人很好。”
师兄就笑了:“怎么,你这么怕罗老师的吗?你被她训过啊?”
“那倒没有, ”师妹连忙摆摆手,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下,还是坦诚地小声说,“但我心里就是有点,呃,怕她?怎么说,她的确是很好的人,我有什么问题她都愿意特别耐心地教我,也没有像那个谁一样, ”她把隔壁教授的名字含混过去, “没有像他一样天天支使着学生为他做这个做那个。”
师兄奇道:“那你既然都知道罗老师的好处,怎么你还怕她。”
“我觉得,”师妹说, “她面前就像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一样。再怎么亲切,都跟咱们隔着一层。”
师兄疑惑:“不会啊, 就像你说的,她给方向提建议的时候都挺真诚的。”
“不,不,”师妹说, “她当然很真诚。怎么说呢?”
她苦恼了半天,最后才干巴巴地形容:“就是,我有需要帮助的时候,她都没有保留地帮助我——但是这种关系不是双向的。她对我们,对身边的人,好像都从来没有期待过什么回报,也不怎么愿意发展亲近关系。这就好像,怎么说,好像她心里有一个别人碰不到的世界一样?就比如现在,她心里应该有什么事情很困扰烦恼吧,可是她从来也不对别的人说,也不寻求别人的帮助。”
小师妹说着,回头看了看导师办公室的玻璃门。
罗副教授一向有午休小憩半小时的习惯,尽管她今天已经小休过一次,可是她今天似乎的确心情不大好,这时候半趴在办公桌上,几乎是有些挫败地将头脸深深地埋在手臂里,一动不动了很久。
师兄耸耸肩,说:“没办法,每个人都有别人无法触碰的属于自己内心的世界吧。罗老师就是这样的人。”
一旁的大师姐听到两个人的对话,倒是停下手中的文献阅读,疑惑地向着导师办公室的方向看了看,奇道:“我读博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看见罗老师发脾气呢。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能让罗老师都这么烦心?”
罗副教授确实很久没有体验过眼下这一种近乎于“心烦意乱”的感受了。
毫无征兆与逻辑地在两个世界观之中来回穿梭,这样的事情在短的时间内发生在身上,再老成持重的人大概都会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挫败与烦躁。
不过情绪只是上头了几秒,罗副教授用冰凉的手指贴了贴自己的额头,再做一个深呼吸,然后就冷静地开始行动:
她将自己今天下午的会议全部取消,用邮件与学校的行政工作人员联络好,确保下午办公室不再会有人打扰之后,立刻和着热水吞下了十几毫克的美拉托宁,然后趴在办公桌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再次进入小憩的梦乡——
果然如同科学家分析预测的一样,当她再次睁开眼睛,面对的不再是自己明亮整洁的实验楼办公室,而是昏暗的,西方中世纪模样的监狱囚室。
她在现实世界沉入睡眠,就回到了空灵大陆之上。
一个狱卒看守模样的人看见罗莎琳缓缓地撑着手臂坐起身来,还冲她打了个招呼:“嘿,你醒了。”
罗莎琳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打量了一下周遭的情形:
狭小而黑暗的石头垒成的建筑,斑驳的墙壁,铁的栅栏,没有窗,身子底下铺了一些干草,空气中传来一些生锈与发霉的味道。这是一个完全符合她典型印象的西方中世纪牢狱。
好在,这牢房的卫生情况还不算太糟,四周也没有听到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折磨囚犯的惨叫声,狱卒脚边放着一盏小油灯,气氛还算得上平静。罗莎琳慢慢地摸了摸自己还有些肿痛的额角。
那狱卒瞧见她的动作,倒是向着她说了一声:“典狱医官给你瞧过了,就是摔了一下,有点肿,没什么大事的。”
罗莎琳就笑了一下:“你们对囚犯还挺关怀。”
狱卒奇道:“审判还没开始,你又没被定罪。你还不是囚犯呢。”
“Trial”,听到这个词,罗莎琳不禁莞尔一笑,感叹了一句:“这果然是露辛达女王统治的时代了,相对完善的法治法律还真是让人心安。”
人族女子这样真诚发自内心地肯定而赞赏女王,年轻的狱卒就也咧嘴笑了一下(他看上去像是埃德蒙与鲁博的结合体:他拥有埃德蒙的年轻朝气,鲁博的随遇而安懒散享受生活的态度。这样想起她曾经在空灵大陆的朋友,罗莎琳心里升起一些柔软的情绪)。
“说起来,”狱卒说,“伊里斯前朝的斯图亚特王室有什么好?离群索居,住在格兰平雪山那根本不是人能住的地方。明明女王规划的威尔森郡好得多了。”
“是时代不同了。”罗莎琳笑了笑,“在亚瑟兰德统治的时代,空灵大陆之上征战不断,而伊里斯人身体柔弱,战争年代,如果不选择在格兰平雪山隐世避开战乱,大约是活不下去的。”
“女王在上,”狱卒说,“现在早就不打仗啦。”
“是啊,”罗莎琳微笑,“不打仗了,真是太好了。”
狱卒忍不住看了看她:“你倒不是像要为斯图亚特家族复辟的样子。”
“当然不是。”罗莎琳平静地说,“我只是想要知道,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提起“亚瑟兰德·斯图亚特”这个名字,罗莎琳其实心里很平和,就像大鸟飞掠过湖心,荡开一点轻微的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
毕竟,她的生活已经流过了七年,最初的神伤与情绪波动过去,罗副教授已经可以较为平静地回想并怀念自己在空灵大陆上的那一段感情:
如果不曾和亚瑟兰德相遇,那其实也没有什么,就如同她之前所设想的,这一生,爱情从来也不是她罗思龄的必需品。
有,很好;没有,那也没什么。
她有着自己的人生,自己的追求,良禽择木而栖,她的家乡终究还是她最能施展长才,并实现价值的天空。也许她终究还是要选择回来,对罗思龄而言,生命中有一些远比爱情更为重要的东西。
可是,同亚瑟兰德的相爱,就如同她生命中一场巨大的,华美的,令人目眩神迷的烟花。它让她明白:原来爱情也可以是这么好,这么纯粹的一件事。罗思龄没有后悔去到空灵大陆走过这么一场浪漫的人生冒险。